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房产权差异与社区认同分化

2021-12-08 01:17周骥腾
关键词:居住空间

[摘要] 在中国城市空间变迁的进程中,城市居民住房产权的差异化是一个典型特征。住房产权差异反映了城市居民对其居住空间不同的占有状况,由此形成了多样的住房群体,也导致了空间表象上的分化。在居住空间与空间表象的理论背景下,本文基于“中国城市居民生活空间调查”17个城市数据,比较了商品房、租房、单位房、回迁房四类典型城市住房群体的社区认同感的结构差异,并探讨了其生成机制。研究发现,不同住房产权居民社区认同的生成机制遵循着不同的社会逻辑,因而呈现出认同分化的空间表象状况。商品房和租房居民的社区功能认同感较高,体现了基于市场选择的居住需求机制;而单位房和回迁房居民的社区情感认同感较高,反映出基于熟悉关系的社区嵌入机制。

[关键词] 居住空间  空间表象  住房产权  社区认同

[基金项目] 本文系教育部文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网络社会的现实基础、本土特色与运行模式研究”(刘少杰主持,编号:19JJD84000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周骥腾,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理论与方法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网络与空间社会学、经济社会学。

[中图分类号] C912.3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7672(2021)05-0031-15

一、 引言

社区是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主要空间以及构建社会生活共同体的主要形式,也是社会治理的基本单元和社会治理创新的微观基础。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加强社区治理体系建设,推动社会治理重心向基层下移,发挥社会组织作用,实现政府治理和社会调节、居民自治良性互动。”社区心理建设是社区建设的重要维度,促进社区认同、增强社区居民凝聚力被视为社区基本的社会功能之一。而社区认同既是居民持续参与社区事务的内在动力,也是城市社区建设的基本要求。《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加强和完善城乡社区治理的意见》强调,要“增强居民群众的社区认同感、归属感、责任感和荣誉感”。

中国的城市空间变迁与社会转型交织在一起,使城市社区和城市居民发生了复杂的社会分化。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单位制解体、住房市场化改革、土地城市化、人口流动性增强等多重社会进程的共同作用下,城市居民进入城市化的路径与阶段、住房获得方式的不同导致了其在住房产权占有状况、居住空间形态等方面呈现多样化的特征,进而构造出不同类型的城市社区以及住房群体。在当代中国城市之中,既存在带有明显单位制特征的单位社区,也存在通过回迁安置获得住房、原有乡土社会结构一定程度上得到保留的回迁社区,还有通过市场途径购买住房的商品房社区,以及流动性更高且在城市社区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角色的租房群体。

社区是以居民为核心的,在特定地理范围内包含着复杂社会因素的社会空间。住房产权差异不仅意味着产权占有状况和社区类型的不同,更反映出不同住房群体居民身处的社会结构以及社会行为、社会认同的属性与特征。研究者认为,以住房产权差异为核心的社区空间分化,使得不同住房群体居民在住房状况、社会认同、关系网络等方面存在明显的分化与区隔。

学术界围绕中国城市居民社区认同的现状、影响因素等问题展开了探讨。尽管已经积累了较为丰富的研究成果,但现有研究仍然存在深入讨论的空间。首先,对于居民社区认同问题的考察应当在住房产权差异化这一基础社会背景下展开。住房产权是社区认同凝聚的内在动力,居民住房产权的多样性决定了居民在社区中的空间地位、空间权利和家庭财产的差别性,而这些差别必然使居民的社区认同、评价和预期表现出多样性。其次,社区认同是一个多维度的概念,既反映了居民对社区功能状况的认可程度,又指向居民与社区的情感联结强度。考虑到社区认同感的多元维度,对不同住房产权居民社区认同的研究就具有了一定的复杂性,仅仅局限于比较认同感水平的高低不足以反映居民社区认同的真实状况,而应进一步考察不同住房产权居民社区认同模式及其结构差异,并分析导致这一差异的社会机制。

