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广记会校》校读札记八则

2021-12-05 07:58吴雲燕
关键词:高阳洛阳

吴雲燕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2011年,燕山出版社出版了张国风先生的《太平广记会校》(以下简称《会校》)。本书以谈恺本(以下简称“谈本”)的第三次印本为底本,以孙潜用宋钞校过的谈本《太平广记》(以下简称“孙本”)、沈与文的野竹斋钞本《太平广记》(以下简称“沈本”)、陈鳣用宋刻校过的许本《太平广记》(以下简称“陈本”)为主要参校本,辅以许自昌刊刻的《太平广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太平广记》等诸本,可说是当前《太平广记》版本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会校》内容丰富,而校勘失误在所难免。本文以《太平广记》所引《洛阳伽蓝记》为校读对象,选用《洛阳伽蓝记》明如隐堂本为参校本,辅之以古今逸史本、津逮秘书本、学津讨源本等诸本,对《会校》中的一些校录问题提出8条商榷意见,连缀成文,以期方家垂教。

(1)好事者问晋朝京师何如今日。逸曰:“晋朝民少于今日,王侯第宅与今日相似。”又云:“自永嘉已来,二百余年,建国称王者,十有六君,吾皆游其都鄙,目见其事。国灭之后,观其史书,皆非实录,莫不推过于人,引善自向。”[1](《会校》卷八一“异人”赵逸)。

按:“都鄙”,《洛阳伽蓝记》如隐堂本作“都邑”。《周礼·天官·大宰》载:“以入则治都鄙。”郑玄注:“都之所居曰鄙……都鄙,公卿大夫之采邑,王子弟所食邑。”关于“都邑”,《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载:“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邑曰筑,都曰城。”孔颖达疏:“小邑有宗庙,则虽小曰都,无乃为邑。邑则曰筑,都则曰城。为尊宗庙,故小邑与大都同名。”[2]又《旧唐书·职官志》卷四三载:“郎中、员外郎之职,掌天下地图及城隍、镇戍、烽堠之数,辨其邦国都鄙之远近,及四夷之归化。凡五方之区域,都邑之废置,疆场之争讼者,举而正之。”[3]可见,与“都鄙”侧重地域范围不同,“都邑”的政治色彩更浓,与一国之政权相关。如《太平广记》卷四七五所说:“玄象谪见,国有大孔。都邑迁徙,宗庙崩坏。”[4]

所谓“自永嘉已来,二百余年,建国称王者,十有六君,吾皆游其都鄙,目见其事”,意在强调,两百年中,虽江山数易其主、政权频繁更迭,然皆尽收赵逸眼底。另外,联系上文“好事者遂寻问晋朝京师何如今日”,此“京师”不论指的是晋国政权,还是晋国京师地域范围内的情况,赵逸所言都应以“都邑”为佳。因无直接证据指明“都鄙”有误,故此处不可径改,但《会校》当出校记为宜。

(2)又后魏有沙门宝公者,不知何处人也……发言似谶,不可得解。事过之后,始验其实。胡太后问以世事,宝公把粟与鸡,唤朱朱,时人莫解。建义元年,后为尔朱荣所害,始验其言[5]。(《会校》卷九〇“异僧”释宝志)。

按:“宝公把粟与鸡,唤朱朱”,《洛阳伽蓝记》作“宝公曰:‘把粟与鸡,呼朱朱。’”[6]是。按文意,此处文字意在说明宝公有预知之能,是宝公对胡太后日后将为尔朱荣所害的言语暗示,与前文“发言似谶”相合。据《酉阳杂俎》记载:“后魏胡后常问沙门(一作法师)宝公国祚,且言把粟与鸡唤朱朱,盖尔朱也。”[7]可见“朱朱”即为“二朱”,“二”与“尔”音近。从文字上看,宝公只是对此事作了言语描述,并未付诸行动示范。但《太平广记》引书务求简洁,将宝公对谶言所作的言语描述,删减成了其把粟与鸡且叫朱朱的行为动作,句意大变。故《太平广记》中“宝公把粟与鸡,唤朱朱”,当作“宝公曰:‘把粟与鸡,呼朱朱。’”《会校》当出校记。

(3)时有洛阳人赵法和,请占早晚当有爵。宝公曰:“大竹箭,不须羽。东厢屋,急手作”。时人不晓其意,经月余,法和父亡。大竹箭者,苴杖。东厢屋者,寄庐四一。(《会校》卷九〇“异僧”释宝志)

校四一,(寄庐)寄,原作“倚”。现据孙本改[8]。

按:“寄庐”谈本作“倚庐”,《会校》据孙本改“倚”为“寄”。《洛阳伽蓝记》如隐堂本作“倚庐”。此段中宝公所言“大竹箭”和“东厢屋”都暗指赵法和之父将亡故。后文解释“大竹箭”为“苴杖”,《礼记·丧服小记》说:“苴杖,竹也;削杖,桐也。”《礼记·问丧》说:“或问曰:杖者何也?曰:竹、桐一也。故为父苴杖,苴杖,竹也。为母削杖,削杖,桐也。”[9]可见,“苴杖”是古代居父丧时孝子所用的竹杖。

