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关系与秩序:《西游记》的政治密码

2022-03-03 02:46毛志勇陈钰敏
许昌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玉帝猪八戒天宫

毛志勇,陈钰敏

(1.山西大学 社会哲学与城乡发展研究中心,山西 太原 030006;2.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从身份、(人物)关系或秩序的角度解读《西游记》的文章,总的来说不算很多(1)从身份角度解读《西游记》的文章,多为对单个角色的多重身份进行深入剖析,如有论者提出孙悟空所具有的赎罪者、修行者和修行导师的三重身份,全部附属于唐僧的心性修炼,故唐僧的心性修炼体现了作者对《西游记》的整体构思(见吴光正《〈西游记〉的宗教叙事与孙悟空的三种身份》,载《文学评论》2008年第1期)。从关系角度解读《西游记》的文章,多从与《西游记》有联系的外部事物入手,如教派、器物等,如有论者以人与物的关系为观察视角,探讨《西游记》呈现出来的人—物“交缠”关系(见裴亚莉、石燕《神游与痴醉:〈西游记〉中的人—物关系》,载《人文杂志》2020年第3期)。从秩序角度解读的文章,多结合秩序和自由二者的关系进行分析,如有论者提出《西游记》以文学方式再现与探讨了人类深层意识中秩序与自由的悖论(见崔小敬《〈西游记〉:秩序与自由的悖论》,载《学术交流》2007年第11期)。,将这三者贯穿起来阐述《西游记》主题的,笔者还不曾发现。一般来说,人物身份是构建关系和进入秩序的起点,伴随着身份的更迭或进阶,一些关系中断而另一些关系开始形成甚至持续发展,持续发展关系的人物之间可能形成利益共同体甚至存在更隐秘的勾连;关系在人物身份和组织秩序之间承担枢纽的功能,在相关身份的人建立关系后,就有形成秩序的可能性,反之,如果一群有身份的人不能通过各种关系组织起来,则无法形成正常的秩序;秩序是最终目的,如果符合条件的人不能获得身份,或者有身份的人之间不能建立为现有秩序所包容的关系,则组织的秩序可能会受到冲击、颠覆甚至解体,最轻程度的反应也必须要做出某种调适。

一、身份:从无到有,从失去到再获得

理解作品的主旨,最方便的法门还是从作品的主要人物入手。唐僧师徒四人,在身份方面无不经历了从无到有,从失去到再获得的过程。

唐僧的前世是如来的二弟子金蝉长老,金蝉长老在修行之前是何身份,书中没有交代,但按照佛法的奥义,正果都是修来的,而不是天生的,也即是说,金蝉长老这个身份的获得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他之所以失去这个身份,是受到了如来的惩罚:“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1]1109虽然他与如来有如此之渊源,但他获得正果的过程丝毫不比他的徒弟们轻松,且不说取经过程中他遭的罪最多,从再次获得佛界身份的时间上看,他也用了十世大约三百年光阴。白骨精曾透露,“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体”[1]298,前面转生九世皆在流沙河被沙僧吃了:“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顽耍。”[1]84

孙悟空是个无父无母的天产石猴,他获得身份有个渐进的过程。第一次是带领众猴觅得水帘洞,被拥戴为族群的“千岁大王”:“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1]6第二次是到方寸山三星洞成为菩提老祖的徒弟,被命名为“孙悟空”,对此他非常开心,原文的叙述为:“悟空又笑道:‘小的们,又喜我这一门皆有姓氏。’”[1]25第三次是上天宫由妖仙变成天仙,被授予“弼马温”的职务。第四次则是他在下界自称“齐天大圣”,被玉帝册封确认,还在天宫有了自己的府邸和仙吏。这四个身份一步步实现进阶,一次次取得突破,第一个身份是在猴子的族群内获得认可,第二个是在人类社会有了自己的位置,第三个是在天宫得到了一个职位,第四个则是在天上享受了“官品极矣”的尊荣,在地下接受“四海千山皆拱伏”的朝拜,突破了猴族的界限。可以说,在身份方面,孙悟空至此已到达了人生的巅峰。与身份伴生的,是关系和待遇,如果说在发展关系方面尚有主动可为的空间,但在落实待遇上,一般只能按照既定的规矩被动地接受。在得知自己的身份属于“有官无禄”,无资格参加蟠桃大会之后,被捧上天的孙悟空与天宫的冲突已不可避免。大闹天宫之后,他终于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从此失去了天宫赋予的身份。

