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记忆与一场诗歌的渡灵

2022-02-26 05:24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仡佬族苞谷诗集

张 颖

(西南科技大学 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 绵阳 621010)

《青㭎树》是诗人郭金世的第一部诗集,集中收录了160首诗。这160首诗具有相似的主题,诗人在扉页题记:“怀念逝者。这是一组写给父亲的诗。”一位中年诗人怀念逝去的父亲,在温润与满含深情的背后,凸显的是一颗历经时间磨炼后的赤子之心,以及对诗歌的崇高敬意。在诗人眼中,父亲是“一个具有青㭎树性格的人”(《你的城堡你的家》)[1]260,而“我是最孤独的儿子/像一只透明的蚂蚁,忙碌于城乡之间”(《孤独的蚂蚁保存瘦小的时光》)[1]204。在繁忙的都市生活背后,诗人试图用空灵的诗句还原对父亲的记忆,这是一场诗歌的渡灵。而作为一名仡佬族人,郭金世的诗又用亲切自然的语调诉说了仡佬族人的民族记忆,为少数民族诗歌史增添了重要一笔。

一、父亲的去世与诗的开始

记忆化成雪花的碎片,在时光的褶皱处游走纷飞,冰冷的雪与热烈的酒相碰撞,在胸腔内撕扯,父亲的呼唤透过层层时光的迷雾传到耳边。“端起一大碗苞谷酒/双手举得高高的,越过九十九堡头顶/祈求灌醉雪花,一张开嘴/我就被雪花埋葬在冬天的黄昏里”(《雪花》)[1]4。这是一场穿越时空的祭祀,雪与酒是冷与热的纠缠,在时空中具有喷薄而出的力量,而“我”一张开嘴就被雪花埋葬,无疑给人心灵一击,紧张的冲突戛然而止,又迅疾奔跑,起身追赶太阳河畔的身影。无论是冻僵的影子还是挂在城门上的烦恼,都象征着父亲沉重的人生。《青㭎树》开篇第一首诗就抓人眼球,巨大的悲伤中携带了一股力量,如雪花一样轻盈,却铺天盖地而来,“我”追赶父亲的身影,在痛与爱中奔跑。诗集中的所有诗作,几乎都带有父亲去世后给诗人带来的巨大伤痛,这是这部诗集的情感底色,也是诗人创作的母题。

诗集共分为四辑,第一辑以记忆为载体,父亲的形象通过碎片的剪辑拼贴逐渐完整。“九十九堡”“太阳河”“苞谷”“锣鼓”“唢呐”,这些与仡佬族人生活紧密相关的事物不断出现,尤其是古老的“青㭎树”,见证了时光的流逝以及人事的更迭,是诗人探索记忆的一个入口。而冬天,承载了诗人最沉重的记忆,冬天的月光﹑黄昏﹑风,都显得格外冰冷。“独自躺在床上拨弄墙壁的皱纹/静静地斗量毛孔灌满的岁月/没有打扰门外酣睡的夜空,如此安宁”(《在冬天表达你的爱》)[1]13。诗人想象父亲的音容笑貌,以及像父亲一样去思考,去面对生命中的诸多事件,用这种方式向父辈靠拢。而记忆并非都是事实,很多时候是各种想象和情绪的融合。在第一辑中,很多意象还是四散的,诗人很想“讲述时间粉刷过的过往”(《把自己安顿在冬天》)[1]17,但记忆似乎被时间的蛛网切割成了太多碎片,它们带来了很多情绪,但并不完整。

第二辑以青㭎树为视角。青㭎树参与了诗人父亲一生的时光,青㭎树的坚韧就是父亲生命的注解。这一辑中的诗感情真挚浓烈﹑语句通畅自然,诗人常常使用对话语气来构建词语推进的秩序。诗人与父亲的对话其实也是自我问询的过程,使用的语言是仡佬话,大多数时候是排斥他者的,因此我们往往会觉得这是一场只属于二人之间的渡灵。但郭金世并没有将故乡描绘成一个世外桃源,也没有回避父亲的暴躁﹑疲惫和无奈。“从苞谷变成苞谷酒的叙事过程/暴露了你发脾气的真正原因/像一颗苞谷种子,没有一点隐私/赤裸裸地暴露在泥土的眼皮底下”(《回想一棵青㭎树》)[1]94。在这首诗中,读者能看到诗人的父亲及其耕种的土地﹑培育的粮食之间的紧张关系。我们往往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农民和土地之间应该是爱得深沉的关系,然而诗人向读者展示的是这种关系的另一面。农民的一生绝对不是风花雪月,他们面对土地时的感情是复杂的,几乎一生都要用精打细算来对抗各种原因导致的颗粒无收。父亲发脾气,更直接的原因是宣泄对这个过程的不满,也是对一种依赖关系的反叛。

