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掖乌氏考论

2021-12-31 20:59刘森垚
关键词:一族张掖墓志

刘森垚

(河西学院,甘肃 张掖 734000)

中古时期是姓族郡望昌盛的时代, 西北地区亦在其中,但于张掖一地却鲜见以此命名的郡望,直到中晚唐时方才有较著名的宰相乌重胤一支望以张掖。 前辈学者在谈论“胡姓”时多有涉及张掖乌氏,比如姚薇元《北朝胡姓考》、[1]章群《唐代蕃将研究》、[2]赵辉《唐朝乌氏家族研究》[3]等,但因史料所见不多,前人更着墨于乌重胤一支世系的勘定,对以姓氏为标志的族群归属、 活动等尚留有待探讨的空间。故本文将利用二重文献,围绕乌氏之张掖郡望问题展开讨论。

一、郡望出现

据两唐书传记, 未见有乌重胤一支望以张掖的信息;而《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中谓乌氏曾徙居张掖。[4]岑仲勉认为《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是《元和姓纂》的“嫡子”,并辅以唐人文集和氏族谱牒。[5]但是《元和姓纂》却载:“乌……【河南】代北人,乌石兰改姓焉。兼御史大夫乌洽。洽从父弟玭。玭生重允,今为河阳节度。 ”[6]今本《姓纂》虽有阙文,但明显说明乌氏望以河南而非张掖。 而且《姓纂》出自官方,文中又有“今为”字样,可知这段文字是元和七年(812 年)以前时人普遍认可的乌氏的姓源信息。 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元和八年(813 年)韩愈为乌重胤之父承玭撰写庙碑,碑云:

乌氏著于《春秋》,谱于《世本》,列于《姓苑》,在莒者存,在齐有馀枝鸣,皆为大夫。秦有获,为大官。 其后世之江南者家鄱阳,处北者家张掖,或入夷狄为君长。唐初,察为左武卫大将军,实张掖人。其子曰令望,为左领军卫大将军。 孙曰蒙,为中郎将;是生赠尚书,讳承玼,字某。乌氏自莒齐秦大夫以来,皆以才力显;及武德以来,始以武功为名将家。[7]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 第一, 此处首先出现了“张掖”,但不明说是郡望,而这完全被《新表》继承下来;第二,据“其后世之江南者家鄱阳,处北者家张掖,或入夷狄为君长”可知,与《姓纂》《新表》相比,韩愈所云不关三字“胡姓”,并非如姚薇元所谓“不讳其为夷狄”,[8]反而是把鄱阳、张掖、夷狄用“或”字并列而暗示乌重胤并非胡人;第三,《新表》也非完全继承《姓纂》、“乌承玭碑”,直接溯源到了东北胡族“乌洛侯”的身上。

中古胡姓一凡几变不算少见, 往往和姓族的迁徙、认同的嬗变有关,张掖乌氏亦当难免。 据两唐书《乌重胤传》,乌重胤为“潞州牙将”,其父亦称“河东将”,[9][10]可知至少乌氏这两代籍贯当在河东、潞州。 据新出乾符五年(878 年)《郭君妻乌氏墓志》,其自称“今为潞州上党郡长宁乡钦化里人也”,[11]又记曾祖重玘、祖行固、父道。 其一,重玘当与重胤、重元都是堂兄弟,是承玭族子。其二,郭君妻乌氏的潞州籍贯当源自重玘,结合上文,则可上溯至承玭一辈。 又据《乌氏庙碑铭》,承玭被封“李光弼以闻,诏拜冠军将军,守右威卫将军检校殿中监,封昌化郡王、石岭军使”。李光弼曾征战临淮而封“临淮郡王”,大约可知承玭之封“昌化郡王、石岭军使”,称“河东将”,主要也是因为曾在今山西中部征战而定居于此,时在史思明复叛之后。也就是说乌承玭在五十多岁后,①率领逃离史思明毒手的部众移居河东。在此之前,乌氏一族则主要活动在河北北部。

