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窑考古与研究述论(上)

2022-03-03 02:46徐华烽秦大树
许昌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钧窑窑址钧瓷

徐华烽 ,秦大树

(1.故宫博物院,北京 100009;2.北京大学 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钧窑是指从北宋末到金代,历元、明直至近代,在古代钧州(民国时改称禹县,1988年改为禹州市)范围内的一批陶瓷窑场。这些窑场长期生产民间日用陶瓷,在生产的高峰阶段,部分产品以“贡御”著称。钧窑的主导产品是施有乳浊分相釉的天青色钧釉瓷器(1)目前已知钧釉的称谓最早出现在清乾隆年间唐英《陶成纪事碑》及《内务府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等文献,指的是清雍正、乾隆年间景德镇仿钧窑的多种高温颜色釉瓷器。1982年出版的《中国陶瓷史》中“钧釉瓷器”专指钧窑的代表性产品,即今天所说的钧瓷,本文沿用这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参见程廷济:《浮梁县志》,乾隆七年(1742年)刊本;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第七册)》,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中国硅酸盐学会:《中国陶瓷史》,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其在工艺上对铜红釉和铜红彩的有效控制和应用,是对中国古代制瓷工艺的一大贡献。大体在金元时期,钧釉瓷器在北方地区广泛生产,成为一类主流产品,窑场众多,分布较广,产量很大。明清时期钧釉瓷器逐渐成为一类瓷器收藏品,在文献中有较广泛著录,被列为宋代的名窑,至近代钧窑被列入宋代五大名窑。本文总结述论百年来作为陶瓷考古重要内容的钧窑考古与研究状况,以推动钧窑研究摆脱束缚,走向深入。

一、古代文献记载的缺失与混乱

宋元明清直至民国时期,对钧窑瓷器的文献记载主要以收藏和鉴赏为主。钧窑的记载分为以下几个阶段。

(一)宋金元三代没有明确的关于“钧窑”的记载

考察宋元时期文献涉及的窑或瓷器种类很多,如对定窑、汝窑、官窑、越窑、龙泉窑、建窑、景德镇窑等当时较重要的制瓷传统均有记载,如南宋叶寘《垣斋笔衡》记定州白瓷、汝州青瓷时,旁涉到的青瓷窑区有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唐州、邓州、耀州等地区(2)叶寘《垣斋笔衡》记:“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故河北、唐、邓、耀州悉有之,汝窑为魁。”参见陶宋仪《南村辍耕录》卷二之“窑器条”,中华书局1959年版。。唯有钧窑,作为宋元时生产区域至广、产量极大且熟练运用铜红釉彩的制瓷传统,却独无记述,令人不解。究其原因,钧州一带的陶瓷产品,很可能被记为“汝瓷”或统称为“青瓷”。金中期大定年间才设立“钧州”,直到元代官方文献《元典章》始出现一条关于钧州瓷器生产的记载:“至元五年七月初五日,制国用使司来申:均州管下窑户合纳课程,除民户瓷窑课程依例出纳外,军户韩玉、冯海依赖军户形势,告刘元帅文字拦当,止令将烧到窑货三十分取一,乞施行。……兼磁窑旧例二八抽分,办课难同三十分取一。”[1]895-896尽管这条文献记录钧州有民户和军户从事瓷器生产,主要涉及窑业的税制,但没有提到“钧窑”这一概念,也未言及钧窑的产品和特点。

