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怪及戏:浅论《酉阳杂俎》之奇

2021-12-23 12:43
宁波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酉阳奇幻滋味

朱 晨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酉阳杂俎》,共30卷,是唐代重要的笔记小说集,每卷依内容立目,涉猎广泛,作者自言:“固役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1]1内容之广,不限于“志怪小说”一类,包罗万象,明代李云鸽言:“无所不有,无所不奇。”[1]4“奇”是该小说最显著特征之一。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李剑国主编的《中国小说通史》等均对《酉阳杂俎》进行客观研究,对其中的怪奇特点进行探讨。纵观小说之奇:在内容上表现为具有丰富驳杂的奇异故事;叙事上是为亦真亦奇的风格,奇幻的故事与现实息息相关;在审美趣味上,强调“及怪及戏”的怪奇滋味,充满丰富的情感,极具感染力。本文欲以上三个方面略论小说之奇。

一、丰富驳杂的奇异故事

《酉阳杂俎》所载内容丰富驳杂,鬼怪、神仙、奇闻、动植物、习俗等各类题材皆在其中,一部分是传统志怪传奇类作品,如《天咫》《壶史》《盗侠》《诺皋》等,另外一些作品记载中外珍异事物,如《酒食》《广动植》《寿寺塔》等,涉及古今中外。张仲裁评:“方内方外,细大不捐,故而面目极为驳杂,宜乎其有‘百科全书’之称。”[1]5记载鬼怪之事时尽显奇异本色,其他类型故事亦充满奇幻色彩,可谓“无所不奇”。《广动植》各篇,记载现实世界中的动植物,毛篇、羽篇、鳞介篇、虫篇、木篇、草篇等。有些动植物极为罕见或者流于传闻中,尚未有人见证其真实面目,这些事物的共同点是皆未以真实面目面世。如收魂魄的鬼车鸟、伯奇所化的伯劳鸟以及龙、两头鹿、百足蟹等,皆怪异十足。《广动植·毛篇》一则描绘了“狈”这一传闻中的动物:“狈前足绝短,每行常驾两狼,失狼则不能动。”[1]650将“狼狈为奸”一词的由来以奇异故事的形式阐明。另外有一些常见事物,在作者的妙笔创作下,具有强烈的奇幻色彩意味,如《广动植·木篇》记相国寺的几株普通槐树被金某按照纹理锯解,最后竟然在所锯木片上获得天王像:“乃别理解之,每片一天王,塔戟成就焉。”[1]699再如《广动植·毛篇》对老虎的刻画:“虎杀人,能令尸起自解衣,方食之。”[1]639老虎杀人后命令尸体解衣,令人惊叹:将寻常之物刻画得怪味十足。《诺皋记》网罗各地奇事,变幻莫测,有史秀才捡红叶化为龙,有郭代公写字驱怪,记载传闻轶事,极尽变化。鲁迅称其“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至以动植,弥不毕载,以类相聚,有如类书”。[2]69如《贝编》《壶史》《尸穸》分别记载佛书、道术、丧葬等非典型志怪题材,陈振孙评价题目:“所记故多谲怪,其标目亦奇诡。”[1]699《寺塔记》记述长安佛寺的建筑、壁画,篇目命名奇诡怪谲,内容分类而述,种类之多,奇异之感令人震惊。

鲁迅先生认为该书属杂俎体,后李剑国先生称其为“志怪传奇杂事集”[3]749,定位准确。段成式与各个阶层的人士交往,将所得奇闻逸事,纳入《酉阳杂姐》中,无所不包且怪奇,确为传奇杂事集。不过它有自己的选录原则,即:“驳杂面目之下,《酉阳杂俎》有个一以贯之的理念,那就是‘志怪’,不怪不奇者,不能入段氏法眼。”[1]5作为志怪小说,《酉阳杂俎》创作题材多样,内容丰富驳杂,作者不将奇幻色彩限于鬼怪仙佛之类,更将人世间寻常之物如文化艺术、风俗民情、动植货殖等刻画得奇特无比,故丰富驳杂的怪异故事是该小说内容之奇。

二、亦真亦奇的叙事风格

小说中丰富驳杂的奇异故事并非凭空而设,它们往往具有真实之感,揭示真理,“段成式在记载这些奇闻逸闻时,还要进行必要的考察,也使得《酉阳杂俎》的‘奇’具有比较浓厚的现实味道”。[4]与其他志怪作品相比,它于志怪中反映真实社会、道理、情感,作者独特的创作手法与思想使得这两种矛盾色彩在书中上演着和谐的变奏曲。

