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思妇形象与东汉末年士人心态探析

2021-12-07 05:11
闽西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古诗十九首思妇士人

胡 悦

(闽南师范大学 闽南文化研究院, 福建 漳州 363000)

《古诗十九首》是一部由南朝萧统编录的五言组诗作品集,是乐府古诗文人化的显著标志。 《古诗十九首》除了游子之歌,便是思妇之词,抒发游子的羁旅情怀和思妇闺愁。 本文旨在分析思妇之词中的思妇形象, 并结合东汉末年士人的生存背景探析汉末士人心态。

一、《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形象

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思妇形象起源于《诗经》,《诗经》的“十五国风”和“小雅”中有女子思念行役在外丈夫的大量诗作。 这些女子多是以劳动妇女的形象出现,在承担生活重任的同时内心饱含离思之苦。她们的形象朴素动人, 成为中国古典诗歌中一个独特的审美对象, 至今仍影响着许多以爱情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创作。

《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形象是对《诗经》思妇形象的继承和发展。 《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生活在东汉,相较于西周时期,东汉的生产力有所提高,与商周时期相比, 东汉的妇女群体不再是单一的劳动妇女,有些是闺阁高楼中的思妇。 同时,东汉末年儒学式微,禁锢女性的封建礼教出现松动,女性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在思念游子的同时萌生对人生的思考。因此,《古诗十九首》中思妇形象的思具有双重意蕴:一是思念, 指思妇虽饱受离别之苦但仍对爱情忠贞不渝,在孤寂的等待中饱含对游子深切的思念之情;二是思考,指思妇的个体生命意识开始觉醒,她们在社会动荡、时序更迭和人世离别中开始审视内心,思考个体人生价值。

(一)忠于爱情、思念游子的思妇形象

《古诗十九首》思妇之词有9 首,分别是《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明月何皎皎》。尽管这9 首诗运用的艺术手法和意象不尽相同,所塑造的女主人公(思妇)形象也各具特色,但就感情特征而言,她们都具有一个普遍的共性——对游子无尽的思念。 她们将满怀柔情付予与自己相隔天涯的游子, 孑然一身的苦闷孤寂也没有消磨她们对真挚爱情的守候和渴望。 这样的深情系于肺腑,动人心弦,如《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九首《庭中有奇树》。

庭中有奇树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1]

离人眼中的一草一木寄托深情。 庭中树木的繁盛花叶勾起思妇对游子的思念, 思妇眼前是奇树华滋的美景,心中惦念的是久别离居的游子,于是在脑海中想象与游子携手并行于奇树华滋下的情景。 思妇“攀条折其荣”想要“将以遗所思”,当“馨香盈怀袖”时才恍然意识到“路远莫致之”。 眼中的奇树华滋,怀中满袖馨香的美景,也不抵此时别恨愁思的哀情,“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莫过于此。“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这枝花有多珍贵呢,只是离别久了,才借它来表达“我”对你的思念罢了。 “由庭而树,由树生花,由花而思,由思而折,折而赠人,赠人而路远难达,难达而伤怀。 ”[2]《庭中有奇树》继承《诗经》比兴抒情手法,在奇树华滋意境中演绎思妇曲折变化的千般情思,语短情长。

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1]

《迢迢牵牛星》中的“牵牛星”“河汉女”借牛郎织女的传说,寓指思妇思念游子的别离之苦。“迢迢”是距离之遥;“皎皎”既指月光皎洁,又寓相思之情皎如明月;“纤纤”二字以形写神,纤瘦的不只是思妇“弄机杼”的手,还有思游子的心。 思妇终日坐在机杼前却因心有愁思而织不出一匹布。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与《诗经·采绿》中“终朝采绿,不盈一荀”同出一式, 借劳作的心不在焉侧面烘托思念的情真意切,借“布不成章”“绿不盈筐”反衬离别相思之重[3]。虽一字不言相思,但相思之情诉诸于笔、跃然纸上。

