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启蒙

2021-06-06 08:42谢艾雯
党史纵览 2021年5期
关键词:刘半农钱玄同陈独秀

谢艾雯

《新青年》是20世纪20年代中国极具影响力的杂志,1916年由《青年杂志》改称而来,在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中起着引领作用。中国共产党成立后,这份杂志又成为党的机关刊物,在革命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新青年》从创刊到终刊,从迁京到回沪再到移粤,自身流变与杂志灵魂人物——陈独秀的个人经历密不可分。本文通过对《新青年》创刊缘起、迁京前后、编辑演变、辗转南北的回溯辨析,力图厘清《新青年》近11年发展过程中的节点事件,廓清部分史实讹误,呈现一个《新青年》发展过程的多面观。

创刊缘起

近代中国积贫积弱、屡遭侵略,民族矛盾和阶级斗争是政治生活的主题。对于救亡,各阶级相继进行了探索,有识之士纷纷把精力投入社会政治问题的讨论和实践中。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给出了政治运动的解法,但这条道路以袁世凯窃取辛亥革命果实而宣告失败。革命的流产、复古思潮的弥漫,使先进的中国知识分子开始尝试寻找别的出路,酝酿另一种革命——文化的觉醒和思想的启蒙。最先倡导并吹响思想启蒙号角的,是被毛泽东誉为“进步思想界的明星”“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的陈独秀。

1914年5月,章士钊在日本东京创办《甲寅》杂志,这是《新民丛报》后、《新青年》前最有影响力的政论性月刊。章士钊素来赏识陈独秀的才学,又适逢陈独秀正陷入经济困顿,便特邀其襄助编辑。同年11月,陈独秀第一次以“独秀”为笔名,在《甲寅》第一卷第四号上发表《爱国心与自觉心》一文,正式阐发了其关于“国民性质”与“民族衰弱”问题之间关联性的思考。文中提出了“爱国者即爱其为保障吾人权利谋吾人幸福之团体也”这一区别于“爱国与忠君社稷等视”的现代国家观,也强调了“有智识、知彼此”的“自觉心”对于“爱国为何”以及“如何爱国”的重要性。这是陈独秀在《甲寅》上发表的唯一一篇政论性文章,以人心之情智谈时事政局、论爱国真谛,正言若反、暗夜启喑,蕴含了陈独秀心中希望通过更为深刻的社会文化改革来改造国民性的布画。“国人思想倘未有根本之觉悟,直无非难执政之理由。”[1]

1915年6月中旬,陈独秀因妻子病重返回上海,好友兼同乡汪孟邹为他接风洗尘。在席上,陈独秀提出打算再办一份新杂志,以竟“办十年杂志,全国思想都改观”之業的想法。汪孟邹自身虽经营着亚东图书馆,但资金和人力都不宽裕,难以施以援手,遂推荐陈子沛、陈子寿兄弟二人开办的群益书社承担新杂志的印刷和刊行事务。随后,陈氏兄弟与陈独秀议定,杂志月出一本,编辑费和稿费200元。为了表示对陈独秀的支持,《甲寅》杂志刊出广告:“我国青年诸君,欲自知在国中人格居何等者乎?欲自知在世界青年中处何地位者乎?欲自知将来事功学业应遵若何途径者乎?欲考知所以自策自励之方法者乎?欲解释平昔疑难而增进其知识者乎?欲明乎此,皆不可不读本杂志。”1915年9月15日,新杂志在上海正式创刊,初名《青年杂志》。杂志封面印着法语“LA JEUNESSE(青年)”字样以及美国钢铁大王卡内基的头像,反映了陈独秀励志实干、宣传西方文明、致力思想启蒙的价值取向。《青年杂志》没有正式的发刊词,陈独秀在创刊号上发表的《敬告青年》一文有几分发刊词的意味。该文中“谨呈六义”,即“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六条标准,供青年“平心察之”。陈独秀另以“记者”身份在“通信”栏回答读者王庸工的提问,开宗明义“盖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为本志之天职。批评时政,非其旨也”,明确杂志与政治的边界。

当时,上海基督教青年会有会刊《上海青年》,因“上海”二字用英文,故封面只有“青年”两个汉字。他们认为《青年杂志》刊名与之相近,遂致信群益书社,要求其及早更名,以免犯冒名的错误。1916年3月,群益书社与陈独秀共同商定,拟从9月1日出版的第二卷第一号起,将《青年杂志》正式改名为《新青年》。陈独秀还借更名之机加以营销:“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励,勉副读者诸君属望,因更名为《新青年》。”[2]