孙悟空的身份是靠自己一步步奋斗得来的,猪八戒和沙僧则比他幸运得多。猪八戒被贬下凡之前堪称人生赢家,忽然拜了师,顺利成了仙,轻易当了官:

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忽然闲里遇真仙,就把寒温坐下说……有缘立地拜为师,指示天关并地阙。得传九转大还丹,工夫昼夜无时辍……功圆行满却飞升,天仙对对来迎接。朗然足下彩云生,身轻体健朝金阙。玉皇设宴会群仙,各分品级排班列。敕封元帅管天河,总督水兵称宪节……[1]204-205

沙僧的经历与猪八戒类似,但比猪八戒的运气和境遇稍逊:

自小生来神气壮,乾坤万里曾游荡……皆因学道荡天涯,只为寻师游地旷……因此才得遇真人,引开大道金光亮。先将婴儿姹女收,后把木母金公放……三千功满拜天颜,志心朝礼明华向。玉皇大帝便加升,亲口封为卷帘将。南天门里我为尊,灵霄殿前吾称上……[1]240-241

身份,严格来说是正统身份,需要由特定的人授予或认证,当然也可以被特定的人剥夺。金蝉子的身份是被如来剥夺的,猪八戒和沙僧的身份是被玉帝褫夺的,孙悟空的身份则是被玉帝联合如来削除的。在历经14年的取经生涯后,他们重新获得了身份,这次是被如来赐予的。重新获得身份的感觉是美好的:

一体真如转落尘,合和四相复修身。五行论色空还寂,百怪虚名总莫论。

正果旃檀皈大觉,完成品职脱沉沦。经传天下恩光阔,五圣高居不二门。[1]1110

在重新获得正统身份之前的这段时间,是最煎熬人的,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是污名化。从取经开始,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三兄弟就不断地被污名化,“毛脸雷公嘴”“长嘴大耳朵”“晦气色脸”,他们的外貌首先成为被揶揄的对象,而根据外貌特征命名的“泼猴”“猢狲”“雷公”“野猪”“猪妖”“夜叉”等称谓,也属于同样性质。外貌的丑化源自身份的变化,猪八戒“只因带酒戏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锤,贬下尘凡。一灵真性,竟来夺舍投胎,不期错了道路,投在个母猪胎里,变得这般模样”[1]85,沙僧“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贬下界来,变得这般模样。又教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我胸胁百余下方回,故此这般苦恼”[1]84。

二是生活无着。取经路上的风餐露宿自不待言,加入取经队伍前的状况也不见得更好。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处于“但他饥时,与他铁丸子吃;渴时,与他溶化的铜汁饮”的状态[1]77,和天宫的优渥待遇比天差地别,与最初在花果山“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1]7的生活亦无可比;猪八戒在福陵山继承了卵二姐云栈洞“一洞的家当”,但“在此日久年深,没有个赡身的勾当,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1]86,成为高老庄女婿现出原形后又变得衣食无着,同时还断了五荤三厌;沙僧在流沙河则是“没奈何,饥寒难忍,三二日间,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遇观音后“再不伤生,专等取经人”[1]84。

三是心理落差。《西游记》中,玉帝会惊慌,如来会说谎,老君器量小,观音疑心重……这些头面人物都戒不掉贪、嗔、痴、慢、疑,更遑论孙悟空之流了,不管他对《心经》的理解有多深刻。“行者最恼的是人叫他‘弼马温’”[1]184,但他主动去职后偏偏多人提起这个对他具有羞辱性的称谓。“弼马温”一词,在《西游记》中一共出现48次,除去作者旁白的8次之外,其中含有贬义意味的约为6成,包括猪八戒说的15次,唐僧2次,玉兔精2次,九曜星君1次,二郎神1次,黑熊精1次,青狮精1次。如果他每次自报家门不再夸耀之前最高身份“齐天大圣”的履历,自然也不会介意别人揭他曾任“弼马温”的老底。

