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凡
(湖北师范大学 语言学研究中心,湖北 黄石 435002)
汉字传入朝鲜半岛的历史比较悠久,但对汉字进行专门研究却很晚。直至朝鲜时代,方有学者开始研究汉字理论,编纂汉文字书。肃宗朝学者李衡祥著有《字学》,探讨汉字六书、字母字子等理论,并且列举、解析字头,可谓汉字研究之嚆矢,但失之简略。稍晚的正祖朝学者沈有镇承李氏之旨趣,撰成《第五游》,该书是目前朝鲜半岛仅存的一部研究汉字字源的专著,也是朝鲜时代最早在说解文字时加入小篆,并从音、形、义三方面进行研究的专门文献[1](P164-166)。该书不但总结了18 世纪以来朝鲜王朝《说文》学的成果,而且还开启了以后朴瑄寿《说文解字翼征》、许传《字训》、权丙勋《六书寻源》、李邻镐《说文考异》等深层研究,可谓韩国《说文》学的重要著作[2](P7)。关于《第五游》的作者及其文献信息,已取得丰硕成果,这里不再赘述。不过,仍有一些问题值得我们深入探讨。比如,《第五游》是最早在说解文字时加入小篆的字书,学者对该书征引篆书的现象虽然也有所关注,但对其征引古文字的研究则比较少见,不免有遗珠之憾。故笔者不揣冒昧,发凡举例,阐述《第五游》征引古文字的特点,以求教于方家。
据韩国学者河永三的统计,《第五游》共征引重文252 例,其中,本字51 例、古字91 例、篆字14例[2](P33)。就古文字的征引情况而言,沈有镇十分尊重《说文解字》小篆及古文、籀文,并以之为宗,同时,也有部分古文字形源于宋明时期的六书学文献。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古文字形源于《说文解字》,对其说解时亦可在宋明字书中循其蛛丝马迹。为便于讨论,现就相关内容列举如下,并加以分析。
按:同书“气”字下:“古气字。气息象云起之形。天之古篆作,上覆之形,气之三画,即天气流行之貌。”[2](P89)可与天字训解相参照。朝鲜李宇炯《经史百家音训字谱》:“天形如鸡子,包地左行。古,积三阳为字,象元气下覆形。一大为天,浅矣。元气广大曰昊天,仁覆闵下曰旻天。”[3](P1)沈、李解“天”字措辞相似,并且所引古文字形亦类。考其源流,殆出于元代杨桓《六书统》,写作“”[4](P20)。上溯之,则有宋代郭忠恕《汗简》之“”(天华岳碑),夏竦《古文四声韵》著录传抄古文字形“”“”(云台碑)、“”(华岳碑)等[5](P18)。明代林尚葵《广金石韵府》:“天,苍苍正色,至高无上,极巅也。从,象天积气覆下之形。”[6](P1)核之《说文》小篆,该字作“”[7](P1)。或即由“”讹作“”“”,再变为“”,朝鲜朝学者传抄作“”或“”。
值得注意的是,历来诸家解字,莫不注重《说文》篆籀字形,何以朝鲜朝学人舍《说文》而取后世著录的传抄古文字形呢?从字形来看,南宋郑樵《六书略》云:“有近取,取于☰,乾体。”[8](P507)或受此影响,亦未可知。从释文来看,“”与“气”之篆文相似,故连言之,则沈氏谓“气之三画,即天气流行之貌”。沈有镇所谓“天气”,即李宇炯所谓“元气”。李氏谓“元气广大”“仁覆闵下”,乃略言之词,沈氏的说解则更为细致。“元气”者,沈有镇谓“元是气之流行”,并且“人之禀是气也,其兼爱生生之义”,于是认为“象其下覆则为天,象其流行则其脚曲而为元,禀于人则先人作仁”。这些观念实际上皆出自朱子学思想。朱熹《仁说》云:“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其运行焉,则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其发用焉,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故论天地之心者,则曰乾元、坤元,则四德之体用不待悉数而足。论人心之妙者,则曰仁,人心也,则四德之体用亦不待遍举而赅。盖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9](P3279)所谓“元气下覆”即朱子所说其运行“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仁覆闵下”,即朱子所说“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而在于天则“元无不统”,在于人则“仁无不包”。可以说,沈氏释“天”字,主要是就楷书字形而作剖析,引用古文字形,乃是辅助其论证观点。因为“气”的篆文与“天”相似,合乎“元气下覆则为天”的观念。
