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形式与价值融通

2021-05-21 11:43李艳冉力
当代文坛 2021年3期
关键词:审美价值动画电影传统文化

李艳 冉力

摘要:传统文化叙事资源是中国动画创作的重要源泉。从不同时期的四部“哪吒”动画中探究传统文化叙事资源持久生命力动态表达的多种可能性以及得失,通过对哪吒形象审美价值的分析,可见中国动画电影在叙事形式与价值表达的深度融合上还有较大提升空间。

关键词:传统文化;哪吒形象;审美价值;动画电影

中国动画电影中取得可观票房和口碑的《大鱼海棠》《大圣归来》《白蛇缘起》《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等作品,挖掘民族传统文化的叙事资源和美学价值,在全球电影市场的语境冲击和裹挟下,适应现代社会经济和文化伦理语境,发挥文化经典在记忆过去、表达现在、对话未来的功能,在建立民族文化自信上的书写上具有创新和启示意义。在文学形象的影像化改编中,哪吒故事与形象在电影、电视、连环画等媒介中广泛传播,凝聚成具有高度审美价值的艺术符号。哪吒叙事经历代累积演变,定型于明代中晚期长篇小说《西游记》和《封神演义》中,与中国传统农业社会土壤孕育出多严肃深重现实人生的叙事不同,哪吒形象具有集“神性”与“人性”于一身,超脱的浪漫气质,他反对神力束缚,不畏权威强暴,敢做敢当,大胆追求自由、平等和快乐,在非凡事业和使命中实现了自我价值,从中升华出崇高的英雄美和率性而为的“真人”品格,使哪吒形象成为晚明个性解放思潮中绽放出的真、善、美的奇葩,最终淬炼为中华文化传统基因。本文以“哪吒”故事的四次动画改编为线索,探究民族传统文化叙事资源持久生命力动态表达的多种可能性及其得失。它们分别是:《哪吒闹海》(1979)、《哪吒传奇》(2003)、《十万个冷笑话之哪吒篇》(2012)、《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四部作品以现代性的改编原则取得了文化认同、精神规训、商业利益等多层面成功,现代影视作品对哪吒故事和形象的每一次重构,都以陌生化的形式打破观众的观影预期,以现代性的目光去逆读传统文学经典,在摒除与创新中调和并选择适应于当代观众审美心理的表达方式,将文学的条框转化为符合当下时代的审美内核。

一 “哪吒”故事的四次动画改编

隋唐时期哪吒以佛教护法神的形象传入中国,宋元时期哪吒故事和形象流传发展,经累积加工嬗变最终定型于明代小说《封神演义》中,小说第十二回到十四回讲述了灵珠子投胎为哪吒,应劫转世的故事。小说通过哪吒与龙王、敖丙、李艮等龙宫势力的矛盾设置,在父与子的冲突中剖腹、剜肠、刮骨剔肉而死,后莲花化身重生,寻父报仇等一系列事件,塑造出一个身具异能、性如烈火、自由叛逆、正义勇敢的娃娃神形象。这些情节成为影视艺术改编的核心叙事,承载着哪吒形象中叛逆和反抗精神的核心审美意蕴。

1.崇高而悲壮的殉道者。《哪吒闹海》(1979)是建国后首次以“哪吒”形象为主角改编的影片,是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为创作主体,以《大闹天宫》《小蝌蚪找妈妈》《牧笛》《山水情》等一批作品生成的动画电影“中国学派”优秀群落中的代表作品。《哪吒闹海》选取《封神演义》中“闹海”情节,以哪吒对抗龙宫恶势力保百姓安宁为主要矛盾冲突,塑造了一个具有叛逆与反抗精神的哪吒形象。《哪吒闹海》又是中国传统文学叙事和艺术美学有机融通的产物,主要人物的设计者张仃从中国民间文化门神画中提炼出年画娃娃“红肚兜”“丰腴”等视觉元素及特点,并创造性地将“红肚兜”设计在哪吒身上,并多以民间常用的青、绿、红、白、黑等色彩设色,①张仃利用合理想象拓展了《封神演义》中对人物形象的简要文字描述,奠定了“哪吒”这一形象的影视形象基础和经典艺术地位。

