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坚硬部分

2022-03-12 09:20田鑫
伊犁河 2022年1期
关键词:顺子骨头祖父

田鑫

骨   头

疼痛,嘶喊,哭泣,拍打……这是一场车祸之后,一个少年在一天里的不断循环的四种表现,与此同时,还有错位、骨折、麻药等一系列相配套的背景。

这个少年叫顺子,彼时,他躺在炕上,一条腿用纱布包裹,屋顶悬一根绳子,残缺的腿挂在上面,看着滑稽而有痛感。

我每隔一个小时就去看他一次,有时候刚好遇到疼痛、嘶喊、哭泣和拍打的完整过程;有时候要么是从嘶喊开始,要么是从哭泣开始,更多的时候,是一进屋就看到拍打。炕上的尘土在手的击打之下,悬于半空。它们明显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一点都不惊慌,蹭一下子悬起,然后慢条斯理落下来。我怀疑,顺子内心也经历了尘土一样的过程,要不然他在走过一轮之后,会安静一段时间。

尘土一样悬着的,还有顺子妈的心,她每隔一个周期要悬那么一回。顺子安静的这段时间,我陪他说话,顺子妈就收起悬着的心,去做一些农活。

这个间隙,我对一场车祸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是一个中午,顺子开着装满煤的大卡车,从煤山上下来,整个过程,顺利得跟下山的车速一样,他很享受这样的顺,不仅仅因为自己名字里带寓意,更因为这一车下去,自己就能结第一个月的工资了。

跟着二叔学了半年卡车驾驶技术之后,顺子只身来到内蒙古的一个小煤厂,自立门户。因为未满十八岁,他只能在黑煤窑干活。用他自己的话说,哪里的煤都是黑的,哪里的煤老板的心也都是黑的,在哪里干都是干。就是黑心的煤老板的一次好心收留,为后面的车祸埋下了祸根。

顺子和大卡车一直顺着坡往下,他开始放松警惕,幻想拿到第一笔钱之后的生活:喝一筐子啤酒,打一夜的游戏,买几身衣服……应该已经开始幻想试衣服了,车辆面前出现了另一辆车。他本能地踩下刹车,可是刹车已经不听使唤,一头就怼上去了。

一阵锥心的疼。醒来已经躺在医院了。用黑心煤老板的话说,他捡了一条命。好在只断了一条腿,折了几根肋骨,在医院接了骨,做了包扎以后,就回煤窑了。黑心煤老板给他结了第一个月工资,就让他缓着,啤酒没喝成,游戏也没打,衣服更没买,躺了半个月工资就见底了。问老板要,说可以再给一个月工资,条件是离开煤窑。只能接受,于是通知家里去接他。

顺子是躺着回来的,回来就开始了疼痛、嘶喊、哭泣、拍打的循环。我说你命大,捡了一条命回来,还跌绊啥,不好好养着。他就说,疼的时候,都想死。可是又没有勇气,只能疼着。

我和顺子是一起捡骨头的时候建立了深厚的情谊。按照村里的辈份,他要叫我舅爸,他的祖母是我的堂姐,顺子继承她的姓氏;他的祖父是上门女婿,有一副好脾气,可惜这个没有遗传给儿孙们。

因为没有好脾气,所以顺子在骨折之后,才会这么大吵大闹。在安抚他的过程中,我们说到了童年。其实,那段日子过去没几年。那时候,我们提着土筐,不是捡牛粪,就是捡骨头。牛粪用途多,骨头只用来换零花钱。

乡下人过年吃肉,吃剩下的骨头就扔到沟里。野狗啃一遍,蚂蚁扫荡一遍,风再吹一遍,骨头就剩下骨头的样子,我们捡起它,在货郎和收废品的人那里换几毛钱花。

我们还抓野兔和鱼,偷偷在他家里打牙祭。常用的方法就是炖,肉放在水里,胡乱扔一把调料,就等着。屋子里被香气充满的时候,我们掀开锅,大快朵颐,连碗都不用。也会去偷邻居家的鸡,等他们发现的时候,一只鸡就只剩下骨头。

邻居闹上门来,顺子经常会一个人扛下,毕竟自己是没有爹的孩子,毕竟妈也管不住,最多挨一顿骂。顺子妈赔过几只鸡,也骂过几回顺子,每次骂顺子,我的耳朵烧好长时间,她知道我们形影不离,她知道顺子偷鸡的时候我在旁邊放哨。因此,顺子经常说自己仗义,我也觉得他仗义,跟电视上演的被特务抓住的革命者一样,是一把硬骨头。