张掖乌氏与史思明关系紧密。 史思明攻打信都,信都守将乌承恩投降而被善待有加.史思明之初次归顺,也是乌承恩族弟乌承玭游说促成的,史思明复叛前,乌承恩有子在其帐下。这一方面是因为乌氏兄弟曾长期与史思明共事于河北北部,另一方面则是乌承恩之父乌知义曾长期是史思明的上级。又据陈兵《南下淄青前之平卢镇研究》,开元二十三年至开元二十六年,乌知义的职位是平卢军使。[12]之所以能任此关键职位,乌知义、乌承恩父子当是某部边疆族群的首领,亦即《新唐书》卷一三〇、[13]《旧唐书》卷一〇〇所谓“虏酋”“蕃酋”。[14]在更早的开元十八年(730 年),乌重胤一族已经出现在幽州,据《资治通鉴》卷二一三:“可突干寇平卢,先锋使张掖乌承玭破之于捺禄山。 ”[15]实际上,向更前追溯, 乌氏一族也已在河北北部位居要职,《资治通鉴》卷二一〇:“(先天元年)幽州大都督孙佺与奚酋李大酺战于冷陉, 全军覆没……将军乌可利谏曰:‘道险而天热,悬军远袭,往必败。 ’”[16]将军乌可利当属幽州大都督府。 又《文苑英华》有封授乌薄利的两件诏书,其官爵为“冠军大将军、行右豹韬卫将军员外置、检校源州都督、良乡县开国男”、“左金吾卫大将军、员外置同正员、检校源州都督、归义县开国子”,[17]其中良乡县、归义县皆在幽州。这是已知的较早出现幽州乌氏的记载,时间约在武后时期(制诰作者李峤在任当在693~704年)。

乌氏一族在幽州活动了至少50 年, 早已定居、昌盛于此,但不见幽州某地郡望的情况。 而到了乌重胤活跃的时期,乌氏一族突然冒出了张掖郡望,而且据大和八年(834 年)《陈专妻乌氏墓志》、[18]中和六年(886 年)《乌元守墓志》、[19]咸通十二年(871 年)《杨乾光妻乌氏墓志》,[20]乌重胤之后世均称望出张掖,并无异词。 再结合前文来看,乌氏一族的姓源信息在乌重胤显达后的人工雕琢迹象较为明显。 其一,韩愈撰写《乌氏庙碑铭》、乌重胤于京城修建祠庙, 是乌氏一族自安史之乱后流离各地的终结,是家族安定后对社会地位、文化认同需求的表现,这本身就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 其二,前文已述,恰在《乌氏庙碑铭》前几年,官方认可的乌氏姓源是“河南”与“乌石兰”的组合,无关张掖。且天宝十载(751 年)《乌善智墓志》所谓“北代人也”,也暗示其出自代北鲜卑胡姓,很可能还是《魏书·官氏志》中的乌石兰。其三,安史之乱后“仇胡”的社会风气, 给乌氏姓源的重新拟构和定位提供了更多的动机。如荣新江所言,“安史之乱后,生活在中原的大多数粟特人的墓志有个明显的变化,即讳言出身, 他们力图用改变自己的出身和郡望的做法,来与胡人划清界限”,[21]与史思明等关系紧密的“虏酋”乌氏极可能也有相同的心理处境。荣新江又指出,也有明言自己是粟特后裔的情况,主要是因为少数粟特后裔或新近来华或忠于唐廷,新近出土乾元二年(759 年)的《曹怀直墓志》记其长任禁军而仍改姓源,[22]则部分否定了上述说法。实际上,时人“仇胡”主要还是针对安史之流的北部边疆“九姓胡”,如能将自己的郡望、姓源追溯到西域古国, 则也能与幽蓟九姓胡摆脱干系,《石崇俊墓志》出自西域石氏、《米继芬墓志》记为西域米国、《何文哲墓志》 溯至西域何国、《史孝章墓志》出现阿史那氏、《曹怀直墓志》攀附疏勒裴氏等等,都是如此。 而且,据《乌氏庙碑铭》“事发族夷,尚书独走免”,②史思明杀害乌承恩、乌承玭两百多部属、族人,这是血海深仇。 因此,武后、玄宗时活跃在幽州的乌氏, 很可能也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了西部边疆。 第四,韩愈望以昌黎,又出自河阳,在感情上确实与来自幽州、出镇河阳的乌重胤更为贴近。如前文所言,韩氏在《乌氏庙碑铭》确实也刻意掩盖乌氏的北胡身份、 突出了乌氏的张掖姓源。 但韩愈并非创造这一关联,而更可能是接受并修饰了丧家的说法,毕竟早在元和五年(810 年),乌重胤就已经被封“张掖郡开国公”。 也就是说,乌重胤因平叛有功而授“银青光禄大夫、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后,已经显贵,对地位、文化需求更高了,封爵名号自然能够体现本族的姓源认同。

