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见风帆孤云独去闲

2021-05-26 03:20刘汉娥
书画世界 2021年4期
关键词:林风眠中国美术馆中西

刘汉娥

2006年,吴为山先生曾创作过雕塑《孤云独去闲—林风眠》。作品中,林风眠迎风而坐,衣袂飘举,表情宁静隐忍而慈悲……吴为山曾讲述这件作品的由来:“……前贤之歌,不负千秋。根据题材和内容的需要,雕塑似‘飘起来,作品就像飘起来的一片孤云。”林风眠的一生恰似孤鸿远去,孤云一片,留给人们凄美而真切的身影。他的作品风格独树一帜,饱经沧桑又诗意隽永。

中国美术馆藏林风眠作品共有11件,其中7件中国画(《水上》《早春暮色》《四鹭》《鱼鹰小舟》《夜枭》《秋鹜》《风景》)和3件水彩作品(《静物花瓶》《油灯花果》《秋》)应为建馆初期即20世纪60年代收入,另一件《泊舟》是2015年中国美术馆举办“人民的艺术家—老舍、胡絜青藏画展”时所收,由舒济、舒乙、舒雨、舒立捐赠,为老舍旧藏。

有人说,从东方向西方看,是林风眠的身影,从西方往东方看,还是林风眠的身影。可见,林风眠横跨东西方的艺术实践对20世纪中国美术的发展影响深远。1919年,林风眠前往法国留学,第二年入学第戎美术学院。院长扬西斯很赏识他,曾买下一张林风眠创作的粉彩风景。可以肯定的是,林风眠此时的作品风格一定有之前创作经验和视觉经验的影子,也就是有中国的元素在里面。林风眠说自己“七八岁开始学画,以《芥子园》开头,掌握了中国画规律,工笔(花鸟)、山水都会画,学会了中国画的科班”。林风眠的父辈是石匠,他們雕刻的花纹图案,梅州中学教员梁伯聪教授的中国画技法以及各种民间美术视觉经验,还有林风眠之前曾临摹过的高剑父、高奇峰的作品(印刷品),这些都是那张给予扬西斯惊喜的粉彩作品的图式来源。这位对林风眠有赏识之恩的艺术家,给予了林风眠指引—去陶瓷博物馆、吉美博物馆这种西方人眼中深具东方审美趣味的地方,寻找中国的传统。林风眠从东方而来,在对西方人眼中的东方艺术的重新审视中,逐渐领悟了西方人的艺术和西方现代艺术的起源。这些博物馆在用艺术藏品建构美术历史的同时,也打开了林风眠的艺术视野。一方面,他看到了西方现代艺术目光中的中国传统艺术,使他能够跳出中国传统思维模式,重新发现中国,又可以剔除中国传统艺术中文人画等像西方写实艺术一样“腐朽”了的传统,将民间美术纳入创作;另一方面,西方的传统艺术作品也在博物馆中展出,大量视觉经验的积累,使得他在内心建构起了西方尤其是法国和德国(中间游学德国一年)的古典和现代艺术的发展史框架。对于中国传统绘画、雕塑、陶瓷、木刻和工艺等各种门类的驳杂观看经验,使得他了解到不同文化、不同工具、不同艺术种类之间的异同,并寻找到能够打破门类之限和文化之限的钥匙。求学和办学阶段是其艺术主张的形成期,到了抗日战争时期,他中西艺术融合的实践之路才逐渐走上正轨。

中国美术馆馆藏林风眠作品中创作年代最早的是《泊舟》,为1941年林风眠在重庆时所作,由其赠送给老舍。也就是在这一时期,老舍曾评价林风眠虽用中国纸和颜色作画,但作品还是西洋画:“我想,假若他有意调和中西画,他一定要先再下几年功夫去学习中国画。不然便会失去西洋画,而也摸不到中国画的边际,只落个劳而无功。”老舍的这种判断,是从中国画传统笔墨的基础出发的。事实上,“老舍画墙”最爱挂的四位艺术家作品,其中便有林风眠的。[1]林风眠认为绘画的本质就是绘画,无所谓中西之别,应可互相使用对方的方法来绘画。①这段时间,林风眠正处于中西绘画融合试验的初级阶段。他在嘉陵江畔的旧仓库中边创作边摸索,对中西传统进行消化和扬弃,艰难推进中西调和的创作方法和审美形式。之所以艰难,首要在于中西绘画材料的无法融合性。战争时期,油画材料很难觅得,林风眠只能选择更易取得的中国画材料。油画颜料是油性的、覆盖性的,油画布厚重而结实;中国画的颜料是通透性的、水性的,宣纸柔软细腻、渗透性强。将两种材料及绘画语言融合一处并独创新路,确须不断地试验。

