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叹逝赋》赏析兼论其人

2021-11-11 23:11李牧童
对联 2021年12期

文 |李牧童

陆机,字士衡,西晋著名文学家,被钟嵘称为“太康之英”,和弟弟陆云并称“二陆”。关于陆机生平,学界一直存在不少争议,比如他的籍贯,《晋书》中虽点明为“吴郡”,却并未指出具体在吴郡什么地方,又因他临刑前曾有“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世说新语》)之叹,以及祖父陆逊曾被封为“华亭侯”,故一般学者多据此以为他是吴郡华亭(今上海松江)人。然而,考其父祖辈及亲族,皆为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今之学者刘运好从地名与行政区域变化以及史料辨误的角度考证出,无论从祖籍还是出生地来看,陆机都是吴郡吴人,而与上海松江无关。另外,李姝则从“华亭侯”的读法入手,通过详细论证,认为应读“华/亭侯”,“华”为封地,“亭侯”为封爵。而“华亭鹤唳”中的“华亭”则是由拳县(今浙江嘉兴南)郊外当年陆氏家族的一处庄园,亦即吴灭后,陆氏两兄弟退隐读书十年的旧居,并非松江古称。其认为陆机系吴郡华亭人之说,实为谬误,一则缘于对“华亭侯”的误读,二则缘于唐宋人对华亭一地的误解和附会。

确凿无疑的是,陆机出生于名门望族。祖父陆逊官至丞相,父亲陆抗则为大司马,二人皆为吴国的中流砥柱。成长在这样的家庭里,陆机从小即有匡扶社稷之志,他虽然个子不算魁伟,但是声如洪钟,言多慷慨,且文章冠世,声名远播,儒学修为与造诣尤其深厚。和身患笑疾、文弱可爱的弟弟陆云相比,性情迥异,反差鲜明,但俱为人中龙凤。只可惜,他生在了一个不争气的国度,父亲去世时,他才十多岁,和兄弟几人一起分领父兵。没过几年,吴国被灭,他便成了亡国遗民,这一年他二十岁。消极悲观之下,退隐旧居,闭门勤学了将近十年。太康末年,在晋武帝推行礼遇擢拔吴地才俊的绥靖政策感召下,希望绍隆祖业而不甘寂寞的陆机,和弟弟陆云一道北上洛阳,志在博取功名,好好建功立业一番。尽管作为南人的精英代表,他们确实也博得了太常张华的器重推崇和大力引荐,但是,大部分的北人对他们还是抱持着轻视和排挤的态度。比如卢志就曾当着众人的面很不客气地问陆机:“陆逊、陆抗是你什么人?”陆机应声道:“和你之于卢毓、卢珽的关系一样。”陆云在一边听得暗自揪心,出门后对哥哥说:“北方人离我们吴国远,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何必这样针锋相对呢?”陆机正色道:“咱父亲和祖父名播四海,他哪里有不知道的道理,竟敢这样放肆无礼!” 由此可见其自尊心和家族荣誉感有多么强烈。

北方士人的这种优越感是可以理解的,首先,中原地区作为华夏文明的重要发祥地,历史上一直以正统自居,无论政治还是文化,都是以领先者的角色出现,像江南这种地方,在他们看来,还属于欠开化的蛮夷之地。其次,你吴国可是我的手下败将,在亡国之余的前面,胜利者的姿态似乎理所当然就高人一等了。北人的排斥打压,加上二陆在异乡毫无深厚的根基势力与社会网络可言,注定了他俩的仕途充满了艰辛坎坷。更要命的是,恃才自傲、志匡世难的陆机并未听从顾荣、戴若思等人劝他返吴避祸、明哲保身的建议,毅然卷入了本属于统治阶级内部权斗的“八王之乱”,以致最后枉死军中。