又解释“东厢屋”为“寄庐”,《说文·广部》说:“庐,寄也。秋冬去,春夏居。”[10]《诗经·小雅·信南山》:“中田有庐。”郑玄笺:“农人作庐焉。”农人作庐,以便田事,田事毕则舍而去之,故曰“寄庐”。后来文人风雅,也将自己居住的居室称为“寄庐”,与“陋室”相类,如清代黄诚沅有《蜗寄庐文撮》。显然,“寄庐”与文中暗指其父将亡的谶语不符。而据《礼记·问丧》所说:“成圹而归,不敢入处室,居于倚庐,哀亲之在外也。”可见,“倚庐”为守丧时的居所。对于“倚庐”的形制,《礼记·丧大记》说:“父母之丧,居倚庐,不涂,寝苫,枕块,非丧事不言。”孔颖达疏:“居倚庐者,谓于中门之外东墙下倚木为庐……不涂者,但以草夹障,不以泥涂之也。”又《仪礼·既夕礼》说:“居倚庐。”贾公彦疏曰:“以倚东壁为庐,一头至地。”[11]又曰:“凡起庐,先以一木横于墙下,去墙五尺,卧于地为楣,即立五椽于上,斜倚东墉,……庐形如偏屋。”[12]总结以上解释,可知“倚庐”是在中门外东墙下,用木材和杂草搭建而成的简陋棚屋,所以“倚东壁为庐”正是宝公所言之“东厢屋”。

总之,“苴杖”和“倚庐”均与丧礼相关,如《旧五代史·晋书·尹玉羽传》载:“会有苴杖之丧,累岁羸疾,冬不释菅屦,期不变倚庐。”[13]由此可知,《太平广记》之谈本无误,《会校》不当据孙本改为“寄庐”。

(4)后魏孝文皇帝尝殿会群臣,酒酣欢极,帝因举卮属群臣及亲王等酒曰:“三三横,两两纵,谁能辩之赐金钟。”御史中尉李彪曰:“沽酒老妪瓮注 ,屠儿割肉与秤同。”尚书左丞甄琛曰:“吴人浮水自云工,技儿掷袖在虚空。”彭城王勰曰:“臣思解是习字。”高祖即以金钟赐彪。朝廷服彪聪明有知,甄琛和之亦速[14]。(《会校》卷一七四“俊辩”李彪)

(5)后魏高阳王雍,居近清阳门外数里[一],御道西旁,洛中之甲第也。(《会校》卷二三六“奢侈”魏高阳王雍)

校一,清,《洛阳伽蓝记》卷三作“津”[23]。

按:“清阳门”,《洛阳伽蓝记》作“津阳门”,是。《会校》对此异文未作详考。今考《洛阳伽蓝记》卷三载“高阳宅北有中甘里”,里内住颍川荀子文,子文幼而聪颖,一日在城东昭义里听潘崇和讲《服氏春秋》时,赵郡李才讥笑其住在有四夷馆的城南,子文对曰:“国阳胜地,卿何怪也?若言川涧,伊洛峥嵘,语其旧事,灵台石经。招提之美,报答德、景明。当世富贵,高阳、广平。四方风俗,万国千城。若论人物,有我无卿!”可见当时的高阳王府位于城南。

而高阳王雍之宅原是北魏孝明帝时阉官刘腾宅,据《魏书·刘腾传》记载,刘腾于正光元年七月与领军将军元乂合谋害清河王怿,废灵太后于宣光殿[24]。“至孝昌二年太后反政,“太后追思腾罪,发墓残尸,使其神灵无所归趣。以宅赐高阳王雍”。后“雍为尔朱荣所害也,舍宅以为寺”,此“高阳王寺”。“建义元年尚书令乐平王尔朱世隆为荣追福,题以为寺”,此“建中寺”。而“建中寺,普泰元年尚书令乐平王尔朱世隆所立也。本是阉官司空刘腾宅……在西阳门内御道北所谓延年里。刘腾宅东有太仆寺,寺东有乘黄署。署东有武库署,即魏相国司马文王府库,东至阊阖宫门是也”。可知此寺位于洛阳城内,靠近西阳门附近。也就是说,高阳王府大致位于洛阳城的西南隅。