《泊舟》就是其试验的阶段性成果。该作采用平远构图,前景中一叶扁舟,船头坐着两人,背向观众,将视线引向如黛的远山。在明暗强烈的对比中,他用鲜明的视觉图色,来表达他心中无限的诗意和悠悠情思。他利用中西艺术在水性媒材上的共性,将水墨颜料和粉彩画技法嫁接在一起,色彩层层堆叠。与他后期的作品相比,这件作品的通透感和流动性较为缺乏,笔触较为凝滞,具有某种表现主义忧郁沉闷的情调。

1959年,中国美术馆开始筹备建立,1963年正式对外开放。1961年,中国美术馆成立了“收藏小组”,对美术作品进行征集、收购和研究,成员有米谷②、刘岘、江丰和野夫。收藏小组初选后,再由蔡若虹、华君武、王朝闻、邵宇、刘开渠等复选。这一时期,中国美术馆收藏了10件林风眠的作品,这些作品展现了其个人艺术成熟期的基本面貌。

《风景》中表现的主要内容,如近景小船上的两人、坡岸、远山、云层等物象,和《泊舟》相比,几近类似。不同的是,在《风景》中,我们可看到林风眠对笔墨的把握相较之前更为熟练,表达的东方意蕴和抒情的特色更为突出,他用寥寥几笔涂抹山川、堤岸,把对自然的概念化为对自然空间的把握能力。《秋鹜》《水上》《早春暮色》《鱼鹰小舟》中,横向构图显得天地广阔,静谧安闲。他通过对水墨的晕染,来营造雨雾迷蒙的江岸,淡墨扫过,云层、倒影和山间雾气便在画中飘将过来,缭绕起来。这些作品不仅使用大块的墨色,还蘸取花青、赭石和其他水性颜料,来表现画面主体,如江流、坡岸和山林;不仅用小笔勾画皴擦表现细部,还运用遒劲的线条,使得画面流畅,自然而随意。一方面,他将西法如光线、阴影等融入中国画的水墨语言中,增加了中国画的表现力;另一方面,他作品中对物象传神的表达和意境氛围的营造,突破了传统中国画尤其是“四王”传统的语言范式,将丰沛、浓郁的情感表达出来,优美、轻快、深邃、宁静、孤独,就像一首隽永的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他的作品既具有中国古典诗歌的优美意境,又像是带有现代诗歌的结构和意味。他努力保留东方绘画神韵和意蕴,把中国丰富的民间艺术,如瓷画、漆画、石刻、剪纸、皮影的技法和情趣,糅进绘画中去,吸收西方多种多样的表现技法和现代的审美意识,完成自己对绘画形式语言的追求,构成属于自己的艺术语汇,走出一条个性化的艺术创新之路。

1961年,《美术》杂志第5期刊登了米谷的文章《我爱林风眠的画》。在此文中,米谷从构图、色彩、动态以及画面的整体感觉等方面盛赞了林风眠的作品。林风眠在技法上逐渐炉火纯青,在用笔用墨方面更加熟练与简括,色调亦更单纯。1963年《美术》杂志第4期刊登了《林风眠画展观众意见摘录》。在这篇摘录中,观众的意见褒贬不一。从此之后,林风眠从公众的视野消失。直至移居香港,林风眠的创作达到了新的艺术高度,构图奇绝夸张,深具现代形式感,造型奇特,色彩浓艳,走向空灵,实现了绘画由东向西,再由西向东的现代转型。

年轻时代,林风眠的艺术追求是:“介绍西方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融合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相较前两者,融合中西艺术和创造时代艺术的实践过程何其艰难。在融合中西艺术的过程中,吴冠中曾言:“林风眠吃透了东西方艺术的共同规律,他咀嚼着西方现代绘画的形式美,用传统绘画的气韵生动来‘消化它。林风眠走的这条拓荒之路是颇不合时宜的,因为当时唯一能通行的就只有‘写实的手法,林风眠又绝不向庸俗的观点低头,一意坚持探索自己的艺术风格,这必然是一条寂寞的路,也决定了他孤独者的命运。”[2]林风眠通过不断的探索,以独特的作品风格,试图解决自己年轻时提出的中西艺术和时代艺术的难题,而这也是20世纪中国美术最重要的问题之一。这就是建立具有时代风貌和民族品性的中国画新传统。林风眠将笔墨图式的实践以及其悲剧性的经历、个人的生命意识,升华为对“时代性、民族性、个性”[3]的美学追求,终其一生,不断探索,最终实现了其绘画现代转型的目标。

猜你喜欢
林风眠中国美术馆中西
从《寡妇春怨》与《孤雁儿》对比中看中西爱情观
林风眠《静物·瓶花》
林风眠——孤独的灵魂,沉郁的浪漫
艺术家笔下的中西差别
中西结合
赵无极救恩师
傅文俊数绘摄影展亮相中国美术馆
一波三折的中国美术馆建设
理解彼此的差异
中国美术馆百年美术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