基于上述讨论,为深入研究住房产权差异化背景下城市居民社区认同的状况及影响机制,本文使用“中国城市居民生活空间调查”数据,对商品房、租房、回迁房和单位房四类典型的住房产权居民的社区认同感进行了初步比较。研究发现,不同住房产权居民的社区认同感模式存在显著差异,商品房和租房居民社区功能认同水平较高,而回迁房和单位房居民社区情感认同水平较高。随后,本文提出了导致不同住房产权居民社区认同模式分化状况的解释框架——居住需求机制和社区嵌入机制,并利用结构方程模型对这两个影响机制进行实证检验。

二、 文献综述与研究假设

(一) 社区认同的含義及其影响机制

自滕尼斯在《共同体与社会》中提出与基于机械团结的“社会”相对应的基于地缘、血缘与情感的“社区”或者“共同体”的类型学概念以来,居民的认同感与归属感、社区的整合与凝聚力等感性维度就成了社区研究的主要范式之一。社区心理学家萨拉森于1974年最早提出了“社区感”(sense of community)的概念。③随着学术研究的推进,社区认同(community identity)成为综合衡量居民对地方社会情境和共同价值的情感依恋的核心指标④,旨在反映社区这一特定社会空间中的居民与其居住空间之间的情感联系。作为以社区居民为核心的在特定地理边界内的社会空间,社区这一概念具有双重内涵,其一是基于地理范围和居住环境的地域性空间,其二是围绕居民社会关系网络的关系性空间。⑤因而社区认同这一测量居民对社区的情感联结强度的社会心理概念,亦同时具备了“人—地域性空间”以及“人—关系性空间”两个维度。

国内研究者在中国社会情境之中对社区认同的理论化、操作化和测量方法等方面做出了推进工作,指出社区认同应该涵盖两部分内容:对应“人—关系”维度的情感上的认同和对应“人—地域”维度的功能上的认同。其中,“功能认同”(function identity)指的是居民对于社区的便利程度、管理水平、环境条件以及社区能否满足家庭需求等方面的认同程度;“情感认同”(emotional identity)表现为居民是否在意他人对自己社区的看法、对于社区是否具有特殊情感、社区是否成为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是否带来家一样的感觉,反映了居民与社区的情感联结以及在情感层面上对社区的接纳和认可。⑥⑦

当前学界围绕社区认同的影响机制,主要形成了两种不同的理论视角:社区空间机制和社区嵌入机制。前者强调社区层面的空间特征等结构性因素及其动态变化的影响,而后者则聚焦于居民自身的社会交往与参与行为。

社区空间机制又可以划分为社区空间生产视角和空间结构视角。社区空间生产视角将社区空间的生产视为动态的实践过程,讨论在空间变迁过程之中居民社区认同的生成与分化。例如,吴莹以“撤村并居”对传统村落的空间布局和景观的改造为研究对象,发现“村改居”社区创造出了标准化、高密度的新居住空间,使得传统的生存空间、交往空间和生产空间发生了剧烈變化,进而削弱了村民在长期生产和生活实践中积累起来的认同感和亲切性。①王艺璇将空间资本作为城市社区分析的综合性理论工具,指出在大型住宅区中,商品房社区和回迁安置社区虽处于同一住宅区之内,但由于持续加深的空间资本区隔,居民空间认同感的建构过程和认同结构均产生了明显的分化。②

空间结构视角认为,社区本身所具有的物理、社会、环境等结构性特征会影响到居民的社区认同和居住感受。研究发现,社区的物理特征方面,合理的空间布局与充足、开放的公共空间能够显著提升居民的社区认同和社区参与③,而保安门卫、楼宇门禁等封闭性的物理空间设置在创造了安全感的同时,也使居民产生了强烈的分隔感,削弱了邻里关系④。社会结构方面,社区内居民的收入、阶层、职业等社会身份的异质性程度越高,居民的社区依恋程度越低,社区凝聚力越差。⑤社区的生态环境对社区凝聚力有直接影响,绿化水平越高,促进社区凝聚的力量越强,社区污染越严重,邻里关系越差。象征着居住空间占有状况的住房产权也是空间结构的维度之一。杨敏的研究显示,商品房小区业主基于房屋私有产权和对小区公共设施与公共空间的共有物权会形成基于利益的社区认同,而单位房社区居民则会形成一种建立在情感基础和集体主义意识形态上的认同。⑥