二、族源追溯

乌氏目光向西北追溯,直言郡望张掖,一定是家族内部留存有与张掖一地相关的某些信息。 乌氏和张掖是怎么关联起来的呢?

《资治通鉴》卷二一八:“(七月)时信都太守乌承恩麾下有朔方兵三千人。 ”[23]又据《旧唐书·裴漼传》:“(天宝初)又加御史大夫,时北平军使乌承恩恃以蕃酋与中贵通。 ”[24]可知在乌承恩之父乌知义死后,乌氏一族已被调离平卢前线,出任冀州时却仍有一支朔方兵应以“蕃酋·城傍”形式从属乌承恩,较为特别。 实际上,幽州乌氏与朔方军的联系还不止如此。 据《为幽州长史薛楚玉破契丹露布》记载,乌承恩为北郡长上折冲兼儒州都督;[25]又据《新唐书·地理志》,儒州属安化州都督府,寄在庆州界,是党项拓拔部羁縻州。[26]③另外,前文谈及的乌薄利检校源州都督。据苏颋《同饯阳将军兼源州都督御史中丞》、[27]《册府元龟·将帅部·立功》云王晙为源州(原州)都督,[28]可知“原州”在唐代常作“源州”,其地亦近庆州、灵州。也就是说,就目前已知较早的幽州乌氏乌薄利而言, 其在河北北部活动的时候仍“检校”有朔方军某部,而这样的情况似乎一直延续到了乌承恩。换言之,可以推断乌薄利大约是初到河北,时间约在武后后期。 而此时为了平定李尽忠、孙万荣的叛乱,朝廷“大发河东道及六胡州、绥、延、丹、隰等州稽胡精兵,悉赴营州”,[29]也许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 同属朔方军的乌薄利等乌氏蕃族一并被迁往河北北部。 可为佐证的是史孝章家族,据《史孝章神道碑》及《旧唐书·史宪诚传》所云“灵武建康人”,可知其也是由朔方军迁徙到河北。[30]

据李鸿宾《唐朝朔方军研究》,唐朝前期,朔方军中的边疆族群主要是突厥、铁勒(包括回纥、薛延陀等)、粟特、吐谷浑和党项五个系统。[31]除了北方突厥外,其余西来、南来的族群都有可能是乌氏的来源。 昭武九姓、铁勒契苾、吐谷浑部都曾活跃在河西走廊,特别是甘凉之间,也都曾有向东迁徙的情况。不过乌氏与之缺乏直接关联,还需辗转相证。前文所谈到的寄居在庆州之儒州,其实是为安置由今天甘南迁来的党项羌而设置的。 据《魏书·乞伏国仁传》:“及世祖平统万,炽磐乃遣其叔平远将军泥头、弟安远将军度质于京师,又使其中书侍郎王恺、丞相从事中郎乌讷阗奉表贡其方物。 ”[32]可知430 年左右时, 西秦居于今甘南时有乌氏族人。 又据《晋书·乞伏载记》:

