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秦行纪》新论

2021-06-24 20:47周承铭
关东学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主题价值

[摘 要]《周秦行纪》作者问题是在北宋初引发,持续至今一千多年的一场学术争论。小说为牛僧孺作,在唐未有异词。最初记录李党韦瓘冒名伪作说者,在参编《太平广记》时却不用其说;首提韦瓘冒名说者,于《太平广记》编成及付梓后亦未闻对其中《周秦行纪》作者仍署牛僧孺有何异见,足证《周秦行纪》非牛僧孺所撰说早被其始作俑者否定。《周秦行纪》先于《周秦行纪论》流传于世若干年,如真有嫁名陷害之事存在应早被发现和揭穿。《周秦行纪论》恶意解读《周秦行纪》作意,它的观点不足以成为理解和评价小说内容的科范。小说题名《周秦行纪》,文本内容却只见有“周行”之迹而未见有“秦行”之事。鸣皋山下迷路遇仙人的场面与情节寓有深意。主人公先后经历的处境、环境、心境与幻境(仙境),共同构成小说文本内容。人世不认可,仙界重视,皇帝不待见,神仙看好,是小说的叙事中心;隐文留白,是小说写作的主要笔法;昭君伴寝,是小说重要情节,暗喻与之遭遇相似,命运相同。小说以主人公科举落第为整个故事的叙事背景和起点,主题是发泄遭受科举失败的愤恨不满情绪,反映经历科举失败产生的思想矛盾和心理变化,表达要继续其人生追求的自信和决心。小说具有值得重视的价值。

[关键词]《周秦行纪》;作者;主题;价值;叙事背景;隐文笔法

[作者简介]周承铭(1961-),男,长春社会主义学院、长春中华文化学院教授(长春 130041)。

《周秦行纪》是唐代的一篇著名小说,终唐之世,以至五代末,其作者为牛僧孺是被普遍接受的事实,从未有异词。以唐代官修国史为蓝本的《旧唐书·牛僧孺传》在叙述李德裕与牛僧孺之恩怨时着重引述小说所涉内容:“德裕南迁,所著《穷愁志》,引里俗犊子之谶以斥僧孺,又目为‘太牢公’,其相憎恨如此。”足证其时不独民间,官方亦认定牛僧孺即该文之作者。

至北宋初,南唐张洎出使宋廷后撰《贾氏谈录》忽云时任左补阙贾黄中尝于怀信驿言曰:“世传《周秦行纪》,非僧孺所作,是德裕门人韦瓘所撰。”(陶敏、李德辉:《全唐五代笔记》,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3406-3407页。)由是,关于《周秦行纪》作者问题,乃有异说鹘起,其研究也因之纠缠一千余年。时至今日,学界仍旧重复着由北宋发轫的小说作者究竟是牛僧孺本人,还是别有他人恶意嫁名诬陷(如李德裕门人韦瓘等)的争议,并渐次呈现出“三个替代”的研究趋向。一是以前人的主观意见,替代实事求是的客观研究。无论是宗牛(僧孺)说,还是祧韦(瓘)说,其立论方式皆是列举贾黄中之后历代又有某人某书持某说,某人如何权威,某书如何重要,故某说可信。由于都找不到切实证据,同时持论又都不足以折服对方,只好把一味引证旧说而实则了无新意的所谓学术“争议”一遍遍重复进行,令人随意读取一篇即可尽知全貌。二是撇开对文本的深入研究,主要以从外部附加的所谓“诬陷”“攻击”“阴谋”说,替代对小说应有内涵的揭示。小说主题的概括和认定,不是来自对小说文本内容的深入理解和准确把握,而是建立在盲从前人关于小说之创作目的与创作背景的传言基础上,亦即为南宋以来一些学者深信不疑的所谓小说是李党为构陷牛党而作,虚拟逆道乱常故事,嫁名牛僧孺,以证实其久藏祸心、志在不臣,从而陷其于杀身灭族之地的臆说。“《周秦行纪》是政治斗争的产物。”(程毅中:《唐代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199页。)“是中唐牛僧孺和李德裕两个政治集团的朋党之争中的重要文献。”(徐士年:《唐代小说选》,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年,第237页。)李党阴谋陷害牛僧孺,是当代学界的共识或主流意见,也由此使《周秦行纪》研究迥异于其他唐代小说研究内外兼顾的面貌与风格,成为脱离文本、体外循环的单纯外部研究。三是以署名李德裕之《周秦行纪论》的评价,替代今人对文本内容之历史的和客观理性的全面解析。仍旧沿袭《周秦行纪论》恶意解读的老路,依然重点揪住“沈婆儿”“以身与帝王后妃冥遇”等个别词句,以及昭君侍寝等个别情节与内容不放,着力于“无礼于其君甚矣”“怀异志于图谶明矣”之嫁祸目的的揭示,证实对手的恶意解读真实可信,认识和评价小说文本的立场、起点与归宿,始终未能跳出《周秦行纪论》的窠臼与陷阱。

《周秦行纪》的作者到底是不是牛僧孺,内容如何理解,主题怎样概括,价值在于何处?在它问世千年以后的今天,拂去历史尘埃,归还历史本真,对这些问题做实事求是的研究,必定要触碰或颠覆当今所构建的小说史以至文学史上一些已经貌似“常识”的成说或习见,从而引发新一轮的构建,而这也恰是我们要推开过往影响,再从原点出发,重新而全面研究《周秦行纪》的意义与价值。

一、作者问题

确定作者归属,是这篇小说研究的前提和基础。没有正确前提和可靠基础,就不可能有正确的研究方向、路径、过程和可信的结论,所谓的研究,也无从谈起。

《周秦行纪》与《周秦行纪论》问世的先后关系,决定了嫁名诬陷说难以成立。关于《周秦行纪》,最早明确其作者为牛僧孺的,是唐代以“李德裕”名义撰写的评论牛僧孺《周秦行纪》的专文《周秦行纪论》。其文曰:“余得太牢《周秦行纪》……。”“太牢”是李党对牛僧孺的蔑称。据此,我们至少可以确认三点,其一,小说在中晚唐之际曾以单篇形式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得之较易,故读之者亦必不寡。其二,“太牢”(牛僧孺)是小说之作者,应是当时众所周知、不需要论证或特别说明的一个事实。其三,《周秦行纪》,是小说初始和原有题名,非他人或后世所加及改篡,与小说主题必有密切关联。不似有些唐代小说,原题久佚,今所见者多为著录人代拟,往往无涉小说思想内容。又,《周秦行纪论》云,“李德裕”注意和掌握牛僧孺“无礼于其君”的不臣之心,就始自他读了这篇《周秦行纪》后,“故贮太牢已久。”因之早想伺机除之,“前知政事,欲正刑书,力未胜而罢。”“所恨未暇族之,而余又罢。”(《周秦行纪论》)

李党首领李德裕一生经历两次入相,两次罢相。初入相是在大和七年(833)二月,二次罢相是在会昌六年(846)九月。仅从“前知政事”到“而余又罢”这些表述中,便可获知,《周秦行纪》与《周秦行纪论》这两篇文字并非同时产生,明显是《纪》在先,而《论》在后,即李德裕在“前知政事”的大和七年前就读到了《周秦行纪》,在“而余又罢”的会昌六年后才撰写了《周秦行纪论》。这意味着在《周秦行纪论》问世前,《周秦行纪》早已经在世流传十多年或者更长时間。尽管《周秦行纪论》可以对小说内容无底线地信口雌黄,但在关于小说在世流传时间这样的事实上是不能信口开河的。据此,我们进而还可以认定,即《周秦行纪》不仅早就问世,并且始终是以牛僧孺之名在世流传的。若果如嫁名说所言,李党欲以文字陷害牛僧孺,就必须提前十多年以至更长时间开始布局,先以僧孺之名伪撰《周秦行纪》,并使之广为传播,预先埋雷,直到李党全线失势时再行引爆。只有如此,嫁名陷害之计才能实现。但这怎么可能!