对于身份起点的自我锚定,有利于制定自身行为的准则。上文谈到,孙悟空被压五行山以前有4个身份。从两界山西行打死六贼离开唐僧,以及三打白骨精被唐僧第一次驱逐,孙悟空这两回都是径转东洋大海,三打白骨精后那次更是“跳过了东洋大海,早至花果山”[1]309,他对自己身份起点的定位是花果山美猴王;而在打死杨老头的儿子及一干盗贼后,孙悟空被唐僧第二次驱逐,此时他对自己身份起点的定位已变成一个“无依无倚”的取经者,这不仅体现在他腾空后又按下云头央求唐僧留下自己,更体现在遭唐僧拒绝并咒倒后忽然省悟道:“这和尚负了我心,我且向普陀崖告诉观音菩萨去来。”[1]644为何孙悟空第二次被逐时对身份起点的设定大为转变?原因很简单,他若再回花果山已不符合美猴王的形象设定,“恐本洞小妖见笑,笑我出乎尔反乎尔,不是个大丈夫之器”,只有“还去见我师父,还是正果”[1]644。如来随后肯定了孙悟空对取经者身份的自我定位,承诺他“那时功成归极乐,汝亦坐莲台”[1]663,这意味着孙悟空在摒弃取经之前的所有身份后,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身份。

相对来说,唐僧、猪八戒、沙僧对身份起点的定位较为明确:唐僧心心念念怕辜负皇恩,他自认的身份起点是奉旨取经者;猪八戒碰到困难就嚷着分行李回高老庄,他认定自己的身份起点是高家的女婿;沙僧在猪八戒的误导下分过一次行李,但没透露要去哪里,事实上他无处可去——回流沙河可比取经痛苦得多。对身份起点的定位,决定了对于自身退路的认知,也影响着行动策略的选择。所以,唐僧师徒四人中,一直存在退路的猪八戒意志最不坚定,开始有退路后来没退路的孙悟空也说过几回散伙,沙僧受猪八戒误导起过一回散伙的念头,而生存能力为零,走回头路必死的唐僧始终往西行,尽管一路上担惊受怕最多的就是他。

二、关系:因身份而起,依目的而定

上文谈到,身份是被特定的人赋予的,关系一般又是由身份派生的,因此,分析《西游记》中的人物关系时,一要看其与身份的最高赋予者如玉帝、三清、如来等之间是否存在直接或间接的关联,二要看其利用与玉帝、三清、如来等高层的关系干了什么事,是促进还是阻碍取经行动。按照对取经行动是促进还是阻碍的标准来划分,《西游记》中的人物可以分为三类:取经团队、促进派和阻碍派。

第一类是取经团队。有观点认为,观音违背了如来的旨意,偷梁换柱把猪八戒和沙僧塞进取经队伍,理由是她把如来赠的三个箍儿只在取经成员身上用了一个,其他两个用于她自己招揽人才。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如来的原话是:“假若路上撞见神通广大的妖魔,你须是劝他学好,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他若不伏使唤,可将此箍儿与他戴在头上,自然见肉生根。”[1]82八戒若不听使唤可由孙悟空制服,沙僧则不存在不服管的问题,因此观音不必在取经团队上再浪费两个箍儿。至于猪八戒和沙僧是否算神通广大的妖魔,这个问题的答案见仁见智,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加入取经团队凭的不是能力,而是身份和关系。关于身份,上文已有分析,每位取经成员被贬前的身份都不是黑熊精和红孩儿之流所能比的。关系的表层方面,是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都直接在玉帝手下当过差;深层方面,则是三人都破坏了王母蟠桃盛会的氛围,有损玉帝精心维护的天宫秩序。孙悟空是在蟠桃会举办前偷吃了蟠桃,偷喝了仙酒;沙僧是在蟠桃会举办的过程中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猪八戒则是在蟠桃会上喝醉了酒,带酒戏弄嫦娥,后又“一嘴拱倒斗牛宫,吃了王母灵芝菜”[1]952。蟠桃是天宫的重要战略物资,是玉帝笼络和控制神仙的法宝。寿星曾评价过镇元子的人参果:“他得之甚易,就可与天齐寿;我们还要养精、炼气、存神,调和龙虎,捉坎填离,不知费多少工夫。你怎么说他的能值甚紧?天下只有此种灵根!”[1]287可见,当上神仙后并不能一劳永逸地长生不死,必须继续刻苦修炼,除非有机会享用具有“与天齐寿”效果的物品,比如天下的人参果、天上的蟠桃,或者是唐僧肉。