可这硬骨头,在事故和钢铁面前,脆弱之极。顺子说,他连咔嚓一声都没听见,就昏迷了,都不知道是车的哪个位置伤了自己。其实,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自从顺子十五岁那年跟他二叔学开车起,他就已经被生活所伤。那时候,我还在学校里做操,考试,早恋,他就在方向盘上为生活寻找出路。他从来没告诉过我,大卡车的方向盘有多重,十五岁的胳膊经常拧不动。也没告诉过我自己的右脚离刹车还有一点距离,每次刹车都要站起来才行……现在,他不用告诉我,我都看得见。我知道,一条被悬挂在半空的年轻的却经历了车祸而残缺的腿,一定想把疼痛踢走,把过早落在他身上的压力踢走,可他除了嘶喊和拍打,啥也踢不走,生活死死地拿捏着他。

这次陪护之后,我们的人生就彻底被分开了。我去县城读高中,他继续去矿上拉煤。我们走着两条不一样的路,我的路看起来是白的,有光明;他的路看起来是黑的,也有光明。只不过,光明的路径不一样而已。

我们的路,再也没有重合过。不过,一年里我们总有那么几次要重逢。这时候,我才发现顺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和我一起捡骨头的孩子,也不是骨折躺在炕上的孩子。他身上有了复杂性。比如,多年以后虽然自己的家已经搬空并长了草,春节他总会回来给亲人们上香。他认真地跪倒在坟头,掩饰住内心的苍凉和悲伤,把最光亮的表情给先人们看。比如,他明知道自己会输得连回城的路费都没有,还是会参与亲人们的小规模赌博行为,在一轮一轮的牌局中寻找童年。前一年赌博欠下的钱,第二年回来还会兑现。他身上,看不到其他打工者的狡猾,只有老茧、新伤,虽然叫顺子却对不顺的过往只字不提,他以自己的方式衣锦还乡。

辛丑年的春节,疫情阻挡了很多人返乡的脚步,他却一路持绿码,回到了家乡。我们坐在沟边上,说起童年,说起他这些年的闯荡,才发现他的内心是多么强大,跟一根骨头一样,戳在坚硬的人间。

分开的时候,我去村口送他。看着他走远,我眼里突然就出现了一堆骨头。它们被扔在沟里等着我们去捡;它们被绑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脚下随时准备刹车;它们被挂在三脚架上,牢牢抓住绳子,向上攀爬;它们被放置在叫老家的地方,替我们行走,替我们领受乡下的时光。它们一会儿光亮如新,一会儿带着土的颜色。它们像极了我们这两把骨头!

牙   齿

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体作出改变,以前都是别人替我做主的,头发长了,祖父拎着单刃剃刀满村庄追我。面对祖父的威逼利诱,即便有一万个不情愿,最终还得妥协,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况祖父是父亲的父亲。我只能忍着疼,让祖父像收割庄稼一样收割我的头发。指甲长了,母亲就会趁着天还没黑的间隙,打好水,把脏兮兮的脚丫子放进去洗,然后她用剪刀,一一除去那些已经威胁到袜子的指甲。

甚至连妹妹也能改变我的身体,她失手把锋利的铁锹插进我的脚后跟,我疼得晕了过去,醒来血流了一地。我只有大哭,对剧烈的疼痛毫无办法,还得让赤脚医生的手术针来缝合,用白色的纱布来止血。我躺在炕上,睡了半个月,脚后跟才渐渐愈合,从此,光溜溜的脚后跟,就多了一道疤。

这些都不是我能决定的,那时候我的身体我说了不算。虽然不会做作业时也会拔掉自己的一些头发,无意识地吃掉自己的部分指甲,甚至把皮肤抠出血丝,但是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没有支配权。

我一直盼着,能从思想和身体上双重控制自己。机会来自于一颗松动的牙齿。我做梦梦见啃骨头,啃着啃着一颗牙就掉了,我冲着牙笑,牙冲着我笑,我笑起来嘴里缺一颗牙,牙笑起来笑着笑着就不见了。第二天醒来,我本能地先用舌头检阅了牙齿仪仗队,一颗没多一颗没少,我安心地下了炕。可是吃早饭的时候,那个梦就重现了,只不过并没有骨头,只有馒头。我一口咬下去,感觉有东西硌了一下,再咬牙齿就有了疼痛感,我用手拨拉,一颗乳牙竟然松动了。

对此,我无比惶恐,感觉要面临灾难一样,我向祖父请教关于牙齿的问题,他摸着我的头,说该换牙口了。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在乡下,牙口只用在小伙子和牛马身上。一个小伙子到了换牙口的时候,就说明他长大了,而一匹马一头牛的牙口到了一定程度,身价自然就上去了。祖父这一代人,最看重劳力,他们恨不得把大地啃了,所以看到小伙子换牙口,打心里高兴。

这颗牙越来越松动,醒着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几乎集中在它身上,用舌头舔,用指头摸,它已经松动得很厉害了。越到这时候我心里就越慌张,因为祖父没有告诉我该如何和这颗牙相处。