2.童真童趣的传奇故事。《哪吒传奇》(2003)是由央视制作的五十二集大型传奇动画,曾获第二届中国国际动漫节“最受欢迎的十大国产动画片”荣誉,是一部以传播中华优秀文化为目的,定位于低幼儿童观众群体的寓教于乐的优秀动画片。动画中的哪吒形象摒弃了人物身上的封建色彩,保留了中国观众心目中原有真善美化身的娃娃神形象,作品以“商灭周兴”为叙事线索和发展脉络,借孩童视角讲述恢宏历史,穿插妖魔鬼怪、人神之战的“传奇”故事,童真童趣与传奇想象融合一体。动画片将女娲、共工、夸父、三足金乌等诸多民间传统故事中的叙事情节和人物形象进行整合与改编,丰富了動画叙事,广泛有效地传播了民族优秀传统文化。

3.美丽与力量的矛盾体。2012年开播的《十万个冷笑话》是新世纪互联网文化语境中诞生的具有颠覆性意义的动画作品,这一系列作品从各种传统和经典中获取资源,中国的哪吒、河神、葫芦娃到国外的匹诺曹、白雪公主、圣斗士和美国漫威系列电影中的人物等等,都成为该作品系列所戏拟的对象。动画采用无厘头式短篇吐槽故事形式,并不围绕某一个故事而展开,而是创造新的故事另起一集,比如哪吒故事的叙述出现在第一季的一、三、十集中,其间还分集以同样的解构方式讲述葫芦娃、匹诺曹的故事。2012年国产动画在低幼儿童市场逐渐发展成熟,《十冷》从《喜羊羊与灰太狼》《熊出没》等动画低幼市场中开辟一条成人动漫的道路,规避了传统动画中的训导口吻,以轻松诙谐的吐槽形式,宣泄成年人的精神压力从而获得娱乐快感。在其后的电影改编中更是通过“时光鸡”这一角色,直接叙述工薪阶层房贷、车贷、加班等问题,切合社会热点话题,引起成人受众的共鸣。《十万个冷笑话之哪吒篇》的哪吒形象在碎片化拼贴中实现了最大的陌生化,纯真可爱的哪吒形象被塑造成女童脸、肌肉男的夸张形象,从青春、美貌、光明、战斗力、坚韧的审美代表仿戏为美丽与力量的矛盾表达。在与经典视觉形象的“互文”关系中形成巨大视觉反差,构筑了新时代的幻觉想象。

4.反差叛逆的现代个性。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魔童》)以50亿票房的成绩将动画电影票房提高到空前水平。《魔童》在哪吒故事的前文本叙述传递中,以兼顾更广泛受众的社会心理诉求,引发当代观众情感共鸣,成为国漫自2015年《大圣归来》开创的良好局面激励后出现的“爆款”。《魔童》的情节围绕哪吒命运的错位而展开,聚焦孤独、脆弱与珍视友情等现代个体生活困境。《魔童》或隐或显地以“好莱坞”审美为观者打造沉浸式幻觉,设计大量无厘头喜剧元素以迎合现代观者的娱乐诉求。太乙真人一反儒雅谦和、仙风道骨而成为滑稽马虎爱喝酒的中年胖子,外表严肃凶狠的申公豹一开口却是个结巴,主角哪吒不再稚嫩可爱而是挂着黑眼圈,身穿萝卜裤,长着血盆大口的叛逆少年。电影通过制造反差打破固有认知,塑造了一个具有与先验经验相区别的人物形象,打破既定的认知平衡,从而制造滑稽和无厘头喜剧的快感。

二  叙事语境变迁中哪吒形象的审美价值

哪吒的故事进入影视媒介后,改编历程中叙事风格和审美形态的阶段性很鲜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动画电影“中国学派”辉煌时期的神圣英雄叙事;九十年代以来全球化大潮和消费语境形成时期的解构颠覆与大众狂欢的后现代叙事;新世纪十年代以来在日美动画风格深度浸染后,重返民族文化传统,在文化寻根中亲和网生一代,高标个人价值和自我救赎的个体英雄叙事。

