城市化与传统家庭的现代演变
——黄丽群以《海边的房间》为例

2021-03-07 15:17
文化学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都市生活都市家庭

郭 洁

文学作品中的家庭与现实生活的家庭以及社会学意义家庭不尽相同,当家庭凝缩成为一个符号,投射到都市这个场域中,它所蕴含的意义则更加丰富。因此,家庭成为人性探索的一个新的维度。

一、传统与现代

家庭是一个人在私人生活领域最重要的生活共同体。在我国,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地缘或血缘是建立一个家庭及维系一个家族的重要方式,人们辗转于这样的关系网当中,延续其血脉并在原空间继续生活。与此同时,我国早期人口管理制度和工作制度致使人口流动不大,人际关系带有稳固的地域性特征。但随着科技水平提高,交通发展,相关政策与制度的变化,人们生活不再受地缘束缚,交流交往手段也更加灵活多样。由此,传统的家庭产生相应变化:规模缩小,从早期的大家族变成小家庭;流动性强,人们不再囿于一隅,工作、求学变动带来以家庭为单位的迁移与流动增加;形式多样,传统四世同堂家族变为一家三口,独居、同性家庭、非血缘聚居变得越来越普遍[1]。由于家庭流动性增加及生活方式变化,人们原有地缘的社会关系、情感关系也变得淡漠,出生地成为都市人回不去的故乡。在过往的文学作品中,以“回不去的故乡”为主题的创作不胜枚举,例如:五四时期鲁迅具有批判色彩的《祝福》,沈从文怀念故乡淳朴民风的《边城》,贾平凹的《商州》及迟子建的《雪窗帘》等等这些作品无一不体现出浓浓的乡愁[2]。除此之外,随着城市化进程加深,“病变”也浮上水面,引人深思。

都市生活与其说是一种生活方式不如说是一种生活思维。首先,人们需要很大的弹性处理人情世故。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让人们不再受地理方位的限制,网络技术的运用使人们得以随时随地交流,但投入虚拟世界时长远远多于现实世界,独处时间增加,使得人们主客观对集体生活都抱有消极态度,克制情感、理性处事成为都市人生存法则。家庭与家庭往来减少,人与人关系淡漠,都市生活的繁重、压抑使得人们抑郁、烦躁,逐渐沦为成为禁锢灵魂的场域和人性的试炼场;其次,全球化视域下的高度发展,其结果便是趋同性,人们吃穿用度选取的品牌,考虑及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人们生产、生活、娱乐方式逐渐雷同。换句话说,资本逐利最终的结果变成同一人类的操纵[3]。人们一边尝试打破趋同性一边又享受高度发展带来的实惠,如何解决这种矛盾成为必须思考的问题。黄丽群在采访中提到:“台湾地区是一个高度都市化的地方,即使是那些我们觉得乡下老家的地方,也不是真的乡下,只是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城乡的均质性很高,住在都会和非都会的人的生活、物质条件和价值观的差异不大。”

将家庭看作一个符号,除了其本身承载的传统意义以外,还指向了现代都市家庭产生的问题以及问题背后的实质。

二、新型家庭形式

如今,都市家庭形式变得更为丰富,非血缘聚居、同性家庭、失独家庭、独居者都是都市生活的常见形态。

《试菜》则呈现了一个非常典型的失子家庭,作家开篇用平淡的笔调写夫妻二人为了给大儿子订婚,在城市大小饭店试菜,夫妻二人甚至每天从餐厅打包的饭食都能把家里的冰箱塞得满满当当。直到小儿子回家,读者才逐渐得知,大儿子早已逝世。原来,无法走出丧子之痛的母亲认为儿子还活着且已到了适婚年龄,通过试菜这一行为营造一种虚幻的幸福感,丈夫、朋友也不忍戳破幻象,陪其演戏。命运将残忍砸向这对夫妻,不禁令人唏嘘。在我国,独生子女的死亡,则让父母经历“老年丧子”之痛,失独家庭已成为社会热点问题。至亲的离开是无法承受之痛,母亲的苦楚、父亲的陪伴、小儿子的尴尬只是揭开失子家庭日常生活的一面而已,现实中失独者年龄大都在50开外,已失去再生育能力,远比小说更加残酷[4]。

对于现今年轻人来说,独居是逃避社交困扰和生活压力而主动选择的生活方式。独居可以避免因生活习惯不同所带来的摩擦和碰撞,达到一种随心的生活状态。但独居是一种相对封闭的生活方式,一旦处于极端情况很难与外界取得联系,遇到一些突发状况时也很难得到及时救助[5]。除此以外,长期独处于封闭的环境之中,使得个体很难适应群体生活,在工作、学习之中往往会产生较大的心理负担,进而产生消极情绪。在近些年的文学作品中,很多作家将目光聚焦于独居群体,尤其是老龄化严重的日本,以此为题材的作品不胜枚举。小说《桶川杀人事件》中独居的女人尸体被饥饿的宠物猫啃食,而这确实源自日本的社会事件[6]。