(二)明代中期出现“钧州窑”记载,明代后期形成“钧窑”概念

直到明初,仍然没有关于钧窑的明确记载。明代初年比较系统记录瓷器的重要著作《格古要论》(3)《格古要论(卷下)》之《古窑器论》中记载了宋元时期包括高丽窑、大食窑在内的15个古窑,但并没有钧窑的记载。参见曹昭:《格古要论》,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871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和《碎金》(4)《碎金·家生篇》三十二“瓷器条”记:“瓯子、建盏、定器、饶、汝窑、青器、官窑、耀器、缸、瓮、瓶、掇鋬、蟚、砂钵、砂盆、水罐。”此书余嘉锡先生跋,其为明永乐初年时据洪武后期旧版修改而成,这种小学课本从宋代就已开始编撰,因此这些名称应代表了宋元时期最常用的瓷器种类和称谓。参见佚名《碎金》,故宫博物院文献馆1935年影印本。两书都没有记载钧窑。而被人们常常提及的《宣德鼎彝谱》一书,其中提到铸鼎彝的样式时记:令“数目多寡,款式巨细,悉仿宣和博古图录及考古诸书,并内库所藏柴汝官哥均定各窑器皿,款式典雅者,写图进呈,照依原样勒限铸成”[2]296。此被很多人认为是最早关于钧窑和宋代“五大名窑”的文献记载,可以早到明宣德三年(1428)。然而,此书为后人托吕震之名的著述,其成书年代应在嘉万时期[3]。可见,钧窑在宋元时期直至明初并无明确记载。

对钧窑真正进行描述始于明代中期,首先出现在清赏类和笔记类著述中。目前所见最早的记载为成书于弘治甲子(十七年,1504年)的《宋氏家规部》,该书卷之四“窑类条”下记:“钧州窑,注,深紫色者,粉青色带微紫者,质甚厚。”[4]51另一部早期文献为陆深的《俨山集》(5)根据《四库全书》本书提要和陆深所撰另一书《南巡日录》的提要,陆深字子渊,号俨山,弘治时进士。《俨山集》约成书于正德、嘉靖年间。,该书卷九八《书·京中家书二十三首》记:“今寄回钧州缸一只,可盛吾家旧昆山石,却须令胡匠做一圆架座,朱红漆……钧州葵花水奁一付,又有菱花水底一个,可配作两付,以为文房之饰。”[5]636这两个文献反映了较为成熟的钧窑观念,同时从描绘内容看,应该均指钧窑花器。

明晚期与钧窑相关的记载则连篇累牍。大致分为两类:第一类,《清秘藏》对钧窑大体持肯定态度。《清秘藏》卷上“论窑器”条:“论窑器必曰柴汝官哥定。”其在记述以上五窑后说:“均州窑红若胭脂者为最,青若葱翠色、紫若墨色者次之,色纯而底有一、二数目字号者佳,其杂色者无足取。均州窑之下有龙泉窑。”[6]将钧窑列为宋五窑之后第一位,描述亦中肯。第二类,对钧窑颇为鄙视,以高濂所著《遵生八笺》为代表。该书中《燕闲清赏笺》将钧窑列名极后:“若均州窑,有朱砂红、葱翠青(俗谓莺哥绿)、茄皮紫,红若胭脂,青若葱翠,紫若墨黑。三者色纯无少变露者为上品。底有一、二数目字号为记。猪肝色、火里红、青绿错杂若垂涎色,皆上三色之烧不足者,非别有此色样。俗即取作鼻涕涎、猪肝等名,是可笑耳。此窑惟种蒲盆底佳甚。”[7]明晚期记载钧窑的还有张谦德《瓶花谱》,黄一正《事物绀珠》,文震享《长物志》,方以智《物理小识》《通雅》,董其昌《筠轩清閟录》《骨董十三说》,以及乔时敏于万历四十二年节录田艺衡著《留青日札》六卷而成之《留留青》等[3]。

从上述梳理可见,明代文献所记的“钧州窑”“钧窑”产品,多指现禹州八卦洞窑址生产的钧釉花器,明中期以后才逐渐流传,这暗示着钧瓷花器的生产年代在明中期稍早时期。也有文献记载了钧窑除钧釉瓷器之外的其他产品,高濂在《遵生八笺》中介绍钧窑花器之后,接着说“其它如坐墩、炉、盒、方瓶、罐子俱以黄沙为坯,故气质粗厚不佳,杂物人多不尚”[7],指出钧窑也生产白地黑花、白釉类瓷器。从晚明时期的文献记载还可看出,以《清秘藏》为代表的一批文献主要偏重于实录当时的收藏观念,代表了晚明时期收藏群体对钧窑的认识和鉴赏观念。而以《遵生八笺》为代表的一批文献,受明初最重要的清玩类著作《格古要论》的影响较大。《格古要论》编撰于元末,奏进于洪武二十一年(1388),书中并未记录钧窑。结合考古资料,推断当时钧窑花器还未开始生产,自然不会记录,但或许在高濂的认知中,受曹昭鄙视钧窑的影响,因而也附和着贬低钧窑。