(义熙十一年)“遣安北乌地延、冠军翟绍讨吐谷浑别统句旁于泣勤川, 大破之, 俘获甚众……乙弗鲜卑乌地延率户二万降于炽磐, 署为建义将军。地延寻死,弟他子立,以子轲兰质于西平。他子从弟提孤等率户五千以西迁,叛于炽磐。凉州刺史出连虔遣使喻之,提孤等归降。炽磐以提孤奸猾,终为边患,税其部中戎马六万匹。 后二岁而提孤等扇动部落, 西奔出塞。 他子率户五千入居西平。 ”[33]

由此可知,虽然《晋书》或有倒误,④但明显说明西秦之乌氏源出乙弗乌氏,活动在西平以西。据《魏书·吐谷浑传》记载,乙弗部落在吐谷浑北,也就是在青海湖以北,那么《晋书·乞伏载记》所谓叛于炽磐、西奔出塞,很可能是向西北经由大斗拔谷投往西秦劲敌沮渠氏之领域。当然,并不是说这是单向的迁徙。比如,《资治通鉴》卷一一六记载义熙九年(413 年)、义熙十三年(417 年)沮渠蒙逊两次攻击苕藋之卑和、乌啼二虏。[34]据周伟洲《魏晋十六国时期鲜卑族向西北地区的迁徙与分布》,卑和虏亦即乙弗部。[35]与卑和连称的乌啼,笔者认为也就是前文提到的乙弗乌氏,乌地延、乌他子、乌提孤,前二音皆如“乌啼”。 也就是说,在乌提孤出塞以前,祁连山南北麓均有乌氏活动。 不论是乞伏、乙弗,甚至秃发、吐谷浑,他们南迁、建国,往往以鲜卑的面貌, 实际上在迁徙过程中裹挟了大量的高车、羯族、羌人、匈奴,而这样的群体正是《魏略》所称的“赀虏”:[36]

赀虏,本匈奴也,匈奴名奴婢为赀。始建武时,匈奴衰,分去其奴婢,亡匿在金城、武威、酒泉北、黑水西、河东西,畜牧逐水草,钞盗凉州,部落稍多,有数万,不与东部鲜卑同也。 其种非一,有大胡,有丁令,或颇有羌杂处,由本亡奴婢故也。 当汉、魏之际,其大人有檀柘,死后,其枝大人南近在广魏、令居界,有秃瑰来数反,为凉州所杀。[37]

也就是说,汉魏时期的赀虏本就出自匈奴、副以鲜卑,广泛分布在祁连山北麓,乌氏之源亦当在其中。 继续向前追溯,《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河綦康侯乌黎,以匈奴右王与浑邪降,侯六百户。 七月壬午封,六年薨。 元鼎三年,侯馀利鞮嗣,四十二年,本始二年薨,亡后。 ”[38]汉代之张掖郡本就是浑邪王属地,其治所“觻得”得名于匈奴王号;或与乌啼部几人类似而为一音之转,⑤“乌黎”和“馀利”当同音,应当也是匈奴王号之一,所以方有与之音近的“屋兰”县的设置。因此,乌氏与张掖的关联最早可以追溯到此时。 但乌重胤一族的姓源记忆恐怕难以存留千年, 同时我们也需把建有屋兰县的张掖郡看做是乌氏的发祥地。 上文提及十六国时张掖郡也有乌氏的痕迹。自此之后,直到唐初,河西地区乌氏活动的情况,似有缺环。仅仅《元和郡县图志·会州·乌兰县》所记“周武帝西巡于此,置乌兰关,又置县,在会宁关东南四里”一语,[39]或暗示乌氏一族有部众东迁。 当然,一般情况下,应当也有存留在河西中部的乌氏。⑥天宝元年(742 年)樊衡《河西破蕃贼露布》:“臣别差大斗军副使乌怀愿讨击……”,[40]大斗军即在上文乌啼所在之苕藋附近。另外,此时担任大斗军使的当属康太和,其墓志亦新近出土,其云:“又转左司御率府副率,充大斗军使。勋效过人,部伍超众,拔授忠武将军、大斗军使、河西节度副使、右清道率府率。又云麾将军,充河源军使。天宝二载……”[41]可知康太和恰在天宝元年时任此职,又据其墓志,康太和之高祖、祖、父皆在武威郡磻和府任果毅或折冲,康氏一族明显就是定居番和当地的粟特后裔,那么乌怀愿或也应是留存河西的乌氏。 到更晚时代,归义军时期的敦煌乡里出现了乌氏,[42]可以看做是乌氏的向西扩散。