唐代文人对他人冒名伪作、以假乱真问题,向来十分在意和忌讳。以白居易为例,不仅在生前亲手编定文集,派遣侄孙辈分藏于各名山大寺,并且公开声明:“若集中无而假名流传者,皆谬为耳。”(《白氏长庆集后序》)且,凡冒名之事无不出现在被冒名者之身后,未闻生前即敢有冒名者,更何况被冒名者还是当朝早有时名并身居高位的卿相,这就更令冒名造假者难以上下其手。《周秦行纪》先于《周秦行纪论》在世流传这么长时间,若非出自牛僧孺本人手笔,而是他人托名伪作,即便僧孺本人看不到,其门生属吏未必看不到,他本人不言,其同党未必不言,他们不可能給李党留下嫁名陷害的机会。如果认为是因一篇绝妙好文意外落在自己名下,牛僧孺乐享其成,故而佯作不知,默然不语,那除非是我们有意低估牛僧孺的道德品格。

甫撰《贾氏谈录》,旋编《太平广记》,然而后者竟不理会先前的嫁名诬陷说,足证贾黄中之言在当时即已被视为不足采信的无稽之谈。据《宋史》(卷267)本传载,张洎原为南唐李煜宠臣,曾位至宰辅,太祖时归宋,官太子中允。“四年春正月丁亥,命太子中允张洎、著作佐郎句中正使高丽,告以北伐。”(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0页。)“使高丽,复命,改户部员外郎。”(脱脱,等:《宋史》,第9209页。)这些史料记载说明,直至太平兴国四年春以至更晚,张洎皆职守此官。其撰《贾氏谈录》是在宋太祖开宝三年(970)。《贾氏谈录·序》曰:“庚午岁,予衔命宋都,舍于怀信驿。左补阙贾黄中,……善于谈论,每款接,常益所闻。公馆多暇,偶成编缀,凡二十九件,号曰《贾氏谈录》。贻诸好事者云尔。”(陶敏、李德辉:《全唐五代笔记》,第3402-3403页。)

此中所云之“庚午岁”,即开宝三年(970)。所录贾黄中关于《周秦行纪》“韦瓘所撰”说列在第十条,题云《牛李相善》,所述内容舛误百出,可以认为就是贾黄中陪侍南唐使臣张洎时的一通胡言乱语,如云牛僧孺与李德裕早年交情至密、“僧孺是贞元中进士”等等,均殊乖史实。

《太平广记》是宋初受太宗皇帝敕命纂成的大型类书,始编于太平兴国二年(977),竣稿于太平兴国三年(978)。由翰林学士、户部尚书李昉总董其事,承办衙门是翰林院,会集十几位有名文臣刻时编纂,《贾氏谈录》作者、时任太子中允的张洎也恰被选在其中。太平兴国三年八月十三日李昉上《太平广记表》,向宋太宗禀报《太平广记》编成,并进呈《太平广记》书稿及目录共510卷御览。与李昉联署奏表(即《太平广记》编纂者)的名单中即有“朝奉大夫、太子中允、紫金鱼袋”“臣张洎”(李昉,等:《太平广记》,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1页。)。王应麟《玉海》卷54引《实录》云,太平兴国二年三月诏李昉等十四臣编纂《太平御览》,张洎亦预其中,所带官衔也是“太子中允”。又云,《太平广记》与《太平御览》“二书所命官皆同。”(王应麟:《玉海》,扬州:广陵书社,2003年,第1030-1031页。)即参编两书的是一套班子。名字无别,官衔一致,时间吻合,均可证明参编《太平广记》的张洎,就是由南唐入宋的张洎,亦即先前撰著《贾氏谈录》、记录贾黄中之说的张洎。今所见之《周秦行纪》文本最早就著录于张洎参与编纂的《太平广记》第489卷,编在《冥音录》前,题下明白标注曰:“牛僧孺撰”。署名仍为牛僧孺,而不作韦瓘,不从贾氏之说,说明贾黄中之云云在当时即已遭到包括张洎在内的官方学术机构和学者的集体否定;《太平广记》未特别标注文章出处,说明至《太平广记》成书时,《周秦行纪》仍是以署名牛僧孺的单篇形式在社会流传,孙光宪《北梦琐言》及乐史《绿珠传》等之引录文字可视为佐证。《贾氏谈录》成书在前,《太平广记》编纂在后,二书问世相差七八年之久,这也可以理解为是贾黄中“韦瓘说”问世的时间长度,如此之久的时间,知其说者绝不会是只有张洎一人。另,《太平广记》是宋太宗钦定的浩大工程,为当时朝野所瞩目,当其告竣时,贾黄中正与李昉、张洎等编纂者同朝为官,若明知其中有错误而不予订正,隐而不言,任其蒙骗和混淆皇上视听,传讹于后世,那就是欺君之罪。若谓黄中方“丁父忧”“五年,召归阙。”(《宋史·贾黄中传》)其时尚不方便进言,至“六年正月奉圣旨雕印板”(李昉,等:《太平广记》,第2页。)时,他已供职皇帝身边,正可进言,如何不言?前不言,后不言,自己不言,他人不言的事实,足可证明其先前所谓的“韦瓘说”,是连他自己都没有相信的一派胡言。然而,可悲的是始作俑者或曰肇事者虽然早就逃之夭夭,但他留下了一大批不愿承认和接受事实真相的跟随者,仍固守实际早不存在的阵地直至今日。

综上,《周秦行纪》为牛僧孺所撰,事实俱在,无可置疑。作者为谁的问题,本不足以成为历史公案,其所以能够纷纷攘攘于古今不息,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从来没有人对小说之文本内容、思想主题作过比较认真的精读细究,不相信这样一篇看似自毁名誉的文字会出自一代名相牛僧孺之手,从而未能在作品与作者身世经历之间建立起内在的和必然的联系。

二、文本解读

在文学研究中,解读文本内容是作出一切评价的依据和根本事实。古今变迁,又使能否做到正确解读成为古代文学研究的当前以至今后最为关键的问题。

与众多唐代小说相比,《周秦行纪》这篇小说的题名就颇显古怪,不能深刻理解其中寓意,就不足以深入理解小说文本内容。作者以“周秦行纪”为小说命名,其玄机,乃在于以文题为读者点明理解文本的正确方向和路径,可谓匠心独运,出手不凡。“题意是说纪录行经古代属周、秦地方的经过。”

(徐士年:《唐代小说选》,第237页。)

“由秦入周,篇题缘此。”(卢润祥、沈伟麟:《历代志怪大观》,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473页。)研究者们虽然发现并注意到了小说题名的与众不同,但仅是理解到这种程度,显然还不能有助于对文本内容的更深入解读。

“周秦行”实为经洛阳赴长安之行。“周”是“成周”一词之略,是借用洛阳之古称。《汉书·地理志》:“洛阳,周公迁殷民,是为成周。”先秦时代洛阳一度被称作“成周”。唐人亦有称东都洛阳为“周”或“成周”的习惯,如“卜洛成周地,浮杯上巳筵。”(孟浩然《上巳洛中寄王九迥》)“蝉鸣官树引行车,言自成周赴玉除。”(刘禹锡《送分司陈郎中祗召直史馆重修三圣实录》)“秦”,汉以后常代指古秦国故有之地域,至唐又往往借以指称地处秦地的京师长安,如“传闻圣旨向秦京,谁念系囚滞洛阳。”(沈佺期《狱中闻驾幸长安》)“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孟郊《长安道》)“自秦徂吴,水陆同道。”(沈既济《任氏传》)要之,题名中之“周秦”实乃分别用以指代当时的东都洛阳与西京长安。

