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辽宋时期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构

2021-11-30 09:50袁琮蕊于涌泉
关键词:汉化契丹王朝

袁琮蕊,于涌泉

(1.中国人民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0872;2.中共山东省委党校 科社教研部,山东 济南 250000)

中华民族的形成和发展是贯穿中国历史发展的一条主线。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以华夏族为主体的汉族与各少数族群不断融合、共同发展,最终形成了今天的中华民族,并共同缔造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正如费孝通先生所指出的那样:“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以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1]因此在近代以前,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已逐渐形成,这也是在近代中华民族能够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得以出现的重要原因,也是其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能够形成的重要基础。

然而另一方面,自近代以来,国外学术界却始终存在妄图解构中华民族共同体、将汉族与中国其他民族对立起来的倾向。我们中国各学界一定要对此保持警惕,旗帜鲜明地予以批判。19世纪末20世纪初,日本先后居心叵测地提出“满蒙非中国”“异民族统治中国”等论调,将辽、金、元、清等王朝的历史与中国汉族所建立的王朝历史相分离,为其所推行的侵华政策服务。在欧美学界也存在类似的观点,这主要是美国学者魏特夫(Karl August Wittfogel)在其与中国学者冯家昇合著的《中国社会史——辽(907—1125)》中错误地提出的“征服王朝论”。魏特夫将西拉木伦河以北的广大土地视为在中国以外的“北亚历史世界”,把在这一地区兴起的鲜卑、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所建立的王朝荒谬地定义为“渗透王朝”或“征服王朝”,而非中国的一部分。不仅如此,他们还不顾史实,认为这些民族还不同程度地采取抵制汉文化的政策,并认为这是它们得以打败甚至征服“汉族王朝”的重要原因。这一错误观点同样否定了汉族与各少数民族共同创造中华民族历史的现实。

以上观点都错误地将汉族与中国境内其他民族对立起来,否认二者在长期发展过程中通过交往、交流、融合形成了作为共同体的中华民族的事实。西方的这些错误观点无疑是不符合史实的,妄图在学术上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起到有害的解构作用。因此,在学理层面分析中华民族如何形成,驳斥“征服王朝论”等错误观点就显得十分必要。在中华民族形成的过程中,辽宋时期无疑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代。在这一时期,各民族频繁互动,共同发展,不仅形成了对“中国”的共同认同,还逐渐都接受对方作为“中国”的代表,从而为中华民族最终的形成和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出现奠定了坚实基础。然而对于这一时期的研究,现有成果多集中在北宋“中国”意识、“正统”观念的形成,以及辽、西夏对华夏文化认同的角度,缺乏对这一时期各民族在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的深入研究。在探讨这一时期中华民族形成的成果中,也或多或少存在以宋为考察中心,相对忽视辽、夏等政权所发挥作用的弊端。本文拟从民族互动的视角出发,探讨各政权的“中国”意识是如何随着互动程度的深化而加强,以及相互间如何逐渐互相接受对方为“中国”的过程,以此论述这一时期在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一、民族互动视域下的契丹政策选择:草原本位与汉化政策

辽王朝是公元10世纪由契丹所建立的强大王朝。契丹原为东胡族系的一支,唐王朝时期,契丹进入了部落联盟发展时期,随着唐王朝统治日趋衰落,契丹也获得了更大的发展空间。公元901年,耶律阿保机成为契丹迭剌部的夷离堇,他带领契丹走上了发展的快车道。阿保机首先在军事方面展示了自己的才能,他率领军队先后打败了周边的奚、渤海、女真、乌古、室韦等部族,俘获了大批人口,契丹的实力迅速增强,其控制的地域面积也迅速扩大。916年,统一契丹八部的阿保机称帝,国号“大契丹”。契丹完成了由部落联盟向正式的国家形态的转变。

然而,此时契丹内部面临着两种发展方向的选择,部分开明的契丹贵族希望趁中原战乱之机南下开拓,同时积极推进汉化进程,吸取汉族先进的政治制度以加强自身统治。阿保机便是这一派政治势力的代表,他积极起用韩延徽、韩知古、康默记等汉族士人,建立和完善契丹各项政治制度。此外,阿保机积极引进儒家文化,在这方面,太子耶律倍发挥了重要作用。根据《辽史》记载,辽太祖曾经询问身边大臣:“受命之君,当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诸臣都认为应该敬佛,但阿保机认为“佛非中国教”。耶律倍则表示:“孔子大圣,万世所尊,宜先。”对于这一回答,“太祖大悦,即建孔子庙,诏皇太子春秋释奠”[2]1209。史书记载耶律倍“通阴阳,知音律,精医药、砭焫之术,工辽、汉文章,尝译阴符经”[2]1335,具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他在契丹族汉化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与此同时,阿保机趁中原战乱之机多次试图南下,希望参与中原逐鹿的进程。