在一个下午,我用一根毛线结束了这颗牙的生命。这是我从大孩子那里打听到的方法,他们告诉我,如果胆子够大可以硬拔,如果胆子小就让别人用毛线拔,我选了折中的方法,自己用毛线拔。那颗牙齿被我控制后,老实多了。我闭上眼睛,使劲一拉,它就和牙床告别了。我有些失望,它并没有给我带来诸如剧烈疼痛或者别的什么感觉,只是那么一下子,它就从我身体里脱落了。

当我看到那颗从我身体里脱落出来的牙齿,带着我的体温和血液躺在我掌心时,另一种感觉油然而生。我竟然给自己做了一回主,改变了我身体的局部区域。现在这颗战利品,要用乡下人的办法处置——祖父告诉我,如果是下门牙,应该放在木门的户枢部位,让它被木头摩擦,最后变成尘埃;如果是上门牙,就扔到房顶,让它被太阳晒,被风吹,被雨打。

一颗牙,在祖父眼里,跟一个人一样,要经得起压力,也扛得住光阴。

我把那颗上门牙扔到屋顶后,就彻底完成了一件改变自己身体的事,为此,我自豪了许久,也观察了许久,想知道被我扔到屋顶的那颗牙齿,是蛰伏在时光的褶皱里,还是早就被雨水冲刷埋进了泥土。不管去处如何,它都不会走远,它的命运跟这乡下的人的命运一致,一辈子都走不出黄土,最后被黄土收留。

那时候,我们还热衷于到山上或者下沟里去“考古”,拿一把小铲子,学电视上科考队员,对着一段可疑的区域敲敲打打。经常是像模像样地一铲子下去,只能挖出土来,但还是乐此不疲地敲打、挖掘,似乎一铲子下去,就能发现恐龙化石。运气好的话,我们在被挖出的土里,能遇到骨头,细碎的小巧的动物骨骼,让枯燥的下午变得复杂而丰富,我们细心观察,小心论证,分析它到底来自于哪种动物。最明显的是牙齿,白得瘆人,但看不出它是不是贪婪过、饥饿过、惶恐过,虽然骨质已经明显疏松,但是它保持着尖锐,似乎随时准备咬一口下去。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些骨骼来自于鸽子、麻雀和老鼠,而那副牙齿一定是跟着老鼠在地下出入的,它有土的味道,有黑暗的成分,也有贪婪,有欲望……它们,死于饥饿或者死于疾病,都是一样的结果。它们的尸体长埋土中,被我们重新带回人间。但是,带回人间又怎么样呢,物是人非,它们只能静默如谜,被大地一口死死咬住。

后来,我收起了改变自己的想法,也收起了“考古”的铲子,纵身一跃,就被生活的河流带到了城市里。我乡下长成的牙齿,竟也能吃得动城市里的饭,并且大有时间一长要忘记乡下滋味的意思。我每天用牙齿咀嚼着食物,乡下和城市杂糅的语言,每天也通过牙齿传送到空气里。我有时候咬牙切齿,有时候拾人牙慧,有时候还想虎口拔牙,而更多的时候,我则咬紧牙关,我知道我做不到牙口清白,只想着,这口牙,一定要咬紧城市,不能掉队。

一个人咬还不算,娶一个乡下来的女人做老婆,然后一起咬紧牙关。她还为我生了两个女儿,我们一家四口,总能咬住这坚硬的生活了吧?后来,我又把我的父亲拽进城市里,这样,我们就多一口人,多一口牙咬紧。可是,父亲和女儿们有时候很不给力。到了乳牙脱落的时候,孩子们说话都漏风,她本来就咿咿呀呀,现在好了,喊一句出去,生活连个回应都没有。六十岁一过,父亲的牙齿也开始和他作对,发炎,上火,松动……任何一种都能让他向生活缴械投降。没办法,我只能带他去医院,用X光片让牙齿的敌人现出原形,然后用镊子、钳子、麻醉剂把它们连根拔起。

父亲进城这几年,八十岁的祖母就成了留守老人。去年“十一”回乡下,给祖母带了甜点和她爱吃的牛肉,一家子刚进门就看到她笑得合不拢的嘴,好像哪里不太对,祖母一开口说话,我听出来了,漏风。很明显,她这口咀嚼了生活八十多年的牙,已经松动。

这可是一口咬过坚硬日子挨过饿的牙。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祖母咬紧牙关,挺了过来。到了该享福的时候,她的一口牙,比她老得还快。祖母让我带她去镇上补牙,牙医说祖母是她接待过的年龄最大的患者。在乡下,很多人都认命,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总觉得生老病死是上天安排好的,从来不愿意做过多的抗争,胃疼就忍着,血压高了就睡觉,牙掉了就用牙床咀嚼,而祖母,在八十岁之后,还想和这生活继续撕咬。祖母补齐了脱落的牙齿,回家的路上,开心得跟个孩子一样。我知道,有了这口新牙,祖母又能多活几年了,而我們一家在城里,继续咬紧牙关的时候,心里会多一份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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