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荒原》的叙事时间研究

2022-03-17 21:45范莹芳闻鑫琛
安阳工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艾略特荒原省略

范莹芳,闻鑫琛

(哈尔滨工程大学 外语系,哈尔滨 150001)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T. S.艾略特的《荒原》是英美现代诗歌史上的里程碑之作,它以颠覆性的艺术手法和主题向世人展现了现代社会人们的内心悲观空虚、精神世界贫瘠。近年来,除对其进行主题、原型、互文性、隐喻、哲学思想等方面的研究外,越来越多的专家学者开始关注其叙事特点,并对该诗的叙事结构、叙事视角、叙事声音等方面进行探讨。《荒原》中,艾略特将发生在不同时空的事件片段拼贴到一起,使诗歌整体呈现出时空错乱杂芜的样貌。

时间是事物存在的基本形式之一,决定人们对生活经验、体验的表达形式,在文学创作中起着重要作用。人类作为拥有语言和时间流逝意识的物种,有其表达这种意识的机制[1]。在文学作品创作中,作者会操控语言来表达这种对时间流逝意识的感知,有时更会创造性地以某些特殊方式将发生的事件呈现出来,因而造成叙事中话语时间不同于故事时间。在《叙事话语》一书中,热奈特从时序、时距和频率三个维度对叙事中的时间要素进行了阐述,雅各布•卢特、申丹等专家学者在此基础上对叙事时间这三个维度进行了相关解读。基于前人叙事时间相关理论的研究,本文将从时序、时距和频率三个维度对《荒原》的叙事时间特点及其作用进行探讨。

1 时序

时序指“故事中的事件在叙述话语中呈现的时间顺序”。当故事中的事件按实际发生的次序依次呈现出来时,叙事时间呈线性,而在实际文学创作中,为了增强叙事效果,作者会对事件的呈现顺序进行特殊处理[2]。叙事中被特殊安排的事件时序与其在故事时间的偏离体现为预叙和倒叙两种形式,它们均被艾略特巧妙地运用在《荒原》的创作中。

1.1 预叙

在叙述中,如果事件还没有发生,叙述者就预先叙述事件及其发生过程,则构成预叙。艾略特在《荒原》中运用了此种事件设置方式,以达到特定的叙事目的。

如在第一章《死者的葬礼》中,关于女相士索梭斯特里斯太太的片段里,索梭斯特里斯太太预叙了腓尼基水手被淹死的事件:“这张是你的牌,淹死的腓尼基水手/……/而这是独眼商人/……/是他背上扛着的东西/却不准我看那到底是什么。我没有去找/那个被吊死的人,害怕被水淹死。”而诗歌中直至第四章,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淹死的片段才真正“发生”而被叙述出来。作者通过先前章节中的预叙,将诗歌高潮部分重要事件的部分信息提前透露给读者,一方面设置悬念,引起读者兴趣;另一方面也为读者后文理解腓尼基水手与商人尤吉尼德斯是同一人提供了必要条件,为该诗沉沦与拯救主题的理解做了铺垫。

1.2 倒叙

在叙述中,事件时间早于叙述时间则为倒叙。在《荒原》中,作者运用了外部倒叙及混合倒叙两种倒叙形式。

当“故事时间存在于主要叙事之外且在其之前”,则构成外部倒叙形式。《荒原》第三章《火诫》中,在叙述女打字员与小房地产经纪人的办事员的情事时,叙事者泰瑞西士从眼前的事件跳回古代:“(我,泰瑞西士早先已经经受过/在这同一张长沙发或床上演出的一切/我,曾在底比斯城下倚墙而坐/也曾在最卑微的死者中间踽踽独行 。”《荒原》的故事时间在现代,而在叙述女打字员的事件时,叙事时间从现代跳回久远的古代,此处的外部倒叙结合了叙事者泰瑞西士的经历,旨在揭示欲望与困境不仅出现在叙述的事件发生的当下,而且在过去同样存在[3]。诗歌第二章《弈棋》中关于菲罗墨拉的相关叙述也是以这种外部倒叙形式增强作品的历史深度,并展示历时叙述的现实意义的。

在该诗的叙事中,艾略特还使用了文学创作中较为罕见的混合倒叙形式,即:倒叙所包含的时间段起于主要叙事之前,但最后渐归于主要叙事中。在第一章《死者的葬礼》最后,叙事者讲述其在伦敦桥事件中遇见熟人斯特森的情景时,叙述先回到了他们战时一起在舰队,但是此处的倒叙并非单纯的外部倒叙,因为随后叙事时间并没有跳回主叙事时间,叙述者提到了前一年斯特森在花园栽种尸体,接着叙事时间渐归于叙述的当下——“(尸体)开始发芽了没有?今年会开花吗?” 这种混合倒叙形式,不是单纯的补充信息、叙述发生时间更早的事件,而是通过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谈论阴森诡谲的话题的方式,展现叙述者空虚麻木的精神状态和穷极无聊、没有意义的生活,在塑造人物、引导读者思考“荒原人”的精神状态、理解诗歌主题上起到重要作用。