但另一方面,契丹族内部的传统势力则坚持草原本位的发展方向,反对阿保机南下中原的扩张,他们对契丹的汉化政策也颇有微词。在传统势力中,阿保机的妻子述律平是其中的代表,她曾在阿保机意图南下时劝阻道:“吾有西楼羊马之富,其乐不可胜穷也,何必劳师远出以乘危徼利乎。”[3]4在这种情况下,积极支持汉化的太子耶律倍自然难以得到述律后的支持,这也成为耶律倍最终未能顺利继位的重要原因。阿保机去世后,述律后不仅逼迫耶律倍放弃皇位,另立次子耶律德光为帝,还利用殉葬风俗大肆铲除政敌。最终,耶律倍被迫逃往后唐。这无疑是契丹传统势力的一次大反扑。

作为国家发展方向的选择,草原本位与汉化政策之间的博弈贯穿于契丹早期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尽管面临强大的传统势力的牵绊,但契丹总体上仍沿着汉化政策的方向前进。之所以会出现这一结果,民族互动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契丹在其发展的早期阶段便受到先进的中原文化的影响和熏陶。唐王朝的羁縻统治和“胡汉一家”的开放政策,使得契丹族从一开始便有机会与汉民族进行深入互动,并在互动中受到先进的中原文化影响,这与东汉三国时期的匈奴、鲜卑、羌等族形成鲜明对比。(1)鲜卑、羌等族从东汉时期便与中原王朝展开互动,但彼时东汉、曹魏以及日后西晋政权多采取民族压迫政策,有时强征少数部族民众为兵,导致这些部族多次爆发反抗活动,阻碍了民族间交往的深入和汉族先进文化的传播。这使得契丹内部主张汉化者能够形成足以与保守派相抗衡的政治势力,契丹开明的统治者在他们的支持下得以在相当程度上克服传统势力的羁绊,推进汉化政策的实行。

在汉化政策与草原本位博弈的过程中,燕云十六州的取得无疑是汉化政策的一次重大胜利。作为述律后精心挑选的继承人,耶律德光并不甘心将发展的目光仅仅投向草原,而是始终寻找入主中原的机会。936年,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在后唐军队的围攻下向契丹求援,允诺割让燕云十六州并向契丹给予大量财物,耶律德光决定出兵。为说服其母述律后,他以托梦为借口:“吾尝梦石郎召我,而使者果至,岂非天邪。”[4]892述律后在占卜结果为“吉”的情况下同意出兵。最终,契丹援晋灭唐战争取得重大胜利,顺利接收了人口密集、农业发达、文化先进、地理位置重要的燕云十六州,契丹由此进入长城以南地区。

契丹占据幽云十六州具有极为重要的历史意义。首先,它标志着契丹汉化政策取得重大胜利,草原本位的发展方向基本失去现实可能。占据燕云十六州使得契丹国土面积显著扩大,实力迅速增强,其关键的地理位置还使得这一地区成为契丹南下发展的跳板和抵御中原王朝进攻的桥头堡,因而无论如何不可轻易放弃。这迫使契丹上下无法将眼光限制在草原一隅,而必须对这一地区投入更大的关注度,并将其纳入政权统治的战略全局。在这种情况下,推行汉化政策无疑符合契丹的根本利益。其次,燕云地区是传统汉族聚居区,文化发达、汉化程度极深,契丹占据这一地区进一步推动了民族互动与融合的进程,并使自身在更大程度、更深层次上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最后,契丹占据这一地区使得中原王朝的长城防线被打破。千余年的内中华外夷狄的长城体系随之瓦解[5]。尽管此前五胡、北魏时期都曾有过入主中原的经历,但这些政权在制度建设上并不具有显著建树,而契丹则开创性地将自身既有制度与汉制相结合,形成了“南北面官制度”:“既得燕、代十有六州,乃用唐制,复设南面三省、六部、台、院、寺、监、诸卫、东宫之官。诚有志帝王之盛制,亦以招徕中国之人也,”[2]772“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2]685,从而开创性地将中原农耕区与草原游牧区纳入一个统一的政治单元之下,建立了一套稳固且卓有成效的政治制度。由此可见,占据燕云地区后契丹汉化与民族融合的大方向已不可逆转,这在更深层次上推动了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实体的形成。