他先被太傅杨骏辟为祭酒,骏被诛后,累迁为太子洗马、著作郎。后在吴王晏手下任职,又在赵王伦辅政时,被引为相国参军,并因功赐爵关中侯。赵王准备篡位时,又任他为中书郎。赵王被诛后,他被齐王冏怀疑参与拟写了篡位时的一些重要文件而打入大牢,幸有成都王颖和吴王晏相救才得免死。随后他又被成都王伪装出来的一副仁义谦让、礼贤下士的明主风范所感动,看到澄清天下的希望,于是又委身于他,被任命为平原内史,并在随后讨伐长沙王乂时,被委以河北大都督重任。虽然此时陆机顾虑重重,又担心威信不够服众,有意辞职,但并未获允,他已经成了被赶上架的鸭子。果不其然,先有左长史卢志在王前离间,后有孟超不听军令,大肆捣乱,造谣陆机谋反。结果与长沙王在鹿苑一战,陆机大败,死伤惨重。孟超也因轻兵独进而全军覆没,哥哥孟玖怀疑弟弟是被陆机所杀,于是在成都王前进谗,诬告陆机谋反,并联合军中相好的一些主要将领一起为其作证。里应外合之下,成都王相信了。陆机束手就擒,并最终遇害于军中,死时年仅四十三岁,一同遇害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弟弟陆云、陆耽等随后也因他而遇难。陆机死的当天,昏雾蔽日,大风折木,平地下了尺来厚的大雪,时人都以为是蒙冤的兆象。

陆机一生创作并流传下来的诗文颇多,且对后世影响颇大。他的《文赋》是我国古代文学理论史上的名篇,第一次对文学创作的基本过程进行了完整而系统的探讨与描述。而其《叹逝赋》则不失为伤悼抒情的佳作。从序言中的一句“余年方四十”可知,此赋创作时间当在西晋永康元年(300)左右。这时他的处境如何呢?“懿亲戚属,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或所曾共游一途,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尽。”作者从太康末年北上洛阳至此时,刚好十年有余,“十年之外”当然也可以追溯到西晋灭吴的整个过程,在那及其后,作者的父亲、兄长以及诸多亲友皆先后死去。北上十年间,洛阳的新交一样凋零不堪,曾经的老上司杨骏被杀,而写此赋当年,赵王伦设计诛杀贾皇后夺权,大肆铲除异己,前后被诛的有陆机曾与之亲善的贾谧,以及“二十四友”中的一些人,更有陆机两兄弟生命中的贵人张华。经历了这么多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死去,其哀自然可知。

赋文从天地间的日月运行和寒暑交替等自然规律说起,进而感慨人生苦短,一去不返。“嗟人生之短期,孰常年之能执。时飘忽其不再,老晼晚其将及……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这一段与当年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曹孟德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以及后来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悲白头翁》),张若虚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春江花月夜》),皆是千古同慨。“痛灵根之夙陨,怨具尔之多丧。悼堂构之颓瘁,愍城阙之丘荒。亲弥懿其已逝,交何戚而不忘。咨余命之方殆,何视天之芒芒”,作者感慨于先人及兄弟亲友的去世,悲观于不能绍隆父祖的功业,哀叹于故国的沦亡,自身也感到前途渺茫,昏障不开,有了强烈的危机感。“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艰。启四体而深悼,惧兹形之将然”,他深深感到这条仕宦之路的艰难,害怕自己也将重蹈覆辙,内心未尝无悔,然而此时的他已经骑虎难下身不由己了,就算硬着头皮也只能走下去。写到文末时,作者似乎从生死中领悟出了很多道理,停止了忧思,获得了精神上的超脱。“寤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指彼日之方除,岂兹情之足搅。……将颐天地之大德,遗圣人之洪宝。解心累于末迹,聊优游以娱老。”这些句子读来,颇有点一死生、齐彭殇的老庄味道,由此也不难看出,自幼奉儒家经学为圭臬的陆机,在入洛之后,确实受到了中原玄学的影响和渗透,最终在潜移默化下完成了他三观方面或多或少的一些转变。

值得一提的是,陆机不仅文才盖世,也擅长书法,其以草书写就的《平复帖》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书法真迹,历来被奉为瑰宝。此外,唐太宗李世民撰有《陆机传论》,在高度评价陆机、陆云两兄弟文才的同时,也对他们的生平作了综括,并予以点评道:“观机、云之行己也,智不逮言矣。睹其文章之诫,何知易而行难?自以智足安时,才堪佐命,庶保名位,无忝前基。不知世属未通,运钟方否,进不能辟昏匡乱,退不能屏迹全身,而奋力危邦,竭心庸主,忠抱实而不谅,谤缘虚而见疑,生在己而难长,死因人而易促。上蔡之犬,不诫于前,华亭之鹤,方悔于后。”应该说,此论还是点中机云二人之要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