社区嵌入机制认为,社区认同在居民参与和认同的循环互构中实现再生产。⑦居民在邻里交往和社区参与中增强了同社区的情感联系,而社区认同的提升又驱使居民持续参与到社区活动之中,因此居民在所居住社区中的社会嵌入程度越深,其社区认同感越强。基于这一视角,研究者发现与居民社区嵌入程度有关的变量,例如社区内居住时长①、邻里关系②、社区参与③、网络社区活动④等因素都为探究社区认同的生成提供了较强的解释力。

(二) 住房产权差异与社区认同分化

本文所要回答的问题是,不同住房产权的居民,在社区认同的两个维度即社区功能认同和情感认同方面,存在何种结构性差异,以及这一结构性差异的生成机制是怎样的。对不同群体文化模式差异的一般性解释,可以使用拉蒙特所提出的“边界营造”(boundary work)概念作为分析工具。边界营造强调文化意义的生成具有多元化维度,并且多维度的文化意义在不同群体中的相对重要性存在显著差异,由不同群体可获取的文化资源差异性所决定。拉蒙特将行动者可获取的文化资源称为文化剧目(cultural repertoires),其内容受到间接和直接的结构性因素以及文化系统自身的独立性和延续性的影响⑤。因此,不同社会群体认同感的生成取决于群体所处的社会和文化制度背景,例如王篪在针对中国沿海大城市居民主观阶层认同的研究中指出,不同的受教育程度、收入和户籍状况的居民的主观阶层认同感的生成机制遵循着不同的社会逻辑,而这一差异性与中国转型社会的社会特征以及城乡二元分割的户籍制度紧密相关。⑥

具体到住房产权差异与居民社区认同分化这一问题,回迁房、单位房、商品房和租房居民分别在不同阶段,以不同的路径参与了城市空间的变迁与生产,他们所处的社会情境、住房选择方式、居住空间占有状况均存在较大的差异,因而呈现出结构分化的社区认同模式。

在城市开发过程中,回迁房居民通过拆迁安置的方式被动卷入了城市化的进程。虽然因城市发展水平的差异,不同地区的回迁房居民完成“乡—城”转变的时间长短存在显著区别,但是回迁房社区的社会特征没有发生本质变化。一方面,在拆迁安置作为地理空间层面的空间生产,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传统乡土社会的社会结构,回迁房居民的亲缘关系、互惠秩序等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保留。另一方面,回迁房居民在住房需求的满足上往往面临很大的限制,不仅要面对来自开发商、商品房业主等在住房质量、地理空间、社会空间、心理空间等方面的排斥与区隔,而且新的城市居住空间也难以满足回迁居民的原有的生产、生活习惯与需要。①单位房社区是由单位制组织起来的城市社会的产物,单位房社区人口流动性较低,相对较为封闭,社区中的居民在职业、生命历程方面存在很强的同质性。单位房居民长期生活在一个小区中,且家庭主要成员大多在同一个单位中长期共事,形成了相对比较稳定的熟悉社会。②由以上分析可知,单位房和回迁房社区共同的特征是它们都是基于熟悉关系形成的居住共同体。社区中的居民在长期相处中形成了较为稳定的社会关系,也在很大程度上共享着相似的文化记忆和行动惯习,居民在社区中的嵌入程度较深,因而会生成较高的情感认同。