需要指出的是,“邍”并非“原”之古文字形。《说文·灥部》:“,水泉本也。从灥出厂下。,篆文从泉。”[7](P239)段玉裁注:“以小篆作厡,知乃古文、籀文也。后人以厡代高平之曰邍之邍,而别制源字为本厡之厡,积非成是久矣。”[11](P569)段说甚是,则“平原”之“原”本应作“邍”,假借“原”字而“邍”字渐寝,故经典通用“原”。沈有镇解释此字,虽然尊重《说文》,但许慎分列“”“邍”二字,各分其属;而沈氏合二为一,不明通假之故。同时,由于历来字书特别是宋明古文字谱文献收录“原”之古文字形,即将水源之“”与平原之“邍”混同,则沈氏因之也。可见,沈有镇在解字过程中,即便认同《说文》的观点,但凡依赖古文字形之时,必求诸宋明字书文献。
留,住也。田盖所留之地也。卯篆作戼,酉篆作丣,而卯是开发之方,酉乃闭留之方。宜从丣,音丣。隶从卯作畱。卯酉对冲,古者或通用而然耶?[2](P155)
按:沈有镇谓“卯篆作戼,酉篆作丣”,所据篆文出于《说文》,则“卯”小篆作“”,古文作“”;“酉”小篆作“”,古文作“”。《说文·酉部》:“,古文酉。从戼,戼为春门,万物已出;丣为秋门,万物已入。一,闭门之象也。”[7](P311)段玉裁注:“古文酉,谓丣也。仿佛丣字之形而制酉篆。……《管子·幼官篇》:‘春三卯同事,秋三卯同事。’惠氏士奇云:‘春当作三戼,秋当作三丣。’取许书为说也。《虞翻别传》曰:‘翻奏郑玄解《尚书》违失,云古大篆丣字,读当为桺,古桺丣同字,而以为昧,甚违不知盖阙之义。’玉裁按:壁中古文《尚书》作昧谷,郑注《尚书》依之;今文《尚书》作桺谷,郑注《周礼·缝人》取之。今文、古文本有断难合一者也。郑本不误,而仲翔谓其改丣为昧,其他三事亦皆仲翔误会。”[11](P2986)可以说,卯之作戼,酉之作丣,皆隶定篆文、古文而然。同时,沈氏所说的“卯是开发之方,酉乃闭留之方”,亦源于许慎“戼为春门,丣为秋门”之语。
至于沈有镇所言“卯酉对冲,古者或通用而然”,乃是由于不了解两字字形的发展演变所致。“卯”字,甲骨文作“”(佚五四)、“”(甲三三六一)、“”(前三·七·五)、“”(乙九〇九二),金文作“”(散盘)、“”(段簋),先秦货币文字作“”“”“”,古玺文作“”“”,汉印文字作“”(治卯之印)、“”(周卯)[5](P9341)。可以看出,自甲骨文至小篆,该字字形基本没有太大变化。“酉”字,甲骨文作“”(福七)、“”(佚三七四)、“”(前三·七·三),金文作“”(酉父辛爵)、“”(舀鼎)、“”(酉卣),睡虎地秦简作“”“”,汉印文字作“”(史酉)、“”(杜酉之印)。郭沫若指出,“其从卯作丣之古文则迄今未有见,小篆从丣作之劉、畱、桺诸字,古文均从卯作”;马叙伦则指出,以丣为古字者,或酉字古文乃作丣,或“乃借丣为酉,声同幽类”[5](P9377)。《金石韵府》亦著录该字钟鼎文,写作“”“”[20](卷三,P38)。作“”者,或“酉”古文字形之讹省。由于二字形近,于是借丣为酉,后世则以丣从一从卯。因为许慎对“丣”的解释符合阴阳五行思想,即沈氏所谓“卯是开发之方,酉乃闭留之方”,故遵循《说文》字形。
按:沈有镇对“疑”字的解释,本于徐锴注《说文·子部》:“止,不通也。,古矢字,反匕之,幼子多惑也。”[7](P309)又《部》:“,未定也。从声。,古文矢字。”[7](P168)沈氏所谓“或曰”云云,则见于《正字通》:“,疑本字。……《正讹》:‘,
在朝鲜时代,系统研究古文字者始于宣祖朝许穆。许穆是当时的著名书法家、汉字学家,除了书写古文字作品以广流传外,还“随得随记,作《古文韵律》四卷”。同时,明代学者朱之蕃携《海篇心镜》入朝,此书中的《秦汉篆千字文》对朝鲜朝学界影响深远,后世遂逐渐兴起传写古文字、编订古文字谱的风潮[22](P41-74)。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像沈有镇这样在解字过程中采取古文字形也就不足为奇了。通过举例分析,可以窥见《第五游》征引古文字进行解字具有以下特点。
