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与格斯尔汗“忘家”故事比较研究

2021-11-29 02:02格根曹布道
关键词:成吉思汗母题蒙古

格根曹布道

(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100081)

罗桑丹津著《黄金史》、佚名氏《黄金史纲》和萨囊彻辰著《蒙古源流》等17世纪蒙古文历史文献,记载了有关成吉思汗东伐日出之国索龙哈(sɔlɔŋxɑ)国并收服该国,娶其国王之女忽阑(xʊlɑn)为妻,并在他国淹留三年的传说故事,我们将称其为成吉思汗“忘家”故事。该故事与蒙古英雄史诗《格斯尔》中的格斯尔汗“忘家”故事极为相似。对此,蒙古国学者策·达木丁苏荣在《蒙古文学史》一书中写道“与忽阑公主成亲后成吉思汗沉溺于幸福,忘掉家乡,索龙哈之国溺居三年的故事可能受15世纪在蒙古地区广泛流传的史诗《格斯尔》的影响”。[1]乔吉在整理注释罗桑丹津所著《黄金史》一书时发现,本书所记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作注时也印证了策·达木丁苏荣的观点。[2]389巴·布和朝鲁、图娅校勘注释的《隆福寺格斯尔传》[3]18的前言里同样重复上述观点,同时还比较了《隆福寺格斯尔传》中的格斯尔“忘家”故事和成吉思汗“忘家”故事的部分情节。上述学者虽然提出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受影响于格斯尔汗“忘家”故事,并提出两则故事之间的某些共同点,但他们都没有进一步展开讨论,也没有基于具体的文本进行考证。笔者在充分搜集蒙古文《格斯尔》相关资料和藏族《格萨尔王传》相关资料的基础上,通过比较成吉思汗和格斯尔汗“忘家”故事的情节、母题,探讨两则故事之间的关系。

一、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及其变体

17世纪成书的罗桑丹津著《黄金史》、佚名氏《黄金史纲》和萨囊彻辰著《蒙古源流》等蒙古文历史文学文献中记载有关成吉思汗在索龙哈国淹留三年的传说故事。该传说故事在罗桑丹津著《黄金史》中这样记载的:圣主成吉思汗向日出之国索龙哈进军,适值乌讷根江水上涨。由于大军受阻,圣主及大军扎营此地,便遣使代已谕令:“圣主为了征收贡赋而来。”索龙哈的布噶察罕汗(bʊxɑʧɑɡɑnxɑɡɑn)奉献其女名忽阑者为钟根(ʤʉŋɡən)①,……其后,圣主欲与忽兰哈屯共枕,全体臣僚劝谏圣主,不宜在他乡与忽兰共枕,回家行此事如何?不听。从此,淹留索龙哈国三年。这期间,圣主委任哈儿合孙·豁儿赤(ɑrɡɑsɪn xʊrʧi)监国。于是家里派遣哈儿合孙·豁儿赤作使臣去探悉圣主淹留他乡之原因(哈儿合孙·豁儿赤劝谏成吉思汗的语句部分略)。圣主随即启程。圣主降旨:“我的孛儿贴格儿真(bʉrtəɡəlʤin)哈屯系幼时结缡,无颜相见,回到家里,那屋子变窄了。与家里人未商量[与忽兰共枕],怕我孛儿贴格儿真在家里愤恨生气,为此又羞又惧,故从九员大将中有一位先我而去,为我说情!”于是札剌儿部的木华黎(mʊxɑlɪ)奉圣主之命令前往。到达之后,给孛儿贴格儿真哈屯叩头。[2]383后孛儿贴格儿真哈屯不仅原谅了成吉思汗“忘家”的“过错”,而且还依据当时一夫多妻之俗,赞许成吉思汗娶妻行为。