这个由各方势力拼凑成的团队,其内部关系之复杂可想而知,故屡次出现不友爱、不和谐、不团结的问题,以致孙悟空发出“这妖精有弟兄三个,这般义气;我弟兄也是三个,就没些义气”[1]856的感叹。除去各人性格差异外,他们之间的关系出现问题还有更深层原因。一是各自的压力不一样。压力排序应该是:唐僧>沙僧>孙悟空>猪八戒,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对身份起点的认知各不相同。要让自以为有路可退的人与无路可退的人一起赴死,难矣。二是各自的动力也不一样。猪八戒得到的承诺是:“你可跟他做个徒弟,往西天走一遭来,将功折罪,管教你脱离灾瘴。”[1]86沙僧得到的许诺具体得多:“我教飞剑不来穿你。那时节功成免罪,复你本职,心下如何?”[1]84孙悟空的动力则有个逐渐递进的过程,从观音说的“入我佛门,再修正果”[1]89到如来说的“那时功成归极乐,汝亦坐莲台”[1]663,再到自己“想师父头顶上有祥云瑞霭罩定,径回东土,必定有些好处,老孙也必定得个正果”[1]895,动力逐渐升级。唐僧作为凡胎,得不到观音本尊对取经者的亲口承诺,但半空中落下的简帖写得明明白白:“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1]131动力的排序是:唐僧>沙僧≈孙悟空>猪八戒。综合压力和动力情况也可以看出,对于取经行动,唐僧最为坚决,猪八戒最为摇摆。

第二类是促进派。取经行动促进派的划分标准有三条:一是是否提前向唐僧师徒或需要唐僧师徒救助的对象通风报信;二是是否主动帮助唐僧师徒克服取经过程中的艰难险阻;三是是否在唐僧师徒的必经之路上制造某种并非针对取经者的麻烦,给取经者以解决问题的机会,凑足苦难,以全其功。这三条中只要有其中的一条为是,就属于取经行动的促进派。

以上述标准观之,作为取经行动的发起人和策划人,如来和观音符合上述条件,自然属于促进派。玉帝也属于典型的促进派,取经开始时“放了他保护唐僧。朕这里又差五方揭谛、四值功曹,轮流护持”[1]377,取经过程中对孙悟空更是有求必应,甚至主动派援,只是在凤仙郡求雨之事上稍有延宕。也许是感谢玉帝一直以来对取经行动的帮助,在剿灭三只犀牛精后,孙悟空想起太白金星曾介绍“似那辟寒、辟暑、辟尘都是角有贵气”,遂让“四位星官,将此四只犀角,拿上界去,进贡玉帝,回缴圣旨”[1]1028。在整本《西游记》中,这是他最后一次向玉帝求援,也是唯一一次给玉帝送礼。

