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虹
(湖南文理学院 文法学院,湖南 常德 415000)
近年,常德诗坛突然杀出一匹“黑马”,他就是刘明。说是“黑马”首先是因为刘明先生此前并非文化圈里的人,诗歌创作似乎与他关系不大。其次是他的四言诗创作,不仅产出量高而且质量优秀,获得了常德甚至整个中国诗歌界的极大认可。
沅澧二水,自古有名。二水之名不在水深,而在沉淀于其间的绵延不绝、生生不息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善卷设坛,开启的不仅是武陵,也是中华道德文化的源头;佛道齐聚,探求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屈子行吟,抒写的是虽上下求索却报国无门的胸中块垒;司马明志,表达的是身在陋室、惟吾德馨的精神追求;陶潜爱菊,蕴含的是洁身自好的高洁品格。湘西血战,仅两月,奠定的却是抗日战争胜利的牢固基石;常德孤守,虽溃败,奏响的却是保家卫国的慷慨悲歌。浆声灯影、琴声鼓韵,诉说的全是人类繁衍生息的欢愉与艰辛——这种丰厚的文化熏陶是刘明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必然,同时也决定了他在创作内容和形式选择上的艰苦探索。
刘明的血液中始终流淌着那些或高亢嘹亮,或低回沉抑的沅声澧韵。他的创作是从为孙子写儿歌开始的,再到新谱“三字经”“三棒鼓”“莲花落”“常德丝弦”,然后再到新诗创作——这一过程大约经历了三年时间。
文化是一个复合体,它对人的影响过程“润物细无声”,因此,很难把影响一个人的各种文化要素区分开来。就如刘明,当他的新诗创作到255 首时,突然决定在“文化的长河里逆流而上”,变新诗为四言古风,且仅用一年多时间,创作出蔚为大观的1 500 多首诗歌。
洞庭之滨,水乡泽国,盛产荷莲。莲不仅与常德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更陶染了常德人的审美观。每年从“小荷才露尖尖角”开始,就有无数猎美者风餐露宿,企图用镜头记录下荷莲一生千姿百态的美,留下了无数的佳作。2018 年7 月9 日,戴奇林在其微信朋友圈分享了当日所摄的荷莲照片,这一组照片如一束光,迅速点亮了诗人的灵感通道,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韵律从古远的时光隧道里飘来——刘明的第一首四言诗《荷为莲开》就这样产生了。虽初为四言,但起承转合的章法结构、破题的过程、哲理内蕴的运用都颇为老到。从此,刘明开始了他的“四言新说”,并一发不可收拾。
在谈到四言诗的创作时,刘明一再强调是“好玩”。这里的“好玩”,绝非娱乐之意。刘明深知文学的严肃性,比如《桃源三红村》(2020 年1 月14 日)和《烟雨汤家溪》(2020 年1 月15 日)这两首诗创作的时间、内容主题都没有太大差别,但语言却绝无重复。其中地理环境、历史文化、风土人情、现代生活,自由转换,深得李白诗歌时空错综之妙,于出入古今中洋溢着一种盛世豪情。这样的创作绝对不是“好玩”。此所谓“好玩”即兴趣,第一是对创作客体有兴趣,兴之所至,笔之所趋。正如郑板桥所述:“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 胸中勃勃遂有画意。”此所谓触景而生情。刘明的四言诗,题材极为广泛,小到“红烨喜鹊窝”,大到庚子抗疫;山水名胜,异域风情、时令节气、红色记忆、地方古迹等等,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身之所历,凡动情者,信手拈来,便是诗章。“好玩”的另一层意思是创作过程有趣,因而喜欢。关于创作过程,钟嵘在《诗品序》中有生动的描述:“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一颗敏感的心感荡于四季更替、生离死别、得失荣辱,使诗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此所谓“情动于衷而形于言”。“好玩”还有一层意思是摒弃功利,不问收获几许的耕耘本身就是一种轻松自在、心情愉悦的写作状态。
人格心理学家阿尔波特(Allport)认为人类有一种“自主性功能”,就是兴趣,兴趣是感情状态,而且处于动机的最深水平。因此,当我们对某个事项产生兴趣时,就会很投入。这也是刘明四言诗写作一发不可收拾的动因。