佚名氏《黄金史纲》记录的此传说故事与上述相同。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在萨囊彻辰著《蒙古源流》中是这样记载的:就在壬子年当年,[主上]三十一岁时,向日出的方向进发,远征乌讷根江。因江水上涨,主上在江岸这边驻营,遣使臣前去传谕:“汝辈为我交纳贡赋!不然就要开战!”肃龙古斯(sɔlɔŋɡɔs)(即索龙哈)的察罕合罕(ʧɑɡɑn xɑɡɑn)惊惧,把肃龙古斯-篾里乞的带儿兀孙(sɔlɔŋɡɔs mərxid in dærʊsʊn)的女儿忽阑豁阿(xʊlɑn xʊwɑ)作为钟格(即钟根)献给[主上],又献用虎皮围上的帐房、兀洼思和肃龙古斯两鄂托克的人做为陪嫁,就这样收服了三省白色肃龙古斯人众(ʧɑɡɑnʊlʊsɡʊrbɑn mɔʤɪsɔlɔŋɡɔs)。[主上]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年,于是孛儿台旭真(bʉrtəʤʉsin)哈屯派哈儿合孙豁儿赤前去探望。(哈儿合孙豁儿赤劝谏成吉思汗回归的语句略)……[主上]说:“这番提醒的话有理。”于是从远征处回师,接近家门时,[主上]说:“孛儿台旭真哈屯是我从小认识,是我父上为我娶的,像母亲一样的贤妻。此次我在异国他乡私自娶忽兰为妻,现在没脸相见留守家眷的孛儿台旭真哈屯,在我九员大将中一个人前去,向我孛儿台旭真说情!”于是成吉思汗九员大将之一的札剌亦儿部的木华黎为他说情,最终大哈屯原谅了成吉思汗。[4]153

《蒙古源流》所记成吉思汗“忘家”故事显然参考了罗桑丹津著《黄金史》和佚名氏《黄金史纲》,但作者并没有完全照抄上述文献的记载,作者将成吉思汗的“忘家”传说故事历史化,对故事的某些内容进行改编和删减:

第一,改编的部分:1.《蒙古源流》中明确交代成吉思汗出征索龙哈国的时间,即“就在壬子年当年,[主上]三十一岁时”[4]153,而罗桑丹津著《黄金史》中没有交代这次征伐的时间及成吉思汗的年龄。2.罗桑丹津著《黄金史》中记载忽阑姑娘是“索龙哈国的布噶察干之女”[2]383,而在《蒙古源流》中却写为“肃龙古斯-篾里乞的带儿·兀孙的女儿忽阑·豁阿”[4]153。此陈述与《蒙古秘史》《史集》等历史文献的记载部分吻合,作者显然力争将成吉思汗娶妻行为向历史靠拢。3.《蒙古源流》中写到收服“三省白色肃良合人众”,[4]154而在罗桑丹津著《黄金史》中称“索龙哈国王投降”。4.《蒙古源流》中把“家里派遣哈儿合孙豁儿赤作使臣(ɡər dɑʧ ɑrxɑsɪn xʊrʧɪɪəlʧi iləɡəxʉi)”[2]383一词改为“孛儿台旭真哈屯派哈儿合孙豁儿赤前去探望bʉrtəʤʉsin xɑtʊn bɔlxɑxɑrʊnɑrɡɑsɪn xʊʧɪɪiləɡəbəi”[4]154。5.《蒙古源流》中写到成吉思汗娶忽阑姑娘是因为“为了收服远方的人众”[4]154,而罗桑丹津著《黄金史》、佚名氏《黄金史纲》中没有出现这些信息。

第二,删减的部分:1.《蒙古源流》中删除了对成吉思汗和忽阑在野外共枕成为夫妻的陈述,但在后来通过成吉思汗忏悔的言语中出现“因出游荒野娶了忽阑(xəxərəɡɑrʧʊxʊlɑnɪɑbʊɡsɑnɑɑr)”[4]157之句,以此说明成吉思汗与忽阑在野外共枕的事实。2.《蒙古源流》删除了“哈儿合孙·豁儿赤用三天时间走完了普通人走三个月的路程”[2]383等英雄史诗式的夸大的词句。

罗桑丹津著《黄金史》和佚名氏《黄金史纲》《蒙古源流》等历史文学文献中记载的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在语言表达、修辞手法方面有诸多不同,其中《蒙古源流》的表述更有特色。作者著述该书时改写了罗桑丹津著《黄金史》和佚名氏《黄金史纲》的一些模糊不清的内容,同时删除了一些重复的内容和夸张的词语,还简化了人物间冗长的英雄史诗式的诗歌对话内容,使故事更简短易懂,更接近历史。除此之外,上述蒙古文历史文学文献中的此故事的情节内容、叙事顺序、叙事模式相一致。即成吉思汗进军索龙哈国,国王向成吉思汗献忽阑姑娘,成吉思汗与忽阑共枕,并在那里逗留多年,哈儿合孙·豁儿赤劝谏成吉思汗回国,成吉思汗回国后怕见其夫人,便派木华黎说情夫人原谅成吉思汗的“忘家”行为等情节。