第三辑则以三月的清明祭祀为主题,诗人通过不同侧面描写出仡佬寨的三月风景,将对父亲亡魂的追悼融入具体事物的观察之中,怀念之思深切感人,读之令人同感悲戚。这一辑中,父亲的坚韧不断被提及,诗人发出终极追问:“怎样的归宿,才是生命的最终归宿?”三月的祭祀似乎能给出一个答案。每当清明,远离仡佬寨的诗人一定要回去,这一夜,“寨子像炸开了锅的油水/忙碌地翻滚/祭品琳琅满目,五彩缤纷/家家户户都以最好的姿态/表达同样的心意”(《清明回乡祭祀》)[1]142。清明回乡就像是忙碌的都市人寻找归宿的旅程,哪怕只有一夜,哪怕这只是一个过程,但这场祭祀事关生命的最终归宿,在与祖先的沟通中,生者获取了力量。而父亲亡魂的归来,治愈了诗人对父亲去世的悲伤。“等待三月,阳光融化冬天的残酷/你和你的亲戚朋友不约而同地归来/面对面席地而坐,端起酒碗畅饮”(《冬天,在窗台上吹凉风》)[1]25。在时光赋予的成长中,诗人逐渐化解了关于那个冬天的痛苦记忆,仡佬寨的美景也疗养着诗人受伤的心灵。

第四辑描绘了更多诗人与父亲生活时的细节,他用诗句还原了父亲的生活。诗人也对诗歌创作本身进行了思考,有些诗具有元诗的意义。在第四辑中,诗人并没有将父亲升华成一个神一样的人物,而是诉说真实的生活,压抑﹑酒精,甚至短暂的无理取闹,构成了一个真实的父亲形象。“没有苞谷酒的日子让你压制自己/只有酒精的怂恿,你才会奚落阿妈/一些陈芝麻滥调的往事被晾晒在酒碗边缘/甚至忘记这是一位陪伴你度过几十个春秋/并为你生下六个儿女的女人”(《泪珠滴碎你额头上的皱纹》)[1]200。诗人也很少使用夸张﹑新奇的意象,往往赋予日常事物诗意,这也使得诗人所谓的“用诗歌来还原记忆”成为可能。但这并不代表诗人在诗中平铺直叙,反而更像是一种质询,通过对事物不断触摸和还原,质询生命的意义。显然诗人也知道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过程,“我的所想未必是你所想的/你的所问也未必是我想说的/没有什么可说了,事实已经如此/世界就这样留下黑格尔及其他/哲学,包括我们的已知抑或未知”(《没有答案的日子》)[1]230。所以诗人将写诗怀念父亲的过程视为“诗歌的祭祀”,这是一种不断拷问自我的方式。

通过诗人的描写,我们可以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耕种者,大多数时候在无言地工作,一生中很少出寨子,有一把经年使用的水烟筒,喝醉酒的时候也许会冲妻子﹑孩子发脾气,一生的时间都献给了苞谷地和苞谷酒。但看似单调的生活偶尔也充满诗意,他会用深情的目光看着寨子里熟悉的太阳河﹑九十九堡,告诉孩子要坚强,掌握土地如何丰收的秘密。这是生活在中国大地上的一名普通的父亲。

你悄然而去,在寨子沉睡之后

夜深人静,我的梦也被带走

所有的生活细节空空如是

包括我的躯体也从来没有存在

——《失去的存在感》[1]23

因为父亲的离世,诗人的世界从此便与失眠﹑冻结﹑黑暗﹑窒息等词有关,并深深地“陷入冬天”,最为严重的则是“生活的细节”被抽空,而“存在感”与这些细节息息相关。因此诗人不得不在想象中重新构建细节,想象“苞谷孕育胚芽的每一个细节,以及/空气调整温度的时候是什么角色”(《冬天,在窗台上吹凉风》)[1]25,用这种方式接近父亲。在构建的过程中,太阳河﹑九十九堡﹑苞谷地﹑水烟筒﹑青㭎树等事物成为关键,诗人想象父亲走失的路是沿着太阳河迁徙的路,被父亲砍倒的那棵青㭎树又重新生长了起来,“与你一起并肩发芽的青㭎树冠上,乳白色的花蕾随着月色悄然成长”(《从你的眼睛窃取温度》)[1]34。在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触摸过的这些事物身上,凝聚了诗人对父亲的思念。而诗歌是诗人获得救赎的方式,也是诗人重新获得存在感的唯一途径。