(三)明末至清代开始指出钧窑是宋窑,地位逐渐提高

钧州于明万历以后改称禹州,“钧州窑”“钧窑”亦被记作“均州窑”“均窑”,仍多指陈设类花器。清早期以后出现“钧窑,钧台造”说法,并指其时代为北宋,可能与清康熙禹州城内新建“古钧台”有关。如清朝前期张九钺所著《南窑笔记》中在描述钧窑时说:“北宋均州所造,多盆奁、水底、花盆器皿。颜色大红、玫瑰紫、骡肝、马肺、月白、红霞等色。骨子粗黄泥色,底釉如淡牙色,有一、二数目字样于底足之间,盖配合一副之记号也。釉水葱茜肥厚,光彩夺目。”[8]5605最后一句为其自创,表露推崇之意,说明当时钧窑地位明显处于上升阶段。但从总体看,在清中期以前,有关钧窑的记载评论大多较简略,也没有过多的溢美之词。

(四)晚清至民国钧窑跃升为宋代名窑

从晚清开始,钧窑的名称回归为“钧州窑”“钧窑”或“钧瓷”,包括了钧釉花器和一般民窑生产的钧釉碗盘类器物。随着收藏热的兴起,人们对钧窑大加推崇,钧窑逐渐被附会为北宋在钧台附近设立的官窑,甚至列为宋窑第一。如陈浏《陶雅》卷上记:“古窑之存于今世者,在宋曰均、曰汝、曰定、曰官、曰哥、曰龙泉、曰建”[9],将钧窑列为宋窑第一。民国时期则将钧窑列入名窑,如清末民初许之衡《饮流斋说瓷》之《概说第一》记:“吾华制瓷可分为三大时期,曰宋,曰明,曰清,宋最有名之窑有五,所谓柴汝官哥定是也,更有钧窑,亦甚可贵,其余各窑则统名之曰小窑。”[10]值得注意的是《饮流斋说瓷》之《说瓷第二》“元瓷”条中的描述:“元瓷之紫聚成物形,宋钧之紫弥漫全身。”[10]这条记载表明被称为宋代钧窑的是花器类器物,而今天称为宋代钧窑的钧釉日用器当时并未被认为是钧窑器物。而且当时人们并没有将钧窑直接称为宋代五大名窑,通常将钧窑与其他五六个窑一并称为宋代的名窑。如1934年刊布的《中国陶瓷史》中说:“当时(宋代)瓷艺,即精进如斯,故官窑辈出,私窑蜂起,其间出群拔萃最著名者,有定、汝、官、哥、弟、均等名窑。”[11]27

至迟在20世纪50年代,才出现包括钧窑在内宋代五大名窑的说法。其大体思路是沿袭“柴汝哥钧定”五窑,排除不见实物存世、且时代为五代的柴窑,被视为北宋官窑的钧窑在与龙泉窑的竞争中胜出,递补进入五大名窑之列[3][12]。至于宋代五大名窑的说法最早由谁提出,暂时难以考证。1958年关松房在《金代瓷器和钧窑的问题》中指出,当时有人“将钧窑与定、汝、官、哥列为宋代的五大名窑”[13]。20世纪60年代以来,禹州神垕镇开始仿制陈设类钧瓷,进而生产日用类和陈设类钧釉瓷器。以天青色分相釉为底釉,以铜红窑变釉为特色的“钧瓷”渐成为“钧窑瓷器”“钧釉瓷器”的代名词,文献记载的钧窑“葱翠青”色的青瓷和白釉类、白地黑花瓷器等遂被排斥出“钧窑”产品行列。