既然河西走廊地区在长时段上都有乌氏的活动痕迹,那么乌重胤一族可以在中古时期的任何阶段由发祥地张掖迁往中原。 不过这个问题,还需再稍作推测。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乌重胤之祖乌蒙为左武卫中郎将。结合三十年一代人的算法以及神龙元年(705 年)时左右鹰扬卫改为左右武卫的变化,可知乌蒙的主要活动时间在705-740 年间。《乌氏庙碑铭》云“察为左武卫大将军,实张掖人。 其子曰令望,为左领军卫大将军”,[43]又结合三十年一代人的算法以及咸亨元年(670 年)前、光宅元年(684年)后暂无左右领军卫的名号,可推知乌令望主要活动时间当在670-684 年之间。 那么乌察的主要活动时间差不多在高宗前期, 远不及《乌氏庙碑铭》所谓“武德以来”。 从乌重胤的功绩及职官来看,其父乌承玭不过追认工部尚书,[44]乌察、乌令望所任之左武卫大将军、左领军卫大将军当为实职,而且当为所终(或最高)的职位,则乌察的内迁时间的上限或许更早。 契苾何力率六千余家入唐、[45]安朏汗以五千余落归附,[46]出任之官均为十六卫之“将军”,之后也都累迁到了十六卫“大将军”,其子也都累迁到了十六卫“大将军”,这种情况当与乌察、乌令望的情况类似。蕃将入唐而直接任职十六卫“大将军”者,当如阿史那社尔一类势大名高者,大概率载于史册。 而如安朏汗,甚至乌察这样的内迁蕃酋,竟不见于传世文献。

关于唐高宗时期乌氏具体的内迁情形, 文献不足,尚不清楚。 也许或类似入华粟特、党项拓跋由河西或河湟迁到今天宁夏地区。 尤其当类似契苾一部, 先居于甘州一带, 而后迁徙至朔方军辖区,至武后时更迁徙到河北北部。契苾部自贞观六年(632 年)始定居武威,而至契苾明时已经望以武威,约在高宗时。 之后直到开元二十一年(733 年)《契苾尚宾墓志》中仍称“武威著姓”,而到了大中八年(854 年)《契苾通墓志》中,对其姓源已经不甚了了,而且志主也没有有关河西地区的爵号,这与契苾尚宾、嘉宾一辈恐已有隔阂。也就是说契苾的武威郡望, 大约持续了200 年时间, 乌氏之望张掖,也大致存续了 200 年(680-880 年)。

三、余论

《魏书·官氏志》记载乌石兰改石氏、乌洛兰改兰氏,[47]而《元和姓纂》云乌石兰改姓乌,又说乌石兰改石氏,[48]《通志·氏族略》也有同样的说法。[49]这样的记载是有矛盾的。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乌氏或与乌石兰有些关联。 天宝十载(751 年)《乌善智墓志》记其妻子为兰氏,《旧唐书·乌重胤传》后附有石洪之传,正光四年(523 年)《翟兴祖造像碑》所记翟、沮渠、贾、乙弗、兰等相连姓氏都当为河西著姓,[50]而且兰氏是匈奴和匈奴别部卢水胡的大姓、石氏是匈奴别落之羯族大姓、乌氏也出自匈奴别部和河西走廊。 这恐怕也是在乌重胤重新申明和拟构自己张掖郡望以前, 时人一般认为乌氏源自代北、乌石兰的原因,也自然是《姓纂》中乌氏望以河南的缘由。 另外,与乌石兰十分相近的“乌洛兰”氏,不见其改为乌氏的记载,不过与乌洛兰十分相近的的“乌洛侯”氏则在后世文献中出现了和乌重胤一族的关联。