1979年《哪吒闹海》中塑造的哪吒形象是动画电影民族化过程中诞生的经典审美符号。影片制作于解放思想的时代语境下,电影选取“闹海”这一最具矛盾冲突的情节,勇敢正义的哪吒勇斗暴虐邪恶的龙王,除暴安良,塑造了一个以自我牺牲救赎他人的集体主义的神圣英雄,斗争性和反抗性构成其精神内核,与冒犯天神盗火给人类而被钉在高加索悬崖上受难的普罗米修斯一样,是崇高而悲壮的圣洁者和殉道者。电影为哪吒经典形象塑造设置了完整的叙事动机和因果逻辑,选取了最具矛盾冲突的“闹海”为中心情节,闹海的原因归结于龙王作恶,东海龙王不履行神职,不仅滴水不下还纵子危害一方,且要求童男童女献祭。哪吒闹海的行为就自然合理化成“为民除害”,维护人间秩序,还百姓安宁。加之前来问询的李艮、敖丙傲慢无礼、流氓痞性、泼辣蛮横,哪吒从一忍再忍变为忍无可忍。哪吒本是善良之人,面对恶势力的一再逼迫,他展现出大胆反抗的勇气。层层叙事铺垫积累最后把电影推向高潮,凶辣狠毒的龙王以陈塘关所有百姓性命威胁,父亲李靖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怕丢官职,哪吒只身迎战,被逼自刎,以个人之死换取黎民百姓的生存机会。电影画面风雨交加、雷电轰鸣,哪吒对天指剑,英雄末路,悲壮而崇高,哪吒在“闹海”中拔剑自刎,敢作敢当、豪气冲天的崇高的悲壮美,是叛逆和反抗精神的集中绽放,一个具有高度民族审美风格的经典哪吒形象诞生。《哪吒闹海》将小说中的因果报应、封建宿命、家庭伦理置换为正义与邪恶的冲突,宣扬勇于担当、舍己为人、以集体利益为先的自我牺牲精神,既是大无畏、舍己救人的价值观的体现,也是中国古典悲剧精神的延续。悲剧冲突本质是道德伦理冲突,伦理观念作为维系情节、塑造形象的内在依据,悲剧的效果以伦理美德打动观者,剧中人物的美善行为获得观众赞誉,邪恶行为遭到观众唾弃。《哪吒闹海》中青面獠牙、凶狠狰狞巡海夜叉、阴险狡诈白脸太子敖丙的外形塑造运用了中国戏曲的脸谱元素,让人物的善恶褒贬一目了然。孩提的哪吒纤尘不染、质朴善良让道德评价高下立见。《哪吒闹海》中充满意境的精巧画面制作,对《封神演义》中文学形象的开掘再现,对中国戏曲尤其是京剧配乐、人物脸谱符号等传统艺术元素的继承与创造性的应用,将多种民族艺术元素融入电影,树立起了一座永恒的艺术丰碑。

《哪吒传奇》诞生在新世纪初期,随着经济和市场的全面开放,大量优秀的国外动画被引入国内,中国本土动画市场整体呈现低迷状态,该时期的青少年以观看美国和日本动画为主,青少年长期受外国动画审美、思想、价值观等方面影响。为应对这种全球化浪潮带来的文化冲击,国内民族主义思潮再次兴起,央视力扛大旗通过对传统文学作品故事内核的借鉴,挖掘其背后更为深刻的文化精神,注重影视动画寓教于乐的功用,创作了《哪吒传奇》《西游记》《中华勤学故事》《围棋少年》等多部作品。动画片《哪吒传奇》通过哪吒打败石矶、助周灭商的恢宏历史故事,将穿插妖魔鬼怪、人神之战的梦幻传奇叙事和现代童趣叙事二者统一起来,塑造了一个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小英雄形象。动画片配合哪吒从稚嫩调皮走向勇敢正义的成长主题叙事,在人物造型上,哪吒最初被设计为四五岁的孩童模样,伴随故事情节发展,“重生”以后哪吒的外貌随之成长为青少年,面部线条从圆润的憨态变为略带棱角的成熟。在角色设计上,《哪吒传奇》对迪士尼动画进行借鉴和学习,为增强动画趣味性,创作者开创性地设计虽时常插科打诨、又奸懒滑馋,但在关键时刻总能帮助哪吒的“小猪熊”这一形象,这是迪斯尼典型的“小英雄加动物帮手”模式,女魔头石矶则同样在一定程度上参考迪士尼“女巫”的外形设计。在人物关系上,为把哪吒塑造为具有健全人格的全新人物,人性化地重新构架了李靖与哪吒的父子关系,去除《哪吒闹海》中有所保留的父子矛盾,为塑造贴近现实的“严父慈母”形象,将父子冲突转化为外界的巨大压力。为增强观众代入感,动画削弱了“牺牲就义”、“舍小为大”的严肃感,更注重对童真童趣的保留、对善恶是非观的引导。《哪吒传奇》实现了哪吒形象的神话和历史性格向现代卡通性格的转变。