然而,尽管耶律德光向中原地区扩张和推进汉化方面都取得重大成果,但这并未使内部保守的草原本位势力销声匿迹。石敬瑭死后,其养子石重贵即位,他拒绝继续向契丹称臣。耶律德光盛怒之下起兵伐晋,但这遭到了述律后的反对。述律后甚至直接反问耶律德光:“使汉人为胡主,可乎?”她认为:“汝今虽得汉地,不能居也;万一蹉跌,悔何所及……汉儿何得一向眠!自古但闻汉和蕃,未闻蕃和汉。汉儿果能回意,我亦何惜与和。”[6]9293述律后不仅反对伐晋,还将自身仍视为与汉对立的“番”。尽管耶律德光并未接受述律后的建议,但他本人仍受到一定程度的牵绊。契丹军队攻入大梁,推翻后晋王朝。然而,由于契丹军队军纪败坏,一路烧杀抢掠,引起了中原百姓的极大不满,各地民众纷纷起义反抗契丹入侵,加之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并取得各地方势力的支持,契丹逐渐陷入左支右绌的境地。耶律德光在传统势力的压力下急于“归省太后”[7],死于撤军途中。由此可见,尽管契丹汉化政策已取得重大成果,但代表草原本位的保守力量仍具有较强的势力和影响力。

由于民族互动与交往的深入,尽管耶律德光南下作战遭遇重大挫折,契丹汉化的大方向并未被扭转。耶律德光死后,耶律倍之子耶律阮赢得了与述律后的政治斗争并成功即位,他继续坚持汉化的发展方向,“帝慕中华风俗,多用晋臣”[3]43,而这引起了契丹传统势力的不满,最终耶律阮遇刺身亡。其后即位的辽穆宗耶律璟并非传统观点所认为的那样,是坚持草原本位传统势力的代表,而是继续坚持推行汉制。尽管在与后周交战失利后有“此本汉地,今以还汉,又何惜耶”[3]55的说法,但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这只不过是辽穆宗聊以自慰之话,并不意味着他真的不介意“汉地还汉”。事实上,穆宗朝契丹政权之汉化及部族之农业化均有深入发展,其对外政策转向稳健,是中原重趋统一之结果,并非出自所谓草原本位政策[8]。总体而言,尽管内部传统势力始终存在并发挥重要影响,但是辽自开国太祖至末帝天祚,并无一人反对汉化,提倡草原本位[9]。

由此可见,契丹在其历史发展的早期便深受中原文化的影响,阿保机立国后汉化更是成为契丹发展的主方向,尽管契丹仍保留了部分自身传统,但最高统治者不存在任何抵制汉化的意图,这直接否定了魏特夫所谓“征服王朝”抵制汉化的结论。事实上,在辽朝中前期,尽管坚持草原本位的传统势力在政局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但这有其特殊的背景。辽朝幅员辽阔,所统辖的地域内民族众多,各民族、各地区之间差异较大,经济文化发展很不平衡,在这种情况下,不顾一切地推行汉化政策并不符合自身实际,甚至可能导致内部动荡。部分传统势力也正是看到这一点才对汉化政策的推行心存疑虑。因此,它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契丹在汉化方面陷入“欲速则不达”的困境。

因此,在民族互动的影响下,在契丹建国的前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其内部围绕草原本位与汉化政策之间的博弈达到了微妙的平衡:汉化政策的推行使契丹逐渐不再将自身视为“番”或“夷狄”,为日后萌生“中国”认同奠定了基础;草原本位的影响使得“开明派”不能完全仿效北魏孝文帝进行的激进改革,而是保留了更多自身特色[10]。这不仅有助于政权的平稳过渡,还使得“中国化”更加旗帜鲜明地不再等同于“汉化”,而是加入了更多具有少数民族色彩的成分。换言之,在“中国”“中华”等概念中,增加了更多具有多民族色彩的内涵。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契丹在民族互动过程中,在中华民族的形成中扮演了特殊重要角色,从而深刻诠释了中华民族是由各族人民包括边疆各族共同缔造的这一事实,绝非中原王朝或汉族一家之产物。