《周秦行纪》之题意,以今语言之,即“经洛阳赴长安游记”。依据小说交代,时作者正居家于洛阳东南的南阳至叶县之间,即文本所言之“宛叶间”“宛下”,具体为何处小说没有明确交代。赴长安,洛阳是其必须经行之地。“宛”,古南阳之别称,李白《南都行》:“清歌遏流云,艳舞有余闲,邀游盛宛洛,冠盖随风还。”南阳是唐时山南道邓州理所,“西北至上都九百五十里。北至东都六百四十五里。”(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32页。)“宛下”,考察古籍所载,当泛指南陽城周边广大区域。“叶”,为叶县之简称,唐属河南道汝州所辖的七县之一,“西北至州二百一十里。”(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第167页。)汝州“西至上都九百八十里。西北至东都一百七十里。”(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第165页。)作者之“周秦行”,自然是要以所居住的“宛叶间”为起点,经东都洛阳,最后抵达京师长安,总行程近千里左右,所经历地域一定是“周”在前,而“秦”在后,这也是小说以“周秦行”,而不以“秦周行”命名的缘故。但,小说文本表现内容却并非如此。所谓“周秦行”应包括去程,也涵盖归程,但实际所写却是略掉了去程,只表归程,这就违背了一般叙事逻辑。

小说起首交代:“余贞元中举进士落第,归宛叶间。”告诉人们,所写内容是以“秦”为起点、以“宛叶间”为终点,由“秦”返“周”的旅途经历,把题目所限定的“周秦行纪”(去程),改为实际叙述上的“秦周行纪”(归程),由此形成了通篇文不对题,文题反摽的不可思议现象。更为怪异和新奇的是,“至伊阙南道鸣皋山下……”后的叙述,不但略掉去程,只写归程,不言行“秦”而但言过“周”,而且着重集笔墨于“鸣皋山下”这样一个地点以及薄后庙人仙聚会这样一个场面上,把本应是对一次由去到回的完整旅行过程的叙述,剪接为一个局部片段情景的呈现,最终又仅仅浓缩为对一个幻境及其故事的描述。“周秦行纪”本是一个意味写实的题目,为什么事实上竟成了一篇完全出于想象与虚构的故事?既然是描述一个超现实的幻境,则何处不可以铺陈演绎,何必非要大费周章地选在鸣皋山下,并与什么“周秦行”扯在一起,说是“周秦行”,又为什么有“周”而无“秦”,有“归”而无“去”?“周秦行”“鸣皋山”“薄后庙”三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些都将是促使细心读者思考和提出的问题,而这也许正是作者要如此设置小说题名的用意。

小说或繁或简、或明或暗地设计和描述了作者兼故事主人公先后经历的处境、环境、心境与仙境,四境合一,虚实表里互用,造就了这篇旷世奇文。同时,这也可以理解为就是小说的主要内容。“余贞元中举进士落第”是故事起因,也是故事起点,开篇做这样的一个交代,并非仅有引入正题的“入话”作用,其决定和影响全篇的重要意义绝不可无视或低估。科举失利,对整篇小说而言,它的影响和作用是确定了全篇的叙事背景和故事基础,接下来所有人物与故事都是由此背景和基础而决定并发生发展的。

小说叙事主人公兼故事主人公牛僧孺为“举进士”而自“周”入“秦”,因“落第”而自“秦”返“周”,遂有一个离奇的幻境故事从中发生。没有科举和科举失败,就没有“周秦行”和“周秦行纪”。舍此而论其他,就没有注意并抓住故事之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的要害。对身为读书人、以“学而优则仕”为毕生追求的小说主人公牛僧孺而言,“举进士落第”反映的是他在追求人生理想进程中遭遇到的重挫和逆境,此时此刻的他不是前程似锦,春风得意,乃是仕途蹭蹬,怀才不遇,前途黯淡。小说后文牛僧孺将众女仙诗的内容概括为“共道人间惆怅事”,即仙人们在人间时遭遇的各种不幸,而他自己的“惆怅事”,其所作诗并无流露,从文本反映内容看,可以指实者,唯有“举进士落第”,文中反复交代与强调:“余贞元中举进士落第”“僧孺,姓牛,应进士落第往家。”可见科举落第对他的伤害之重和影响之深。

如果说“贞元中”是遇仙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伊阙南道鸣皋山下”则就是遇仙故事发生的具体地点。鸣皋山是主人公牛僧孺在遭遇人生挫折时,使其思想和情绪受到更大触动的一处具有特别意味的人文环境。谓其为人文环境,而非纯粹的自然环境,盖因此山在当时负载特定文化内涵,非寻常山岭可比。鸣皋山,《元和郡县图志》作“明皋山”,言其位于河南府陆浑县“东北十五里”(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第143页。),小说谓其毗邻河南府(东都洛阳)伊阙县南之两京大道。鸣皋山初名九皋山,因《诗经·小雅·鹤鸣》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遂以“鸣皋山”驰名天下。此山在古代是一座有名的仙山。山中有老君洞,相传为老子炼丹成仙处,因之成为汉唐时期的一个重要修仙胜地,李白曾径称此山为“仙山”(《鸣皋歌送岑征君》),李颀诗句“胜气欣有逢,仙游且难访。”(《望鸣皋山白云寄洛阳卢主簿》)亦指此山。鸣皋山又是一座有名的隐士山。初盛唐时有岑征等众多隐士选择栖居此山,钱起有诗名曰《遇鸣皋隐者》,李德裕也曾于高秋远眺此山,萌生退隐情怀:“远见鸣皋山,青峰原上出。晨兴采薇蕨,向暮归蓬筚。”(《西岭望鸣皋山》)隐士与修仙者,在唐代常常集于一人之身,隐居目的在于修仙,修仙形式表现为隐居,故李白《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乃云:“我家仙翁爱清真,才雄草圣凌古人,欲卧鸣皋绝世尘。”要之,鸣皋山在当时文人学士心目中就是隐士与修仙者的栖息地。

特别的心境适遇特定的环境,促发心中幻境油然而生。人在遭受重大失败与打击时,极容易产生愤世嫉俗、消极厌世和逃避现实的情绪与意念。小说主人公牛僧孺带着落第的沮丧和愤懑,独自就道还家,当其途经富有隐居与修仙文化内涵的鸣皋山时,一时间触景生情,心潮激荡,万念俱起,于是相由心生,鸣皋山下遇仙人的故事遂因之形诸笔端。“会暮,失道,不至。”此时此刻真正“失道”的,并非是牛僧孺本人,而是他的心灵、他的思想和意识。“伊阙南道”是唐时一条宽广的“官道”,路况不会太复杂,而且是其前不久赴京时刚刚走过的道路,并不陌生;其时正值“夜月”当空,月明之夜,方位应不难辨别。在不可能迷失道路情况下,意外地迷失了回家的方向,这实际上反映的是人物内心的纷繁失措。心绪烦乱,心神不宁,心不在焉,才是他行至此处“失道”“误道”的根本原因。