以上关于钧窑认知的变化,有几点需要注意。第一,金元明至民国等各时期,钧窑的概念不断发生变化,最终形成了今天理解的钧瓷概念,其间人们对钧窑年代的认识混乱,多附会之说[14][15]。第二,金大定二十四年(1184年)钧州的建立、明万历三年(1575年)钧州避讳改称禹州,清康熙十九年(1679年)在禹州州治重建“古钧台”,这三个时间点直接影响了以上各个时期人们对钧窑瓷器、钧釉瓷器的含义表达和产地、年代的判断[16]。第三,对钧窑概念和年代认识上的混乱始于明后期至清前期文人对文献的传抄,晚清民国时期人们对钧窑价值的追捧,进一步造成了对钧窑的狭隘认知和不合实际的年代认定。这是20世纪以来人们对钧窑性质、年代认识的历史基础和缘由。

二、20世纪钧窑的考古工作与研究

进入20世纪以来,钧窑的研究逐渐引入了考古学的方法,并不断走向深入。近百年间钧窑的研究工作大体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20世纪前半叶是对钧窑瓷器以鉴定为目的初步研究,与此前不同的是较多基于实物资料;20世纪后半叶以来,以考古调查和发掘方法引入钧窑研究,以此为基础的相关研究得以深入开展。

(一)20世纪前半叶,钧窑窑址调查的肇始和钧窑“金代说”的提出

20世纪30年代,日本人原田玄讷前往河南临汝县实地调查汝窑、钧窑遗址。1932年日本人大谷光瑞以钧窑所在地禹州(时称禹县)北宋时名为阳翟县,金代改称钧州为证,提出钧窑始于金代之说[17]44-45。1937年,尾崎洵胜在《宋元的陶瓷》中对此观点进行了反驳,认为钧窑在宋代可以以其他名称存在,仅由地名的存废判断窑业的有无显得本末倒置。同时,他根据原田玄讷实地调查汝、钧窑址的材料及其他中、英、日文资料,认为汝窑与钧窑仅一山之隔,地理上相当接近,北宋时汝窑盛名,阳翟县产品仿汝窑并借汝窑之名,南宋时汝窑衰落,钧窑产品渐盛,此二窑是同一类,不过初以汝、后以钧名之。尾崎洵胜关注汝窑与钧窑的关系,首次提出汝钧一家的观点,并强调陈设类钧瓷“素有明代所制之说”[18]。同时,久志卓真怀着日本人特有对“宋窑”之美的崇敬心理,直斥具有紫红斑的钧瓷器形崩颓、格调低下、耽溺于官能性的色彩,是一种金元趣味的末流现象[19]137-142。这一时期,国内学者罗原觉也提出钧瓷产生于金代的观点[20]。

(二)20世纪后半叶,窑址调查发掘的展开和钧窑花器“北宋说”的提出及盛行

1950年,陈万里调查临汝、禹州等地的汝窑、钧窑遗址,指出钧窑属民窑且始烧于金,认为钧窑多是碗、碟、瓶、罐、香炉、花盆等,纯为民间作风,时代为金元一段时期[21]。他在《中国青瓷史略》中又重申神垕镇烧造了一种不同于临汝所烧的青釉器。这是在北方金人统治之下以及元代的一百余年间的产物[22]。1958年,李文信指出,陶瓷界公认为北宋即已有名的磁州窑和钧窑器,不但在较早的辽代遗址墓葬中不见,即便在晚期也从未见到一片[23]。他进而指出,钧窑是金代钧州设窑烧造故名……在东北出土于金元时代遗址中,常与南宋和元景德镇青白瓷高足杯及仿磁州系的白釉黑花碗共存,辽代遗址尚未发现[24]402。同年,关松房结合陈万里及日本学者大谷光瑞“金代说”的观点,进一步阐述了钧窑始烧于金大定二十四年(1184年)以后的观点[13]。1958年出版的《中国瓷器史论丛》认为,钧窑瓷器是南宋时期及金代的制品[25]。1963年出版的《中国的瓷器》对钧窑“金代说”也持肯定态度[26]。

1964年,故宫博物院冯先铭、叶喆民等到河南临汝、禹州调查了11处汝、钧窑遗址,其结论未受钧窑“金代说”影响,而是附和了明清以来文献记载的钧窑“北宋说”[27][28]。1964年开始,当地人士在禹州境内开展了全面系统的古瓷窑遗址调查,发现了大批古代窑址,在禹州老城东北隅“古钧台”旁的八卦洞,发现了生产陈设类钧瓷花器的窑址[29]。