《酉阳杂俎》的真与奇表现在段成式在对奇闻怪事进行加工时,以真实的原则与客观的语言进行创作,一般会将文中主人公身世、事件发生时间、地点等交代清楚。《忠志》二十条,记载唐朝皇帝的奇闻异事,高祖射八十人、肃宗见女娲神、代宗登基现五彩云等怪异事情的经历者都是真实的帝王,具有确凿的时间点,张仲裁将“忠志”一词解释为“如实记录”,称其“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1]4,可见其创作具有实录色彩。如段成式将海外的灰姑娘故事熔炉再炼,创造本土化的灰姑娘“叶限”:“女饲母行远,亦住,衣翠纺上衣,蹑金履。”[1]795“洞人遂货其履于陀汗国,国主得知,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减一寸。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相称者。”[1]796这正是今天我们所熟知的西方童话中的灰姑娘形象,将域外的人物、国家进行艺术加工,本土化意味增强,结尾交代故事来源:“成式旧家人李士元所说。士元本邕州洞中人,多记得南中怪事。”[1]796故事有迹可循,真实意味大大增强。古代小说叙事绝非完全虚构,而是依托于现实进行叙事,这种叙事规律多见于中国古代小说中:“即便是在艺术虚构下的叙事,述者也常常将叙事内容假托到历史人物或事件的名下,意在抹除文本真实与历史真实的界限,从而达成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一种内在默契:它具有事实的附凭,它真实可信。”[5]9段成式秉持这一观念,倾向于“实录”的记载。《金刚经·鸠异》记梁崇义镇守襄阳时,小将孙咸的离奇经历:“梦中所滴处成疮,终身不差。”[1]1051还有元和年间陈昭、董进朝等人的奇遇,都有具体的时间、地点及确切的人物,颇具历史叙事的意味,这种创作特点的形成与社会影响不无联系,具有实用价值。“此书虽是录异志怪小说,但与《独异志》《宣室志》等语多荒怪者不同,实有可用的史料。”[6]157史料价值的体现是对小说真实一面的充分肯定。

亦真亦奇的叙事特点同样体现在思想情感表达上。作者力图在怪奇的故事中反映真实的社会情况,表达真情实感。《支诺皋上》第一条:“其弟请筑糠三版。三日饥困不成,求哀于鬼,乃拔其鼻,鼻如象而归。国人怪而围观之,惨恚而卒。”新罗国人不讲情义的弟弟因为不顾及亲情与贪婪嫉妒,受到了惩罚后羞愧而死,通过这个故事劝人们向善。再如《支诺皋上》中讲述恶少李和子重金收买鬼差以延长寿命。李和子经常偷猫狗食用,被鬼差寻到为猫狗偿命,惊恐之下,以钱财贿赂冥界以换取三年寿命,却在三日之后死去,原是冥界三年,人间为三日,这是对现实官场的讽刺,冥官受贿、滥用职权的行为是真实的现实社会腐败官员映现。通过鬼怪之类的事以反映现实的道理与社会生活,与段成式当时所处的时代有关,“安史之乱”后至中晚唐,国势日渐衰微,繁华之时一去不复返,“唐代文人怀念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的繁华,又感伤于现实的无奈,在这种苦闷中无法解脱,只能想借助自己的想象来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也使得唐代文人之间普遍存在‘好奇’的现象。”[7]20以奇异故事表达真实体会,《冥迹》有一则常见的志怪题材,即书生与女鬼互相爱慕,故事一反常态,没有因郎才女貌而相爱的浪漫情节,崔罗什因路遇女鬼之后沉迷美色,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作者借此告诫人们不要因为外在的诱惑迷失自己。“百姓们在这种动荡的社会中无法解脱,渴望能有法力无边之人来帮助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了大量有着奇异内容的志怪传奇。”[1]20段成式正是通过奇异故事以劝诫世人。

从叙事特点来看,《酉阳杂俎》亦真亦奇,在丰富的奇异故事中,真实性并存,这种叙事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孔子“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8]92。孔子这一重人事远鬼神的观点影响了段成式对极具奇幻色彩的故事素材进行主题意蕴上的塑造,受到传统叙事观念的影响,“中国古代小说,从总体上说形成了以崇真斥伪为本位观念的叙事传统”[5]9。揭示真理、劝诫世人、显示才华,在众多怪异故事中蕴藏着社会和作者的真实一面,求真与求奇和谐共存,正是《酉阳杂俎》的叙事之奇。