首先,通常情况下,沈有镇在采择字形时,是尊重《说文》小篆或其他古文字形的;但在说解之时,往往舍《说文》而用宋明字书观点。如释“冬”字源于《说文》古文,然谓其“盖造衣已成之形”则取于元代周伯琦的《六书正讹》。释“其”字源自《说文》小篆与古文,然说解之时谓“贵贱相合”,则出自明代魏校的《六书精蕴》。我们认为,这种现象说明了作者虽然认同《说文》古文字形,但并不认同许慎的说解,而更愿意相信宋明六书学文献。
其次,为了服务于自己的解字理念,沈有镇有时会选择宋明字书,主要是六书学文献中所著录的古文字形。如前所述,《说文》列“”“邍”两字头,显系二字;沈氏则以“邍”为“原”之古文,明显是沿袭《金石韵府》等明代字书的说法。释“疑”字而举“”字,实为元明字书著录的源于《说文》古文的讹变字形;其释义所谓“两人俱大,均敌无差”,同样是出自《六书精蕴》。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情况,是因为宋明六书学对沈有镇甚至朝鲜王朝的汉字研究影响深刻。
再次,沈有镇在解析某字时会刻意地选择字形,主要是源于其学术背景和知识体系,深受中国阴阳五行学说特别是朱子学思想的影响。沈氏解字并不单纯依赖某种古文字,而是灵活采取,甚至采用楷书字形作为分析对象。在释“酉”字时,选择《说文》篆文辅助解字,源于许慎“戼为春门,万物已出;丣为秋门,万物已入”之说,符合阴阳五行思想。在释“天”字时,所用“”之形可参照元代杨桓的《六书统》。而释“心”时所谓“上点,理也;左右点,性情也;围画,象心之形也”,是就楷字“心”来说的。考察沈氏解字的相关内容,可以发现,它具有明显的朱子学特征[23](P209-223)。沈有镇曾为英祖侍讲,著有《大学解》,对朱子学义理思想进行了系统阐述。可以说,正是因为沈氏身为朱子学学者,所以其解字风格不脱理学窠臼。
总之,本文所举例证虽为《第五游》之一隅,但亦可反映出沈有镇征引古文字进行解字活动的概貌。正祖李祘曾评价说:“故参判沈有镇,以字学自许。每登筵,推演字义,言多可听,或惉泥强解。如宋人敏交时,解‘可’字曰:方钉丁时,必象其孔之可否;解‘母’字曰:方为女时,未为所乳,为母则两乳垂者居多。然博洽则果不多让于人。”[24](卷一百六一,P13)可谓中肯之论。沈氏解字往往附会己见,“惉泥强解”,已如上所述;在推演字义时又广征博引,以古文字形为佐证,以宋明字书以及其他文献为理据,则体现出其学术风格的“博洽则果”。沈有镇身处朱子学盛行之文化背景,未能完全摆脱理学家字学之藩篱,这是沈氏之必然,更是时代文化之必然。同时还应看到,《第五游》通过古文字形来探究汉字字源,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它不仅推动了朝鲜王朝后期《说文》学的蓬勃发展,也无愧于朝鲜半岛乃至东亚汉字文化圈中的一部解字杰作,因此,今人应予以足够重视。
沈有镇《第五游》征引古文字形以及在解说汉字形音义时倾向于宋明六书学文献,并非孤例,在同时代其他字书也有所体现,如洪良浩的《六书经纬》、李宇炯的《经史百家音训字谱》等。其他学者如朴齐家、李德懋等,在论及汉字学理论时,也出现了类似现象。河永三在研究朴齐家(号楚亭)的文字观时指出:“楚亭对郑樵如此肯定和信赖,促使我们对以郑樵为中心的宋明‘六书’学重新认识并给予新的评价。”[25](P374-375)黄卓明也指出:“透过朝鲜学者对中国学者观点和主张的肯定和引用,让我们意识到被我们自己忽略或歪曲的文字学史上的一些人物及其学术观点……启发我们应对宋明‘六书’学重新予以审视和研究。”[26](P101)像《第五游》这样的字书文献,正可为学界重新审视宋明六书学特别是其域外影响提供例证。本文从考察《第五游》征引古文字及相关解字现象入手,探索其中宋明六书学的蛛丝马迹,归纳其学术特点,以引起学界的重视。在一定意义上说,这一个案分析,对朝鲜半岛文化史、域外汉字传播、跨文化汉字等方面的研究颇具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