除去社会问题,当独处状态被各种情绪频频打断以后,如何消解不良情绪导致的病态心理成为又一难题。《入梦者》非常典型地写了都市独居者的精神状态,男孩阴错阳差自己跟自己写情书,进而爱上自己的故事,荒谬的背后尽是孤独。《猫饼》讲一个无法容忍意中人对自己的宠物太过关注而杀了猫并饮其血来发泄欲望。回望现实生活,这些行为在社会新闻中也屡见不鲜,交际交流的匮乏往往会激发偏激、古怪的行为,都市“孤独症”表征的背后是人作为群居动物在长期独居后对集体生活的需求[7]。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我们试图献祭自己的传统文化来追随现代化的步伐,也曾按照西方的“现代”标准修正或重塑我们的“现代”,可就是生活在高度文明城市里的人们,孤独一如百年之前那样不可化解。

当家庭渐渐沦为一种概念而存在,家庭关系也随其变化。同一家庭成员不再同处一个空间、血缘关系及血脉传承的淡化、同性家庭的出现、非血缘人群的聚居等等。以往以家庭为单位的交往也变少,以四合院、筒子楼为代表的居民住宅也淡出视野。

三、家庭符号裂变的影响

家庭书写自“五四”以批判封建大家庭的模式以来在百年之后终于投射到了新的场域——都市。学者陈思和认为,都市作为一个场域“它所展示的人性现象,可能是我们还不熟悉的,也可能让我们略感不适,但它确是被日常生活所遮蔽的更加真实的人性所在。”所谓被遮蔽实则是将它当作理所应当的存在,把“反常”变得“日常”,这十二个故事恰恰是人们机械性生活状态的展示。

(一)不幸福的人

文学作品中往往会塑造“边缘人”“畸零人”等典型人物引出对社会现状的思考。当把《海边的房间》中的人物定义为“边缘者”时,作家予以否认,并提出自己的疑问:不幸福的人就是边缘人吗?“不幸福”不是“不幸”。在过去的中国,由于政治、经济、社会等因素,穷苦的底层人民是作家笔下“不幸”的对象,作家书写他们为国民开启民智;如今书写的群体正是这些表面正常内心煎熬的不自由的灵魂,人们行走于都市维护自尊的鲜活景象正是不幸福的渊源。

黄丽群笔下的这些人无论从社会地位还是家庭状况绝对算不上“边缘”,他们没有恶习且事业稳定,能维持相对体面的生活。“我觉得都是很普通的人,但是普通人会碰到逼着他们不普通的命运和事情。”小说表现的是都市生活中不被看见的另一面,这“不被看见”也正是都市生活的特征之一。

都市生活的纹理也正如盲人摸象般很难窥其全貌,在互联网中,人们与身份不详、性别未知的人即刻完成交换;在实体空间,人们的精神内核隐藏在工作、学习给予的角色之下,真实人格与精神状态很难被察觉。把秘密隐藏于日常生活,是当代都市人的一种选择,它可能是一段无法说出口的爱,可能是难以启齿的欲望,也可能是过往苦痛的经历。就如故事中养父与女儿、女人与医生、男孩与网络对面的“女孩”……如果没有导火索,他们可以继续伪装自己、掩饰下去,然而当触碰命运的机关一旦启动,欲望裹挟着人生就一步步走向裂变。

从个体生命形态发展来说,都市生活要求个体向内生长。所谓向内生长,是由自我发起的一系列对自我的反思、鞭策,个体要穷尽自身力量克服重重矛盾以一种姿态维系“岁月静好”,正是这样的幻象使得人们面对生活充满危机与不确定性。显性关系网变得暗淡,隐形关系网不断纠缠叠加,遂克制情感、利益考量成为人与人之间交往的选择。正是来自生活、工作各种不确定性让当代都市人产生了不幸福之感反而要求事事合目的性,且成为心中执念。传统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不断跌落,在这个现象上可以充分地被认识到。