众所周知,中国古代诗歌从原始歌谣、甲骨卜辞、《周易》卦爻辞的韵语发展到《诗经》,内容与形式逐步成熟、稳定,形成了风、雅、颂、赋、比、兴的诗歌创作典则及以四言为主的诗歌体式,对后世诗歌的体裁结构、语言艺术等方面产生了深远影响。 然而《诗经》所确立的四言体式,至汉代逐渐被成熟的五言体所取代。正如胡应麟《诗薮》所言:“四言盛于周,汉一变而为五言。 ”后自魏至晋,虽有数家诗人创作四言诗,亦有成就颇高者,如曹操、嵇康、陶潜诸家,然终非主流。 晋以后,文人鲜有四言诗,四言诗至此衰微,不复中兴。至唐,著名诗人刘禹锡被贬武陵近十年,深受地方民谣的影响,也创作了不少四言诗,但不成气候。四言诗衰落的原因比较复杂,众论者认为主要是四言诗不能适应表达日益丰富的社会生活和人们日益复杂的思想情感。但窃以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诗经》内容极其广阔,堪为周代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同样,艺术形式已臻完美,一首《氓》已将《诗经》“赋”的手法用到了极致,堪称叙事诗之范本:而抒情诗则情感深挚婉转,亦可为后世抒情诗之典范。因此,后人无法超越,只能另辟蹊径。即使敢于超越者,也是寥若晨星。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诗经》古风却在今天的武陵有了悠悠回响。刘明远袭《诗经》古韵,又承魏晋遗风,更迎合时代的脉动,给古老的四言诗注入了新鲜血液,使四言诗犹如枯木逢春,绽放出了新鲜的生命。他的诗有两大特点。
其一,扬四言之长而避四言之短。钟嵘曾评说四言诗“言约意广”,又说四言诗“文繁而意少”。这个评价看起来有矛盾,但是细究就会发现,“言约意广”是因为四言诗的语言极为简约而蕴含又极为丰厚。但是,这样的语言要求不便于表现事物的转折和跳跃,于是就出现了大量的重言复沓,虽然这是《诗经》的特色,但钟嵘认为这些反复占了诗歌的篇幅,因而导致“文繁而意少”的缺陷。但是在刘明的四言诗中甚至是同一题材中都没有这种不足。除了以上两首属于同题材不同笔法之外,《小年》(作于2020 年1 月17 日)和《再说小年》(作于2020 年1 月18 日)两首亦可见其匠心独运。这两首同题诗详述了南北小年的风俗,语言质朴自然又活泼传神,出入古今又清通流畅,既无繁文亦无重言。诗人是如何避繁文之嫌的呢?首先,诗歌主要运用“赋”的手法,重在“铺陈其事”,洒扫庭除、剃发沐浴、祭祀灶神、煮酒熬糖,迎接新年,一派忙碌,又一派喜气洋洋。更追溯渊源,凸显民风传承。这是刘明诗歌内容丰厚的主要原因。其次,是互文的手法,有同句互文,如“呼儿唤孙”“送岁接年”等。有异句互文,使两个句子互相呼应,互相交错,意义上互相渗透,互为补充,由此增加了诗歌的语言弹性和文化密度。再次,是诗人极谙四言诗结构的起承转合之妙。范德玑说:“作诗有四法:起要平直,承要舂容,转要变化,合要渊永。”《桃源三红村》可为代表,开头交代缘由,简洁明了,接着对三红村地理位置、自然风光、历史事件的描述既精炼又从容,自然引出抒情性的议论,结尾圆满而隽永。因此,“言约而意丰”就是自然的了。
其二,袭《诗经》之风而彰现代之神。四言诗沉睡太久,而刘明却用时代的最强音将其唤醒。有人认为刘明的四言诗雅可登庙堂,俗可入茶坊。一首诗中既有“删繁去芜”又有“旮旮旯旯”这类雅俗共存的诗句,既可见诗人古典文化之根基,又可见本土文化心理和民间智慧。他的诗意象繁复、意境清新。又四言二拍,节奏明快,朗朗上口,颇具《诗经》民谣之风。但是,由于时代不同,个体生命体验就不同。所以,他的四言诗没有徭役之苦、没有重赋之怨、没有思念之痛,有的只是或纤细或粗犷、或婉约或豪迈的情致。首先是对生活的热爱之情。这类情感诗歌集中表现在他对日常生活现象的捕捉上,如《红烨喜鹊窝》(作于2O19 年12 月12 日)。这首诗充满着灵化意味,极富情趣之美,有情不难,难的是情趣兼备。主客对答之间透出对生活的深致情韵。一种独特的审美视觉,传达出深切的生命感觉。其次是对祖国的歌颂之情。孔子评价《诗经》“诗无邪”亦可用来评价刘明四言诗,他的四言诗深得古代仁人志士之精神,又不负这个水深浪阔的伟大时代。他的大多数诗歌都是抒写对祖国山川风物及面貌巨变的赞美,对人民勤劳善良品德的称扬。再次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一般前述两种情感是互相融合的,祖国的今日美好,注定明日的辉煌,也符合历史发展规律。刘明将一腔激情倾注于他笔下的人、事、物,因此,他的四言诗正气弥漫、格调高昂,极富感染力,尤其是他的150 多首抗疫四言(另有专论)。
刘明拓展了四言诗的疆域,他在广泛借鉴和转化四言诗的基础上,以一颗对历史、对现实、对文化、对美极具敏感的心灵,开发了四言诗的审美功能。他对四言诗的开拓,犹如波澜般迭迭推进,并激起了袅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