“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文本中这首具有点题意义的诗歌,不仅揭示出了人物身份,阐释了故事梗概,也概括了小说的主要内容。人世不认可,仙界重视;皇帝不待见,但仙人看好。这就是这篇牛僧孺遇仙故事的核心内容。寻路闯进西汉薄太后神庙,意外踏入“大罗天”仙境,得与众“洞仙”成一夕之会,受到众仙人、而且是高品女仙的礼遇、尊重、肯定和褒奖,经过仙人的一番点化和开导,主人公“落第”举子牛僧孺心结顿开,“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全然忘却了现实中的不幸遭遇,抛弃了曾经的烦恼与忧伤,“太后使朱衣人送往大安。”在仙人劝导和指引下再次找到人生正途,以此为遇仙故事之大结局,其中寓意不可等闲视之。从“落第”,到“失道”“误道”,再到“抵西道”的所谓“周秦行”,是主人公经历的科举之旅、人生之旅,更是他所经历的心灵之旅。仙境的设计和描述,既是主人公的人生处境、所在环境和特别心境的终结,同时也全面渗透和深刻反映着主人公的人生处境、所在环境和特别心境,处境、环境、心境、幻境(仙境)四者彼此映衬,相互作用,共同生动演绎小说主人公同时也是小说作者牛僧孺曾经经历的一段心路历程,使这篇小说不仅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也具有不可忽视的思想价值。

小说以唐人塑造神仙人物的专属特征为叙事线索,以主人公最突出的“才”“名”特质为叙事中心。以此“一线两点”(神仙人物线索及“才”与“名”的叙事重点)展开故事情节,证实人物身份,构建人物关系格局,构思、布局老道而缜密。《周秦行纪论》将小说内容定位在“冥遇”,亦即被认为讲述的是一个人鬼相会的故事,后世学者也多沿袭此种观点,“斯乃托牛僧孺口吻自述冥遇之事。”(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36页。)称出现在故事中的女性人物是“女鬼”(卞孝萱:《卞孝萱文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259页。),是“幽灵”(吴志达:《中国文言小说史》,济南:齐鲁书社,1994年,第358页。)。这些认识和评价,与文本实际之所写,相去甚远。欲把握小说真实作意,必先知其所写到底是“冥遇”,还是“遇仙”,仙鬼之别大矣,不可不明辨。

小说在结构篇章上设计了一条贯串全文且很突出的明线,即与神仙相伴生的异香,不仅使之成为人神相遇、仙界与人间连通的物质媒介和桥梁,而且是以此作为神仙身份的重要物证加以强调。向外自然散发浓郁而持久的香气,是唐代神仙小说描写神仙居所和神仙体貌特征的一个普遍遵循的叙述模式(周承铭:《唐人小说文化价值研究》,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28页。),无关性别、年龄、地域、季节,几乎凡神仙之属皆具备这一鲜明特征。《周秦行纪》作为一篇遇仙小说,也紧紧抓住并强调和凸显了此种特征。“忽闻有异香气,因趋前行。”不仅以“异香气”引入神仙居所,引出神仙人物和遇仙故事,而且在文本的开篇、中间和结尾部分,先后三次点出为主人公所强烈感知到的这种神仙特有的异香气味存在,“异香气”“香风”“衣上香”,其具体表述虽有所不同,但其指代与寓意却并无二致。这种“异香气”既出现在进入幻境前,也出现在离开幻境后,显然又是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不是来自错觉和虚幻的感知。

小说明确故事中与主人公欢会的众位女性人物的身份是神仙,宣示鸣皋山下迷路遇仙人是“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大罗天”,是道教神仙学说阐释天地空间状态时所使用的一个重要范畴,认为天界有九层,“大罗天”为最高层,亦即天上诸仙所在的最高境界,这是一个众仙平等而无主宰的绝对自由空间。《云笈七笺·天地部·总序天》引《元始经》:“大罗之境,无复真宰,惟大梵之气,包罗诸天。……号曰三界之上,眇眇大罗,上无色根,云层峨峨。”(张君房:《云笈七笺》,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86页。)“大罗天”或“大罗”,也是唐代诗文用以称赞神仙世界的一个常用词语。“洞仙”亦称“洞神”,是道教神仙学说论述经教所使用的重要名词,实与“神仙”同义,徐士年解为“住在洞府里的神仙。”(徐士年:《唐代小说选》,第243页。)误。《云笈七笺·三洞经教部·三洞》:“洞仙者,明此教法,能通行者,登太清仙,故曰洞仙也。”(张君房:《云笈七笺》,第95页。)又引《本际经》:“洞神者,召制鬼神,其功不测,故得名神。”“洞神以不测为用,故洞言通也。”(张君房:《云笈七笺》,第87页。)又引《道门大论》:“三洞者,洞言通也。”(张君房:《云笈七笺》,第86页。)明确指出“洞”与“通”同,即通晓、通透,全面精熟掌握之义,凡成仙者无不是通达了道教所谓的“玄道”之理而后才有广大神通,故有是说。

如果说受到了盛情款待的小说主人公当面以“大罗天”来称赞薄太后神庙,以“洞仙”来称赞薄太后等先代后妃,未免有恭维意味,則其中一些人物现身时的场面描写,特别是把在薄后庙一夕聚会沾染的异香气味由幻境带入实境,作为真实无妄的现实物证呈现在读者面前,就彻底坐实了这些人物的神仙身份,以及主人公所经历的这场聚会的“遇仙”属性。“久之,空中见五色云下。”“忽闻车音马迹相杂,罗绮焕耀。”“有二女子从云中下。”从“空中”而来,又有五彩祥云相伴,有众多侍从追随,是杨贵妃与潘淑妃出场的具体情景,这是典型的神仙出行排场。将之与《李章武传》关于王氏子妇幽灵显现时的描述作一对比,即可知晓仙鬼差别之大:“至二更许,灯在床之东南,忽尔稍暗,如此再三。”“旋闻室北角悉窣声,如有人形,冉冉而至。五六步,即可辨其状。”幽灵登场的情景是来自地下,单独行动,虚幻猥琐,仙鬼见人的表现不能同日而语。“余就大安里,问其里人。里人云:‘去此十余里有薄后庙。’余却回,望庙宇,荒毁不可入。非向者所见矣。余衣上香经十余日不歇,竟不知其如何。”薄后神庙确为现实中之实有,然现实中之薄后神庙早已“荒毁不可入”,非主人公昨夜所经历“入十余门,至大殿。殿蔽以珠帘,有朱衣紫衣人百数,立阶陛间”之气势夺人,铺陈华丽,仙人云集的那个宏伟殿堂。此庙非彼庙,说明所到之处又并非人间之实际所有,只能是由仙人幻化到人间的仙境。一夕过去,虽仙境消失,仙人散去,但仙境与仙人所遗留之仙香足可证实仙人之可信与遇仙故事之不妄。这个证幻为实的结尾除了意在照应故事开端设置的叙事线索,最重要的是要进一步揭示故事的性质,明白告诉读者,主人公在鸣皋山下薄太后庙中遇见的众多女性人物虽然都是汉唐以来的亡人,但她们并非“女鬼”“幽灵”,而是或有“从者数百”,或有祥云缭绕的高品仙人。人死而灵魂成仙,在道教神仙学说中被称为“尸解仙”,这些女仙即属此类。

“余衣上香经十余日不歇,竟不知其如何。”显然是明知故问,目的无疑是要引起人们的格外注意。所以必须如此强调,是因为这个问题太重要了,人们是否认同这些人物的仙人身份,将直接影响和决定着对小说内容和写作意图的准确把握与理解。以“冥遇”和以“遇仙”来概括和理解故事性质与内容,其认识和结论必然大相径庭。