孟冬寒气至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1]

孟冬时节,北风惨栗,谓之景寒;深霄孤寂,对月圆缺,谓之情寒。诗歌的第一层,以一个“寒”字,在情景交融中引出女主人公。诗歌的第二层,以游子赠给女主人公的“一书札”道出“寒”的原因——“久离别”“长相思”。这六个字是书札上的内容,表面上看是游子对思妇的离别之思, 实则同样表现女主人公备受煎熬的内心:相思已苦,更何况“长相思”;“离别”原本就已很沉重,更何况“久离别”。这一层将情寒的女主人公形象深化为遭受离别相思之苦的思妇形象。诗歌的第三层,将视线从外部环境转向思妇自身,她将“书札”视若珍宝,置于怀袖中三年而不损其分毫,足见思妇对游子感情之深厚。然而,这也意味着这三年间,游子再无其他音讯。即便这样,思妇仍旧“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离别愈久,相思愈浓,即使是有被抛弃的可能,思妇也不改初心,只怕对方察觉不到自己的“一心区区”。 诗歌从情景之寒到相思之苦再到感情之真,刻画了一个初心不改的思妇形象。

(二)自我意识觉醒的思妇形象

如果说在离别愁苦的孤寂中仍忠于爱情的思妇真挚可爱、令人动容,那么在对游子的真切怀思之中能不失自我、 思考个体生命意义的思妇则显得光彩夺目。

1.肯定自我的自信心理

客从远方来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1]

《客从远方来》一诗中的“一端绮”不是贵重之物, 但它是远在万里之外的丈夫对自己心志不改的象征。 “端绮”上绣的是双鸳鸯,绮有价,伉俪相偕的美好却无价。思妇将绮裁为合欢被,床被内用长丝绵充实,被缘边用丝缕镶边。 填长丝寓意长相思,缘结不解寓意姻缘不解,一语双关间述尽情意绵绵。丝绵再长终究有穷尽之时,缘结不解终究有松散之日,唯有胶和漆黏合固结再难分离。 末尾一句以胶漆喻夫妻关系,无论是谁也不能将他们分离,不仅表现思妇对爱情的忠贞不渝, 而且体现思妇肯定自我的自信心理。 “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 ”[4]在“疑心被弃”是常态心理的情况下,思妇的这种自信格外光彩夺目。 与爱人相隔万里却无疑无猜, 当之无愧是《古诗十九首》思妇辞中最自信的一首。 这样的自信反映出思妇对自我价值的认识和肯定。

2.感伤时光流逝的生命意识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1]

《行行重行行》中的“行行”所言之远不仅指空间距离上的遥远,而且指时间跨度上的漫长,“重行行”更给人距离难以跨越之感。“悲莫悲兮生别离”,思妇与游子这一别便是万里, 在那个一山一水都迢迢的年代,思妇自知这天涯海角般的距离实在难以跨越,悲戚地发出“会面安可知”的感叹。 自北而南的胡马依然眷恋着北风, 南方的鸟儿飞到北方以后依旧在向南的树枝上筑巢,动物尚且如此,而游子却一去不顾返,独留思妇形影相吊。同是游子远行不归,《行行重行行》中的思妇与《离骚》中“首如飞蓬”的思妇形象不同, 女主人公在思念游子的同时, 更多的是对“思君令人老”时光流逝、青春不复的感伤。这样的时光感伤是思妇自我生命意识的觉醒, 她们从青春的流逝中认识到个体生命的独特性与不可重复性。 既然离别已然如此, 哀叹幽怨也无济于事,“努力加餐饭”既是安慰对方,也是勉励自己。 同样体现思妇惜时生命意识的还有《古诗十九首》第八首《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1]