二、澶渊之盟与宋辽“南北朝”格局的形成

契丹建国后,汉化政策与草原本位之间的博弈达到了一个平衡点,这推动契丹自身的平稳发展与“中国”意识的产生。然而,中原地区新建立的宋王朝对辽仍以“蛮夷”视之,并将收复燕云地区作为重要的战略目标,意图在此基础上确立自身至高无上、四方来朝的地位。据史料记载:“太祖别置封桩库,尝密谓近臣曰:‘石晋苟利于己,割幽燕以赂契丹,使一方之人独限外境,朕甚悯之。欲俟斯库所蓄满三五十万,即遣使与契丹约,苟能归我土地民庶,则当尽此金帛充其赎直;如曰不可,朕将散滞财,募勇士,俾图攻取耳。’”[11]166开宝九年(976年)正月二十六日,晋王赵光义率群臣上表,请加尊号曰“广天应运一统太平圣文神武明道至德仁孝皇帝”,太祖以汾晋未平,燕蓟未复,不欲称“一统太平”,诏答不允。由此可见,收复燕云,恢复“汉唐旧疆”是宋太祖的重要心愿。

随着南方诸国的平定,接任帝位的宋太宗将矛头对准了北方。宋太宗于太平兴国四年(979年)和雍熙三年(986年)两次出兵大举伐辽,以图收复燕云十六州。尽管两次征战都以宋的惨败告终,但也带给了辽政权极大的震动。《辽史》记载:“宋乘下太原之锐,以师围燕,继遣曹彬、杨继业等分道来伐。是两役也,辽亦岌岌乎殆哉。”[2]887为此,辽朝开始报复性南侵,希望通过预防性战争的方式消除宋对辽的威胁。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辽承天太后与辽圣宗亲率大军南征,宋真宗在宰相寇准的力谏之下到澶州督战,双方形成均势,彼此都没有把握战胜对方,在这种情况下,宋辽签订“澶渊之盟”,规定辽宋约为兄弟之国,两国间以白沟为界,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停匿。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创筑城隍;此外北宋每年向辽提供“助军旅之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

澶渊之盟可谓确定了辽宋政权双方的平等地位。此后,宋开始以平等的眼光看待辽王朝,这从对辽的称呼中便可反映出来。澶渊之盟以前,北宋君臣多以“夷狄”,甚至“禽畜”代称辽,其地位自然低于自诩为华夏的大宋,如在此盟约之前左拾遗田锡上奏:“沙漠穷荒,得之无用,夷狄遗种,杀之更生,劳动而无功也。”[12]宰相李昉亦言:“况獯鬻之性,惟利是求,傥陛下深念比屋之磬县,稍减千金之日费,密谕边将,微露事机,彼亦素蓄此心,固乃乐闻其事,不烦兵力,可弭边尘。”[11]618澶渊之盟签订后,宋廷内部虽仍有将契丹目为夷狄之论,但此类称呼已不见于双方交往的官方文件中,而代之以“北朝”“大契丹”之类的称呼,从中可反映出宋对辽平等地位的承认。

然而,宋廷对契丹平等地位的承认并不情愿,宋廷放弃自古以来中原王朝的独尊地位,加之向辽纳岁币的规定让不少朝野人士忿忿不平。澶渊之盟签订后,王钦若对真宗说:“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而谓准有社稷功,何也?”上愕然:“何故?”钦若曰:“城下之盟,虽春秋时小国犹耻之。今以万乘之贵而为澶渊之举,是盟于城下也,其何耻如之!”上愀然不能答。[11]1389此话出自事先主张南迁避敌的王钦若之口,可谓极具讽刺意味,但宋真宗仍“愀然不能答”,并在其后不久将寇准贬出京城,从中可见宋真宗心中仍对此抱有遗憾。此外,北宋君臣的这一心理也反映在对辽的称呼方面,在对辽的官方文件中虽不再以夷狄称之,但宋廷对称呼的具体内容非常敏感,澶渊之盟后初期,双方“所致书,皆以南、北朝冠国号之上”,宋臣王曾对此极为不满,他认为这种称呼“是与之亢立,失孰甚焉,愿如其国号契丹足矣。上嘉纳之,然事已行,不果改”[11]1299。由此可见北宋君臣一时都难以放下天朝上国的架子。宋仁宗时期,辽朝遣使贺宋乾元节,其国书“去其国号,止称‘南朝’‘北朝’”,这又一次引起了北宋方面的不满,宋仁宗“诏学士院,自今答契丹书,仍旧称‘大宋’‘大契丹’”[13]。这些都反映出北宋君臣一时难以放下天朝的架子,然而,他们也清楚地认识到自身无力挑战现状,因而只能选择被迫接受。

