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瓦匠

2022-03-18 22:25吕群芳
少年文艺 2022年3期
关键词:竹排青砖厂里

吕群芳

晚上临睡前,窗外又下起了雨,雨点在屋檐上发出时急时缓的脚步声。

“妈妈,已经下了那么多天,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啊?”我一边脱毛衣,一边问。妈妈织的毛衣领口有些紧,扯了好几下,终于将毛衣从头上脱下来。

妈妈正在火盆边烘烤我的绿色外套,炭火的烟味、衣服上的肥皂味,还有湿润的水汽交织在一起,房间里雾腾腾的。妈妈的声音从烟雾中缓缓传来:“惊蛰前响雷,四十二天云不开。这雨啊还得下,你们姐妹俩穿衣服仔细些,这样的天气哪里晒得干。”

“嗯,知道了。”我懒洋洋地回应着,躺进了被窝里,雨滴噼里啪啦的声响越发清晰,像无数只小脚在屋顶上奔跑。

凌晨时分,迷迷糊糊中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楼板轻轻抖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倒塌了。随即,听見隔壁有人起床、开门,走下了楼梯,木梯子“咯吱咯吱”地唱起来。妈妈觉察到我的动静,伸手替我掖紧被角,含糊不清地说:“何老师傅已经去食堂蒸饭了,你赶紧再睡会儿,天亮了,妈妈会叫醒你。”

第二天早上,下楼来到院子里,看见厂里的木匠师傅和篾匠师傅都站在围墙边议论着什么。我挤进人群一看,啊,东北角的围墙塌了一长段,露出一个很大很大的窟窿。工厂就像一个掉了门牙的老太太,立刻变得苍老起来。

我有些闷闷不乐,平日里鲜美可口的笋干菜榨面也吃得无滋无味。妈妈见状用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这丫头,没发烧啊,怎么无精打采的?”又扳了块雪白的米饼递给我,“吃点米饼就去学校吧,雨天路滑,走慢点。”

语文课上,老师教我们读《狼和小羊》的故事,读着,读着,我忽然想到,工厂对面就是连绵的青山,茂密的树林里藏着大灰狼、豺狗、野猪,说不定还有黑熊呢。现在,工厂的围墙倒塌了,它们就可以趁黑夜钻进来了……

我越想越觉得害怕,连老师叫我回答问题都没听见。幸亏我是语文课代表,平日里表现又好,老师没有批评,只示意我坐下好好听讲。

放学回到家,一眼就看见围墙的窟窿已经用竹排补上了。几十块竹排都用厚实的竹条编成,每块之间用粗铅丝牢牢绑住。我用力摇摇竹排,它们纹丝不动,这下我放心了。

食堂的何老师傅挑着一担水走了过来,边走边叮嘱木作坊的林元师傅:“这竹排防得住君子,防不住小人,还是要趁早请泥瓦师傅来砌砖墙。”

“嗯,我已经托人给延兴师傅捎信了,回厂里领工资的日子就来修围墙。”林元师傅用力吸了口烟,吐出几个烟圈,“青砖、水泥、沙土也都买好了,过两天就运到厂里。”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竹排不够牢固。于是,这心又悬了起来,哎,故事里的狼啊、野猪啊,可是很凶的呢。

今天是20号,厂里发工资的日子,恰巧又是星期日,来厂里的人格外多,铁匠铺里的永康师傅烧了一大壶茶,很快就被倒完了。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各个作坊的师傅们互相敬烟、倒茶,大声夸着对方的手艺。

妈妈一大早就拎着黑色的皮包和屠会计去镇子上的银行里取钱,此刻还没有回来。姐姐熟练地点着小炉子,橘色的火苗温馨恬淡,如同一块软软的鸡蛋糕。姐姐把妈妈提前调和好的米粉用勺子舀在铁锅上烤,起锅后又往米饼上洒些白糖,对折后递到我手上。