前六句以比兴开端,借“孤竹托根于泰山,菟丝依附于女萝”喻指新婚燕尔的夫唱妇随。接下来四句转向铺叙离别,思妇发出“思君令人老”的感叹,叹惋青春流逝。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以焕发绚丽色彩的蕙兰花自喻,对自我生命价值进行肯定。游子远行迟迟不归, 自己的青春就如同深秋的兰花一样在等待和思念中枯萎,表现思妇的迟暮之感。末两句是思妇自我宽慰之语。

《行行重行行》和《冉冉孤生竹》都是“哀叹离别——感伤惜时——自我宽慰” 的模式, 以时光流逝、 青春不复的节序感为中心, 以思妇自我宽慰结尾, 其中虽然包含了离别的感伤和对游子的殷切思念,但更为突出的是思妇对自我生命的认识和肯定。

3.“空床难独守”的心声

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1]

河畔草木丰茂,园中柳色荫郁,在水榭楼台中依栏眺望的是一位娥娥粉黛、素手纤纤的佳人。佳人原本是天生丽质的歌舞伎,而今嫁为人妇,原本想象中的琴瑟和鸣却化为现实的分隔万里。荡子远行不归,思妇独自凭栏眺望春意盎然的景色。 诗歌的基调到这里由乐转哀。 同涟漪春色一样美好的是思妇明媚的青春,水榭楼台的春色有青草绿柳相衬,然而思妇的青春却只能在孤寂哀叹中流逝。 不堪在离愁别绪中虚度光阴的思妇终于发出“空床难独守”的呐喊,道出那个时代千万思妇的心声。曹旭将“难守”二字肯定为 “是把贞洁道德放在与真情的冲突中展示生命的力量”,“空床难独守”五字可抵后世闺怨诗千篇[5]。

《古诗十九首》的思妇之思,并不只有单纯意义上的思君之情,更有对个体生命意识的思考,既是对女性婚恋心理情怀的写照, 也是对东汉末年士人心态的映射。

二、思妇之词与东汉末年士人心态

游子之歌是士人站在自身角度对壮志难酬、羁旅愁思以及人生感慨等内心精神世界的直接表白。思妇之词则是“男子作闺音”,士人从思妇的心理层面出发,抒发别离之苦、相思之深以及感伤时光等更为细腻的情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东汉末年士人的心态。

西汉时期,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推行察举制, 对士的培养和录用形成了一套以儒学传统价值为核心的体系, 先秦时期相对独立的士阶层嬗变为以积极入仕为人生追求、 具有儒家士大夫精神的儒学士人。到了东汉后期,社会动荡,儒学式微,士人的生存环境日益恶化。 两汉建立发展起来的人伦秩序和价值体系随政治的腐败分崩离析, 以皇权为核心的儒家价值体系思想也随皇权的旁落、 外戚宦官的专政而失去其正统地位。《礼记·乐记》记载:“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6]诗歌是一个时代政治状况的映射,《古诗十九首》 中的思妇之辞反映的正是封建王朝末期社会巨变下的士人心态。

(一)汉末士人爱情观的变化

封建社会婚姻关系多以伦理结构为枢纽, 人性的情与欲因素往往被忽略, 夫妇之道作为一种维系人伦传统的工具而存在, 礼教之下的相敬如宾强调婚姻的社会功能,婚姻中的情感因素往往被忽略,或是隐而不谈。 《诗经》“十五国风”对爱情的吟咏热烈而浪漫、志诚而率真,是人性之情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首次体现, 思妇对游子怀思之真切至今读来仍有“移人情”的感染力。《周南·卷耳》中“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思妇所思之人远在行伍,两地相隔,思而不可得,忧思之极,无心劳作,“采采”不能盈筐足见其忧思之深、思念之真。《周南·汝坟》中“遵彼汝坟,伐其条枚。 未见君子,惄如调饥”,独自在家辛苦劳作的思妇与远行在外的游子相别已久,对相聚的渴望就犹如忍饥挨饿一般迫切。内心愁思之深诉诸于口便有了《召南·殷有雪》中“振振君子,归哉归哉!”的殷切呼唤。 然而,这些思念之情仍带有一定的礼教世俗、家庭观念色彩。[7]