在契丹与宋之外,党项也是这一时期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北宋建立初期,占据夏、银、宥、绥、静五州的党项族已“累四世未尝入觐”,具有很强的政治自主性。宋太祖时期对包括党项在内的西北诸族采取羁縻的手段,拉拢、册封少数民族上层,使其承认宋王朝的正统地位,太平兴国七年(982年)发生了李继捧献地一事,宋廷趁机将夏、银等地置于中央的直接控制之下。然而,李继捧的族弟李继迁却并没有遵奉宋廷内迁的诏令,与其党数十人奔入蕃族地斤泽,并暗中积蓄力量,宋廷传敕书招谕李继迁,李继迁不仅不出,反而公然反叛。初期,李继迁的反叛遭到宋廷的有力打击,雍熙二年(985年),宋军大败李继迁,李继迁势穷之下被迫投降辽朝,辽封李继迁为定难军节度使,银、夏、绥、宥等州观察处置等使,特进检校太师,都督夏州诸军事。在辽朝的支持下,李继迁势力逐渐壮大,并不断派兵袭扰、攻打夏、银等州,而宋廷对李继迁的反叛也进行了积极的应对。但雍熙北伐失败后,随着宋廷内部反战论兴起,宋对李继迁的策略从积极的进攻转为消极应对,宋王朝放弃了削藩的念头,更希望通过招抚的方式平定李继迁的叛乱。

从宋太宗晚年开始,北宋一直以消极防御的姿态应对李继迁的叛乱,导致西夏势力迅速壮大。直到元昊称帝,宋才改变了对党项的绥靖政策。宝元元年(1038年)元昊正式称帝,国号大夏。元昊称帝的目的在于获得与宋辽平起平坐的地位,而这将从根本上颠覆澶渊之盟所确立的局势。因此北宋一改此前的消极态度,通过多种方式对西夏政权进行打击。首先是经济制裁,宋关闭了宋夏边境的榷场,禁止与夏互市。其次,宋加强了在西北的军事部署,并不惜与西夏开战,虽然元昊先后在三川口、好水川等战役中打败宋军,但北宋经制西北的决心并未动摇,西夏由于地狭民少,经济落后,难以支撑长期战争的消耗,因而被迫做出妥协。元昊放弃帝号,宋封元昊为“国主”,名义上仍与宋保持着臣属的关系,在公文上和礼仪上均严格遵循君臣之礼。这进一步巩固了宋辽“南北朝”的格局。

澶渊之盟后,宋辽之间保持了长期的和平态势,但在这一过程中双方也发生了些许摩擦。庆历二年(1042年),辽兴宗趁宋夏战争之机,“聚兵幽蓟,遣使致书求关南地”[11]3220。宋仁宗派富弼使辽,阻止辽朝单方面通过武力改变现状。富弼对辽兴宗说:“北朝与中国通好,则人主专其利而臣下无所获,若用兵,则利归臣下而人主任其祸。故北朝诸臣争劝用兵者,皆为其身谋,非国计也。”[14]最终,富弼以每年向辽增加岁币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的让步换取辽兴宗同意罢兵。而在岁币问题上,辽兴宗希望在誓书中加一“献”字,遭到了富弼的反对:“‘献’字乃下奉上之辞,非可施于敌国。况南朝为兄,岂有兄献于弟乎?”[11]3292辽兴宗又希望改为“纳”字,富弼仍然不同意。由此可见,北宋君臣对维护与辽的平等地位极为敏感,澶渊之盟对辽地位的承认已使宋朝野人士的正统观念遭到很大打击,但他们无法进一步接受自身地位低于辽的局面。

另一方面,在女真兴起前,北宋一直谨守和约,不通过武力单方面挑战这一现状。辽圣宗时期对高丽的征讨迫使此前向宋朝贡的高丽臣服于辽朝,奉辽朝正朔。但高丽此后仍暗中派使臣出使宋朝,希望联合北宋,共同对付辽朝。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八月,高丽显宗王询派尹征古至宋献贡物,请求归附;次年高丽又派使者如宋献方物,并希望宋出兵助高丽抵御辽的侵犯。到大中祥符九年(1016年),高丽方面甚至停止奉辽正朔,并单方面恢复使用大宋年号。面对高丽方面的频频示好以及结盟请求,宋朝方面异常冷静,既未对高丽国王进行册封,更没有出兵助战,而是谨守与辽的和局。