2 时距

时距即故事时长与文本长度之间的关系,根据叙述时间和故事时间的长度关系,叙事中事件的呈现会出现4种形式,即场景、概述、省略、停顿[4]。在《荒原》的创作中,艾略特充分运用了这4种形式加强叙事效果。

2.1 场景

在叙事中,作者会通过以叙述时间等于故事时间的场景形式展示事件。场景形式能够在叙事中把事件更富于真实感地展现给读者,营造一种使人身临其境的氛围。在《荒原》的第二章中,艾略特以场景形式为读者呈现了一位上流社会女人的家庭生活片段:“‘今晚我心情很乱,是的,很乱。陪着我/跟我说话。为什么你总不说话。说呀/你在想什么?想什么?是什么呀?/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想看。’/……/‘那是什么声音?’/是门下面的风/‘这会儿又是什么声音?风在干什么?’/没有什么,是没有什么。”这种戏剧化的展示使观众直接听到、看到人物的言行。此处如实况播放般的场景形式,展现了女人表达心境、并不断提出琐屑的问题尝试与爱人交流,然而说话人永远只有她自己。虽然读者可以“看到”在场男子的思想,但是他拒绝沟通,从未真正开口。“荒原”之所以荒凉的原因之一在于人与人间的隔膜与疏远。这段对叙述时间进行的场景处理,有助于使读者对人物的境遇感同身受,增强了叙事效果,并成功塑造了生活极度空虚、与爱人沟通无望的现代社会女子形象。

2.2 概述

叙述时间小于故事时间的概述情况在该诗歌中也多次出现。在全诗开篇的引言里,叙述者概述了见到关在悬吊的笼子中、想死的女先知西比尔。西比尔是古罗马作家佩特罗尼乌斯的作品《萨蒂利孔》中受阿波罗恩赐而获得永生的预言家,但因其忘了向阿波罗请求永葆青春以致色衰体枯,因而求死。《荒原》以此简短的叙述开篇,巧妙地隐喻暗示了全诗将弥漫着精神世界枯萎、荒芜、绝望的气息,为后文做了铺垫。此外,诗歌中风信子姑娘的叙述、商人尤吉尼德斯在伦敦的经历、国王对菲罗墨拉的暴行、泰晤士河三个女儿讲述自己的经历等处也进行了叙述时间上的概述处理。概述被频繁地运用到此类事件的描述中,出现在相关章节,用简练的语言呈现出社会各阶层耽于情欲、精神世界空虚的样貌。

2.3 省略

省略的情况发生在叙事文本中没有展现某段时间的故事之时,热奈特将其分为明确省略和隐含省略两类。明确省略在作品中由显而易见的语言概述出来。《荒原》中的“喝咖啡闲聊了一个钟头”“他在部队里待了四年”“死了两个星期” ,这些语言直接指示出故事时间的省略是明确省略,直接隐去不必要和不重要的信息,使叙事结构紧凑,不至冗长拖沓。除明确省略外,诗歌中还出现没有文本话语明确标识,而需要读者参与解读、通过其他信息推知的隐含省略。第一章《死者的葬礼》的尾声,叙事者先描述了冬天棕色浓雾笼罩下的伦敦,人群流过伦敦桥,后文虽有人们拥上山岗、冲下威廉王大街的概述,但读者能根据“我没有想到死神竟报销了那么多人”推知此处省略了对人们死亡的叙述。紧随其后,叙述者讲述他在人群中认出曾与自己一同参战的斯特森,并饶有兴致地询问他在花园中栽种的尸体是否发芽、开花,提醒要让狗远离。对人们死因的省略与其后夸夸其谈栽种尸体相结合,反映出在“荒原人”的眼中,一如死亡这样的大事也无关紧要,这种骇人的形式呈现出诗歌的重要主题——现代社会人们精神世界的冷漠空虚与生活的无意义。

2.4 描写停顿

与省略的情况相反,叙事中还会出现较大篇幅的文本对应的故事时间为零的描写停顿情况。叙述者赋予某些情况较多的话语时间反映其特殊意义,这种处理通常服务于塑造人物、推动情节发展或者揭示作品主题。在《荒原》第二章开篇,读者可以看到:“她坐的椅子,像金碧辉煌的宝座/映照在大理石上熠熠生光,高擎明镜的/……/桌面上便反射出一片霞光/象牙的、彩色玻璃的小瓶/……/浮动着方格天花板上的图案。”此处用极大篇幅,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上流社会女子精致的家具、华丽的珠宝、幽芳的香水、精美的装饰,文字优美,其间弥漫着温馨的气息,使读者联想起两部经典中浪漫的爱情片段,而随后文风突变,叙述者冷酷、简短地概述了菲罗墨拉被国王非礼和世间的情史轶事。长篇幅的描写停顿与紧随其后的短促叙述在内容上形成强烈对比,让读者警醒,意识到“荒原”并无温情可言,充斥其间的只是人的欲望,这种描写停顿的处理对突显诗歌主题起了重要作用。

3 频率

叙事中,频率反映一个事件出现在故事中的次数与其出现在文本中的叙述次数之间的关系[5]。热奈特将其分为单一叙述、重复叙述和概括叙述三种形式。在《荒原》的叙事中,艾略特避免使用单一的形式,结合三种形式讲述故事、呈现主题。