《古诗十九首》的士人在写思妇之词时淡化女性日常事物的描写,将她们置于闺阁高楼、闲庭树下的环境之中,有意识地将思妇从世俗事物中脱离出来,着重表现她们的情思。 这样的情既不是礼教规范下的相敬如宾,也不是生活所迫的共担生计,而是“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的美好期盼,是“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的真挚情感,是“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的两心如一。这样的情,无关道德礼教,是发自内心的自然人性。

东汉士人爱情观发生变化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突破儒家礼教的桎梏。 《青青河畔草》中的思妇“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体现士人并不认为女子贞洁是成就婚姻的重要因素, 超越了儒家礼教“贞洁妇道”的传统思想。其二,对情欲的肯定。“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被视为闺怨的最强音,是对“发乎情,止乎礼”的突破。 这种爱情心态的改变与时代背景分不开,汉末风雨飘摇,士人在报国无门、理想失去现实依托的情况下转而向内寻求情感上的慰藉。面对现实的黑暗和生命的无常,士人意识到人生在世,真正值得追求的是自我内心的安适,而非外在转瞬即逝的世俗价值, 情方是短暂人生值得付出的对象,发自内心真挚的情感自有撼人心魄的力量。正是这样的深层思考, 士人意识到在爱情中欲同情一样是人之自然诉求。 加之儒学式微,其对文学“发乎情,止乎礼”的禁锢作用有所减弱,士人敢于在诗歌中对自己的个性思想作直抒胸臆的表达。

一言以蔽之, 不同于以往的婚姻关系强调外在形式的敬和礼, 东汉末年士人注重婚姻关系中的爱情因素,着意于内心的情和欲。

(二)汉末士人生命意识的觉醒

西汉以来,士人群体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信条, 追求儒学士大夫的入仕精神。然而在东汉末年的动乱环境中,士人的性命尚且难以有所保障,遑论博取功名、建功立业。 当一个人失去实现社会追求和人生理想的可能性时就会转而关照自己的内心, 渴望通过满足内在情感来平衡现实的失落。 《行行重行行》与《冉冉孤生竹》中的思妇形象正是士人这种心态的折射。游子远游不归,思妇渴望团圆的理想落空之后并没有因此停止对人生自我价值的追求,而是感伤惜时,哀叹青春流逝,以“努力加餐饭”进行自我勉励。 正如士人在达则兼济天下的抱负屡屡幻灭成泡影之后, 并没有就此停止追寻生命的价值, 而是转而思考生命自我存在的意义。 此时儒家的入仕理想不再是士人唯一的人生追求, 士人自我的人生价值得以从政治追求中剥离出来。

在政治追求无法实现的情况下, 士人探求存在的意义, 渴望重新构建超越儒学士大夫入仕精神的新价值体系。 他们没有投向求仙问道沉沦于虚妄的解脱,而是关注生命的现实价值。他们在失去入仕门径之后没有放弃对自我的塑造,而是及时行乐,追求幸福的爱情, 以此赋予个体短暂无常的生命以精神富足的意义, 体现士人从坚守儒家入仕精神到追求个体生命价值的心态变化。 东汉末年士人生命意识的觉醒实际上是士人在失去入仕理想的情况下安顿生命的另一种方式。

三、结语

《古诗十九首》不是政治抒情诗,它没有儒学式的诗教意味;它不是讽喻言志诗,与《诗经》的雅颂和楚骚的风范不同;它是东汉末年士人心灵的写照,思妇的深情动人心魄, 东汉末年士人的生命意识觉醒令人深思。《古诗十九首》中体现的个体生命价值,是对“诗缘情”的延续,拓宽了诗歌的生命主题,为建安风骨之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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