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批评《毛颖传》俳谐之原因略说

2022-03-08 06:27吴健康
中华瑰宝 2022年3期
关键词:科举韩愈兔子

吴健康

韩愈《毛颖传》浅说

古文大家韩愈写过许多享誉古今的文章,如《原道》《师说》等,其中《毛颖传》却显得有些独特,这是一篇模仿史传的寓言小说,韩愈将文人最常用的文具毛笔(毛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为它写了一篇传记,体例效仿司马迁《史记》的列传形式,开篇写毛颖的先世生平(即兔子),终篇以“太史公曰”殿尾,中间贯串诸多与毛笔及兔子相关的异闻传说,因此文章总体呈现出游戏笔墨的俳谐特色,但也绝不是说这篇文章没有韩愈的寄托。

最直接的是写毛颖作为秦始皇的中书君,辛苦工作了一生,到老耄以后,秃而不中用,遂遭到秦始皇的讥笑与疏离,由此侧面表现秦始皇的薄幸寡恩。韩愈在“太史公曰”中说:“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毛颖一生主要的经历和行迹都与秦有关。因为汉代以来蒙恬造笔已经成为大家普遍接受的共识,尽管现在我们根据出土文物判断毛笔起源或许更早,但汉唐时代的人们是普遍相信蒙恬造笔的。韩愈也是牢牢抓住这个传说而展开了毛颖一生的传奇故事。

在秦始皇时代,将军蒙恬受命伐楚,驻军中山,为了威慑楚国而举行了一场演武的大猎活动,捕获了毛颖。韩愈在文中如是写道:“召左右庶长与军尉,以《连山》筮之,得天与人文之兆。筮者贺曰:‘今日所获,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长须,八窍而趺居,独取其毫,简牍是资,天下其同书,秦其遂兼诸侯乎!’”此处笔法尤其精彩,用两层曲笔,便显得逸趣横生。第一层是借卜筮者之言点出捕获毛颖一事;第二层是不直言毛颖是兔子,而采用一段韵语描写兔子的特征,使人一望便知。同时简要隐括了毛颖对秦统一六国、书同文做出的巨大贡献,但却是被俘获而来,其族被围,其毫毛被拔取,适成对照,更遥呼其老秃见弃,所以这几句真可谓字字珠玑。

《毛颖传》里的曲笔还有不少,如“颖为人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及至浮屠、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又通于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市井货钱注记,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斯、中车府令高,下及国人,无不爱重。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虽见废弃,终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见请亦时往”。这刻画出毛颖作为笔能够记录古今中外一切信息,且不论尊卑贵贱都能使用,稍有例外的是不喜欢武士,可说是完全用拟人的修辞手法把毛笔的特征都写出来了。从文章内容与结构上分析,这部分是下半部分,围绕毛颖的性情特点来写,史笔色彩浓重。

文章的上半部分在写毛颖的先世兔子的始末时则融合了许多异闻说法,譬如“封于卯地,死为十二神,尝曰:‘吾子孙神明之后,不可与物同,当吐而生。’”,这是对传言兔子是口吐而生与十二生肖中卯属兔的改编。此外还有不少神话传说,如“世传当殷时居中山,得神仙之术,能匿光使物,窃姮娥,骑蟾蜍入月,其后代遂隐不仕云”。所以这部分显得奇幻空灵,与后面的史笔相比,仙气灵息更强烈。

为何韩愈要将兔子追认作毛颖的祖先?这是因为在汉唐时期,毛笔用兔毫居多,如王右军《笔经》云:“广志会献云:‘诸郡献兔毫,书鸿都门,惟赵国毫中用。’”

唐代科举环境中的《毛颖传》

唐人对《毛颖传》的评价,贬多褒少。无论是在裴度写给李翱的信中(见洪迈《容斋随笔》卷七十四),还是柳宗元的《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以及韩愈回复张籍的书信里,都可以看到俳谐与戏笔是当时人们批评这篇文章的主要方向。即便李肇在《唐国史补》中对其略加褒扬,但也不正面评论俳谐这一特点,而是将它与沈既济的小说《枕中记》相提并论,盛赞二篇具史笔。

宋人宋祁、叶梦得则将其追溯到六朝徘谐文及扬雄等人的作品,并认为它青出于蓝。近人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里更说:“陶渊明《止酒》一首,已开昌黎以文为戏笔调矣。”这种追溯已经暗含表扬其俳谐的意思。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六朝至宋这么长的时间里,俳谐文能长期得到认可,而独独在中晚唐这个时段不被接受?是普遍的文学观念改变所致,抑或是韩愈个人为文的特点所致?