小说故事的主体与高潮部分主要由三个情节单元所构成,即由仙人宴聚、赋诗言志和昭君伴寝的场面和情节串联而成,“名士”“才士”与“诗人”,分别构成三个情节单元的叙事中心。小说关于“宛叶间”“宛下”的称谓,是借用了汉代典籍对该地域的习惯称谓,如《史记·高祖本纪》:“汉王从其计,出军宛叶间,与黥布行收兵。”《后汉书·光武本纪》:“宛下兵到”“以怖宛下”。作者以极具汉代特色的词语,顺理成章地引出汉代人物,使汉文帝生母薄太后率先登场,然后依次是高祖宠妃戚夫人、元帝宫女王嫱(昭君),再之后才是南朝齐帝(萧宝卷)淑妃潘玉儿和本朝玄宗贵妃杨玉环,以及西晋石崇幸姬绿珠。这些人物虽然都是以仙人身份现身于故事中,但实际地位并不平等,不是处在一个水平线,而是有一定层级和差别的。其中,薄太后在众女仙中最为突出和重要,她与主人公牛僧孺一同构成这篇小说的核心人物。谓其重要不仅是因为她出场最早,也不仅是因为她是薄后庙的神主,且仙品最高,“有朱衣紫衣人百数,立阶陛间。”而是因为她在仙人聚会和活动中自始至终发挥着主导作用,即具有召集人和组织者的地位,这是其他仙人绝不具备的特性。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她召集和组织仙人活动竟都是缘于她对主人公牛僧孺的特别看重和肯定。此时的主人公仅是一个无官无禄的落泊书生,但令人意外的是,初次会面,身为太后、神主和仙长的高品仙人竟能降尊纡贵,特别礼遇一个落第还家的失意举子。“遣轴帘”“避席”,不仅特别允许“便上殿来见”,约定“不相君臣,幸希简敬”,还立即召集其他仙人前来诗酒陪侍,“呼左右:‘屈两个娘子出见秀才。’”“使紫衣中贵人曰:‘迎杨家潘家来。’”“既而太后命进馔。少时,馔至,芳洁万端,皆不得名字。”“太后命进酒加乐,乐妓皆年少女子。”这一系列不同寻常的举动和安排,已充分昭示对来访者之特别重视与异常尊重了,更无论后面还有安排女仙伴寝这样更为特殊的款待,“昭君幸无辞。”“余为左右送入昭君院。”其给与牛僧孺的礼遇既逾越了君臣之分,也超出了仙凡之礼。换言之,薄太后对待牛僧孺的态度和礼数实际上不是人们所理解的君臣之礼,也不是唐人小说所写的一般仙俗之礼,而是仙界与仙人对青年才俊的异常敬重。

《周秦行纪论》指出小说中的牛僧孺“无礼于其君甚矣。”既难以成立,又殊为片面。小说的故事情节是相当于“君”的仙长薄太后率先“无礼”相当于“臣”的牛僧孺,僧孺的“无礼”是尊从仙长之命而为之,本质恰恰是“有礼”于其君。众仙人之所以会如此看重牛僧孺,其实也无太多理由,体现在小说文本中的只有出自薄太后之口的“君,唐朝名士”这样一条。唯其是“名士”,故而被认定是值得敬重的“嘉宾”,也正是因为有此“名士”头衔,才有为之邀约群仙、置酒赋诗款待的盛情和礼遇。“况又遇嘉宾,不可不成一会。”如果说,戚夫人、王昭君二人是先前即在,安排相聚可视为顺水人情,而“迎杨家潘家来”则属临时邀约,是专为牛僧孺的到来才有的决定。同样,杨潘二仙也是不辞远路专程而至。“久之,空中见五色云下……。”古人所谓“久之”,非指一时半刻,乃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概念。“久之”说明路途之远。薄太后酒宴后又提议“盍各赋诗言志,不亦善乎?”的起因,则是因“牛秀才固才士”,有酒无诗的款待自然是不完美的。这场仙人之“会”是因“牛秀才”而促“成”,仙人之“诗”也是因“牛秀才”而“赋”制。“牛秀才”者,仙人心目中的“名士”“才士”也。接遇“名士”“才士”,固然要有酒并有诗。于是,乃有薄太后带头,众仙人酒后赋诗言志的场面与情节的出现。如果说诗酒相会仍可视为常礼,安排女仙伴寝,则明显逾出常礼,非等闲之举,但也正因此而更加显现以薄太后为首的众仙人对“牛秀才”是何等之重视与礼遇。

小说最后部分,主人公牛僧孺在仙人赋予的“名士”“才士”名号外,进而又自加“诗人”之称谓。“会将旦,诗人告起得也。昭君泣以持别……。”年轻书生能有“名士”“才士”之美誉,说明其文才极其出众。实则“诗人”不过是前者“名士”与“才士”之“真身”,或曰底气之所在。款待“名士”以酒,接交“才士”以诗,礼遇“诗人”则以女仙伴寝,说明仙人重其“名”,敬其“才”,更看好其“人”。身為“诗人”“名士”“才士”的不世之才,就应有绝对的自信,不该轻易自暴自弃,而要继续坚定执着追求。于是,乃有翌日天明时薄太后的谆谆教诲:“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还。”在昭君等众女仙洒泪送别中,一度迷失方向的主人公重新回归现实中的人生正道也就必然成为鸣皋山下遇仙故事的高潮与结局。

牛僧孺是仙人聚集与行动的中心和依据,宴聚、赋诗都是为了和围绕着“牛秀才”而进行。“名士”“才士”“诗人”决定对他的接待态度、接待规格和接待内容,也决定着仙人们的言行,是推动故事发展和凸显人物性格的内在动因。因之,“名士”“才士”“诗人”在小说中也就具有了价值和价值观的意义。作者对薄太后这一人物的突出和强调,以及宴饮、赋诗、伴寝这些情节的设计和安排,无非是要使主人公牛僧孺作为“名士”“才士”“诗人”的价值得到充分彰显和揭示。

三、主题概括

从科举落第、无缘功名的角度言之,“周秦行”显然是一次失败之旅,而就幸遇古人、欣逢仙人言之,“周秦行”又无疑是一次幸运之旅。科举与遇仙、失败与幸运、现实与幻境,被作者以虚拟故事形式牵和一处,烩为一镬,用以杂陈五味,感悟人生。小说以兼有叙事主人公与故事主人公双重身份的牛僧孺及其科举失败为故事起因、叙事背景与叙事中心,以兼有古人与仙人双重身份的薄太后、王昭君等众多女性人物为象征与寄托,以众星捧月的人神关系格局以及仙人敬凡人的事实为主要叙事方式,运用暗示、反衬、双关、假言、设问、隐喻、对比等多种“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多层次多角度展现作者“落第”后矛盾复杂的心态与情感。

在众多女仙中唯选昭君与之同床共寝,暗喻命运之相同,遭遇之相似。昭君伴寝,是小说中最为重要的情节,从一定意义上说,不能正确理解这个情节,也就不能正确理解这篇小说。同时,这也是最为古今研究者诟病的一个情节,认为嫁名诬陷者就是要以此坐实牛僧孺的目无君长、犯上作乱与怀有不可告人的野心,甚至认为“以昭君两嫁匈奴单于影射德宗母沈妃两被史思明部所虏,所谓诬陷牛僧孺者盖以是也。”(王汝涛:《全唐小说》,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18页。)这样的认识是还没有理解和注意到王昭君在小说中的身份定位。首先是身为“单于妇”,其行为不受汉地文化之封建礼教制约。小说明确交代:“昭君始嫁呼韩单于,复为株累若鞮单于妇,固自用。”按照古代女子既嫁从夫的理念,身为匈奴王妃其所当遵行已完全是匈奴礼仪习惯,亦即《后汉书·南匈奴列传》之所谓“从胡俗”。有人将“固自用”解为“本来就是能自己作主的。”意指昭君从来就喜欢自作主张(徐士年:《唐代小说选》,第244页。)。这显然与文意不符。其次是身为“胡鬼”妇,其所受后妃封号不在汉地封建正统序列内。“且苦寒地胡鬼何能为也。”以之伴寝,无关更无伤正统教化。此“胡鬼”指昭君两嫁之匈奴单于,他们虽也有帝王之尊,但不在汉地历代帝王谱系内。牛僧孺与汉地先王后妃(薄太后)尚可“不相君臣”,与匈奴单于及其后妃更不存在君臣上下关系。薄太后将昭君明确排除在汉地正统之外,这也是当时昭君虽接受了伴寝决定,但又流露“羞恨”之色的原因。