三、及怪及戏的怪奇滋味

《酉阳杂俎》之奇表现在审美趣味上是笔涉怪诞与戏谑,充满滋味,打动人心。开篇序言:“固服逢掖者,肆笔之余,及怪及戏,无侵于儒。无若《诗》《书》之味大羮。史为折俎,子为醯醢也。炙鸮羞鳖,岂容下箸乎?”作者在思想上坚持正统的儒家思想但又强调该作与传统经史书的滋味不同,李剑国评:“成式首倡‘志怪小说’一词,以为五经子史乃大羹折俎,味之正者,而志怪小说乃‘炙鸮羞鳖’,野味也。正人君子或对之不肯下箸,成式乃以为自有佳味。”[3]749对段成式于序言中所谈滋味解释恰到好处,滋味于诗歌指向形象性特征,在小说中,目的在于“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3]750。小说语言雕琢精细,情节巧妙,极具感染力。

段成式强调滋味,同其他志怪小说相比,《酉阳杂俎》中的丰富驳杂的故事更重趣味性,不刻意追求情节完整或结构完善,着重将笔力放在整篇的怪奇基调上,精雕细琢。《诺皋记》诸多篇目,想象奇特,如长须国奇遇一事的刻画,以士人的视角写出他遭遇虾精的奇遇。士人偶然进入一国,所有人包括公主在内皆具有长长的胡须,审美极怪:“花无蕊不妍,女无须亦丑。”[1]545这番大胆的言论令人唏嘘不已,全篇并未对国家来历、士人如何到达此国、士人如何成为长须国驸马作出过多的描写,转而将笔墨用于长须国奇景奇人奇言上,矛盾冲突激烈,转眼十几年,“忽一日,其君臣忧戚。士人怪,问之。王泣曰:‘吾国有难,祸在旦夕,非驸马不能救’”。悬念设置巧妙、气氛转而紧张,后士人寻龙王救国王,几经波折后发现长须国的国王、公主只皆是一群虾精,一切谜团豁然开朗,结局令人啼笑皆非,设置极为巧妙。李剑国评:“《诺皋》之记,皆以瑰丽警冗之笔述天地之奇,篇幅虽大都不及玄怪录,然巧为幻设,工事藻绘。”[3]750情节设置巧妙、奇幻。结尾“士人不觉悲从中来,流泪哭泣”。[3]750作者对节奏巧妙把控,对怪奇要素以精心刻画的语言巧妙组织,怪奇、戏谑意味十足。

怪奇、戏谑的滋味又表现在怪奇的语言中涌动着细腻深厚的情感,具有感染力,深入人心。有不少短篇故事中的怪味与深厚情感,作者于短篇中凭借高超的语言艺术展现出来,如《艺绝》中一则言成都宝相寺里的菩提像,“偏院小殿中有菩提像,其尘不集,如新塑者”[1]274。普通的一尊菩提像,在巧妙语言之下,具有了神圣的色彩,充分调动读者的好奇心与想象力。又如《广动植之三》两篇关于葡萄的描写:“津液奇胜,芬芳减之”[1]712“长高数仞,荫地幅员十丈,仰视若帷盖焉”[1]712字字珠玑,将葡萄的味道以八字绘声绘色描绘,从高这一特点写开,给葡萄这一种类的植物披上奇幻外衣。《事感》叙众人为来府君送行,遇一乌鸦引至饮水处,欲思水而不可得:“乌起,见一石,方五六寸,以鞭拨之,清泉涌出,因盛以银瓶。瓶满,水立竭。”[1]367唯有来府君和品德美好的崔恕可以喝,属实怪异,联系到个人品德又合情合理,充满趣味。这些“怪奇”故事无论写人还是写物,读来都有一种亲切之感和奇幻之味,正是凭着对植物的喜爱,对人间美好事物的向往,才能将万物的怪奇展现得自然流畅,引起读者的共鸣。段成式仔细雕琢四面八方搜罗所得的素材,融汇自己的真实情感于其中,以简洁的语言将怪奇的滋味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及怪及戏的观点下,《酉阳杂俎》富有怪奇的滋味,正如李剑国先生评:“正人君子或对之不肯下箸,成式乃以为自有佳味。味之为何?奇也,异也,幻也,怪也。”[3]750语言经过一番雕琢,渲染怪奇的氛围,小说更有味道,故事具有较强的感染力,又蕴含深厚的情感,正是及怪及戏的怪奇滋味表现。

《酉阳杂俎》一书之奇于内容上是具有丰富驳杂的奇异故事,在叙事风格上表现为亦真亦奇,奇异的故事中有真实社会与道理,在审美方面为及怪及戏的怪奇审美,故事极具感染力与情感,志怪写作水平较高。明代胡应麟评:“志怪一书,自《神异》之下、《洞冥》之下,无虑数百家,而独唐段氏《酉阳杂俎》最为迥出。”[9]599目前对这部“最为迥出”的志怪之作研究尚有欠缺,本文研究从怪奇特点入手窥探其在内容、叙事、审美方面的奇,创新性地从多个角度研究这部小说的怪奇特点,从而深入揭示这部杂俎小说的深层含义与内在情感,可为后来者的深入研究提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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