太白金星也是促进派。唐僧出长安后遇到的第一场劫难就是太白金星解救的,他鼓励唐僧“前行自有神徒助,莫为艰难报怨经”[1]138。在唐僧收了孙悟空等徒弟之后,他又多次提供信息,如在黄风岭指点孙悟空去小须弥山找灵吉菩萨,托梦告诉车迟国的众僧等待孙悟空来搭救,在狮驼岭提醒唐僧师徒狮驼洞有三个老妖和四万八千小妖。这几次主动帮助唐僧师徒,不宜理解为仅是太白金星的个人行为,因为当孙悟空请求金星向玉帝报告借些天兵时,金星立马肯定地回答:“有,有,有!你只口信带去,就是十万天兵,也是有的。”[1]833要是没有玉帝的授权,料他也不敢这样信口开河,比如孙悟空向东海龙王、昴日星官、四木禽星、真武大帝等求助时,对方都答复需要玉帝的旨意才能办事,当然情势紧急时偶尔也可以先斩后奏。因此,太白金星实际承担着玉帝与取经团队之间信使的职责,他并没有因为两次主张招安孙悟空却发生大闹天宫事件而失去玉帝的信任,反而由于跟孙悟空有渊源而被玉帝委以重任。从孙悟空状告托塔李天王后玉帝让孙悟空跟太白金星一起去见被告之事也可看出,玉帝想利用太白金星与孙悟空的交情来调解天宫重臣跟取经团队之间的纠纷,从而避免公开处罚与佛派关系密切的李天王,引起不必要的震荡。

第三类是阻碍派。取经行动阻碍派的划分标准有两条,一是是否想吃唐僧肉并采取了相关行动,二是是否想取代唐僧师徒去取经并做了某种努力。这两条中只要有其中的一条为是,就属于阻碍派,因为他们的成功就意味着唐僧取经的失败。

按上述标准衡量,太上老君属于取经阻碍派,可从以下两方面来论证。首先他不符合取经促进派的标准,他既没有提前向取经团队提供关于妖精的重要信息,也没有主动帮助唐僧师徒克服困难,更没有制造机会为取经者加分,反而与他有关的妖怪是奔着取经者去的,例如银角大王拿着唐僧师徒的影神图抓人。其次他符合阻碍派的标准。无论是金角大王、银角大王还是独角兕大王,他们不仅事先知道唐僧肉的功效,而且抓住唐僧后都想吃唐僧肉。在相关事件的收尾中,太上老君都是在最后时刻出手,其出手的目的与其说是为取经助力,不如说是维护他自己的利益或形象。比如第一次,孙悟空师兄弟擒住金角大王、银角大王,荡尽群妖后,太上老君变身为瞽者讨还了5件宝贝,并解救了替他看管金炉和银炉的两个童子;再如第二次,独角兕大王打败众多天宫和灵山的援兵,惊动了玉帝和如来,可直到孙悟空寻到兜率宫发现青牛不在栏中后,太上老君才到下界去收伏他。

弥勒佛也属于取经行动的阻碍派。其门下司磬的黄眉童儿假扮如来在取经路上设下小雷音寺,目的是要和孙悟空打个赌赛:“如若斗得过我,饶你师徒,让汝等成个正果;如若不能,将汝等打死,等我去见如来取经,果正中华也。”[1]734黄眉童儿因为修行得了正果,对于吃唐僧肉没有兴趣,他的想法是取代唐僧去见如来取经,目的一样是为了“果正中华”。弥勒佛在《西游记》中被称为东来佛祖,按字面理解有与西方如来佛祖分庭抗礼的意思,黄眉童儿取经与唐僧取经的唯一区别就是将来由谁的弟子在中华传教。也许是因为佛派内部的矛盾小于佛道两派之间的矛盾,弥勒佛比太上老君更为积极地处理自己属下有碍唐僧取经的问题,首先是态度上承认“是我不谨,走失人口”,其次是主动到现场收妖伏魔。

利益关系存在于各种社会联结中,要以社会联结作为自己的载体。[2]39反过来也可以说,让自己的亲信或部属这些与自己有亲密社会关系的人去执行某种任务,代表了指使者的利益取向。

三、秩序:借取经除患,引佛派安天

同样一个取经行动,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对于唐僧等取经者的意义,上文已有分析,其更多的是重新获取身份。