诞生于互联网广泛应用和消费语境下的《十万个冷笑话之哪吒篇》,将《封神演义》中的宏大叙事消解为有意错置的非连续性叙事片段,以滑稽戏拟的方式,碎片化的叙事实现对经典叙事宏大与崇高性模式的消解和解构,大众狂欢下后现代主义叙事特征明显。《十冷》在保留角色必不可少的特质之外,加入大量搞笑元素,以漫画式的夸张表情和形态设计,将头梳双髻、手套金镯“乾坤圈”、腹裹红绸“混天绫”的可爱勇敢的哪吒塑造成萝莉脸、肌肉男的夸张形象。将龙王三太子敖丙设计成獒犬形象。托塔“李天王”李靖本是严肃固执、刻板迂腐的经典“父权”形象——正义凛然且敢于大义灭亲,但在影片中却成为眉目清朗、仪表堂堂的谦谦公子,原本指代权威、刻板的父权意义也增添了一丝温暖和煦的味道,以极具喜剧效果的“百分百空手接白刃”的武学技能,被赋予俏皮与恶搞的性格特征。“哪吒闹海”的原因被戏谑为:敖丙误认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哪吒是女孩子,想调戏哪吒却惨遭肌肉男哪吒杀害,还被强行拆解组装成为獒犬的看似荒唐的情节。《十冷》尽管情节不完整、内容叙述不宏大,但通过对经典的颠覆和重新表述确定了自身的合理存在,完成了网生观众满足个体主体性的诉求和文化风貌。

《魔童》中塑造了一個勇敢与命运抗争的哪吒形象。电影打出“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一抗争式的叛逆口号,将哪吒一人的抗争精神和以集体利益为向导的牺牲精神强化为观众潜在共有的与自我命运抗争的精神,展现当下时代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对自我本性的追求。下面通过对《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形象的审美价值的重点分析,探究当下中国动画电影挖掘传统文化叙事资源创作的得失。

三 《魔童》叙事价值与形式的割裂

《哪吒闹海》是中国文学艺术伦理叙事传统的延续。哪吒形象的审美价值是在惩恶、救助他人的叙事中确立的。《魔童》消解了《哪吒闹海》善恶二元伦理概念对立设置的情节叙事,在文化寻根中亲和网生一代,高标个人价值和自我救赎的个体叙事。

《魔童》重返民族文化传统,将灵珠子改编为混元珠,巧妙地以“太极”这一中国文化解释世界本源的二元结构来设定人物关系。“太极”是一个对立统一的矛盾统一体,阴与阳既互相对立斗争又滋生依存,电影中灵珠与魔丸、哪吒与敖丙、人族与龙族,神族与妖族,看似泾渭分明却没善恶对置。“灵珠”与“魔丸”;哪吒与敖丙本是混元一体,命运的捉弄与分属,导致了命途殊异,海滩上二人的结交,是挨盡寂寞后的惺惺相惜,前世的因缘与今世的结缘,最终灵珠与魔丸放下分歧,合体对抗天命“天雷劫”,正如阴阳二元对立又融通的“太极”文化哲理内涵,也更加符合中国文学叙事传统和观众的既定期待:个人与社会的矛盾争斗不以惨烈的悲剧告终而是伦理或情感上的和解。《魔童》这一人物设定,也制造出双雄结构的模式,在没有女性主角出现的前提下,观者对哪吒、敖丙间的友谊进行符合自我想象的二次解读,迎合了网生代“瞌CP”的观影诉求。虽然有观者认定哪吒与敖丙是模仿《火影忍者》中鸣人和佐助的羁绊关系设置,但我们看到中国动画电影在模仿日美动画多年后,试图在中国文化基因中寻找叙事灵感、满足观众文化亲和的努力。