“如今犹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这是小说中王昭君对自身遭遇的陈述。正是这一特殊的身世遭遇决定了众仙之中由她为牛僧孺伴寝最为适宜。“毛延寿”“王昭君”都是中华传统文化中具有特定涵义的代表性符号,前者主要代表身居要职、贪财昧德、压制贤才、遮蔽贤路的奸佞小人,后者代表不擅也不屑夤缘攀附,因而受冷落、被压制,甚至横遭摧残、陷害的骨鲠贤才。中国古代不同王朝政治生态时有好坏,但总体状况,相差无几,故“毛延寿”“王昭君”之属也代不乏人。与之相应,汉以后历代诗文借“毛延寿”“王昭君”以譬喻者亦层出不穷。唐代是人才辈出时代,同时也是人才备受压制打击的时代,反映在诗文上也是“毛延寿”“王昭君”两个历史文化符号被使用频次最高的时代。“能知货赂移妍丑,岂独丹青画美人。”(周昙《毛延寿》)“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顾人。”(李商隐《王昭君》)这是唐人的共识,也是这篇《周秦行纪》的立意。昭君本“貌为后宫第一”(《西京杂记·画工弃市》),却遭到毛延寿之类无良画工的“丹青错画”,以至流落塞外,遗恨终生。小说主人公牛僧孺作为“唐朝名士”“才士”“诗人”,科举中第本应顺理成章,科举“落第”就显得不正常。同时兼有“名士”“才士”“詩人”三重身份的人才竟会“举进士落第”,无疑也是遇到了“毛延寿”之流的“错画”,而他自己则不幸成了又一个“王昭君”。从小说开篇的第一句到全文结束,能够分明感受到有一种情绪渗透其中,那就是作者兼故事主人公牛僧孺内心有一种不平、不服、不满与不愤,即对这次科举落第结果始终不能释怀。小说关于当夜伴寝,众女仙皆推辞不受,唯有昭君含恨应诺,以及一夜过后“泣以持别”等情节的精心设计,正是要独引昭君为同道,体现出同命相怜与惺惺相惜之意。

选择在鸣皋山下迷失道路,暗示主人公遭遇失败后,曾一度萌生消极逃避、隐世修仙思想。因“异香气”之引导,一路前行,进神庙,入仙境,见仙人,受仙教:“此是庙,郎不当来。”“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还。”主人公的隐世修仙思想被仙人及时劝止,最后又被引入象征人生正道的回家路,去开启新的人生历程。这也就是仙人所言“宜亟还”之“还”的本意。仙人为什么会说“不当来”?按照小说交代的内容,其答案应是牛僧孺作为“唐朝名士”“才士”,在人世自有大好前程,隐世修仙,不适于他。薄太后之言语带双关,充满暗示,且前后两度言及,其点醒作用的针对性不独在自称“误入”神庙的牛僧孺,恐怕更主要的还是在读者一边。

夸写仙境的美好和仙人的美意,目的是反衬现实的丑陋和世人的丑恶。小说在创意上,显然是受到了唐初小说《游仙窟》的一定启发和影响。鸣皋山下遇女仙故事,实际上是作者在遭遇人生坎坷时为自己营造的一场自我慰藉的精神盛宴。在这场盛宴中主人公牛僧孺越是受到仙人们的重视、肯定和褒扬,得到非常的敬重和礼遇,越是能够反证他在现实中所受到的轻视、否定和贬抑;幻境中的众仙越是对他无比热忱,越是凸显现实中人对他的异常冷落。“余下拜,夫人亦拜。”“余拜如戚夫人,王嫱复拜。”“却答拜。”“余拜如王昭君,妃复拜。”这样不厌其烦地交代和描述他与仙人之间“拜”与“复拜”“答拜”的场面和情景,其用意无非是强调不但薄太后,包括本朝贵妃杨玉环在内的所有仙人,在主人公面前都表现得那么谦逊,甚至还有几分谦卑,没有高简自大,傲慢凌人。重视和敬重主人公的,不是个别仙人,而是当晚与会的所有众仙,或可说是整个仙界。仙人的高贵远在世人之上,在唐人思想观念中,即便是富有四海的人皇其富贵程度也无法与仙人相比拟。世人不重视,仙人重视;朝廷不接纳,仙界看好。这些思想以委婉的表达方式渗透在小说文本中,表现为具体的故事情节,也表现为一种强烈的不满情绪。赴京科举期间具体遭受到了哪些不公对待、压制和打击,即关于现实丑陋险恶方面的内容,并没有被作者述诸笔端,体现为文本直接可见的内容,而是被深深隐藏在一个美妙动人的故事背后,作为稍加用心又不难感知的内容而隐约闪现于字里行间,尽管人们不能在字面上读得到,却不难在“举进士落第”的特定背景下感受得到。

揭示仙人在世皆有坎坷经历的规律,用以劝慰正视暂时的失败与挫折。薄太后提议为主人公“赋诗言志”,并率先作诗:“月寝花宫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汉家旧日笙歌地,烟草几经秋又春。”诗中回顾自己昔年初入汉宫时受到曾经的闺蜜管夫人、赵子儿的欺骗与嘲笑,以致长时期得不到高祖临幸的怨愤,确定了此次“赋诗言志”之主题方向,以此为后面继作者定下基调。王昭君诗遂着重控诉被毛延寿“错画”的冤屈,戚夫人诗乃意在发泄对吕后恶毒欺凌的不满,杨玉环抒写的是魂断马嵬、泪别君王的悲伤,潘淑妃表达的是面对君亡身死、物是人非时的无奈,绿珠言说的也主要是遭受豪强势要凌逼,以至香消玉殒于金谷的不幸。这些仙人诗作的内容都没有离开她们生时各自经历的坎坷、挫折,以及冤抑与不幸,其主题正如同主人公牛僧孺所赋诗之概括:“共道人间惆怅事”,即认为都是反映仙人往昔在“人间”时不如意的状况。仙人在成仙之前都会经历与遭遇不顺、不平、不幸的磨难与考验,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一个普遍规律,从神主薄太后到近于侍婢地位的绿珠,诸仙概莫能外。值得特别注意的是,牛僧孺诗在其中另辟蹊径,无论内容、主题,还是格调都迥异众仙之作,显得极其另类。“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他没有遵循薄太后为“赋诗言志”规定的路径与基调,内容不涉及个人坎坷经历,主题是表达见到仙人的喜悦与收获。格调上,如云前者皆属悲调,后者则是一篇喜庆之辞。牛诗的侧重点不在追忆过去,而是着意于眼前,是写他当时的感受和感悟。“共道人间惆怅事”是评价仙人之诗,“不知今夕是何年”是述说自己的收获。即便是仙人也未免有坎坷,何况是世间凡人,遭遇坎坷实属正常;经历坎坷磨难尔后成仙与成功,这样的坎坷磨难又何足挂在心上。

“汉家旧日笙歌地,烟草几经秋又春。”吕后、管夫人、毛延寿、赵王伦等这些当年仗势害人者,皆先后灰飞烟灭,唯有历经坎坷磨难的仙人们仍长驻世间。认识于此,于是对“举进士不第”的失败、打击与痛苦,理解了,接受了,释然了,最终忘却了,哪里还会执着于世间之“今夕是何年”。