对于唐王李世民,崔判官曾叮嘱他:“陛下到阳间,千万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阴司里无报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普谕世人为善,管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1]111-112这段话有三层意思,一是帮助无主的冤魂重新获得身份,二是在大唐建设和谐太平的关系,三是维持后代绵长,使江山永固。李世民回阳后,只向大臣们转述了第一层意思:崔判官教朕回阳世,千万作一场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孤魂,将此言叮咛分别。李世民为何没转述关于第二层和第三层的意思?有可能是惊魂未定,想尽快摆脱那些冤魂;也有可能认为第二和第三层意思所涉遥远,先把眼下的事情落实为好。如何才能超度无主的冤魂?观音菩萨告诉唐僧:“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1]130她又告诉李世民:“(大乘佛法)在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1]130在“但有毁僧谤佛者,断其臂”的法律保护下和唐王“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的深情期盼中,唐僧开启了十万八千里的取经行程。

如来想通过取经行动达到什么目的呢?对于取经行动,如来做了多方面的布局。一是取经者方面。唐僧是如来的二徒弟,转生十次都是为了取经,第十次投胎更是由南极星君奉观音法旨送给满堂娇。孙悟空也与如来有关,如来原本承诺他“若不能打出手掌,你还下界为妖,再修几劫,却来争吵”[1]73,结果用五行山压了他五百年。二是取经出发地方面。在部署取经行动时,如来曾对四大部洲逐一点评:“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1]81但从对取经过程的描述看,西牛贺洲盘踞着许多妖魔鬼怪,南赡部洲中华大地反而是向善之人指望托生的地方。可见,东土大唐是被如来硬拗为经书需求地和取经出发地的。三是所传佛法的版权方面。之前大唐流传的是小乘佛法,其版权归属书中没有交代,只有太上老君曾说过一句“化胡为佛”的话,以及燃灯佛是佛界排名第一的上古佛这个事实。如来认为自己创作的三藏真经才是“瑜迦之正宗”,要让取经者“到我处求取真经,永传东土,劝化众生”[1]81。至此,如来的目的已基本清晰,就是用他创作的大乘佛法取代小乘佛法占领东土。但他采取了让唐王派遣玄奘取经而非送经上门的策略,避免了与东土的本土宗教道教和儒教的直接冲突,为各教派之间新秩序的演化和成型创造了一个对外来宗教相对有利的环境。

在整个取经行动中,玉帝共派出了不下10批次的天宫援兵帮助唐僧师徒,超过了如来与观音所派次数之和的8批次。为何玉帝成了取经行动的最大后台,频频帮助曾欲夺他之位的孙悟空和天宫的罪臣猪八戒、沙僧成就功果?这不能简单地用以德报怨来解释。如果玉帝真是德行宽厚,就不会有沙僧失手打碎玻璃盏被定死罪以及贬下界后还要忍受飞剑穿胸之痛的惩罚,也不会出现让凤仙郡遭三年旱灾而致民不聊生之事。

其实,玉帝还是那个玉帝,他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为了维护天宫的秩序和他个人的权威,也就是他对群臣说的“只得他无事,落得天上清平是幸”[1]354。那些关于他是无道昏君[3]267还有道明君的争论,未免着了皮相[4]。

第一,招安和惩处孙悟空,是为了维护天宫的既定秩序。《西游记》中,直到孙悟空为凤仙郡求雨之前,玉帝给人的印象都是很好说话,对于臣下所请,几乎没有驳回的。太白金星曾两次建议招安孙悟空,第一次是“降一道招安圣旨,把他宣来上界,授他一个大小官职,与他籍名在箓,拘束此间,若受天命,后再升赏;若违天命,就此擒拿。一则不动众劳师,二则收仙有道也”[1]35-36。玉帝“闻言甚喜”,爽快地答应了,让孙做了天宫固有序列的官职弼马温。第二次则有所迟疑,追问了一句“怎么唤做‘有官无禄’”,但在听取金星解释,“名是齐天大圣,只不与他事管,不与他俸禄,且养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宁也”[1]47之后,也准奏了。对于孙悟空的忤逆行为,玉帝的第一反应是出兵动武,但在听闻太白金星将孙悟空纳入天宫秩序的建议后,他便同意放弃武力。当然,将孙悟空纳入天宫秩序是有红线的,即无论官衔给多大,比如封为“齐天大圣”之类的,都不能够取代玉帝本人。因此,当孙悟空喊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1]73时,就意味着玉帝的努力失败了,对于一个不能纳入秩序反而要夺位的对手,只能剿而灭之。