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住房商品化改革的推动之下,商品房社区开始出现并迅速增长,目前已经成为当代城市居民的主要居住模式。相较于回迁房和单位房社区形成的熟悉社会,商品房社区更多是基于市场选择而形成的陌生人社区,居民的原子化、人口的异质性程度都显著较高。但这并不意味着商品房居民的社区认同水平是普遍低下的。研究者发现,相较于传统老旧社区,新兴的商品房社区的居民邻里关系较弱,但是基于对物理环境的满意度而产生了较强的社区依恋,这意味着当代中国商品房社区的社会功能已经更多地从提供社会支持转向了满足居民对居住环境的需求。③租房居民则是城市中流动性较高的群体,以在当地无自有住房的年轻人或流动人口为主,高流动性使得租房居民难以在社区中建立较为稳定的社会联系,并且由于不占有住房产权,租房居民也缺乏参与社区公共事务的动力,因而会拥有比其他类型居民更低的社区情感认同。虽然租房居民在很大程度上脱嵌于城市社区,但是从住房选择角度来看,租房居民和商品房居民则具有很大的相似性。他们的居住模式都是基于自身的居住需求进行市场选择的结果,在市场力量的作用下,个人的住房偏好和居住需求能够得到更好的满足,因此基于物理环境满意度而建构起来的社区功能认同相对较高。

根据上述讨论,本文构建了解释不同住房产权居民社区认同分化的分析框架(详见图1),并根据两种影响机制提出了如下研究假设。

假设1(认同分化假设):不同住房产权居民的社区认同存在结构性差异,商品房和租房居民社区功能认同更高,回迁房和单位房居民社区情感认同更高。

进一步可提出研究机制假设:

假设2a(居住需求假设):相较于回迁房和单位房居民,商品房和租房居民住房满意度更高,进而社区功能认同更高。

假设2b(社区嵌入假设):相较于商品房和租房居民,回迁房和单位房居民邻里交往更为频繁,进而社区情感認同更高。

三、 数据、变量与方法

(一) 数据来源

本文所使用的数据来自“中国城市居民生活空间调查”的全国17城市调查数据。“中国城市居民生活空间调查”由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理论与方法研究中心刘少杰教授主持。2018—2019年,课题组在全国范围内选取了北京、天津、上海、广州、合肥、贵阳、西安、长春和石家庄等17个城市的相关城区展开调查。在城区选取上,课题组要求被选城区应是一个地理边界相对清晰,住房产权异质性、多样性明显的,建区10年以上20年以下,居住规模应当有3~5万常住人口且住宅小区10个以上的混合型城区。在被访者的选择方面,课题组采用随机抽样和配额抽样结合的方法,分别调查了商品房、单位房、回迁房和租户这四类不同住房产权的群体中18周岁以上的城市居民,调查内容涉及被访者个人与家庭的基本社会人口状况、住房获得、居住感受、邻里关系、社区参与等多个方面,最终形成有效样本3561个。在剔除重要变量的缺失值之后,本文最终选取3460个样本进行分析。

(二) 变量及操作化

本文的因变量是社区认同,分为社区情感认同和社区功能认同两个维度。“中国城市居民生活空间调查”使用社区认同量表作为居民社区认同感的测量工具。既有研究表明,该量表具有良好的信度和效度,能够较好地对中国城市居民社区认同进行本土化测量。①社区认同量表中有8个关于居民社区认同感的问题,分别是:D61,“居住在这个社区,生活很便利”;D62,“我很认可这个社区的管理水平”;D63,“这里的社区环境条件令人满意”;D64,“居住在这里符合我们的家庭需求”;D65,“这个社区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D66,“社区让我有家一样的感觉”;D67,“我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社区的看法”;D68,“我对社区有特殊的情感意义”。由于题目较多,并且考察内容之间具有相关性,因此本文运用探索性因子分析法提取公共因子。

表1显示了这8个问题的因子拟合结果,可以拟合成两个公共因子,特征值分别为4.08和1.23,累积方差贡献率为66.38%。其中D61-D64主要负载于公共因子2上,根据题意,本文将其命名为“社区功能认同”;D65-D65主要负载于公共因子2上,本文将其命名为“社区情感认同”。每个项目在相应因子上的荷载都在0.71以上,且在另一因子上的荷载都小于0.39,项目和因子的隶属关系完全符合理论构想,即社区认同感至少包含了功能和情感两个基础维度,也说明了抽取这两个因子的合理性。