前文已述,以乌重胤为代表的、生活在盛唐、中唐时的乌氏一族当源自汉晋河西地区的赀虏、甚至西汉时张掖的匈奴别部。关于这一点,乌氏族人应当也有认识, 特别是在他们的家族记忆中保留了有关自己在初唐时期的聚居地“张掖”的关键信息,并在家族重获显达时予以重申和拟构。而这也恰好体现在了能够说明乌氏自我认同的《乌氏庙碑铭》之中。 然而,在后世的《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却一反《元和姓纂》认为乌氏出自乌石兰的说法, 而突然指其源自东北胡族乌洛侯, 这并非偶然。以安史之乱为分界点,前期与中原政权互动频繁的主要是来自西北边疆的各类族群, 自此以后则是东北边疆族群更多地影响到了中原政权,人们的视野也更多地关注到了东北地区的胡族。 据李晓明《唐史孝章家族研究》一文和新出《史孝章墓志》 均较细致地研究和批评了前人有关史宪诚一支的突厥、回纥、奚族族属的观点,而指出此史氏当出灵武朔方军,[51]此论甚恰。 实际上,不仅史宪诚一支与乌重胤一族在从朔方到河北的迁徙有相似之处, 有关自己族源的线索和追溯上也多有类同。 其一,朔方军史氏源出河西史氏,其迁徙路线也与河湟一带相关:原州出土的《史索岩墓志》《史道德墓志》 自云为建康人, 其较早的先祖罗、嗣、度三代人是长期任官和生活在河湟一带的;又据吉田丰对北周《史君墓志》志文的研究,其中的synpyn 一词是“西平”的粟特语表记,表明史君约在519 年活动在河湟;[52]福岛惠据炳灵寺开元十九年(731 年)《灵岩寺记》及《康令恽墓志》而指出康令恽父子以及史元信根据地当在鄯州西平一带。[53]那么入华粟特后裔史氏由建康迁往河湟一带,再迁往朔方军,最后任职于河北,当与张掖乌氏之迁徙轨迹类似。 其二, 源出粟特的史宪诚一支,在《史孝章墓志》中出现了追溯“阿史那氏”的信息,这也当与中唐时的“仇胡”,特别是针对安史之流的北部边疆“九姓胡”的厌恶有关,前文已述。在较早的《史孝章墓志》《史孝章神道碑》中并无丝毫有关奚族的信息,但到了后世的两《唐书》却记其出自“奚人”,这与两《唐书》载乌氏源自乌洛侯,如出一辙。 也就是说,史氏之奚族、乌氏之乌洛侯的附会, 大约是在唐末方才形成的。 除了年代久远、姓源模糊外,他们之间产生关联的原因,笔者认为主还是交往频繁背景下字音、 字体相近而不自觉地攀附(“史”与“奚”音近,“史”“乌”可做“阿史那”“乌洛侯”的简称)。 这很可能并非如尹勇所认为的——“政治势力和文明程度的对比是内迁蕃胡姓氏取向的决定因素”,[54]否则难以解释乌洛侯边远小国之裔能在河北有较高大的“政治势力和文明程度”。

还需提请注意的是:安史之乱时,乌氏与安史本就密切,又同是居于河北北部的蕃兵首领,当属利益共同体, 但乌氏不曾反叛, 甚至劝史思明反正,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有两条:其一,森安孝夫认为“安史之乱是登场时机过早的征服王朝”,[55]也就是说其尚未获得内亚族群的普遍支持, 所率之兵不过“同罗、奚、契丹、室韦”等活动在东北边疆的族群。 而据前文,乌氏恰恰并非乌洛侯之裔,而且活动在幽州的乌氏长期与朔方军存在一定的关联,而朔方军正是朝廷平定安史之乱的主要力量。其二,不比安史之流,据前文所述,乌氏自武后时就已获高官封爵,可谓“世受唐恩”。乌氏的汉化程度相对较高,除了赵辉《唐朝乌氏家族研究》指出的胡汉通婚、地望内迁、尊重儒生外,[56]自乌承恩、乌承玭后,乌氏后代皆以字排行,更趋近于典型中原家族的起名方式, 生活思维上也体现了不断地华夏化。