这种文化寻根还表现在“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迈宣言,也是新的语境下改编者试图延续哪吒形象核心价值——反抗精神的努力。《魔童》讲述的是哪吒与世俗社会的对抗与和解的故事。哪吒身为魔丸只有“三年寿命”,之后必遭“天劫”。在崇尚个体价值在奋斗中实现的当下社会,我的命运我做主,选择开掘“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文化资源转化为资本市场的文化创意是明智和巧妙的,电影口碑和票房的巨大收益证明了这一创意的成功。“天命”观是中国古代社会王朝统治秩序合法性的基础,也是儒家文化的重要思想,与孟子提倡修身养性以“俟命”不同,早期道教文献《抱朴子》《西升经》中都强调在延年益寿、长生不老、飞升成仙的修炼过程中个体的主观能动性、 积极性和创造性。魏晋时道教经典《西升经·我命》中明确指出“我命在我,不属天地”。②“我命在我不在天”的思想肯定通过发挥人自身潜在主观能力,积极有为地改变某种外在的客观必然性。道教的神仙信仰思想经历从肉体成仙说到精神成仙说的演变。“积善”的道德成仙是道教后期神仙信仰的核心。命运可以通过累积善行等道德实践而改变。明代士人袁黄晚年为劝化儿子所撰善书《了凡四训》,是道教“我命在我不在天”思想的集中体现。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阐述了通过改过、积善、谦德等改命之法,将命中注定的厄数扭转为顺遂,论述了“命由我作,福由己求”的“立命之学”,勉励人们以积极的人生态度改变人生境遇,在晚明社会的影响“几近圣人之书”。

《魔童》试图塑造一个勇敢与命运抗争的新哪吒形象,他出生为魔丸,但在申公豹告知自己是魔的真实身份之前,他更像现代社会缺少关爱和友谊的孩童,其后因找不到对手而寂寞,故意挑衅而坐实妖怪之名,遭到陈塘关百姓的误解。颠覆性的哪吒造型与自暴自弃的恶作剧少年浑然一体,哪吒不再稚嫩可爱,而是挂着黑眼圈,身穿萝卜裤,长着血盆大口的叛逆少年。他成长的烦恼是如何在社会成见中得到认同。父母爱子心切,为其编织了“灵童转世”身份的善意谎言,拜太乙真人学替天行道之法。这一切努力都是外部力量推动的,直到生辰宴上申公豹告知自己真实身份后,哪吒选择解开乾坤圈神力发作成魔泄愤,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是谁,只有我自己说了算。”此时哪吒自觉地选择逆天改命。传统文化中“我命在我不在天”的命题,在主体付诸积善修德的实践中才得以成立。遵循文化伦理逻辑,《魔童》中哪吒逆天改命的反抗叙事应该是消除村民的恐惧,凭借太乙真人教授的仙术,斩妖除魔,取得百姓信任,造福一方,正如《封神演义》中哪吒在非凡使命完成后得以封神。但电影将哪吒前叙事文本中的责任担当、牺牲精神的悲壮转变为亲情、友情的抒发,通过弱化父子矛盾、表现父母护犊情深,父亲甘愿与儿子互换命符,亲情的感召调和了闹海悲剧,将剔骨还父、闹海自刎等宏大主题置换为“成见”困境之下充满笑料、温情的世俗故事,制造了一场合家欢式精神喜剧,通过煽情和贩卖传统文化符码将影片推向高潮,“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言壮语变成一句空洞的心灵鸡汤。哪吒的核心审美价值—叛逆与反抗精神无处安放,在这个意义上试图构建出的电影民族文化主体性是虚浮的。同样对抗“天命”的古希腊命运悲剧经典,在出人意料之外的“发现”但又合乎情理之中的“突转”的尖锐矛盾冲突的情节设置中,将主人公“认识你自己”的深刻内心挣扎与困惑表现出来,使人物性格和主题思想得以最充分、最集中展示。而《魔童》在叙事逻辑上的不合理设置和断层,使哪吒形象既没有延续历史形象的精神内涵,也没有形成承载现代意识的审美符号。加缪 《西西弗斯神话》哲学随笔中塑造了一个具有深刻内省精神的现代哲学意义上的荒诞悲剧英雄,西西弗斯用周而复始、劳而无功推石头爬向山顶的过程,给予众神以蔑视,成就自己内心的充实和幸福,以痛苦的清醒意识,超越了自己的命运。《魔童》对“天命”问题的叙事不够深刻合理和成熟,最后沿着好莱坞电影合家欢的虚幻类型导向走向了大团圆。从这两个层面上说,哪吒形象承载的当代主体意识含糊不清,其当代审美价值没有最终确立,在各种因素成就的票房胜利和观影狂欢后,这一形象会渐渐模糊,很难进入文化传统,成为新的精神符号。正如有学者指出:“中国动画创作的民族化表达普遍呈现出传统文化‘在场的形式和‘缺席的价值并存的虚弱表达,未能将‘民族化从形式审美提升到传达传统文化精神内涵的表现高度。”③《魔童》虽然创造了中国动画电影在《大圣归来》后的又一次票房奇迹,但其在建构民族文化主体性和个体性现代意识的有机融通上的实践还在进行中。