本文的核心自变量为居民的住房产权,分为商品房、单位房、回迁房和租房四类。中介变量包括检验居住需求机制的住房满意度变量和检验社区嵌入机制的邻里交往变量。关于住房满意度变量,问卷询问了居民对10类住房状况的满意度,分别是地理位置、居住密度、安全保障、卫生状况、物业管理、采光条件、绿化情况、邻里关系、公共空间、居委会管理。回答及赋值分别为“5=很满意,4=比较满意,3=说不清,2=不太满意,1=很不满意”,量表的克隆巴赫α系数达到0.857,证明量表具有较好的内部一致性,本文将各条目得分加总,得到取值范围为10~50的住房满意度总得分。关于邻里交往变量,本调查从4个方面衡量了居民的邻里交往程度,即“在过去的一年里,您做出以下行为的频率:(1)请邻居帮忙;(2)借给或赠予邻居工具、食物或其他物品;(3)和邻居讨论小区里的问题或事情;(4)与邻居见面打招呼”。问题答案分为“从不、偶尔、有时、经常”4个等级,分别赋值1~4分,克隆巴赫α系数为0.78,这说明量表的两个维度都具有很好的内部一致性信度,故而本文将其分别加总,得到取值范围为4到16的邻里交往变量。

本文将居民的社会人口特征和居住特征纳入控制变量之中,社会人口特征包括性别(男性=1)、年龄、婚姻状况(有配偶=1)、受教育程度(1=小学及以下;2=初中;3=高中或中专;4=专科;5=本科;6=研究生)、个人年收入对数;居住特征包括居住时长和人均居住面积对数。

表2提供了主要变量描述性统计的分析结果。卡方检验结果表明不同住房产权的居民之间在社区情感认同、社区功能认同、住房满意度和邻里交往上存在显著差异。社区情感认同从高到低为单位房、回迁房、商品房和租房,社区功能认同从高到低为租房、商品房、回迁房和单位房,两个维度的社区认同按照相反的梯度分布。中介变量方面,住房满意度从高到低为商品房、租房、回迁房和单位房,邻里交往从高到低为单位房、回迁房、商品房和租房。描述性统计的分析结果同研究假设的构想基本一致。为进一步检验这一社区认同结构分化的影响机制,下文将在此基础上展开回归分析。

(三) 研究方法

本文的研究方法和分析思路如下。首先,比较不同住房产权居民社区功能和情感认同的因子得分结果,呈现其结构分化模式。其次,为进一步验证社区认同的结构分化状况及其生成机制,本文运用多元线性回归模型分析了住房产权对居民社区认同的影响。最后,本文使用结构方程模型分别对居住需求机制以及社区嵌入机制即住房满意度和邻里交往的中介效应进行了检验。

四、 研究发现

(一) 不同住房产权居民社区认同的比较分析

社区功能认同和社区情感认同都是居民社区认同感的重要表现。前者强调居民对社区功能状况的认可程度,即该社区的环境和管理状况是否满足了居民的居住需求,后者侧重于反映居民对社区的情感联结以及情感层面上对社区的接纳和认同强度。图2展示了不同住房产权类型的居民的社区功能和情感认同因子得分的比较结果。可以更为直观地看出,不同住房产权类型的居民的社区认同感存在结构上的分化。社区功能认同方面,商品房和租房居民得分较高,回迁房和单位房居民得分较低;社区情感认同方面,回迁房和单位房居民得分较高,商品房和租房居民得分较低。