陈独秀北上与《新青年》迁京

1916年底,陈独秀因亚东图书馆和群益书社合并之事与汪孟邹一同来到北京募股集资,住在前门中西旅馆。此次北上,是陈独秀本人和《新青年》杂志的重要转折点,他在此得遇伯乐——即将赴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当时,蔡元培正为物色北大文科学长人选一筹莫展。在他的设想里,北大改革自文科始,文科学长必须思想革新、手腕强硬。陈独秀老友、北大教授沈尹默得知此消息,将陈独秀来京一事告知了蔡元培挚友——医专校长汤尔和,希望汤尔和能从旁举荐。汤尔和遂将陈独秀推荐给蔡元培:“文科学长如未定,可请陈仲甫君。陈君现改名独秀,主编《新青年》杂志,确为青年的指导者。”蔡元培早年在上海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便与陈独秀相识,素知陈独秀有“革命”的精神与魄力,如今挚友力荐,又翻阅了《新青年》,对杂志的旨意颇为认同,随即决定聘请陈独秀。蔡元培有求贤若渴之心,也有三顾茅庐之行,在打听到陈独秀的住址后,即前往延聘。据汪孟邹日记所载:“12月26日,早9时,蔡孑民(元培)先生来访仲甫,道貌温言,令人起敬”,从这天起,“蔡先生差不多天天要来看仲甫,有时来得很早,我们还没有起来。他招呼茶房,不要叫醒,只要拿凳子给他坐在房门口等候”。[3]面对蔡元培的邀约,陈独秀起初以自己从未在大学里任过教、也无名衔恐难胜任及并且主编《新青年》难以脱身为由拒绝,但蔡元培坚持说文科学长只做教学组织和管理工作,且《新青年》也可带到北大办。陈独秀终被蔡元培的诚意所打动,答应赴任,但提出先试干3个月,如不胜任即回沪。

1917年1月11日,蔡元培就任一周后,即致函北京政府教育部请派文科学长,称陈独秀“品学兼优、堪胜斯任”。两天后,教育部第三号令发出:“兹派陈独秀为北京大学文科学长。”15日,北京大学张贴布告:“本校文科学长夏锡祺已辞职,兹奉部令派陈独秀为本校文科学长。”随着陈独秀北上,《新青年》亦由沪迁京,编辑部就设在陈独秀的住宅内——东城区北池子箭杆胡同9号。此时的北京大学,一个以《新青年》编辑部为核心的新文化阵营开始形成。

一校一刊 群英荟萃

《新青年》从创刊到迁京,一直由陈独秀个人编辑,第一卷的作者也大多是陈独秀的亲友旧识,每期文章陈独秀本人执笔大半。从第二卷开始,作者群有了明显的变化,尽管从三卷一号起才开始在北京编辑,但胡适、李大钊、刘半农、陶孟和、吴虞等一些后来在新文化运动中执牛耳的“名流学者”早已为之撰稿。陈独秀其后能顺利对北大文科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跟他此时通过《新青年》与这些“新派人物”建立起的情谊不无关系。这些“新派人物”后来能大放异彩,也离不开陈独秀的延揽任用。

陈独秀与胡适的结识属于机缘巧合。1915年,胡适从康奈尔大学毕业后转入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师从杜威。彼时胡适已有了改良中国文学的想法,在跟梅光迪等留学生的书信往来中甚至提出了“文学革命”的口号。1915年8月25日,为激励国人爱国心,胡适将自己译自都德的小说《柏林之围》文稿及附信寄给章士钊。不料稿件遗失,附信却在《甲寅》上刊登。陈独秀读罢,觉得胡适的学术主张与己甚和,想向他约稿,遂托接手《甲寅》销售工作的汪孟邹牵线玉成。10月、12月,汪孟邹接连致信胡适,希望其“拨冗为之”。1916年2月,胡适将译作《决斗》寄给陈独秀,并附信一封,坦陈了“取法西著、造新文学”的意见。自此,二人开始了“笔交”,并相继写出吹响“文学革命”号角的《文学改良刍议》和为之擂鼓助威的《文学革命论》。陈独秀出任北大文科学长后,胡适也在其力邀下于1917年9月执教北大。