3.1 单一叙述

单一叙述指发生一次的事件讲述一次,在叙事中是最常见的现象。《荒原》中的大多数事件均以单一叙述的形式,如大杂烩般呈现给读者,为其展示现代生活的杂乱无序与无意义。单一叙述主要为了呈现事件,并不过多承载其他叙事功能,而在文学创作中,对事件进行重复叙述或概况叙述则被赋予特殊的意义和功能。

3.2 重复叙述

重复叙述是对发生一次的事件进行多次讲述,这种不同于故事时间的事件呈现方式,在《荒原》的叙事中起着不同的作用。①强调诗歌主题:《荒原》全诗呈现出各种事件杂糅的状态,但在这种表面的混杂下,作者有意识地使一些事件在不同的角落复现,以不断引导读者关注诗歌的主题。在第三章《火诫》的开篇,叙述者先后两次讲述了泰晤士河边人们寻欢作乐后离去。这一事件的两次叙述被有意识地连接在一起,中间没有插入其他事件;同时,在事件第二次被叙述时,额外的信息被填加——“她们的朋友,城里头儿脑儿的逍遥的公子们/也已离去,没有留下地址”。重复叙述通过密集地将事件重现并增添信息的方式,向读者展示其中充斥着欲望,甚至只是交易,“这种欲望四处蔓延,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在每个人的心里”,这种重复叙述的形式尽显现代社会人们精神的颓废堕落。②建立诗歌结构与意义的连接:诗歌中的重复叙述不但可以突显主题,还可以通过其出现位置的特殊设置帮助读者理清诗歌整体的叙事逻辑与意义[6]。诗歌中腓尼基人被淹死的事件通过精妙的位置设置被叙述了两次。第一次出现在第一章中女相士索梭斯特里斯太太的预言里,第二次作为第四章《死于水》出现在诗歌里。根据《荒原》原注,艾略特根据自己创作的需要将腓尼基水手和商人融合,而诗歌中商人尤吉尼德斯是纵欲的代表。《荒原》全诗前三章满是各种欲望,充满颓废沉沦的气息。第四章中,作为欲望代表的腓尼基人的尸体被海底涌起的潮流捡起,构成一种经受洗礼的隐喻。最后一章结尾则使用印度宗教梵文语言召唤世人“给予”“同情”与“克制”。由此可以看出,腓尼基人死于水这一事件通过预置在第一章中而统领其后几章,展示现代人沉沦于欲望的状态,在第四章中引起读者对主题的关注,并承上启下引出最后一章的救赎话题,巧妙地在貌似混乱的事件迷丛中构建秩序与意义。这些事件的片段集合在一起构成了诗人对现代生活看法富有宽度、深度的完整表达,同时,通过特定事件的重复叙述展示诗歌整体叙事的结构逻辑,使读者可以在《荒原》中看到艾略特继承和发扬的源于《圣经》的 “沉沦与拯救” 叙事模式。

3.3 概括叙述

多次发生的事件被叙述一次的概括叙述情况,在《荒原》中也有体现。第三章里写道:“而我在一个冬天的薄暮,离煤气厂后面不远/在那条滞缓的运河上钓鱼/沉思我的兄王在海上的遇难/和在他以前我的父王的驾崩”,气氛低沉,仿佛在哀悼逝者。而其后话风突转,叙述者讲述白色的尸体“年复一年只是给耗子踩得格格作响”,此处概括叙述的处理使得叙事的氛围顿时变得阴森诡谲,叙述者任由父兄尸骨多年反复被老鼠踩踏的事实表明亲情和死亡在“荒原”中并不重要、甚至没有意义,揭示了“荒原人”麻木、空虚、颓废的精神世界。除了营造氛围,展现事实外,概况叙述也可以起到提示主题的作用,如最后一章中的概括叙述:每当叙述者在旅途中点数人数时,都只有自己和“你”两个人,而抬头凝望前方的大路时,总感到有第三个人在“你”身旁。此处的概括叙述隐喻式地表明在精神世界沦陷的“荒原”,指引者的存在或许只能是一种幻觉。

在诗歌《荒原》的叙事中,艾略特巧妙地对时间要素进行了调控。在时序方面,运用了预叙与倒叙的形式,预叙起到设置悬念、增强叙事效果的作用;在倒叙上,作者运用外部倒叙形式连接过去与现在,增强了作品的历史深度,展示了现实意义,还使用较为罕见的混合倒叙形式在人物塑造与主题诠释上起辅助作用。在时距方面,作者避免了使用同一种时距形式可能产生的叙事枯燥性、单调性,综合运用场景、概述、省略、停顿形式,张弛有度、富于节奏,并为塑造人物、揭示主题做出贡献。在频率方面,既有单一叙述呈现杂芜现代世界的样貌,又有重复叙述递增信息突显主题、建立诗歌结构与意义的连接,同时还运用了概括叙述营造氛围、预示主题[7]。时间要素的创造性运用在貌似无序的事件序列中构建秩序、揭示主题,使《荒原》成为诗歌叙事上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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