凸显“名士”“才士”在故事与情节中的地位作用,借仙人之赞誉以自我激励。史料载,小说作者牛僧孺获名颇早,二十岁左右即以学业优异而饮誉京师,名满众耳。小说中薄太后称其为“唐朝名士”亦属当时实情,并不全然是溢美之词。杜牧《唐故太子少师奇章郡开国公赠太尉牛公墓志铭并序》云:“公年十五,依以为学,不出一室,数年业就,名声入都中。”(杜牧:《樊川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14页。)李珏《故丞相太子少师赠太尉牛公神道碑铭并序》亦言;“年十五,……乃辞亲肄习,孜孜矻矻,不舍蚤夜,洎四五年,业成举进士,轩然有声。”(董诰:《全唐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406页。)十五岁后,再四五年,适在弱冠之年,李珏谓僧孺获名在此时似更可信。“名声入都中”“轩然有声”皆言其早有时名,关于这一点,杜牧与李珏所述无异。

小说中牛僧孺自言:“余贞元中举进士落第。”按照古代史家纪年对某年号之“初”“中”“末”等模糊时间概念的实际把握,所谓“贞元中”应指唐贞元年的中期。“贞元”是德宗皇帝在位使用的第二个年号,前后计21年,将其一分为三,所谓“中”,即大致在贞元七年(791)至十四年(798)之间。史载牛僧孺生于大历十四年(779)或建中元年(780),“贞元中”,其年龄应在12-19岁之间。小说所称“贞元中”,如以其下限贞元十四年计,作者当时的年龄约为20岁左右,与杜牧及李珏之所述“名声入都中”“轩然有声”的情况大致吻合。小说中薄太后不仅赞誉牛僧孺为“才士”,而且明确而直截了当地为之戴上“唐朝名士”的耀眼桂冠。一时一域之“名士”已非常人所可企及,一朝一代之“名士”,则非国士莫属。“唐朝名士”之称谓,足显作者傲睨天下英才的非凡气度。薄太后身为庙中神主、“大罗天”中的“洞仙”,初见牛僧孺,即亟称“君,唐朝名士”,神仙之语岂是戏言!所指不是眼前事实,也必定是对未来的预言和揭示。如云“唐朝名士”“才士”之美誉是仙人和仙界的赞许,“诗人”之名号则是主人公的自我认知和定位。古之“诗人”概念内涵比较宽泛,今所言之“小说家”“散文家”等均涵盖其内,如楊雄《法言·吾子》:“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即是其例。但“诗人”比较本质的规定是,一定要有诗赋文章流传于世。“唐朝名士”“才士”“诗人”之谓,不过是言主人公虽“举进士落第”,但无伤于其时名、才华和诗赋文章,既是“名士”“才士”“诗人”,岂会沦落终生?如同《柳氏传》评价“有诗名”“文章特异”的贫贱书生韩翊一样:“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自誉之中兼有自信、自负、自励之意。

重拾信心和重树决心,是牛僧孺遇仙人,特别是受到仙人点化的最大收获。“余”是小说从开篇即频繁使用的第一人称,直至与众女仙聚会的翌日天明,才忽然改称“诗人”。从“余贞元中举进士落第”到“会将旦,诗人告起得也”的变化,反映的是主人公心境与心态的变化过程,亦即从失落“自我”,到再次找回“自我”的心路历程。

《周秦行纪》是特定处境、特定心境邂逅特定环境擦出的灵感火花,是以虚拟故事形式记录和再现作者“贞元中举进士落第”,行至“鸣皋山下”那一刻思想上的矛盾冲突与心理上的微妙变化。境随心转,幻由心设。小说中所谓的薄后庙、“大罗天”与“洞仙”无往不是作者的“心”,是他特定的心境与心态所幻化。《庄子·秋水》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非亲历其事、亲尝其痛,孰能有彼时彼刻深切的感触、情绪、心理与意念,并能在文字上体现得如此细致入微而独具个性?况且,凡托名造假者,其注意力无不在获利上,孰又肯用尽心思将产品或作品质量做得如此精致?小说的思想内容,从文本角度充分证明,“名声入都中”“轩然有声”而一度科举落第,并确曾途经鸣皋山下、凭吊过路旁荒毁不堪的西汉薄太后庙的“唐朝名士”牛僧孺,最应该是小说的作者。实则,这篇小说乃是古代科举文化产物,就文本自身而言,无法从内容上证明与党争有任何关联,科举失败是其叙事背景、故事起因和思想内容赖以存在的土壤,没有科举和科举落第,就不可能有这篇小说的问世。只是因为问世不久即遭到李党中人的恶意解读,才意外卷入牛李党争历史公案的漩涡中,是文学史上不正确的文学评论扰乱了文学表达的正确事实。其主题是,发泄遭受科举失败的愤恨不满情绪,反映经历科举失败产生的思想矛盾和心理变化,同时表达要继续其人生追求的自信与决心。

四、价值评估

《周秦行纪》是置于唐代小说诸名作中不显逊色,而且有特色、很出色的一篇作品,思想主题与艺术价值比之牛僧孺《玄怪录》诸作也居于最上乘水平。不寻常的作品,必有不寻常的价值蕴藏其中。

第一,公然表达对当朝皇帝的不满,将其指为科举不公的罪魁。薄太后是高品仙人,仙人焉有不知之事?她与小说主人公远隔千载,素昧平生,尚且尽知其底细,有所谓“君是唐朝名士”“固才士”的说法,怎么可能不清楚时为人主、人称“今上”,为人神共同瞩目的当今皇帝情况?知道而偏要发问就是有意为之,就是作者故露“破绽”,就是小说玄机所在。“今天子为谁?”“何如主?”与小说的前言后语并无关联,似乎也不是情节的必需,问得突兀、来得蹊跷。这显然不是薄太后要问,而是作者要让她问,是借此一问以顺理成章地引出议论和评价德宗皇帝的话题。小说中的人物大体为两类,现实人物(人)与非现实人物(仙人),其中非现实人物是小说的绝对多数。德宗话题的引出,使小说在主人公之外,又增加了一个现实人物;同时,也是最为关键的是使这场人仙对话不仅追溯以往、回顾过去,也直接触及到了现实人物与现实政治问题,这个意义不可小视。当提及德宗,本朝贵妃杨玉环不仅语气轻蔑,评价颇为负面,措辞用语之尖刻也颇出常格。以此言之,小说确有欺君犯上之意隐含其中,若以此论之,谓“无礼其君甚矣”亦不为过,只是其要害并不在为《周秦行纪论》所揪住的“沈婆儿”“沈婆”这些有失恭敬的称呼上,而在于“沈婆儿作天子也?大奇!”这个不可思议的评论上。德宗是以嫡长子被立为太子,又以储君之尊继承皇位,依据封建宗法制度,他做天子完全是正常事,无“奇”可言,在杨玉环那里怎么就“奇”了呢,又“奇”在了何处?究竟何谓“大奇”,小说文本并未明白给出答案,但愈是不作解释,愈是容易使人产生丰富联想,猜测万端,影响愈坏,愈是具有攻讦效果。