另一个“冲锋健将”钱玄同出生于浙江湖州钱氏家族,是章太炎的得意门生、古文大家。钱玄同先于陈独秀在北大任教,本是主张“师古”“复古”“存古”的“旧学派”,但复辟逆流带来的冲击以及北大文科的陈腐学风使得他的思想立场开始转向。在读完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之后,钱玄同给陈独秀去信,大赞“胡适先生之文学刍议,极为佩服。其斥骈文之不通,及主张白话体文学说最精辟。……具此识力,而言改良文艺,其结果必佳良无疑。惟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见此又不知若何咒骂。虽然,得此辈多咒骂一声,便是价值增加一分也”。[4]显然,钱玄同此时已经偏向文学革命的阵营。陈独秀得此“拥趸”,即刻复信:“以先生之声韵训诂学大家,而提倡通俗的新文学,何忧全国之不景从也?可为文学界浮一大白。”[5]钱玄同的支持,使《新青年》又多了一名“摇旗呐喊的小卒”。

刘半农文学功底深厚,早年在中华书局任编译员,先后译介了安徒生、小仲马、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高爾基等著名作家的作品。当时,出版界对西洋政治、文学的译介都刚起步,译文基本延续了晚清文言的翻译风格,内容也多有删改,难以道尽文意。陈独秀亟需新的翻译人才,同在沪上、编译经验丰富的刘半农便成为最佳人选。1916年10月,《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开始刊登刘半农的《灵霞馆笔记》专栏,之后几期陆续登载了他的翻译作品和文学心得。刘半农的译文老练,颇得陈独秀赏识。随后,刘半农在《新青年》第三卷第三号上发表《我之文学改良观》一文,响应胡、陈、钱三君文学改良之议,对文学革命从形式到内容都提出了深刻见解。陈独秀北上后,向蔡元培力荐刘半农。1917年夏,赋闲在家的刘半农被破格聘为北大预科国文教授,新文学阵营又多一员“闯将”。至此,加上已在北大任教授的沈尹默、陶孟和,《新青年》同人全部齐集北大。

1917年的《新青年》不温不火,没有鲜明的刊物特点。鲁迅后来在《呐喊<自序>》中回忆道:“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6]第三卷的作者虽然新增了章士钊、蔡元培、钱玄同等大家,也有不少在校学生积极投稿,但销路还是不广。群益书社一度想中止出版,后经陈独秀极力交涉才勉强答应续刊,然而杂志的改革已然迫在眉睫。关于组建《新青年》编辑部及同人团队的最早提议,可追溯到刘半农在1917年10月写给钱玄同的一封回信,信中表示:“文学改良的话,我们已锣鼓喧天的(地)闹了一闹;若从此阴干,恐怕不但人家要说我们是程咬金的三大斧,便是自己问问自己,也有些说不过去罢(吧)!……比如做戏,你、我、独秀、适之,四人,当自认为‘台柱,另外再多请名角帮忙,方能‘压得住座;‘当仁不让,是毁是誉,也不管他,你说对不对呢?”正是在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四大“台柱”联合推动之下,《新青年》杂志从1918年1月出版的四卷一号起,从陈独秀一个人主编,开始转型为由6名北大教授轮值编辑的同人刊物,即同人之间志趣相投、目标一致,自由结合、不受政府或政党控制、言论自由,同人承担杂志供稿,分工合作、轮流编辑。自此,《新青年》由一个从作者人选到栏目设置都仿照《甲寅》的刊物,转变成有着明确办刊宗旨和自身特色的独立刊物;从一个安徽籍编辑者作者群主导的地方性刊物,转变成以北大教授为主体的全国性刊物。1922年3月3日,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写道:“民国七年一月,《新青年》重新出版,归北京大学教授陈独秀、钱玄同、沈尹默、李大钊、刘复(半农)、胡适6人轮流编辑。”

在刘半农负责编辑的四卷三号的首页,刊登有一则《本志编辑部启事》:“本志自第四卷第一号起,投稿章程业已取消,所有撰译,悉由编辑部同人共同担任,不另购稿。其前此寄稿尚未录载者,可否惠赠本志?尚希投稿诸君,赐函声明,恕不一一奉询,此后有以大作见赐者,概不酬。”这是“编辑部”的名称第一次出现在《新青年》杂志之中,这一启事也是《新青年》杂志由按稿计酬的普通刊物转型为无偿供稿的同人刊物的正式标志。“不另购稿”显示了新同人对稿件质量的充分自信。