二、格斯尔汗“忘家”故事及其变体

格斯尔汗“忘家”故事记载于英雄史诗《格斯尔》的各种版本中。其中,被人们最熟悉的北京木刻版《格斯尔》中是这样记载的:威震十方的圣主格斯尔汗镇压十二头蟒古思(mɑɡɡʊs),夺回阿鲁高娃夫人之后,其夫人为了不让格斯尔汗回乡,故意给他吃黑色魔法食物(bɑɡnərətʉxɑrɑidəɡən),于是格斯尔汗忘记一切,在蟒古思的黄金宝塔旁边和阿鲁高娃夫人生活了九年。在此期间锡莱河三汗(ʃiræɡɔɔliinɡʊrbɑn xɑɡɑn)入侵格斯尔汗家乡,杀死了扎萨(ʤɑsɑ)等勇士们,掠走了若穆高娃(rʊɡmʊɡɔwɑ)夫人。后因在三位神姊的提醒和帮助下格斯尔汗恢复记忆,踏上了回乡的路。格斯尔汗原本想到其夫人阿珠莫日根(ɑʤʊmərɡən xɑtʊn)处,但其夫人脾气暴躁,格斯尔汗觉得她不会原谅自己“忘家”不返的行为。于是格斯尔汗到了家没敢进去,却往另一个方向逃匿。阿珠莫日根夫人发现后,亲自追赶格斯尔汗,并向他放箭射掉格斯尔汗的盔缨。[5]131蒙古英雄史诗《格斯尔》的其他版本中记载的格斯尔汗“忘家”故事与北京木刻版《格斯尔》相似,可以说是相互传袭关系。

唯独《隆福寺格斯尔传》的记载是与北京木刻版《格斯尔》不同,《隆福寺格斯尔传》中的格斯尔汗“忘家”故事概要:那时,格斯尔汗同三十个勇士出征罗刹之汗(rɑɡsɑɡ),在罗刹之汗夫人(塞罕乞是萨仁额儿敦汗的夫人,是罗刹之汗抢过来的)的女儿塞呼莱(sæxʊlæ)姑娘的帮助下战胜了敌对方后,塞呼莱姑娘给格斯尔汗吃了黑色魔法食物,于是格斯尔汗忘记了一切,期间虽然扎萨等勇士们提醒他回乡,但他没有听劝。在格斯尔汗未归期间名叫贡布(ɡʉmbʉ)的十八头恶魔侵略了格斯尔汗家乡,格斯尔汗的几个夫人及勇士们与他们交战。后格斯尔汗在三位神姊的帮助下恢复记忆并回家。回到家后格斯尔汗并没有想着去镇压贡布汗,而是举行盛宴欢饮,在格日勒傣斯琴(ɡərəldæsəʦən)的提醒下,格斯尔汗才去镇压贡布汗并战胜了他。[3]127

格斯尔汗“忘家”故事的两则变体讲述的是同一主题内容,情节顺序也一致,但人物形象的名称和某些母题情节上有诸多细致入微的差异。

首先,故事的人物名称不对应。1.《隆福寺格斯尔传》中格斯尔汗出征的是罗刹之汗,而在北京木刻版《格斯尔》中格斯尔镇压的是十二头蟒古思。2.《隆福寺格斯尔传》中与格斯尔汗一起生活在他乡的是罗刹之汗之夫人的女儿塞呼莱姑娘,而北京木刻版《格斯尔》中是格斯尔汗的结发妻子阿珠莫日根。3.《隆福寺格斯尔传》中,趁格斯尔汗征战罗刹之汗未归之时入侵格斯尔汗家乡的是十八头恶魔贡布汗,北京木刻版《格斯尔》中,是锡莱河三汗。两则变体中的人物名称虽然不统一,但他们的人物形象的功能却是一致的,像这种人物名称的变换正体现了民间口头传承的随意性。

其次,某些情节在细节上的不同。1.北京木刻版《格斯尔》中格斯尔汗独自一人去镇压蟒古思,而在《隆福寺格斯尔传》中是格斯尔汗及三十个勇士一同去的。2.北京木刻版《格斯尔》中与敌对方交战时是扎萨带领勇士们的,而在《隆福寺格斯尔传》中格斯尔汗的三位夫人是用抽签派出勇士们去交战的。