第二,同意孙悟空去取经,是借机消灭或转化威胁天宫秩序的势力。《西游》故事最重要的转折点不是大闹天宫,而是安天大会,要不是有了安天大会的召开,大闹天宫的结局不过是世间多了一只被镇压的妖猴,并不必然会引出唐僧取经。安天大会不能视为换了一个名字的蟠桃大会,不是简单的“排座座,吃果果”,而是书中所说的“安天大会胜蟠桃”[1]75。首先是召集者不同。它是由玉帝亲自策划安排的,这跟王母娘娘主导的蟠桃会不同。其次是出席者不同。安天大会如来参加了,而且坐了首席,但他没来出席蟠桃大会。再次是意义不同。此会本是玉帝为了感谢如来而专门举办的,如来作为玉帝的臣属,在道派同僚的邀请下,颇有智慧地将此会命名为安天大会。“在中国古代的神学观念中,天就是天帝。所谓尊天就是尊天帝”[5]241,玉帝的全称“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1]3也印证了这一点。因此,安天大会不仅含有安定天宫的意思,也指让玉帝安心,在众仙老异口同声“好个‘安天大会’”的欢呼声中,天宫的秩序和玉帝本人的权威再次得到了确认。经过大闹天宫这出活剧,谁都明白光喊口号换不来安天大计,消除可见的敌人和潜在的威胁才是正务,而其中尤以潜在的威胁最为难防。因此,才会有玉帝同意释放孙悟空和白龙马去保护唐僧取经,并派五方揭谛、四值功曹轮流护持,用唐僧肉和证功果为诱饵让下界的潜在威胁一一暴露并予以消除。从取经结果看,安天大会的用意既深且远,“它是玉帝的遮羞会,也是他的献丑会”[6]这个说法难以成立。

第三,帮助唐僧取经,是通过加强佛派力量来构建天宫的新秩序。从取经过程看,孙悟空的战斗记录并不值得称道,他独自打败的妖怪只有白骨精、金角大王、银角大王、虎力大仙、羊力大仙、鹿力大仙、蟒蛇精、赛太岁、蜘蛛精、白鹿精、黄狮精、花皮豹子精、玉兔精等十几位,约占妖怪总数的三分之一。另外约三分之二的妖怪,大部分是由天宫武装和道派神仙降服的,这些妖怪后来无一被天宫拔擢录用或被道派神仙收归门下;其余小部分则由佛派收伏,来自佛派的妖怪自然回归原主,出身不属佛派的妖怪如黑熊精、红孩儿、牛魔王、大鹏雕、蜈蚣精也被收到佛派。这说明几点:一是天宫和道派还是很有战斗力的,如果当时能发挥力量也许就不存在孙悟空大闹天宫之事;二是佛派有意识地延揽取经路上的人才;三是天宫默许甚至支持佛派壮大势力,这从如来请求玉帝委派托塔李天王擒拿牛魔王,后来李天王父子把牛魔王带走向如来缴旨可见一斑。至此,玉帝帮助唐僧取经的用意已呼之欲出,就是让佛派在唐僧取经过程中逐步壮大自己的势力,与道派形成制衡,从而不至于再次发生身边全是道派高手却要远召如来救驾的险情。这个观点从玉帝对观音和揭谛的优待上也可以得到印证。安天大会之后过了五百年,观音准备启动取经工程,为西海龙王三太子之事向玉帝求情,玉帝的反应是“遂下殿迎接”,之前观音赴蟠桃会时则无此待遇。在孙悟空被黄眉大王盖在金铙里不能动弹时,揭谛上天求助,“须臾间,闯入南天门里。不待宣召,直上灵霄宝殿之下,见玉帝俯伏启奏道:‘主公,臣乃五方揭谛使……’”[1]732-733。整部《西游记》中,不待宣召直上灵霄宝殿的只有此例,称玉帝为主公的只有揭谛,这种含有向个人效忠意味的称呼出自佛派人士之口,值得玩味。