作为同人刊物出版的《新青年》一共有四、五、六3卷。第四卷共6号的轮值编辑,依次是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陶孟和、沈尹默、胡适,出版时间为1918年1至6月;第五卷共6号的轮值编辑,依次是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胡适、沈尹默、陶孟和,出版时间为1918年7月至12月;第六卷共6号的轮值编辑,依次是陈独秀、钱玄同、高一涵、胡适、李大钊、沈尹默。李大钊1917年12月继任北大图书馆主任,和高一涵一起接替预备出国的陶孟和、刘半农。由于五四运动爆发及陈独秀被捕,第六卷的出版时间相对拉长,从1919年1月延展至11月。《新青年》改为同人刊物不仅是出版界的一件大事,对新文化运动进一步深化发展也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编辑同人各有所长,互为补充,运用极强的组织能力和个人号召力将支持新文化运动的各级人物团结在《新青年》周围,并以此为阵地,向旧传统、旧道德发起猛烈进攻。同人时期虽然只有寥寥3卷,却堪称《新青年》的黄金时期,“易卜生号”“戏剧改良号”“马克思主义号”等数个大专号相继推出,《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狂人日记》《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各大名篇陆续刊发,思想碰撞、火花激荡,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陈独秀离京与同人分裂

1919年6月11日晚,陈独秀在北京城南新世界游艺场散发《北京市民宣言》传单,提出收回山东主权、罢免卖国官僚、撤销警察机构及市民组织保安队、给予市民集会和言论自由等5条关于内政外交的最低要求,不幸在行动时被京师警察厅暗探逮捕入狱。9月16日,在包括胡适在内的各界人士积极奔走营救下,陈独秀被保释出狱。10月5日,《新青年》编辑部同人在胡适家中聚会,决定由陈独秀收回主编权,轮流编辑制度结束。

此时,编辑部同人内部已经出现主张谈马克思主义、十月革命和主张谈实际问题和实用主义的分野。校方与当局的压力、同人学术与政治的殊途使得陈独秀萌生去意,他向友人表示自己将离开北大专心从事社会活动。随后,《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在封二刊登了极其醒目的《本报启事》:“凡与本报交换的月刊周刊等,请寄北京北池子箭竿胡同九号本报编辑部。各报与本报交换的广告,请寄上海棋盘街群益书社本报发行部。敬求注意!”此时,《新青年》已经有了北京和上海“两线作战”的导向苗头。1920年2月,为躲避反动军阀的迫害,陈独秀从北京秘密避走上海,《新青年》也随之南迁,新编辑部设在陈独秀的寓所内——法租界老渔阳里2号。

1920年4月26日,陈独秀致信李大钊、胡适、张申府、钱玄同、顾孟馀、陶孟和、陈大齐、沈尹默、张慰慈、王星拱、朱希祖、周作人等12人:“《新青年》七卷六号稿已齐(计400面),上海方面5月1日可以出版,到京须在5日以后。本卷已有结束,以后拟如何办法,尚请公同讨论赐复:(一)是否接续出版?(二)倘续出,对发行部初次所定合同已满期,有无应与交涉的事?(三)编辑人问题:(1)由在京诸人轮流担任;(2)由在京一人担任;(3)由弟在沪担任。为时已迫,以上各条,请速赐复。”[7]这是陈独秀离京返沪后第一次就《新青年》后续编辑发行事宜致信北京同人询问意见。

5月7日,陈独秀又去信催复,信中坦陈与群益书社的定价风波,并给出为《新青年》所设想的3种办法:停刊,或独立改归京办,或自招股办书局。陈独秀与群益此番定价风波源于《新青年》第七卷第六号“劳动节纪念号”,该刊增加多幅照片,又有孙中山、蔡元培等的亲笔题词,群益书社认为用锌版、排工贵、用纸多,如果不加价,亏本太多。陈独秀则不希望加价,又因背后的利润分成问题,两方无法调停,终于决裂。陈独秀中止了与上海群益书社的商业合作。在“劳动节纪念号”的封面上,自一卷一号起一直没有变动过的“上海群益书社印行”的版权标志突然消失,只保留了“中华民国邮务局特准挂号认为新闻纸”的竖排字样。