二、作为“精神之父”的青㭎树

青㭎树是一棵被诗人从太阳河边移栽到心中的精神之树,是诗人在父亲去世后的依靠和信仰,一个让沉醉于苞谷酒中的中年诗人保持清醒的坚定的青㭎树,既是肉体的父亲,也是精神之父。诗人对“精神之父”的追寻,暗合“1980 年代诗人对于人之价值的重塑,以及所表现出来的社会改造思想与责任意识”[2]。诗人的人生围绕着青㭎树展开,“我的阅历﹑婚姻以及女儿出生的时辰/全部依附青㭎树的根须或者皮毛”(《在酒碗里种养一棵青㭎树》)[1]117。作为一个象征,青㭎树在诗集中不断出现,无论是记忆中的青㭎树,还是现实中的青㭎树,都是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其新生与死亡,就像父亲的一生,拥有无数琐碎的日子构建的生活记忆,也代表着父亲“活着就要坚强”的人生观。父亲用“白色的斧头”放倒一棵古老的青㭎树,挥舞斧头的动作所蓄积的生存能量,也是其强硬一面的显露。因此青㭎树的象征又是多面性的,一方面代表生命与民族的鲜活记忆,另一方面,父亲砍倒青㭎树又是人对自然的征服过程,代表仡佬族人世世代代生存下来的智慧与传承。

一棵青㭎树倒下之后,时间

转身就是一片血色黄昏

斧头张开巨型缺口吞吐浓浓夜幕

淹没了你的一生,日子背负句号

——《回想一棵青㭎树》[1]94

与自然搏斗的代价必然是沉重的,挥舞斧头在黄昏砍树,充分展示出了仡佬族人在面对强大自然时的勇气和无畏。而只有青㭎树倒下,族人才有取暖之火﹑春耕之营养。禾苗“昂起头颅拼命向上,再向上”, 正是建立在没有退路之上的奋进。青㭎树也是诗人和父亲之间沟通的唯一桥梁,仡佬话作为通灵密语,承载着仡佬族人对祖先的仰望与深情,“面对一棵青㭎树默念仡佬话”,这个“古老的过程依然保持我们之间的传承”(《阳光穿着蓑衣偷走树枝上的果实》)[1]84。

而父亲又是平凡的﹑普通的,“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三月的祭祀》)[1]144,像仡佬寨随处可见的青㭎树一般站立着,生而坚韧顽强,且怀抱着生活的诗意,“你曾经说过,太阳河/是一首流浪的诗/一棵迎风生长的青㭎树/和一片烤熟秋天的苞谷地”(《流浪的河》)[1]108。父亲或许不懂诗,但他将太阳河﹑青㭎树﹑苞谷地当作生命中的美,这种生活的智慧令人动容。

但我们会发现,青㭎树无形之中也成为诗人身边的“影子”,诗人似乎很难从“影子”之中走出。“在九十九堡,站着一棵青㭎树/捡拾落日的影子,越捡越多”(《风,折断了魂魄》)[1]123,“影子”除了庇护,收集往日的时光,也“留下岁月烧焦的锅巴/世界已经无法通透敞亮”(《风,折断了魂魄》)[1]123。诗人明显经过了一番挣扎,从精神之父的影响力中走出来,独立成长,这或许才是诗人一生的命题。

但幸运的是,诗人有意识地进行“模仿的解码”,从幸福中走出,“扒开树皮”,不再惧怕“胸口上的疤痕”(《模仿的解码》)[1]124。这种解码本身又是纠结的,甚至可以说是脆弱的,在矛盾中生成“灵魂纠结的疤痕”,正是生命延续的奥义。而诗的救赎,就是“寻找安身立命的位置/栖息自己灵魂的缺憾”(《三月,轮回的故事》)[1]139,“什么是生活,什么是人生/人情世故与世态炎凉/全部被一首小诗深深吞咽/最后舒坦地绽放如花/迎接晨曦灿烂的笑容”(《诗歌的祭祀》)[1]198。