再次,《隆福寺格斯尔传》中增加了北京木刻版《格斯尔》所没有的情节内容。1.格斯尔汗杀死蟒古思后沉溺于幸福时,扎萨等勇士劝忘家的格斯尔汗回家的情节。2.格斯尔汗回家后举行盛宴时格日勒傣斯琴劝说格斯尔汗出征贡布汗的情节。与此同时,北京木刻版《格斯尔》中的某些母题情节在《隆福寺格斯尔传》中没有被传承下来,如北京木刻版《格斯尔》中的格斯尔汗回归的途中遇见阿珠莫日根夫人射箭恐吓格斯尔汗的母题在《隆福寺格斯尔传》中没有。英雄史诗是活态的文学作品,史诗艺人会随着社会的发展、文化背景的变化而对史诗内容进行有规律的删减和增加。“一般来说,史诗艺人熟悉故事发展的叙事脉络以后,围绕着主题在不同的阶段运用不同的程式化诗歌段落来创作我们所听到的史诗作品。”[6]

综上,虽说北京木刻版《格斯尔》与《隆福寺格斯尔传》中的格斯尔汗“忘家”故事有不同之处,但内容情节大体一致,可以说两者是沿袭的关系。格斯尔汗“忘家”故事在藏族《格萨尔王传》中有相同的异文,情节内容与北京木刻版《格斯尔》相一致。因此,可以说《隆福寺格斯尔传》中的格斯尔汗“忘家”故事是在北京木刻版《格斯尔》中相同故事情节的基础上改编创作而成的。

三、成吉思汗与格斯尔汗“忘家”故事比较

如前所述,格斯尔汗“忘家”故事记载于蒙古英雄史诗《格斯尔》,而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则记载于17世纪成书的罗桑丹津著《黄金史》等蒙古文文献中。通过两则故事之间进行比较,发现两者存在诸多相似的情节母题,下面详细分析两则故事中的相关情节母题。

首先,北京木刻版《格斯尔》所载格斯尔汗“忘家”故事与罗桑丹津著《黄金史》等蒙古文文献记载的成吉思汗“忘家”故事的相关情节母题的比较:

1.两则故事都以主人翁征伐敌方的母题开始。北京木刻版《格斯尔》中格斯尔汗去镇压十二头蟒古思,而成吉思汗则进军索龙哈国。

2.都是故事主人翁率军战胜敌方后,在他乡淹留数年。格斯尔汗消灭十二头蟒古思后救出阿鲁高娃夫人,其夫人不想让他回乡,便给他吃了黑色魔法食物使他忘记一切,并与他在蟒古思的金塔旁居住九年之久。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中,成吉思汗收服索龙哈国后,娶其国王的女儿忽兰为妻,并在那里淹留三年。

3.两则故事中均出现主人翁在他乡淹留期间,家乡遭到敌人入侵的情节母题。格斯尔汗“忘家”故事中,格斯尔汗不在家时,锡莱河三汗入侵其家乡,杀死扎萨等勇士,掠走格斯尔汗的夫人。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中没有直接出现相似的情节母题,而是在哈儿合孙·豁儿赤劝谏成吉思汗的语句中隐喻描述上述母题情节。哈儿合孙·豁儿赤对成吉思汗说道:“常言道,白海青产卵于娑罗树上,以为娑罗树可靠,却被花豹恶鹰毁了巢,吃掉卵、雏;俗语说,鸿雁孵卵在芦苇中,以为苇丛可恃,却让白爪恶鹰坏了窝,吃去卵、雏”。[7]24而成吉思汗把他的话理解为“所谓娑罗树,指我的众伴当;所言白海青,乃我自身;所谓花豹,指索龙哈国;所言卵、雏,乃我的后妃、诸子,所谓窝、巢,指太平大邦。所言苇丛,乃广阔大国;所谓鸿雁,指我本身;所言之鹰,乃索龙哈国;所言卵、雏,乃我的后妃、诸子,所谓窝、巢,指太平大邦”。[7]25但实则“白海青产卵与娑罗树上,以为娑罗树可靠”是隐喻成吉思汗在他乡沉溺于幸福,且忘家行为。“却被花豹、恶鹰毁了巢,吃掉卵、雏”是隐喻或预言如果成吉思汗留恋他乡不回归,必将后方家乡被敌人入侵毁灭。所以笔者认为,在上述情节母题上,两则故事是相似的。