(二) 住房产权对居民社区认同的影响

本文采用多元线性回归方法进一步探究住房产权对居民社区认同的影响。模型1和模型2分别将社区功能认同和社区情感认同作为因变量纳入模型之中,回归结果如表3所示。社会人口特征变量对居民的社区认同几乎没有太大影响,相对比较显著的是性别与年龄差异,男性居民的社区情感认同感更弱,年纪较大的居民社区功能和情感认同水平均更高。而反映社会阶层的教育、收入变量的回归系数则不显著或显著性水平较低,表明不同社会阶层的居民社区认同感方面的差异相对比较小。居住特征方面,居住时长显著提升了居民的社区情感认同,这也印证了社区嵌入机制,即居民在社区之中的嵌入程度越深,其对地方的情感依恋就越强。住房产权对社区认同的影响都是显著的,以租房群体为参照,社区功能认同由高到低依次为租房、商品房、回迁房、单位房,社区情感认同由高到低依次为单位房、回迁房、商品房和租房。这与上文描述性分析的结果基本上保持一致,这一结果说明在控制了相关变量之后,不同住房产权居民的社区认同结构仍然存在显著的差异,假设1得到证实。

(三) 住房产权差异影响社区功能认同的机制分析

表4展示的是住房产权差异对居民社区功能认同的结构方程模型结果。该模型拟合指标(RMSEA=0.049<0.08;CFI=0.968>0.90;SRMR=0.019<0.08)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模型拟合状况较好。模型结果显示,商品房和租房居民的住房满意度显著较高,通过这一路径对其社区功能认同产生了显著影响,并且以住房满意度为中介的间接效应占到总效应的35.33%,具有较强的解释力。图3则更为直观地展示了这一影响路径,因而假设2a得到验证。居住需求机制意味着在住房商品化的背景之下,市场选择机制使得商品房和租房居民的居住需求得到了更好的满足,他们的社区认同更多的是基于自身的生活需要以及对所处地理空间的评价而生成的。

(四) 住房产权差异影响社区情感认同的机制分析

本文接下来检验社区情感认同的生成机制,表5报告了结构方程模型的估计结果,模型的主要拟合指标(RMSEA=0.076<0.08;CFI=0.792;SRMR=0.029<0.08)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模型结果显示,回迁房和单位房居民的邻里交往水平显著较高,通过这一路径对其社区情感认同产生了显著影响,而且在总效应显著的前提下,模型被纳入邻里交往变量之后,住房产权变量的显著影响消失了。这证明邻里交往在解释社区情感认同的结构分化时起到了完全中介作用,具有较强的解释力。图4则更为直观地展示了这一影响路径,因而假设2b得到验证。社区嵌入机制说明由乡土社会和单位社会转化而来的回迁房和单位房居民的社区生活呈现出强烈的“熟悉社会”的共同体色彩,他们的社区认同生成路径更多的是基于对嵌入在社区之中的社会关系与社会支持网络的熟悉和依赖。

五、 结论与讨论

空间与表象是一对具有深刻联系的范畴。②空间作为人类实践的展开场域,人们在空间中的社会活动、社会交往以及所形成的社会关系塑造着空间的社会属性,同时空间也在深刻地改变着人与人、社会与自然的关系,生成了具有互构性特征的社会化空间。③空间表象意指对空间的感性层面的认知形式,是人们对于空间的情感体验、价值认同和知觉表象。表象是在记忆中储存下来并可以在社会中传递的知觉,人们的认识和行动并不直接以客观存在为对象,而是首先、直接或实质面对在某种知识的规定下经过外物刺激而形成的知觉表象。空间是人类认识社会及其环境的基本感知形式,是面向日常生活的感性实践。在主客二元统一中把握人们空间权利、空间表象、空间关系等的多样性与差异性,是当代空间社会学研究的基本理论立场。③