5月11日,胡适在北京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召集《新青年》在京作者群就陈独秀来信进行协商。周作人在当天日记中写道:“上午风。收《新青年》七卷六号二册,……下午至厂甸买杂志,往大学,又至公园赴适之约,共议《新青年》八卷事,共十二人,七时散。”[8]此次协商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从后续双方的交流信件来看,独立自办是两方共识,但在具体的编辑形式、招股集资、文稿供应等方面却大有分歧。此后陈独秀多番去信,与胡适协商,又数度函请程演生、王星拱筹款资助。群益风波、经费困难、同人消极,令此时的《新青年》举步维艰。

停刊4个月后,1920年9月1日《新青年》八卷一号出刊。这一号上刊登《本志特别启事》:“本志自八卷一号起,由编辑部同人自行组织新青年社,直接办理编辑印刷发行一切事务。”由此正式宣布脱离群益書社,自立门户。此时,上海的共产党早期组织已在老渔阳里2号的编辑部成立月余,俄共(布)远东局派出的全权代表维经斯基也与陈独秀建立联系,并提供资助,这无异于及时雨,挽救了处在窘境中的《新青年》。八卷一号出刊的《新青年》封面正中绘制了一个地球,从东西两半球上伸出两只强劲有力的手紧紧相握的图案。这一设计表达了十月革命后“以俄为师”的思想,也暗含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起来之意。陈独秀在此期发表《谈政治》一文,并开设“俄罗斯研究”专栏,侧面宣告《新青年》已是共产主义刊物,新文化运动由思想启蒙向社会实践转变。

1920年12月中旬,在粤军总司令、广东省省长陈炯明的邀约下,陈独秀打算赴粤出任教育委员长,并致信北京同人,告知有沈雁冰、李达、李汉俊等一批新兴的共产主义者加入《新青年》作者队伍,并希望同人积极来稿。随后又致信胡适,表示对杂志内容变化一事“不以为然”,且“近几册内容稍稍与前不同,京中同人来文不多,也是一个重大的原因”。[9]

北京同人在杂志的地位和作用上不似从前,且对《新青年》的转变在思想上有明显的疏离和不满。胡适收信后,与北京诸同人交换了看法,给出了3条具体意见:1.听任《新青年》流为一种有“特别色彩”的杂志,而另创一个哲学文学的杂志;2.改变内容,恢复不谈政治的戒约,而注重学术思想艺文的改造;3.暂时停办。见陈独秀对此反应强烈,胡适随之补充道:“今独秀既如此生气,并且认为反对他个人的表示,我很愿意取消此议,专提出‘移回北京编辑一个办法。”[10]他虽有让步之意,但仍坚持编辑部移回北京。对此,北京作者群中意见不一。赞成移回北京者有张慰慈、高一涵、李大钊;赞成在北京编辑,但不必强求,可任其分裂成两个杂志,也不必争《新青年》这个名目者有鲁迅、周作人、钱玄同;赞成移回北京,如不能则停办,万不可分为两个杂志,致破坏《新青年》精神之团结者有王星拱、陶孟和。其实,北京同人与陈独秀“谈政治与否”的主张不同,无论《新青年》在粤办,或者回京办,亦或是南北分立办,都无异于宣告《新青年》精神实质上的破产,同人分裂似也不可避免。

1921年2月11日,由于《新青年》杂志社出售《阶级争斗》《到自由之路》等书籍画报,法国巡捕房以“言词激烈,有违租界章程”为借口,将《新青年》杂志社强行封闭,全部稿件被法租界巡捕房搜走,八卷六号延至1921年4月1日才在广州重新出刊。该期刊载《本社特别启事》:“本社以特种原因已迁移广州城内惠爱中约昌兴马路第二十六号三楼,一切信件,均请寄至此处,所有书报往来办法,仍与在上海时无异,特此奉闻。”当时尚存在上海与广州两个编辑部并行的情况。随后陈独秀致信胡适:“我当时不赞成《新青年》移北京,老实说是因为近来大学空气不大好;现在《新青年》已被封禁,非移粤不能出版,移京已不成问题了。你们另外办一个报,我十分赞成,因为中国的好报太少,你们做出来的东西总不差,但我却没有功夫帮助文章。而且在北京出版,我也不宜做文章。”[11]至此,《新青年》的北京同人时代可以视为彻底结束。