洗刷我血管沸腾的诗句,像金黄色的苞谷籽

从土地里长出来,再回土地孕育,生命周而复之

——《我的诗歌姗姗谈起你的叙事》[1]224

从这些诗句中,我们能够窥见诗人创作的秘密。诗歌给了诗人归宿感,在诗中“培植”父亲的灵魂,“晾晒老人小孩的挽言和山川河流的祷告”,洗刷血管里的燥热和沸腾,就像一粒苞谷籽一生的命运,在地里出生,再回到地里孕育。诗对诗人来说就是生命的沃土,寻找﹑成长﹑陪伴,给诗人精神上的滋养和保护。在很多时候,诗人对父亲的亡魂进行着抒情独白,与亡魂的对话,其实是自我疗愈的过程。

在诗人笔下,仡佬族人困苦的生活中也充满灵动的乐趣。“墙上的挂历已经讲清楚/那夜会有大雪降临/整个寨子作了充分准备/到处都是忙碌的影子/风在窗外不停煽动情绪/稀里哗啦地,响个不停/棉被从晒台跳到床上/青㭎树也是婀娜多姿”(《那夜,雪一直下着》)[1]9。诗人现实中生活的地方,都是“蚂蚁般的人群”(《就这么离开了》)[1]20,在这种环境下,寨子里仅仅依据日历看季节天气变化,出太阳晒被子﹑下雪就收被子的简单生活充满了烟火气和人情味。“长满青苔和粗糙的仡佬话”(《从此以后》)[1]19就像是经过浆洗的古老器皿,焕发出丰盈的生命力。在不断的记忆回望中,诗人“逆流而上,与这片土地签订契约”(《就这么离开了》)[1]20,回归到原始而纯朴的土地,去领受生命与自然的赐予。“一个人在太阳河畔播种苞谷”《你从冬天的苞谷地走失》)[1]37,“仡佬寨的路是牛马走出来的”(《忆当年》)[1]69……诗人的个人记忆与民族记忆因此具有了血肉般的联系。

你用过的木床一直怀着陈旧的理想

有些坚若磐石的美德

遵循并不存在的逻辑,总是在想

把仡佬话发扬光大,却又力不从心

——《归宿》[1]119

既然是“陈旧的理想”,就必然面临很难实现或者无法实现的宿命,虽然是“坚若磐石的美德”,但仍然“力不从心”。民族的记忆如何在诗中得到呈现?在民族融合愈发深厚的现在,民族的历史与文化或许需要更为朴素的传达。同样是描写清明祭祀,郭金世的诗歌传达出的感情是更具包容性的。诗人用了很多篇幅去描绘三月的这场祭祀,从独自踏上归程,到见到友人“互贺”﹑家家户户桌上琳琅满目的祭品,再到父亲的亡魂归来﹑扫墓﹑远游的仡佬族人回乡﹑祭祀……一幕幕仡佬族人清明祭祀的场景纷至沓来,诉说了这场具有传统意义的祭祀活动包含的当下情怀。但诗人并不是着意勾勒出这幅连续的场景,而是在对亲人﹑故乡的细致观察中娓娓道来,诗句中充满了温情和哲思,每件被描述的事情都带上了诗人的关切。因此在郭金世的诗中,仡佬族人及其生活场景是通过非常自然的语调和词语呈现出来的,民族文化与个体的行为记忆相互融合,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

三、抒情与语言的艺术

郭金世的诗很少采用反讽﹑幽默等技巧,大多数是节制地﹑平静地表达内心奔涌的感情,与其说诗的现代性特征是通过高超的诗艺获得,不如说是靠充满诗性的叙述方式。这一方面是郭金世诗歌的特点,另外可能也造成了一些局限。比如寄托感情的意象,很多时候是仡佬族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事物,这样虽然突出了这些事物及其背后所代表的历史文化记忆,但也造成了高强度的展现之后整体平衡感的缺失。而如何抹去蒙在词语之上的历史烟尘,重新发掘某些看似平凡的词语给人心灵带来的启发和震撼,郭金世的诗似乎可以给读者一个新的角度。

因为整部诗集的主题相对统一,所以我们会发现,诗作在呈现一些细节的时候更能出彩,比如《怀念那次收获》,整首诗就充满了叙述上的张力。相对于父辈与传统的深刻联系,年轻一辈已经远离了族群,独自在都市谋生,像诗中描写的打猎这种充满血腥气与仪式感的活动,也逐渐消逝在了历史云烟中。诗人显露出的恐惧和惊慌,正如面对都市时的孤独感,在紧张的情绪中,父辈的存在就是精神的寄托。这种强烈的冲突和对比通过具体事件的描述而显得更加真实可靠。