由此可见,宋廷内部即使心有不甘,但也接受了与辽的平等地位,而由于辽朝的强势,宋王朝反而成为需要维护自身平等地位的一方,这一事实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历史影响。自秦汉王朝建立以来,以汉族为主体建立的中原王朝始终在与周边族群的互动中占据统治地位,中原王朝拒绝承认任何与之平等的民族和政权,即使汉族政权相对于游牧民族实力地位处于弱势时仍然如此。(2)西汉初年囿于国力限制被迫推行“和亲”政策,但这并不意味着汉王朝向匈奴称臣,相反,这是西汉意图同化匈奴的一种手段。西晋灭亡后,东晋王朝将北方十六国一概视为夷狄,南北朝时期,南朝尽管在国力上始终处于弱势,但同样未公开承认北朝的平等地位。但这一局面到澶渊之盟后发生了转变。宋朝对辽平等地位的承认是中国民族交往史上具有开创性的事件,它不仅表现了民族关系的变化,更对民族交往与融合产生了深刻影响,并深刻诠释了边疆民族以及民族间互动在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三、宋辽夏“中国”认同的加深对中华民族形成的影响

澶渊之盟签订后,北方游牧民族这一时期获得了与中原王朝平起平坐的地位,这不仅意味着宋王朝失去了秦汉以来的中心地位,更对中原王朝所一直标榜的正统论和华夷观造成极大冲击。按照华夏民族的传统观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华夏民族的最高统治者对整个“天下”都有无可置疑的统治权力。其中,天子统治的核心区域位于“天下”的中央,有着发达的礼乐制度和先进的文明,称“中国”;而围绕“中国”四周的荒蛮部落被称为戎、狄、蛮、夷,根据地理位置和血缘关系的亲疏远近承担不同的义务。这也产生了“大一统”与“王者无外”的思想。在这一思想影响下,“华夏”与“蛮夷”之间并非绝对对立与不可调和的存在,他们之间的区别的主要在于文化上的差异,因此,“天下”思想表现出了超越种族、宗族、地域和国家的普世文明特征,汉唐王朝以相对包容的心态看待周边异族正是受这一思想影响。

然而,澶渊之盟的签订让天下主义与王者无外的思想无从实践,宋辽王朝的并立及相互之间的平等地位极大冲击了中原王朝自古以来的正统地位,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为维护自身的正统性,北宋士人对正统论的探讨日益热烈,从各种方面论证大宋王朝的正统地位守而未失。

在传统的天下格局中,华夏民族一直占据着天下的中央,“蛮夷”部落则环绕在天下的边缘和四周。而北宋士人进一步阐述了这一地理格局的分布对正统性的巨大意义,换句话说,占据天下中央,即历来被称为“中国”区域的王朝在正统性方面便拥有了天然的优势,宋代“中国论”的兴起正是发源于此。在这其中,石介的论述最具代表意义:“夫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天地为之乎内外,所以限也。夫中国者,君臣所自立也,礼乐所自作也,衣冠所自出也,冠婚祭祀所自用也,绩麻丧泣所自制也,果蔬菜茹所自殖也,稻麻黍稷所自有也。”[15]116

由此可见,石介将地理方位视为区别“中国”与“四夷”的重要因素,传统作为区分华夷重要标准的文化因素在此时重要性下降,在石介看来,文化不仅不是区别“中国”与“蛮夷”的第一标准,而是作为地理方位的附属品而存在,即占据天下中心的“中国”天然拥有发达的礼乐制度与文化,而这在“蛮夷”身上是不存在的。一些北宋士人支持石介的观点,他们普遍不将文化作为区分华夷的唯一标准,而是在其中提高了血统与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如陈师道在论述正统性时指出:“正统之说有三,而其用一。三者天地人也。天者,命也……地者,中国也,天地之所合也。先王之所治也,礼乐刑政之所出也,故君子慕焉。人者,德功也。”[16]这同样强调了地理区位对正统性的重要意义。

不仅如此,北宋士人在华夷之间关系的问题上的态度更趋保守。面对契丹、党项等族对宋王朝威胁的日益严峻,“严夷夏之大防”的观念在北宋士人中很有影响力,在此观点下,北宋士人明确反对中原地区与四夷之间的互动,石介在《中国论》中就明确提出了“中国”与四夷各安其命的观点,认为“相易则乱”,因此应“各人其人,各俗其俗,各教其教,各礼其礼,各衣服其衣服,各居庐其居庐,四夷处四夷,中国处中国,各不相乱,如斯而已矣。”[15]116程颐亦云:“诸侯方伯明大义,以攘却之,义也;其余列国,谨固封疆,可也。若与之和好,以苟免侵暴,则乱华之道也,是故《春秋》谨华夷之辨。”[17]