(二)孤独病

作为生活在城市中的个体,孤独本身是展现自己独处的完整状态。但由于外界的刺激以及人类本身群体性的特征,人们主动选择打破完整状态。

《海边的房间》开篇讲述了一位医术精湛的中医师为留下养女用针灸将其扎瘫痪的故事。作家以一种鬼气森森的笔调写出了一个非血缘家庭的亲情羁绊。隐匿在这个家庭脉脉温情背后的到底是什么?养父靠一身技能有了相对体面的社会地位,有了温馨的小家,但妻子的出走使得家庭瞬间瓦解,作家轻描淡写交代了女孩母亲的离开,却不难想象他孤立无援的处境。家庭角色、社会角色都要求他公正、公平、客观地面对自己的情感,他孤独地完成了父亲、医生两个角色。但被遗弃的除了女儿还有他,父女二人其实都需要陪伴来化解,作家用相依为命形容这段关系,即照顾与被照顾。女儿依靠养父撑起自己的学业与生活,而养父对女儿则是两层寄托:一是为她提供物质生活同时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二是情感寄托,女儿是其生活的支点也是心里的依靠,两人在对方身上都需要这样的支撑。然而女儿对父亲的依靠是有时间界限的,到成人之后便可停止,最终由“闯入的他者”开启后半段的人生。但对养父来说,对女儿的依靠则是无法终止的,抚养继女也让他在道德上占了上风,他认为自己应然必然地要留下女儿,就好像医生无法失去病人那样。作家在小说中试图给出一个温和的解决方式,让女儿承袭自己衣钵继续在这座老公寓里生活,但女儿拒绝了,为其悲剧埋下了伏笔[8]。

“空间、时间、颜色是对象的形式。”海边的房间先前是女儿的一个梦想,后来成为其人生的一个隐喻。逼仄晦暗的生活让她向往宽阔明亮的地方,摆脱了飘着中药味的老公寓意味着拥有了人生的自主权。但诡异的是,父亲施针时女儿并未拒绝。维特根斯坦认为:如果一个事物本身能够出现在事态之中,那么这一可能性必定一开始就已经存在与事物之中。还原到小说场景,女儿可以挣扎、逃跑或寻求帮助,用种种方式拒绝这一摧毁其身体的行径,但她没有。从情感上来说,有感于这段养育之恩,情感的羁绊让她犹疑不决;从心理角度来说,暧昧模糊的态度正说明她并没有做好维护或者拿回自主权的准备,她习惯甚至依赖这样的生活。养父给了她一座真真正正的海边房间,宽阔的大海,明亮的房屋,恰恰在这样一个地方,日子比从前更加逼仄恐怖,丢盔弃甲的她连死亡的权力都被剥夺,顶着美丽的容颜任由他人啃噬着自己的生命。

从伦理角度讲,伦理是建立一种有序的关系。但建立一套秩序之前,势必破坏原有秩序。父亲就像是捍卫传统家庭的冷酷长官,死死守住亲情的秩序,无法接受家庭成员的离开。女儿则是大都市文明熏陶下,自然而然地加入“候鸟人”的行列,学业、工作、爱情任何一个缘由都可以离乡背井。二人正是建立秩序与打破秩序的对立关系,这又何尝不是现代都市生活的写照,在建立-破坏-建立中循环往复。女儿讨厌之前死板的秩序,想摆脱那种没有任何选择权的生活。养父想永久维持秩序,捍卫自己的权力。那座公寓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是强者对弱者施暴的隐喻。然而城市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每一个不幸家庭发生的故事,每一间高楼大厦的格子间都记录着这种难言的不公。只不过看似触目惊心的选择,被用其他方式包装起来罢了。

(三)宠物拟人化

宠物在都市生活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很多家庭都会选择宠物作为其特殊的家庭成员,甚至是可以取代人类地位的存在,它们逐渐成为都市生活的一种隐喻象征。

动物在人的世界是失语的存在,它们用情感维系与人类的关系,而这恰恰是都市生活最缺少的东西。在强调理性、克制的年代,失语的事物往往充当起情感交流的角色,并被赋予“人格”。其中一篇《猫病》道出了人与物的关系。当女人有了青睐的心仪对象,猫则无法继续充当主人的情感寄托,只能作为二人情感关系的工具而存在,主人赋予其的“人格”被剥夺,退回到原本的动物层面。与此同时,炙烈的欲望使女人将自己与猫等同起来,她在消解动物“人格”的同时也消解了自己的人格,人性退化成“动物性”就不再受道德制约,任由欲望肆意横流,露出獠牙饮下猫血来满足当下,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吞噬自己与他人生命。

作家提醒我们,善恶苦乐同时并进,性善或性恶投射到都市这个场域中才尽显真实。正如本雅明所言:“写小说,意味在人生的历程里把那些属于个人经验的不可言说和交流的方面以一种极致化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三、结语

当生存不再是难题,当苦难转化为其他形式来到普通人身边时如何自处并有尊严地活下去成为摆在都市人面前不得不面对的课题,作家将都市华丽外表下千疮百孔的生活状态幻化成文字表达出来,而这未尝不是由普通人书写出来的现代都市的浮世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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