首先,韩愈早已认识到自己的文章并不能时时满足读者的胃口,他在《与冯宿论文书》中说:“仆为文久,每自则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则人必大怪之也。”在《送穷文》中又说:“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只以自嬉。”他自认为此种文章只能自娱自乐,不可施用于时。裴度评论此文时是这样说的:

昌黎韩愈,仆知之旧矣,其人信美材也。近或闻诸侪类云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今之不及之者当大为防焉尔。

这段话里有两层意思要格外注意。一是说韩愈不以文为制,二是认为才华不如韩愈的人应当防止作此种以文为戏的文章。因为韩愈在当时已经名满天下,因此文章容易成为他人效仿的范本。我们知道,唐代士子科举前有向前辈公卿投诗文行卷的活动,借以展现才华,获得青眼,所投之诗文理当典正。《唐国史补》载崔颢接见李邕一事颇能反映某些信息:“崔颢有美名,李邕欲一见。开馆待之,及颢至,献文。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起曰:‘小子无礼。’乃不接之。”对于已经有美名的后进,诗文如此便将丧失登龙门的机会,遑论刚准备以诗文博名的无名小卒,更应该谨慎为文。倘若都是《毛颖传》这样的俳谐文章,但博人一笑以外,如何能让前辈公卿在短期内便发现自己的才华与抱负呢?

这里可用《儒林外史》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里的情节揆测人情之一般,也就是著名的范进中举的故事。吴敬梓描写周学道做主考官看范进与魏好古的卷子时,先将范进的答卷用心看过一遍,但心里觉得不好,因此搁置一旁不看,等了许久,又不见别人来交卷,因感无聊,才偶然动念再把范进的卷子看一遍。这时候童生魏好古来交卷并请求面试,惹得学道很生氣,但还是将二人进了学。周学道把范进的卷子又看了两三遍,感叹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

这段描写固然是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但也是明清科场的一个侧影,尤其是周学道发现范进文章之妙的过程真实而生动。作者在这里花费笔墨刻画的周学道尚且是考官之中的清流,其衡文取士犹似借助了机缘巧合,那么其他糊涂试官就可想而知了。

小说中所描写的明清科举情形固然不能佐证唐代科举,但是唐代科举竞争之激烈也大体仿佛,士子求取功名之艰难不下小说中所描写者。《唐摭言》卷一载录了大致情形:由于“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科举一途便阻断了士人其他晋升之道,所以即便有苏秦之辩才、荆轲之胆量、张良运筹帷幄之才华,都无法显扬于世。《唐摭言》里也提到了东方朔的诙谐。东方朔的诙谐本是俳优一类的言语动作之属,但若譬之于文章,《毛颖传》确可当之。又合前所举李邕见崔颢之例而观之,如以《毛颖传》这样的文章行卷,极有可能自误前程。事实上裴度的态度就已经表明了这一点,所以林纾说“虽裴度犹引以為怪,矧在余人。千秋知己,惟一柳州”。

《唐摭言》里反映的或许是唐初情况,然而到中唐时这样的情形似乎仍未大变。《唐摭言》卷二“恚恨”条载有华良夫的一段自白说:“圣唐有天下垂二百年,登进士科者三千余人。良夫之族未有登是科者,以此慨叹愤惋。从十岁读书学为文章,手写之文过于千卷。”唐有天下两百年已是唐代中后期,华良夫自述苦学的经历大概可作为韩愈这个时代一般士人的真实遭遇,亦即裴度所说的“今之不及之者”,裴度的批评所面临的实际考量如此。

另一层原因则与韩愈自己所倡导的“文以载道”的文学观念相关。“文以载道”不仅是韩愈树起的大旗,也是与他从游的文人所共同认可的文学观,甚至当他们困穷之际,还以此互相标榜勉励。

《唐摭言》卷二“得失以道”条下收录了一封《李翱与弟正辞书》。李翱在这封信里明确反对“号文章为一艺”,而坚持文章与仁义之道相表里,士君子既要在修身上扩充仁义之道,更要在作文章上也致力于发扬仁义之道。那么戏笔也好,俳谐也罢,无论是柳宗元还是韩愈都从经传上寻依据,却也不过是符合孔子说的“游于艺”的境界。虽然也是出自圣人之口,但到底比志于道的境界低,在这里自然会被批评了。柳宗元在《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中也都推重道对文辞的优先性。若不把此观点局限于古文家为古文张目而针对骈文所发起的战斗号角来看的话,则即便以散文所作的文章如《毛颖传》,也是在批判范围内的。

这里的“文以载道”与科举的实际考量也非彼此矛盾的两件事,而是二而一的关系,郭树伟认为:“‘文以载道’是唐宋科举士人在皇权面前的集体投名状,是科举贵族取代门阀贵族之际的政治承诺。”(《文以载道—唐宋科举士人参与政治的投名状》)

因此综合来看,《毛颖传》以文为戏在中晚唐遭到批评,是在科举压力较大的情况下,前辈公卿出于为士子们实际情况考量而做的引导,而又预流当时“文以载道”的文学观。

猜你喜欢
科举韩愈兔子
“科举”
兔子
从《聊斋?叶生》解读蒲松龄四十不灭的科考幻想
守株待兔
想飞的兔子
南戏中的科举程式
唐宋时代的科举与党争——内藤湖南“宋代近世说”中的史实问题
可爱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