社区是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基本空间之一,居民的居住空间表象具体体现为居民对所在社区的感性认识与情感体验,即社区认同感。住房产权是居民居住空间占有的基础维度,在中国的城市空间变迁进程中,中国城市居民的住房产权占有状况呈现出一个连续的谱系。住房产权的形成路径与界定状况,意味着居民拥有的不同权利身份,因而体现出居民与国家和市场、居民与居民之间的不同关系,也反映出居民在社会结构中的特定位置。④在中国城市居民住房产权差异化的背景之下,住房产权所承载的空间价值和空间权利发生了较大的分化,并且住房产权差异也折射出居民的社会关系与社会结构的差别,这使得不同住房群体的城市居民对其居住空间产生了差异多样的集体表象,导致了居民间空间观念与空间认同的分化和冲突。⑤

空间视角下的社区研究强调行动主体及其互动的多元性、多层面性和复杂性,关注居民与社区物理空间、社会空间的交互影响。①基于上述居住空间与空间表象的理论背景,本文发现不同住房产权居民社区认同的生成机制遵循着不同的社会逻辑,因而呈现出认同分化的空间表象格局。本文使用“中国城市居民生活空间调查”17城市调查数据,比较了商品房、回迁房、单位房、租房四类住房产权居民的社区认同感,指出不同住房产权居民在不同维度社区认同方面存在结构上的相对差异性,商品房和租房居民社区功能认同感更高,而回迁房和单位房居民社区情感认同感更高。

对这一结构性差异的生成机制的探讨以及利用结构方程模型的实证研究发现,遵循住房市场化逻辑的商品房与租房居民在住房选择上拥有更高的自主性。一方面,在市场力量的作用下,个人的住房偏好和需求能够得到更好的满足,使得商品房和租房居民拥有更高的住房满意度,表现出更高的社区功能认同。另一方面,市场化逻辑也使得陌生关系蔓延在商品房和租房居民之中,造成这些社区的基于共同情感的互惠网络的“共同体”色彩消退而变为“互不相关的邻里”,呈现出“高功能认同—低情感认同”的居住空间表象状况。过往研究认为租房群体存在广泛的认同感缺失现象,并且由于身份和权益上的排斥,中国城市社区呈现出低融合的“租—住二元区隔”的空间分化格局。而本文的研究发现,虽然租房群体的社区情感认同为四类住房群体中最低的,但其社区功能认同却是最高的,甚至也显著高于商品房居民。这一结果表明,对于社区认同感的研究必须关注其多维属性,特别是不同住房群体在不同维度上的结构差异,仅仅比较单一维度数值的高低不足以反映居民社区认同的真实状况。此外,随着城市空间流动性的提高,以及针对租房群体的社会保障与社会服务的不断完善,租房群体的居住需求也可以得到较好满足,“租—住二元区隔”的问题有望得到缓解。

与商品房和租房居民相对的是,单位房和回迁房居民的居住空间则遵循着基于熟悉关系的社区嵌入机制。对单位房和回迁房居民来说,原有的单位社会和乡土社会所建立的社会关系网络在社区中得以部分保留,居民之间的熟悉程度较高,邻里交往更为频繁,形成了具有“熟悉社会”特征的社区结构,因而这两类社区的居民表现出了对地方性社区更高的情感依赖。然而他们在住房区位选择和空间占有方面的自主性较低,并且在城市空间生产的过程中,社区在空间风貌、空间价值等方面往往面临多重限制。与此同时,这些社区建成的时间往往较长,相对老旧,难以满足居民日常生活的功能需要,因而呈现出“低功能认同—高情感认同”的居住空间表象格局。

本文作为探究不同住房产权居民的社区认同感的现状及其生成机制的实证研究,在具体研究过程中仍存在着一定的不足。首先,“中国城市居民生活空间调查”选取了商品房、回迁房、单位房和租房四類较为典型的住房群体展开调研,没有涉及其他类型的城市居民,如两限房、经济适用房、城中村等,因而本文对不同居民群体社区认同状况的探讨也无法进一步细化。其次,本文所研究的是拥有不同住房产权的居民群体的社区认同状况,由于缺乏社区层次的数据收集,本文没有讨论社区层面的结构差异对居民社区认同的影响以及同一社区内部居民的认同分化。以上问题都有待后续研究继续深入展开。

(责任编辑:亚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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