然而应该看到的是,尽管“中国”论、正统论在北宋时期兴起,但同样也有很多士人以客观、开放的眼光看待契丹、党项的发展,承认它们所取得的巨大进步,如富弼曾上书指出:“自契丹侵取燕、蓟以北,拓跋自得灵、夏以西,其间所生豪英,皆为其用。得中国土地,役中国人力,称中国位号,仿中国官属,任中国贤才,读中国书籍,用中国车服,行中国法令,是二敌所为,皆与中国等。而又劲兵骏将长于中国,中国所有,彼尽得之,彼之所长,中国不及。”[11]3640-3641钱彦远认为:“古者,夷狄言语衣服与中国不同,其来也,不过驱老弱,掠畜产而已。今契丹据山后诸镇,元昊盗灵武银夏,衣冠、车服、子女、玉帛,莫不有之。”[11]3844苏轼也认为辽“朝廷之仪,百官之号,文武选举之法,都邑郡县之制,以至于衣服、饮食皆取中国之象”[18]。正因为如此,也有不少北宋士人在华夷关系上持有开放的观点,如司马光认为:“虽华夷仁暴、大小、强弱或时不同,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岂得独尊奖一国谓之正统,而其余皆为僭伪哉。”[6]2187

由此可见,宋朝内部开明人士之所以认可契丹、党项能够作为“中国”的一员,不仅在于其实施了汉化政策,效仿了中原地区的典章与礼制;还在于二者在国家治理和发展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即所谓有“中国不及”之处。在这方面,上文所提到的将汉化与保持自身特色完美结合便发挥了重要作用。尽管此前汉族政权不乏效仿少数民族的案例,如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但从未将这些行为与“中国”认同联系起来。而如今,契丹、党项在国家治理方面的巨大成就使得宋朝开明人士将其接受为“中国”的一员,也意味着“中国”已逐渐不再意味着单纯“汉化”,而是认可了在接受汉族先进文化的同时保持自身优势特色的选择。正是出于这种认识,日后元、清等统一政权普遍采取了“因俗而治”的政策,在进行汉化的同时保持自身特色,这突出了周边少数民族在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的重要地位。

就辽、西夏政权自身而言,其内部对“中国”和华夏文化的认同程度同样显著加深。它们已不像此前的少数族群那样,将自身视为“蛮夷”的代表,而是随着自身汉化程度的加深,逐渐萌生了对“中国”的认同。这在辽王朝表现得尤其明显。当耶律德光攻克后晋都城大梁时曾得意洋洋地表示:“汉家仪物,其盛如此,我得于此殿坐,岂非真天子邪。”[4]898这虽是炫耀的话语,但其中明显流露出面对华夏文化时的不自信。然而到辽道宗耶律洪基在位时期,辽朝的这一不自信早已随着汉化程度的加深而烟消云散。史载:“大辽道宗朝,有汉人讲《论语》,至‘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道宗曰:‘吾闻北极之下为中国,此岂其地邪?’”之后到“夷狄之有君”的相关内容,侍臣不敢讲,道宗则毫不介意:“上世獯鬻、猃狁,荡无礼法,故谓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何嫌之有。”[19]由此可见,道宗不仅认为辽朝文化的发展已经“彬彬不异中华”,更是直接将自身视为“中国”的代表。正是由于辽朝内部对“中国”认同的不断加深,因而对宋王朝的“华夷之辩”思想非常敏感。欧阳修在编纂《新五代史》时,将契丹归入了《四夷附录》,这引起了辽王朝的极大不满。辽朝君臣指责欧阳修“附我朝于四夷,妄加贬訾”[2]1455,这正从反面反映了辽王朝“中国”意识内化程度之深。

与辽王朝相似,西夏政权内部也有着深刻的“中国”认同。西夏王朝尚白色,其目的是表明自身乃承续“土德”的大唐王朝,土生金,进而尚白,从而将自己的政权纳入华夏正统传承序列之中,与汉文化接轨,以便让各个政权承认西夏王朝的合法地位,可见西夏也没有自外于“中国”。与此同时西夏积极实施汉化政策,甚至尊孔子为“文宣帝”,超过了北宋将其尊为“文宣王”的规格。由此可见西夏王朝对汉文化的重视程度和其对“中国”认同之深。