1974年,河南省文物工作队根据调查线索在八卦洞开展了考古发掘,目的就是寻找陈设类花器,1975年发表简报[30]。这是首次对钧窑遗址开展的考古发掘工作,但在整理研究中却未能根据考古地层,而是依据明清文献记载进行推测,将钧台窑址确认为陈设类钧瓷的产地,认定其为北宋钧官窑。此后,发掘者又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出版了多部著作(6)赵青云:《钧瓷的起源兴衰与复苏》,《中原文物》1981(特刊),第47-52页;赵青云:《钧台窑的兴起与昌盛》,《景德镇陶瓷(中国古陶瓷研究专辑)》,1984年第2 期,第169-176页;赵青云:《关于钧窑与汝窑的若干问题》,《华夏考古》1991年第4期,第100-105页;赵青云:《中国古瓷标本·钧台窑》,岭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赵青云:《钧窑》,文汇出版社2001年版;赵青云,赵文斌:《钧窑瓷鉴定与鉴赏》,江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论证钧官窑的性质,把钧窑分期归纳为:唐代兴起,经五代和北宋早中期的延续,到北宋晚期达到鼎盛阶段,金元时期是复苏阶段,是仿钧窑生产。这一分期的前提是推断北宋钧官窑是为宋徽宗时期的“花石纲”生产的花器。然而这一断代既无考古地层依据,又没有与纪年墓葬出土钧瓷进行对比,完全出于主观判断。时隔30多年后,又于2008年刊布了包括1974年发掘在内的正式报告[31],在出土资料更加丰富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将明代以下地层定为宋代层,将发掘中出土的陈设类用瓷与传世品对比后归入北宋。同时,这次钧台窑发掘的探方分布在不同的地点,在对不相连地层的分组中并未采取考古类型学的方法,而是根据传统的古陶瓷鉴定观念判断地层的时代,所以在器物的排比上也多有前后颠倒的现象。20世纪80年代,李辉柄撰写系列文章和著作进一步将钧釉瓷器的生产阶段分为北宋元祐元年至元符三年(1086—1100年)、建中靖国元年至宣和七年(1101—1125年)、金明昌元年至宋度宗咸淳六年(1190—1270年)、元至元八年至正二十八年(1271—1368年)四个时期,提出钧官窑是北宋汝窑之后建立的第二座官窑,其烧造时间很短,大约在北宋徽宗年间(1101—1126年)(7)李辉柄:《钧窑的性质及其创烧年代》,《故宫博物院院刊》1982年第期,第55-58页;李辉柄:《钧窑系的形成与分期》,河南省文物研究所编《河南钧瓷汝瓷与三彩——中国古陶瓷研究会中国古外销陶瓷研究会一九八五年郑州年会论文集》,紫禁城出版社1987年版,第13-20页;李辉柄:《宋代官窑瓷器》,紫禁城出版社1996年版,第38-50页。。由于20世纪60—70年代,禹县、郏县的窑址和河南地区的墓葬里出土了唐代花釉瓷器,其黑色底釉上见蓝灰色和灰白色彩斑,部分器物表面彩釉遍施全器,发生分相后与后来的钧釉瓷器外观相似,其被认为是钧釉瓷的前身。20世纪90年代以后,钧窑所在地逐渐形成了“钧窑始于唐,盛于宋。北宋徽宗时期成为御用珍品,并在禹州市东北隅古钧台附近设立官窑”以及“靖康之变,宋室南迁,官钧窑停烧……到金元时代,钧瓷又有新的发展”的所谓“经典”观点[32]。