关于《新青年》同人的疏离,与诸同人均有过交集的鲁迅后来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中写道:“《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笔触恬淡,仿佛结局早已注定。不难分辨,杂志与人有相互依存的关系,杂志团结了一批人,一批人成就了杂志,思想投契是联结的根源,政见不同、路径分歧导致同人分散,杂志便也随之沉寂。《新青年》几经变迁辗转的历程恰也是杂志经理人——陈独秀自身流变的因应。

中共一大之后,陈独秀辞去广东政府教育委员会委员长一职,到上海主持中共中央的工作,《新青年》随之回沪。1921年9月1日,《新青年》出版九卷五号时,老渔阳里2号的编辑部被法租界巡捕房以有过激言论、妨害租界治安为由查抄,陈独秀和夫人高君曼,以及當时在陈寓的包惠僧、杨明斋、柯怪君(庆施)也被带到法捕房拘押。《新青年》自此停刊休整直至1922年7月1日补齐九卷第六号后休刊,随后再次迁往广州。1923年6月15日,《新青年》以季刊形式重刊,开篇《本志启事》自表:“本志自与读者诸君相见以来,与种种磨难战,死而复苏者数次,去年以来又以政治的经济的两重压迫,未能继续出版,同人对于爱读诸君,极为抱歉。兹复重整旗鼓为最后之奋斗,并以节省人力财力及精审内容计,改为季刊。”此后,《新青年》以中共中央理论刊物的身份发行季刊或不定期出版物,直至1926年7月彻底停刊。

1935年,群益书社倒闭,陈子沛的后辈陈汉声开设“求益书社”。亚东图书馆和求益书社于1936年联合推出《新青年》重印本,并邀请蔡元培和胡适在卷首题词。蔡元培的题词是:“《新青年》杂志为五四运动时代之急先锋,现传本渐稀,得此重印本,使研讨吾国人最近思想变迁者有所依据,甚可喜也。”胡适的题词是:“《新青年》是中国文学史和思想史上划分一个时代的刊物,最近20年中的文学运动和思想改革,差不多都是从这个刊物出发的。我们当日编辑作文的一班朋友,往往也不容易收存全份,所以我们欢迎这回《新青年》的重印。”

结 语

《新青年》自1915年9月15日创刊,至1926年7月25日终刊,历时10年10个月零10天,共出版月刊54期、季刊4期、不定期刊5期。在近11年的发展历程中,《新青年》始终以思想文化启蒙、现代国民塑造、民族国家建构为志,用它所承载的革新思想、宏阔视野和战斗精神,影响和培育了五四时期整整一代青年,对五四运动爆发、中国共产党成立都做了人才上的预设,其所产出的精神食粮持续哺育数代。1945年4月20日,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预备会议上所作的报告里谈道:“那个时候有《新青年》杂志,被这个杂志和五四运动警醒起来的人,后来有一部分进入了共产党。这些人受陈独秀和他周围一群人影响很大,可以说是他们集合起来,这才成立了党。”《新青年》代表了五四时期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对接传统、接续现代,历经宣传法式自由主义、美式自由主义、社会主义的三重演进,在中国现代社会的转型过程中曾经起过重要的精神桥梁作用,在一定意义上塑造了现代中国,这是不争之论。故而将《新青年》称为“创造了新时代”的杂志绝非胡适作为《新青年》同人的虚夸,陈独秀的新文化运动精神领袖地位也名副其实。(题图为独秀园中的《新青年》塑像)

(责任编辑:章雨舟)

注释:

[1]杨振武、周和平主编.红色起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早期稀见文献汇刊《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M].上海:中西书局,2012.

[2]杨振武、周和平主编.红色起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早期稀见文献汇刊《新青年》第2卷第1号[M].上海:中西书局,2012.

[3]汪原放.回忆亚东图书馆[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5.

[4]杨振武、周和平主编.红色起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早期稀见文献汇刊《新青年》第2卷第6号“通信”栏[M].上海:中西书局,2012.

[5]杨振武、周和平主编.红色起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早期稀见文献汇刊《新青年》第2卷第6号“通信”栏[M].上海:中西书局,2012.

[6]鲁迅.呐喊·自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7]胡适往来书信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9.

[8]胡适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9]张静庐辑注.中国现代出版史料甲编.[M].北京:中华书局,1954.

[10]张静庐辑注.中国现代出版史料甲编.[M].北京:中华书局,1954.

[11]陈独秀致胡适.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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