契丹、党项对“中国”认同的加深,一方面表明了它们并未有意抵制汉文化的影响,而魏特夫却将契丹视为“征服王朝”中文化抵制的亚型,显然是不符合实际的;另一方面,它还表明并不存在魏特夫所提出的“第三文化”。按照魏特夫的理解,“第三文化”是本地文化与外来文化在相互调整、对等“缝合”中产生的。但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它忽视了“第三文化”在产生过程中是否存在一个文化主体的问题。通过梳理契丹、党项“中国”认同的产生过程可以发现,汉化是这些民族发展的主流,与此同时它也保留了相当部分的自身文化,从而形成了一种以汉文化为主体文化并保留和吸收自身传统文化在内的中国文化[20]。在这一过程中,“中国”的概念内涵也得以扩大,辽、西夏的“中国”地位也得到了北宋王朝内部开明人士的认可,这同样说明了“中国化”是各民族的共同选择,所谓的“第三文化”并不存在。

更加具有开创意义的是,不仅辽朝内部将自身视为“中国”的代表,而且北宋统治集团也有部分士人接受了这一观点。上文所述北宋士人对辽典章文物的称赞正反映了这一观点。与此同时,辽在将自身视为“中国”代表的同时,并未否认宋的“中国”身份,仍然将宋称为“中国”。因此,辽人的“中国观”具有辽宋同为“中国”,华夷懂礼即同为“中国”,以及“正统”与“非正统”都是“中国”等特点[21]。这一观念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它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共同认同的萌芽,即将辽朝自身和宋王朝都视为“中国”的代表,由此,“中国”便开始超越了非此即彼的狭义内涵,向多元融合的方向进一步发展。这无疑为此后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出现奠定了坚实基础,也为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行为体的形成做了最好的注脚。张博泉先生将辽宋时期视为向“中华一体”过渡的“前中华一体”时期[22],正是出于这一考量。

四、结语

辽宋时期是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行为体得以形成的重要时期,在这方面有以下三点重要表现。首先,以契丹为代表的少数民族在汉化与保持自身特色之间达到了完美的平衡,不仅维护了政权的稳定,推动了自身的发展,还在相当程度上打破了“汉化”与“中国化”之间的对等关系,将保持自身特色同样视为“中国化”的例证并得到了中原开明人士的承认。由此,“中国”的概念内涵得以扩大,它在相当程度上挣脱了中原王朝对其的话语霸权,其他少数民族政权得以更加平等地参与其中。其次,北方游牧政权通过条约的形式史无前例地获得了与中原王朝平等的地位,从而彻底颠覆了延续千年的华夷秩序。最后,这一时期各主要民族——汉族、契丹、党项,进一步增强了“中国”意识和正统观念,其对“中国”都有着高度的政治和文化认同,不仅如此,这些政权还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相互之间的“中国”身份。这为元代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建立奠定了基础,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构产生了积极影响。在这一过程中,民族间的互动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事实上,随着时间的发展,宋与辽以及与后来的金王朝相互间都接受了对方的“中国”身份,各政权之间所存在的仅仅是关于正统问题的争议,而这一争议到元朝时也最终盖棺论定。元顺帝时期,负责修史工作的丞相脱脱最终决定,将辽、宋、金三朝都视为正统:“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23]由此可见,不仅辽宋的“中国”身份得到了后世的承认,各自的正统地位同样被后人接受,这无疑是民族融合背景下大一统国家与大一统民族形成的生动体现,从侧面体现出辽宋时期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过程中的推动作用。

谭其骧先生曾经指出,我们伟大的祖国是各族人民包括边疆各族共同缔造的,不能把历史上的中国同中原王朝等同起来[24]。而无论是近代日本鼓吹的“异民族统治中国”,还是魏特夫等人提出的“征服王朝论”,本质上都是把历史上的中国仅仅同中原王朝等同起来,没有认识到汉族和边疆少数民族同样在中华民族的形成中发挥巨大作用,这些民族对“中国”都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因此这些观点都是不符合历史发展现实的,是极其错误的。通过对辽宋时期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过程中作用的考察可以看出,边疆民族在中华民族形成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历史作用。正是随着契丹、党项等族“中国”认同的产生及深化,并随着其与中原王朝之间互动程度的不断加深,才进一步推动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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