4.故事主人翁被其亲人或臣僚提醒、劝说,启程回师。格斯尔汗“忘家”故事中,忘家的格斯尔汗吃了三位神姊的神力冰雹,恢复记忆,并在她们的帮助下回乡。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中,成吉思汗被其臣僚哈儿合孙·豁儿赤力谏而回师。

5.主人翁因做错事即“忘家”不归,惧怕被责怪,不与夫人见面,该情节母题在两则故事中几乎相同。格斯尔汗“忘家”故事中,格斯尔汗怕其夫人阿珠莫日根责怪自己,不敢进家门。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中,成吉思汗未得到其原配夫人的允许擅自离家娶妻后,又怕被责怪,便到家后没进家,派大臣木华黎先去试探。

其次,《隆福寺格斯尔传》所载“忘家”故事与成吉思汗“忘家”故事的相同之处:《隆福寺格斯尔传》所载格斯尔“忘家”故事中的格日勒傣斯琴的劝谏与成吉思汗“忘家”故事里的哈儿合孙·豁儿赤的劝谏几乎相同。这里,他们都运用隐喻的语言劝谏其主人,劝说不要沉溺于他乡的幸福,这样做会导致敌人的入侵,国破人亡。

综上所述,北京木刻版《格斯尔》和《隆福寺格斯尔传》所载的格斯尔汗“忘家”故事与17世纪蒙古文文献所载成吉思汗“忘家”故事的诸情节母题大体相似,而且两者的主题内容统一,叙事顺序一致,都讲述了英雄忘家不归、在他乡淹留的故事。两则故事的这种相同性绝非是巧合,而是其中一个故事影响了另一个故事。从文化交流的流向来看,随着藏传佛教的传播,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在进入蒙古地区扩散传播后,最终在蒙古地区诞生蒙古文《格斯尔》的最初数个版本,《格斯尔》在蒙古地区进一步传播过程中影响了蒙古民间文学和书面文学,其中包括17世纪成书的蒙古文历史文学文献。在这种文化交流和传播的大背景下,在17世纪成书的罗桑丹津著《黄金史》等蒙古文献中生成了成吉思汗“忘家”故事。

关于《格斯尔》对17世纪成书的罗桑丹津著《黄金史》等蒙古文文献的影响有如下考证:

首先,“格斯尔”一词,在罗桑丹津著《黄金史》《蒙古源流》等蒙古文历史文学文献中均出现。1.“格斯尔”一词出现于罗桑丹津著《黄金史》中。如,该文献记载的叙事诗《孤儿传》记载:“酒一入口,像黑蝇满口爬行,酒劲上来,使人如凶狮跳腾,酒一沾舌,像土蜂叮难忍,酒力发作,使人如格斯尔汗巨象受惊”[2]318,这里的“格斯尔”是“凶猛、力大”的象征。2.《蒙古源流》记载:“那时,为求聘文成公主,相继有印度法王、大食宝王、蒙古聚会之主汗、格斯尔军王等四方面的使臣来到汉地。”[4]156这里的格斯尔汗被称为率军之可汗,并与藏、蒙古和印度的可汗并列。作者把“格斯尔汗”理解为一个独立存在的军队的统帅,是真实的历史人物。

其次,《格斯尔》中的变形母题在17世纪历史文学文献中出现。如《格斯尔》的“杀死蟒古思化身恶魔喇嘛”一章记载:“见格斯尔汗来,蟒古思就变成一匹狼而逃,格斯尔汗便化为一头大象而追,大象快要赶上狼时,蟒古思又化成一只老虎而逃,格斯尔汗便化成一头雄狮而追。雄狮快要追上老虎时,蟒古思又变成很多蚊子和苍蝇……”[5]240。罗桑丹津著《黄金史》记载:成吉思汗征唐古特(即西夏),占领其国土,成吉思汗追捕其国君失都儿忽②汗,“当失都儿忽汗化为蛇而逃时,主上(成吉思汗,引用者注)化为金翅鸟(ɡərʉdi)③而追;当失都儿忽汗化为老虎而逃时,主上化为雄狮而追;当失都儿忽汗化为男童而逃时,主上化为老人而追,最终活捉失都儿忽汗。”[2]464佚名氏《黄金史纲》的此项记载与上述罗桑丹津著《黄金史》的记载完全相同。