结  语

《大圣归来》《魔童》《姜子牙》等取材文学经典的动画作品都秉承了现代意识的改编宗旨,将传统作品中的僵死之处抹除,在一半传统的永恒与一半现代的转瞬之间寻找新的表现形式。这些作品为缩小文化经典与当代观众的认知距离,满足当下观众的精神诉求,塑造的英雄不再是先天神圣,超越性的存在,在非凡使命中成就,而是变为凡夫俗子,自我迷失在社会实践中,神圣英雄叙事转换为重新确认自身位置和价值的个体叙事。《大圣归来》中曾经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失去了英雄光环和神性法力,在师父江流儿的帮助下重拾信心,实现自我救赎。《魔童》中问题少年哪吒在世俗成见中逆天改命。《姜子牙》中被谪贬下界的中年姜子牙,在迷茫孤独中与权威对抗较量的理想主义悲歌中完成了属于自己的“封神之路”。动画作品中的主体形象从为天下苍生到在社会中体认自我价值与意义的变迁,反映出中国动漫在努力挖掘民族传统文化的深层内蕴以建构现代精神和当代审美形象的努力。然而口碑和票房爆棚的《魔童》还没有实现叙事价值和形式的融通,试图捆绑着《魔童》营销的《姜子牙》上映后口碑“报复性”下跌的背后,暴露着当下国漫创作的“脆弱”处境,精致的画风和造型等酷炫祛魅之后,承载精神与价值的好的故事逐渐成为衡量国漫成熟与否的标准。中国动画历经二十多年对日美动画的代工、模仿后,在文化寻根中重构动画电影新的中国学派时,既要努力挖掘传统文化叙事资源,讲好当代中国故事,同时,也不要拘泥于民族性的题材和故事,甚至要学习美日动画博取世界各民族文化文学经典的成功经验,用民族化的叙事思维和艺术表达,把握好中国观众在接受传统文化叙事中已经形成的既定欣赏习惯,传递普世价值,在民族化与现代化、东方与西方的融合和接洽中,建构民族文化自信和当代审美形象的认同。

注释:

①王树忱、严定宪、徐景达:《美术电影创作研究》,中国电影出版社1984年版,第112页。

②《西升经》卷下《我命章》,《道藏》 (第11册) ,文物出版社、天津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版,第507页。

③游宇:《中国动画40 年:理想的声音与艰难的历程》,《电影艺术》2018年第6期。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艺术学院)

实习编辑:刘  可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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