总之,中唐时期名声显赫的张掖乌氏,当与中古时期东北的乌洛侯国无关, 其源头当可追溯到西汉时期的活动在河西的匈奴别部。汉晋时期,乌氏作为以匈奴为主、鲜卑为辅的赀虏的一小部分,长期活动在广义的河西地区。北朝时,乌氏或与匈奴之裔兰氏、石氏有所关联,而被认为是出自乌石兰氏。 除了漠北、华夏腹地有部分乌氏迁徙外,河西走廊应当还有乌氏留居。大约在初唐时,张掖乌氏迁往黄河以东、后来朔方军辖地,又于武后时,徙至河北北部,作为唐廷抵御契丹、奚族的前锋,多有功绩。也正因如此,乌氏与幽蓟一带的九姓胡颇有交往。 安史之乱后,乌氏一族遭受重大打击,又迁徙至河东一带生存。当乌重胤显达后,出于社会地位的文化需求,以及摆脱与九姓胡的关联,乌氏一族刻意重申和拟构了自己的张掖郡望。 但至唐末,大致由于年代久远、迁徙频繁导致乌氏之姓源族属模糊, 后世则因乌氏于幽蓟显达昌盛而误将其与乌洛侯联系到了一起。 乌氏从望以张掖郡到族出乌洛侯, 恰是中国古代历史上农耕游牧互动的重心由西北转向东北的一个微观缩影。

注释:

①《昌黎文钞》引朱熹《昌黎先生集考异》云许孟容作《乌承玭神道碑》,记其卒岁为九十六(高海夫编:《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第 672 页)。 乌承玭卒年为贞元十一年(795 年)。

②据《乌氏庙碑铭》,乌重胤为乌承玭之长子,乌重胤生于761年,而此时乌承玭已经62 岁,应当属于劫后余生而新妻新子。

③陈兵《南下淄青前之平卢镇研究》认为“乌承恩却是乌洛侯人,乌洛侯属东夷,故乌承恩任都督之儒州必不为拓拔部党项羌之儒州, 很可能是唐帝国为安置内附乌洛侯人而新置的羁縻州,否则也不会由乌洛侯人乌承恩担任都督。 ”但是乌重胤一族当非乌洛侯之裔,后文详述。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甘南党项一部,也是自河湟一带逐渐迁徙过来的。

④“乙弗鲜卑乌地延率户二万降于炽磐……”等夹在论述姚艾事迹之间,明显有错乱倒误。

⑤“啼”“提”上古拟音,中古拟音大约为 dee、dei;“利”上古拟音,李方桂为ljidh、王力为liet、郑张尚芳为rids、高本汉为lied([瑞典]高本汉,著,潘悟云,等,译:《汉文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 年:第 224 页)。 由此,后世“乌啼”之音当分化自“余利”“乌利”。

⑥也有留存在漠北的乌氏——《魏书·蠕蠕传》:“可遣大臣树黎、勿地延等女为媵……吐贺真远遁,其莫弗乌朱驾颓率众数千落来降。 ”其中“勿地延”也就是“乌地延”;“乌朱驾颓”,亦当姓乌,当源自匈奴余部。 周伟洲《敕勒与柔然》云乌朱驾颓出自乌洛侯,或可商榷(周伟洲:《敕勒与柔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103~104 页)。

猜你喜欢
一族张掖墓志
大自然的调色板——张掖七彩丹霞
情暖张掖大地 让爱不再孤单
五代墓志所见辽代史料考
辽耶律公迪墓志考
辽代《韩德让墓志》疏解
南阳出土两方唐代墓志
Fort Besieged
到张掖看黑河
通勤一族的好物推荐 Tecsun BT-90蓝牙耳机放大器
智取紫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