《旧唐书·德宗本纪》载:“德宗神武孝文皇帝讳适,代宗长子,母曰睿真皇后沈氏。天宝元年四月癸巳,生于长安大内之东宫。其年十二月,拜特进,封奉节郡王。”至天宝十五年六月杨贵妃马嵬遇害时,年已16岁,接近长成,其未来发展趋向已大体可以预见。肃宗是皇太子,代宗为肃宗长子,是玄宗“嫡皇孙”(《旧唐书·代宗本纪》),德宗作为代宗长子,是玄宗曾长孙。当年杨玉环身为老皇帝宠妃,未来谁是天子,将直接关系到她后半生的生死荣辱,不可能不特别留意和关心。其时,德宗已有郡王封号,极有可能成为未来储君甚或天子,因之必会在其密切关注范围内。杨贵妃作为知情人,固然有“笑”或不笑的资格,同时更会有“笑”或不笑的根据。杨贵妃既关注德宗,就不能不了解掌握其德行与为人。史书皆对德宗其人,特别是其人品评价不高,她认为德宗做天子实属“大奇”,或即就此而言。紧随其后的薄太后与主人公牛僧孺之语,既是表明对杨玉环态度的认同,亦是暗示其中含义。“何如主?”问者之意显然在探询德宗究竟算是圣主,还是昏君?“小臣不足以知君德。”“民间传英明圣武。”答者之词既点出“君德”的话题核心,又故意闪烁其词、避不深谈。此处“不足以知”显然是要使人感到非真的不知,乃是不便言,不忍言,不屑言。虽言其“英明圣武”,却又以“民间传”来加以限定,表明主人公实际上并不认同此说。要之,问与答双方皆是以“微言大义”的表达形式表示对德宗的否定。“太后首肯三四”紧承上文,表达的是仙人非常赞同牛僧孺这样的立场与态度。

史上德宗皇帝阴险猜忌,宠信奸佞而压制贤能,在位期间的朝臣十官九贬,鲜有善终者,故史上口碑较差。唐代著文贬斥德宗者非止一篇。就史学言之,两唐书及《资治通鉴》大量记载唐人对德宗的不满之辞,甚至后继皇帝如宪宗等都认为“贞元中政事不理”(司马光:《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950页。)。参与撰写《宪宗实录》的文宗朝史官蒋系公开批评:“德宗不委政宰相,人间细务,多自临决,奸佞之臣,如裴延龄辈数人,得以钱谷数术进,宰相备位而已。”(刘昫,等:《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72页。)就文学言之,《上清传》也以小说形式揭露和批判了德宗的阴毒猜忌和反复无常。但无论其时的文学还是史学,都主要是着眼于其人格与政治品格的缺陷,将科举不公归罪德宗,牛僧孺是第一人。小说以“毛延寿”影射科举主事者,但并没有指实究系何人,却点名道姓地讥讽德宗的“君德”问题,称其当皇帝“大奇”。这样的评价和结论,就牛僧孺而言,显然是建立在皇帝不公正,科举才不公正这样的认识逻辑上。这就抓住了问题的实质和根本,与白居易咏昭君的见解:“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昭君怨》)在认识问题的角度与方法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史载,牛僧孺直至永贞元年(亦称贞元二十一年)顺宗即位后方于韦执谊名下中进士第,此前数年间再未踏入科场,也许就是基于他对德宗执政的失望吧。

第二,讲述遭遇挫折而不放弃追求的故事,反映出一种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科举作为中国古代一种遴才选官的基本制度安排,在历史上延续了上千年,参加过科举的人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其中一考中第的幸运者少之又少。从隋初创立到清末废止,这项制度所以能不间断地持续进行,从特定角度看,一是靠历代统治者一以贯之的不懈推行,二是靠读书士子们屡败屡战的不懈参与。满怀怨愤而不放弃,经历挫折而更自信,小说所流露的这种健康向上的格调和积极进取精神,也从一定侧面回答了历史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在科举制度文化下虽倍尝悲辛与辗轧,却又能愈挫愈勇,一生出入科场十几次,甚至几十次,如唐代著名辞赋家公乘亿即“垂三十年”始登第(《唐摭言》卷八)。宁愿终老科场而不退悔的原因,除了现实功利的吸引,还需要读书士子们具有坚韧不拔的毅力与超乎寻常的自信。科举和科举文化的存在,必然会造出以科举为题材与主题,或具有科举内容的文学,以唐代小说论,《游仙窟》《枕中记》《樱桃青衣》《周秦行纪》《东阳夜怪录》等皆可称为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这些小说的主题与基调或在发泄怨愤不满,或在发泄怨愤不满后否定功名富贵,放弃追求進取,甚至厌倦人生,“遂寻仙访道,绝迹人世矣。”(《樱桃青衣》)最终选择了逃离现实,反映的皆非积极健康的人生态度。相对而言,唯《周秦行纪》既不满“举进士落第”的结果,并有过遇仙经历,但却没有因之去寻仙访道,消极避世,反而更体现出一种不服气与不服输的精神,使其在同类小说中独树一帜。

第三,小说具有个人自传性质,可稍补作者生平史料不足的缺憾。“贞元中举进士落第”“家宛下”等内容,为两《唐书》牛僧孺本传所不载,与杜牧撰墓志铭及李珏撰神道碑所交代亦有一定出入。这些内容既是以牛僧孺自述行迹的口吻写出,就应当是可信可靠的。退一步讲,即便是出自嫁名陷害者之手,在这些有关牛僧孺个人生平的基本情况上更不会失实,否则怎么能取信于人。《旧唐书·李宗闵传》言:“宗闵,贞元二十一年进士擢第。”“宗闵与牛僧孺同年登进士第。”但并未言及僧孺曾于贞元中有举进士不第的经历。杜文、李文于僧孺初举进士时间虽有所交代,谓其“业成举进士”,却又将之与“韦崖州作相,网罗贤隽”直接联系在一起,有意模糊“贞元中举进士落第”的事实,显然有为尊者讳之意。相比之下,牛僧孺本人反倒很坦荡。出入最大的地方是,僧孺早年究竟是在何处完成学业的问题。杜文、李文皆谓于长安城南之牛氏祖业,“长安南下杜樊乡东,文安有隋氏赐田数顷,书千卷尚存。公年十五,依以为学。”(杜牧:《樊川文集》,第114页。)“年十五,知先奇章公城南有隋室赐田数顷,书千卷,乃辞亲肄业。”(董诰:《全唐文》,第7406页。)《唐摭言》卷六云:“奇章公始来自江、黄间,置书囊于国东门。”卷七复云:“奇章公始举进士,致琴书于灞浐间。”可见,关于牛僧孺早年读书地,唐时已有分歧。本篇小说中牛僧孺自言其举进士时“家宛下”“宛叶间”,当以此为是。

第四,大胆而成功运用了隐文留白笔法,凸显出小说在艺术价值层面上的创新探索成就。“隐文”与“秀句”对称,作为我国古代文学写作一种“义生文外”的艺术技巧和笔法,最早由南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概括提出,并明确“隐”为文中之“体”,“秀”为文中之“句”。《文心雕龙·隐秀》:“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此之“隐”不同其《谐隐》所言“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之打哑谜之“隐”或“隐语”,二者区别在于“隐语”不是不说,而是不直说,“隐文”则是根本就不说。“隐文”的含义乃是指不明白写在字面上,却又足以让人明白其中寓意的特殊笔法。此种笔法在其他艺术门类上也有体现,如传统绘画称之为“留白”,追求的是“1+1>2”的艺术效果,白居易《琵琶行》“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描绘的正是这种美妙绝伦的艺术境界。能将上下跨越近千年的不同朝代人物聚合于一室之中,固然是《周秦行纪》的一大出彩处,但两相比较,隐文笔法的难度系数和对作者艺术胆识与艺术把握能力的考验则更在其上,因此也就更显突出和更具有价值。小说虽谓“周秦行纪”,却通篇不见“秦行”踪迹,而独留“周行”奇遇在文中,以“贞元中举进士落第”这一“秦行”结局为“周行”开端与背景,并统摄全篇,令人不难想象和感受“秦行”的不顺与不幸,从而出色地践行了《文心雕龙》所谓“义生文外”“伏采潜发”的艺术主张。其实,唐代小说运用“隐文”笔法创作者,不止这一篇,沈亚之小说也体现得比较突出,但通篇全用“隐文”笔法,且拿捏如此精到的则非本篇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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