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河南当地人士对古钧瓷窑址进行过4次调查(8)参见以下文献:曹子元《禹县古瓷窑址的分布概述》,政协河南省禹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7年编《禹县文史资料(第三辑)》,第59-67页;曹子元《禹县古瓷窑址简介》,河南文物研究所1985年编《河南古瓷窑址资料汇编》,第72-76页;曹子元《从禹县古瓷窑址的调查看钧瓷窑址的分布特点和兴盛状况》,《景德镇陶瓷》1984年第S1期,第189-190页;田松山,晋佩章《从禹县九十六处钧窑遗址的调查浅谈钧台窑的艺术成就》,《景德镇陶瓷》1984年第S1期,第177-188页;曹子元《 “钧台”与“钧窑”》,河南省文物研究所编《河南钧瓷汝瓷与三彩——中国古陶瓷研究会中国古外销陶瓷研究会一九八五年郑州年会论文集》,紫禁城出版社1987年版,第43-46页。。第一次,1964年8月至10月由当时禹县多家单位组成的钧瓷史料编写小组组织。发现钧窑遗址110处,其中禹州境内96处,郏县、临汝、登封等邻县14处,择其有代表性窑址50处,选取瓷片和窑具标本432件。第二次,1980年冬至1981年春,当时的禹县文管会、文化馆为建立钧瓷陈列馆和理清钧瓷兴盛状况,除对此前确认具体地名的窑址进行复查外,又发现了15处窑址,总数为111处,能列出村名、方位者102处。第三次,1982年4月,当时的禹县神垕镇钧瓷工业公司又对一些窑址进行了复查。以实物标本判断宋、金、元各时期钧窑窑场的分布情况、主要窑址的规模范围以及烧造产品的类型,但未公布窑址数据。第四次,1983年至1984年底,禹州境内又开展了古瓷窑址专题调查,共发现窑址147处。因窑址统计方法不一,有的按遗址点计,有的按自然村计,出现了150处、156处等多种说法。从地理分布上看,150多处古瓷窑址分布在15个乡镇。其中山岗地区12个乡镇有144处窑址,平原地区3个乡镇有3处窑址。能确定时代的113处窑址中,唐代3处,北宋早期11处,北宋中晚期33处,金元时期66处。调查者认为,钧瓷在禹州境内从南向北发展,神垕镇处于窑址分布的南部,以神垕为中心,98%的窑址在西南、西部、西北、北部的山岗地区,地处颍河、蓝河、涌泉河、肖河等流域,这里煤、柴燃料充足,蕴藏丰富的瓷土。从时代上看,南早北晚;从规模上看,南大北小;从质量上看,南优北劣;从产品种类看,南繁北简;质量以神垕镇的产品尤精,钧台窑为诸窑之冠。

这些调查工作摸清了钧窑核心产区范围内瓷窑遗址的数量和分布。但调查得出的结论存在一定缺陷。第一,1984年以前窑址调查着重发现钧瓷标本,忽视其他陶瓷品种,未能反映各窑址的生产全貌。第二,考古调查在发现窑址、采集标本任务以后,在总结窑址产品面貌阶段,需要首先建立一个准确的年代学标尺,而这些调查依据的标尺是当时普遍流行的钧瓷产生于北宋早期、北宋末年达到鼎盛、金元复兴的三段式错误标尺。第三,依据错误的年代学标尺把神垕刘家门窑作为北宋早期钧窑民窑遗址的代表,把钧台窑作为北宋末期钧窑官窑遗址的代表,这是由于标尺不准确出现的不可避免的错误。第四,调查者把每个窑址的时代判定为一个较短时期,没有认识到多数窑场都有较长时间的生产历史,这同样是仅凭采集标本遗存物和前述的错误年代标尺确定窑址年代的缺陷。

综上,20世纪后半叶是引入考古学方法研究钧窑的初期阶段,以调查工作为主,主要收获是发现了大批窑址。但由于当时的考古发掘工作不规范,受到收藏观念的强烈影响,未能真正采用考古地层学和类型学的方法,除了确认钧釉花器的产地以外,在时代判断上产生了与考古资料明显抵牾的结论,并误导了窑址调查工作。