很显然,蒙古英雄史诗《格斯尔》中的格斯尔追踪蟒古思的变形母题和罗桑丹津著《黄金史》、佚名氏《黄金史纲》所记成吉思汗追踪失都儿忽汗的变形母题很相似,很难断定两者是平行发生。

再次,蒙古文文献所载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中记载,成吉思汗监国大臣哈儿合孙·豁儿赤为去劝谏在他乡滞留不归的成吉思汗时,“用三天时间走完了普通人走三个月的路程”[2]383。而在《隆福寺格斯尔传》中记载,六位英雄“只用十五个月的时间,走完了普通人走二十一年走的路程。”[3]369两者中出现的缩短路程母题,非常相似。虽然六位英雄缩短路程母题不出现在《格斯尔》所载格斯尔汗“忘家”故事中,但仍然说明17世纪成书的蒙古文文献所载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与《格斯尔》之间的关系密切。

以上提出的证据说明17世纪成书的蒙古文文献受《格斯尔》的影响,进而证明受《格斯尔》所载的格斯尔汗“忘家”故事的影响,形成了蒙古文文献中的成吉思汗“忘家”故事。

值得说明的是,藏族《格萨尔王传》中同样记载了格萨尔“忘家”的故事,但故事不出现格萨尔惧回家,惧怕其夫人而躲避、夫人向格萨尔放箭恐吓的情节母题。这一情节母题只有在蒙古英雄史诗《格斯尔》的格斯尔汗“忘家”故事中出现,所以罗桑丹津著《黄金史》和佚名氏《黄金史纲》等蒙古文献所记成吉思汗“忘家”故事是接受《格斯尔》的影响,并不是接受藏族《格萨尔王传》的影响。

当然,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并不是格斯尔汗“忘家”故事的翻版,前者的作者在创作该故事的时候,为成吉思汗建构一个传奇故事,而后者进行适当的取舍,两者出现一些差异。首先,北京木刻版《格斯尔》记载的格斯尔汗“忘家”故事中格斯尔汗战胜蟒古思之后,与其夫人阿鲁高娃一起淹留他乡;《隆福寺格斯尔传》中格斯尔汗娶罗刹之汗之夫人的女儿塞呼莱姑娘,与其一起淹留他乡,而在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中成吉思汗娶索龙哈国王的女儿忽兰,并淹留其国。其次,格斯尔汗在他乡淹留九年,成吉思汗在他乡淹留三年。再次,格斯尔汗“忘家”故事中主人翁吃了夫人给他的黑色魔法食物而失去记忆,而在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中没有这个母题,即罗桑丹津著《黄金史》和佚名氏《黄金史纲》中未见该母题。该母题蒙古《格斯尔》独有,上述蒙古文献作者们完全有可能将其纳入其著作中,但由于他们是编写蒙古人的圣主成吉思汗的历史,因此必须对所用素材进行筛选,这种“吃黑色魔法食物而失去记忆”等情节母题不可能进入成吉思汗史略中。

总之,格斯尔汗和成吉思汗“忘家”故事之间存在一些不同之处。根据上述考证两者间的相同大于相异,但是这些相异不能改变成吉思汗“忘家”故事受格斯尔汗“忘家”故事影响的事实。

[注释]

①ʤʉŋɡən,一般认为在蒙古古文献中的ʤʉŋɡən为汉语“中宫”的音转。中宫,大多指皇后的宫殿,喻指皇后。

②失都儿忽,成吉思汗对西夏末帝李晛(?―1227)的赐名,意即“忠诚、老实”,见《蒙古秘史》第268节。

③金翅鸟,蒙古文原文ɡərʉdi,是印度神话garuda(金翅鸟)的音译。印度神话中的garuda是大神毗湿奴的坐骑,是蛇族的天敌,garuda和蛇族之间的对立在印度和藏族神话中频繁登场。17世纪成书的罗桑丹津著《黄金史》等文献记载,成吉思汗追踪西夏国王失都儿忽汗,当失都儿忽汗化为蛇而逃时,成吉思汗化为金翅鸟(ɡərʉdi)而追。这项记载能够证明印度和藏族文学影响17世纪蒙古文历史文学文献,也是藏族《格萨尔》影响蒙古文献的一个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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