不同于一般的口语化写作,郭金世的诗的语言十分流畅,显然经过了诗人的精心组织,尽管限定在统一的主题下,仍然能变化出诸多不同的形式,这也是一种功力的体现。他的诗几乎都以乡村为背景展开,文字偏向抒情,与20世纪80年代的抒情诗遥相呼应。但作为一部献给父亲的诗集,《青㭎树》中很少出现同时代人,祛除了历史与时间的阴影之后,显得更加纯粹。郭金世笔下的苞谷籽与海子笔下的麦子有异曲同工之处。不同的是,海子笔下的意象相对来说更具有原型意义,如天空﹑河流﹑黑夜等,很多时候可以看作一种文化的符号;而郭金世笔下的意象则带有非常浓重的仡佬族色彩,更具有现实意义,如九十九堡﹑太阳河﹑青㭎树﹑苞谷地等,都构成了郭金世诗歌独有的意象群体。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在这部诗集中,读者看到的并非都是相同的语言风格,例如——

一棵青㭎树在太阳河奔跑的速度

超越了十万八千里路,没有休止的傍晚

那匹披肩散发份野马提起闪亮的马蹄

踏破太阳的头颅,头盖骨粉碎,血色粉末

飞溅四方,长成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

我的头发,阿妈清晨不停为我梳理

千百万遍,最后只剩下一个金光闪闪的头颅

——《阅读海子的诗歌我就想起了你》[1]92

诗题将海子与父亲并提,这并非偶然,野马﹑太阳﹑草地都是海子喜用的意象,在这里郭金世将其进行了转化,在纪念父亲的诗集中,“用海子的诗纪念海子”,某种程度上说出了诗人隐秘的诗学资源。郭金世的大部分诗都用温和的想象抒情,很少使用乖张暴戾的修辞,而这首诗却大量出现“踏破头颅”“头盖骨粉碎”“血色粉末”等词语,在所引诗行的前一段诗中,也出现了与诗集中大部分诗作截然不同的意象——“红色血浆”“染红大半个黄昏”等,这是海子与父亲并提所导致的修辞效果,加深了阅读时的凝重感。诗人将父亲砍倒青㭎树这个事件再次转化,使得青㭎树成为一个新的象征——“让这棵青㭎树躺在半山腰上,像海子的诗”。

诗人在后记中提到了诗歌的还原作用。通过诗来还原记忆,显然不同于小说和散文,诗句的凝练要求词语的选择必须精炼。而大多数时候,诗人能够很好地处理诗中的情绪。《怀念那次收获》这首诗记叙了诗人和父亲的一次历险——上山打猎(赶山)。这是在拥有原始森林的群落才会举行的一项具有仪式感的活动,并非图利,往往在重大节日时才会举行,是农人们在繁重的农活之余进行的一项考验身心的活动,通常由村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具有丰富经验的长辈带领下,连续几天在森林里奔袭寻找猎物。打回来的猎物由女人们收拾干净,参与打猎的男人会分到一块象征吉利的战利品。年轻的诗人“向那头野猪盲目开了一枪”“当野猪向我亮出闪光的獠牙/天空立刻划过一道滴血的阴影”,浓重的色彩对比烘托出诗人内心强烈的恐惧,而父亲则开始默念仡佬话,祈求祖先的保佑。

只有你闻到乌鸦唱衰霜冻的空气

一个灵魂在苍天煽动火焰

你很惊诧,心中默念仡佬话

祈求祖先分清天地与黑白

——《怀念那次收获》[1]206

父亲此刻犹如神祇。但诗人无意将少数民族的祭祀变成神秘主义,只是用日常的语言展现古老的祭祀承载的人的普遍情怀,达到对神秘祭祀的祛魅效果。“他用仡佬话向土地爷问候,那声音/像布谷鸟鸣叫,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渐渐地,随着一颗苞谷种子的声响/落入这片肥厚的黑土地”(《一个播种苞谷的人》)[1]283,诗人将语言还原为与自然的沟通,语言因此重新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结 语

这本诗集展现出了郭金世创作的某些特点——用一百多首诗来怀念父亲,因此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主题上的相似性,导致读者没能看到诗人创作的其他面向。但从这部诗集中,我们能够看到诗人对诗的敬畏之心,诗人“内心情感的真挚和创作态度的真诚”[3]是不容置疑的。而诗集中优秀之作展现出的丰富想象力,以及诗人对语言的熟练把握,都显示出了一位优秀诗人应该具有的品质。《青㭎树》中独特的意象世界,使得仡佬族人的生活细节和生存智慧充分展现在读者面前,这是诗集的另一重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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