(三)20世纪后半叶国内外学者对钧官窑花器生产时代的新审视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一些受中国文献影响不大的国外学者对钧窑时代提出了新判断。英国人巴兹尔·格雷(Basil Gray)提出,陈设类钧瓷可能是十五世纪或稍前期的产品[33]。英国学者玛格丽特·迈德利(Margaret Medley)认为,陈设类钧瓷的年代是元末明初,理由是这类器形巨大的器物与其他类钧瓷胎釉有所不同,有元代工艺特点,其复杂工艺背后可能有先进的半工业因素;她列举《大明会典》记载真定府生产“五瓶坛”“七瓶坛”“十瓶坛”的带数字器皿,提出陈设类钧瓷可能产于真定府附近[34]。她的贡献是对钧瓷烧造年代的怀疑,并提出了陈设类钧瓷为元明之间产品的假设,但片面理解《大明会典》所记宣德至嘉靖年间,河南钧州、磁州和真定府曲阳县贡缸、坛、瓶的记载和“五瓶坛”“七瓶坛”“十瓶坛”的含义(9)《明会典》卷194《工部十四》记载:“凡河南及真定府烧造,宣德间题准光禄寺每年缸、坛、瓶,共该五万一千八百五十只,分派河南布政司钧、磁二州,酒缸二百三十三只,十瓶坛八千五百二十六个,七瓶坛一万一千六百个,五瓶坛一万一千六百六十个,酒瓶二千六十六个。真定府曲阳县,酒缸一百一十七只,十瓶坛四千二百七十四个,七瓶坛六千一百个,五瓶坛六千二百四十个,酒瓶一千三十四个,每年烧造解寺应用。嘉靖三十二年题准通行折价:每缸一只,折银二钱;瓶坛一个,折银一分。钧州缸一百六十只,瓶坛一万八千九十个,共该银二百一十二两九钱,外增脚价银一百九十七两一钱,大户帮贴银六十两……总该银一千一百四十两六钱五分八厘,通行解部,召商代办。如遇缺乏,止行磁州、真定烧造,免派钧州。四十二年奏准,钧州脚价邦贴,尽行除豁。”申时行等修:《明会典》,万历重修《明会典》本缩印本,中华书局1988年版。,导致了对钧瓷产地和品种的错误判断。英国苏玫瑰(Rosemary E.Scott)依据元代瓷器器形大、胎体厚重,而且是双模合范成形等特点,支持陈设类钧瓷元末明初说[35]。除此之外,还有学者认为编号钧瓷生产时代为自金至元。因阳翟县金代始改称“钧州”且钧台窑其他出土品是元代陶瓷[36]。1975年《河南禹县钧台窑址的发掘》简报公布后,部分西方学者接受了其结论。但玛格丽特·迈德利(Margaret Medley)仍坚持元末明初说观点,并进一步提出传世钧瓷是否属于钧瓷范畴的问题(10)此观点Mary Tregear在“Sung Ceramics”一书中曾回应,认为数目字钧瓷虽然年代未明,然而是钧瓷无误。[37]。

20世纪90年代,李知宴、余佩瑾将钧瓷分为陈设类和器皿类两类器物分别排比,认为前者生产于元至明初,后者则始烧于金代后期[38-39]。李民举在国内学者中第一个多方论证,指出陈设类钧瓷时代为元,甚至明初[40]。几乎同时,台湾的罗慧琪也论证陈设类钧瓷始烧年代为十四世纪晚期的元末明初[41]。台北故宫博物院举办钧瓷特展上一反过去以宋瓷相称的做法,提出虽钧台窑出土钧瓷残器,也出土“宣和元宝”钱模,但伴出文物中包含有晚至金元的器物及其他瓷窑产品,在未能获得更具说服力的考古例证前,需对宋钧观点持保留态度[42]。

以上这些论述不乏精到的考证,又借鉴了考古材料,因其结论与明清文献记载和此前的传统观点大相径庭,许多学者难以接受。一方面,部分人认为否定钧窑花器是宋代产品使其降低了价值,从感情上难以接受。另一方面,有些学者顽固地坚持并不可靠的晚期文献记载,无视日益增加的考古资料证据。20世纪后半叶不少中国大陆学者的研究,主要建立在钧窑为“北宋官窑”这样的观念之上,难以有新的进展,使钧窑成为中国陶瓷史研究中颇具争议的学术问题之一。而部分西方学者和中国大陆、台湾学者基于考古和对文献材料的细致梳理,结合举证得出的新观点,正日益被更多的学者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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