马克思在谈到研究国家状况所存在的问题时指出:“在研究国家状况时很容易走入歧途,即忽视各种关系的客观本性,而用当事人的意志来解释一切。但是存在着这样一些关系,这些关系既决定私人的行动,也决定个别行政当局的行动,而且就像呼吸的方式一样不以他们为转移。”[7]363以此观点来解释玉帝的行为,诚不谬矣。

四、主题新说:清心安天

结合以上分析,笔者试图对《西游记》主题做一新的阐述。《西游记》主题的修心寓意说,自明代谢肇淛首先阐发以来,相关论述连绵不绝。对此主题持完全否定看法的不多,只是有论者质疑修心是否为全书的唯一主题,如佘德余就认为:“当然他(谢肇淛)的‘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的寓意之说,并不能完全概括作品的主旨,对于长达百回的长篇小说来说也是不适宜的。”“‘群魔’是‘取经人’的对立面,统治阶级的化合体,是客观存在的,‘群魔’的消灭也只能是孙悟空等顽强斗争的结果,因此‘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的说法显然是不正确的。”[8]陈惠琴也有类似表述:“如果认为作者把‘心魔’作为造反者与统治者之间社会矛盾的惟一原因,恐怕就远离了作品的实际内容。”[9]

对于“安天”主题,朱式平认为:前七回中尽管作者在某种情况下同情“闹天”,但是故事的主题则是“安天”,而且这个“安天”思想贯穿全书,它也是取经故事的主题。[10]佘德余进一步指出,“闹天”无非是“安天”的一种手段,“安天”才是“闹天”的终极目的,纵观小说,这个“安天”思想贯穿全书始终,正是《西游记》全书的主题。[8]

该书第7回,也就是举办安天大会那回的引首诗词写道:

富贵功名,前缘分定,为人切莫欺心。正大光明,忠良善果弥深。些些狂妄天加谴,眼前不遇待时临。问东君因甚,如今祸害相侵。只为心高图罔极,不分上下乱规箴。[1]69

这首词第一句写的是心,最后一句写的是秩序,两者之间的逻辑关系就是贪心导致失序。此前论者在阐发该书主题时,从未有将修心与安天并立者。综上,笔者认为《西游记》的主题是清心安天,心、天,此二者一小一大,一内一外,一虚一实,一隐一现。清心安天说一方面可以照应书中无处不在的对“心”的明说与暗示,又能反映天宫最高统治者布局取经的用意。

取经行动及后续的传教活动,对安天大计肯定有正面作用。一是灭外敌,即消灭或转化可能对天宫秩序造成威胁的有生力量。根据妖魔的修行速度,没有几千上万年是很难得道的,这意味着在灭外敌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天宫不会有这方面的外患。二是排内忧。通过这次取经行动,隐藏在天宫内部的一些高手暴露出来了,这为玉帝排查和解决问题创造了机会。三是除隐患。三藏真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相当于把三界的循环打通了,可望消除积压已久的威胁三界秩序的大量隐患。四是给出路。将破坏秩序的有罪之人重新纳入秩序,一方面可以让犯错者享受体制的好处,成为秩序的维护者,另一方面借机扶持与道派抗衡的势力,使天宫秩序更趋于平衡。五是断退路。作为曾经的“历代持名第一妖”[1]184,“悟空的金箍棒所打烂的不仅有仙界与妖界复杂的权力链接,还有自己继续反叛仙界的退路”[11]。

这样是否能让天宫的秩序永远安定?答案是未必。这取决于三点。一是佛派势力壮大后是否会跟之前的道派一样出工不出力,对安天大计阳奉阴违?二是“天宫的秩序是一种没有自由的秩序”[12],优点是管理机制严谨有序,缺点是应急能力较差,能否建立一个责权利相对应的分级授权体系?三是天宫官员流动性较差,能否构建一条将三界之中的妖魔等体制外力量纳入天宫的制度化通道?对于这三点,《西游记》未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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