《洛阳伽蓝记》序言中对洛阳城四门均有记载,其中东城门与南城门记载如下:“太和十七年,高祖迁都洛阳,诏司空穆亮营造宫室,洛阳城门依魏晋旧名。东面有三门:北头第一门,曰建春门。汉曰上东门。阮籍诗曰:‘步出东门’是也。魏晋曰建春门,高祖因而不改。次南曰东阳门。汉中东门。魏晋曰东阳门,高祖因而不改。次南曰青阳门。魏晋曰清明门,高祖改为青阳门。南面有四门:东头第一门,曰开阳门。初,汉光武迁都洛阳,作此门始成,而未有名,忽夜中有柱自来在楼上。后琅琊郡开阳县上言南门一柱飞去,使来视之,则是也,遂以‘开阳’为名。自魏及晋因而不改,高祖亦然。次西曰平昌门。汉曰平门。魏晋曰平昌门,高祖因而不改。次西曰津阳门。汉曰津门,魏晋曰津阳门,高祖因而不改。”[25]可见清阳门(即“青阳门”)与津阳门乃是两个不同方位的门,前者位于城东,而后者位于城南西起第一门,与高阳王寺西南隅的地理位置相近。故此处当为“高阳王寺,高阳王雍之宅也。在津阳门外三里御道西”。

(6)后魏宋云使西域,至积雪山,中有池,毒龙居之。昔三百商人止宿池侧,值龙忿怒,泛杀商人。果陀王闻之,舍位与子,向鸟场国学婆罗门咒,四年之中,善得其术。还复王位,就池咒龙,龙化为人,悔过向王。王即从之[26]。(《会校》卷四一八“龙”宋云)

按:“鸟场国”,《洛阳伽蓝记》如隐堂本作“乌场国”。周祖谟先生校释《洛阳伽蓝记》,考证“乌场国”亦称“乌苌国”,位于汉盘陀西南。据《魏书·西域传》记载:“乌苌国,在赊弥南。北有葱岭,南至天竺。婆罗门胡为其上族。婆罗门多解天文吉凶之数,其王动则访决焉。”[27]又据周祖谟考释:《西域记》亦称其民以梵咒为艺业。案梵咒即陀罗尼也。婆罗门独精其术,故王往学焉。又《洛阳伽蓝记》卷四“法云寺”条所称乌场国沙门昙摩罗即精于咒术者,而北天竺沙门菩提流支据《续高僧传》称亦兼工咒术,足见婆罗门咒行于乌场及北天竺[28]。可见此“乌场国”即《太平广记》文中所引之“鸟场国”。而所谓“乌场国”乃Uddiyana之音译,谓“鸟场国”实与原名不符。故《太平广记》“鸟场国”有误,当作“乌场国”。《会校》应对此误出校。

(7)后魏,宋云使西域,行至于阗国。国王头着金冠,以鸡帻,头垂二尺生绢,广五寸,以为饰。威仪有鼓角金钲,弓箭一具,戟二枚,槊五张。左右带刀,不过百人。其俗妇人袴衫束带,乘马驰走,与丈夫无异。死者以火焚烧,收骨葬之,上起浮图。居丧者剪发,长四寸,即就平常。唯王死不烧,置之棺中,远葬于野[29]。(《会校》卷四八二“蛮夷”于阗)

按:“居丧者剪发,长四寸,即就平常”一句,《洛阳伽蓝记》津逮本作“居丧者剪发剺面,以为哀戚,发长四寸,即就平常”。此处描述于阗国举丧时,居丧者需剪去头发、用刀割面,流血以示哀痛。《资治通鉴》对这种举丧仪式也有记载: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唐太宗死时,“四夷之人入仕于朝及来朝贡者数百人,闻丧皆恸哭、剪发、剺面、割耳,流血洒地”[30]。敦煌莫高窟“第158窟:北壁涅槃变中各国王子”。也有类似的画面:“北壁壁画以各国王子为代表,突出地描绘了在俗的信徒因闻知释迦涅槃而极度悲痛。嚎啕悲泣外,更有割耳、挖心、剖腹等种种痛不欲生的表现。”[31]可见于阗国举丧方式之特殊,非仅剪发而已。而《太平广记》为求省便,改为“居丧者剪发,长四寸,即就平常”,并不能准确传达于阗国举丧之于中原的迥异,故《会校》当出校记为宜。

(8)汉盘陀国正在须山[一]。自葱岭已西,水皆西流入西海。世人云,是天地之中,其土人民,决水以种。(《会校》卷四八二“蛮夷”汉盘陀国)

校一,须山,《洛阳伽蓝记》卷五作“山顶”[32]。

按:须山,《洛阳伽蓝记》卷五作“山顶”,是。《会校》对此异文未作详考。今考《洛阳伽蓝记》原文,其言汉盘陀国所在之地为葱岭山。太行山、孟门山不能比其险峻,崤山、陇坂与之相比仅算平地;而耗费半天路程,只能到其国之半山腰处,可见汉盘陀国所处地势之高[33]。又《大唐西域记》载其建国传说:初,其国王娶汉妇,恰逢兵乱,于是将之置于险峻的高峰之上。兵息后,女有娠,生一子。看护的使臣畏惧国王降罪,便谎称此子系神人自日中与其相会而得,于是在山顶上筑宫起馆[34]。也就是说,汉盘陀国王宫位于山顶。而检古书,更无一个“须山”与汉盘陀国有关,故此处的“须山”当作“山顶”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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