白糖在米饼上融化开来,糖水滴到手背上,黏黏的、热热的,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忽然,有人拍着我的脑袋说:“这丫头,是只小猫啊。”

我难为情地抬起头,是一位陌生的师傅,高高的个子,黑红的脸膛,眼睛特别圆、特别大。我退后一步,不作声。

“延兴叔,您来了。”姐姐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张方凳,请师傅坐下。

原来他就是延兴师傅啊!我这才发现屋子门口多了一只灰色的小桶,里面放着几样简单的工具。与木作坊的工具箱相比,简直太寒碜了。

见我盯着工具看,延兴师傅走了过来,一样样告诉我,这是抹泥板、托灰板、砌砖刀,那是吊线坠、水平尺,每样工具上都有泥浆的痕迹,不像木匠师傅们的工具那么光亮。这几样简单的工具,就能砌成一堵堵墙,造出一幢幢楼房?

妈妈回来了,大家开始排队领工资,我和姐姐来到院子里玩耍。围墙边的竹排已经拆掉,铁匠铺的学徒们帮着何老师傅把这些竹排抬到食堂里,叠放在大灶台后面,劈开后,就是蒸饭的好柴火。

两位十七八岁的大哥哥,清理了围墙边的杂草,在空地上倒了一担沙土,用铁锹在中间挖了坑,往里面倒了一桶水,加入半包水泥,然后将水、沙土、水泥,一圈圈搅拌进去,那样子就像是冬天做年糕时拌米粉一样。

延兴师傅领好工资,走了过来。他脱下藏青色的外套,放在木作坊门口的栎木上,穿上粗布衣服,戴好青色的袖套,走到正在搅拌的沙堆前。两位大哥哥赶紧让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师傅”。

延兴师傅用砌砖刀挑起沙浆看了看,回头吩咐道:“黏性不够,再加两铁锹水泥,不用加水。”

“哎!”徒弟们答应着,一个去加水泥,并将搅拌好的沙浆用木桶拎到围墙前,另一个将青砖递到师傅手上。

延兴师傅将青砖托在手上,用砌砖刀挑起一团水泥,在青砖上抹开,往围墙根上一放,顺手压实,青砖就稳稳地固定了。随后是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一托、一挑、一抹、一压,砌一块砖只要几秒钟,看得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砌到第一行的最后,只留下小小的缺口,一块青砖无疑太大了。延兴师傅随手拿砖刀在青砖上削去一块,手法干净利落,就像切一块豆腐干。削好的青砖往缺口里一放,严丝合缝,正好!

旁边的徒弟骄傲地告诉我,师傅是高级瓦工,不仅手法干净,而且速度极快,一分钟可砌6块青砖。我扳着指头开始算:一分钟砌6块,一小时360块,两小时720块,三小时……

我还没算好呢,一个竹篮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竹篮里是三个方方的铝制饭盒。原来是木作坊的林元师傅,他吩咐我把饭盒拿到食堂交给何老师傅。我明白了,这是延兴师傅师徒三人的午饭。

可是菜呢?工厂的食堂只负责蒸饭,不提供蔬菜。所以,厂里的人每天都是带一个饭盒、一个搪瓷杯到食堂,一个蒸饭,一个蒸菜。菜呢,大多是咸菜豆腐干、酱油拌豆腐、黄豆酱之类的农家菜。

林元师傅催促着:“咸菜豆腐加春笋菜已经在铁匠铺的炉子上炖着了,小丫头赶快去食堂,何老师傅已经开始蒸饭了。”

我抬头一望,一缕青青的烟气从食堂的烟囱里袅袅升起,漫出青瓦的屋顶,闲闲地散在空中。

离吃午饭还有一个多小时,延兴师傅能够再砌至少400块砖,那么围墙会有多高了呢?

也許是因为在院子里吹了一上午的风,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时不时地咳嗽起来。午饭后,妈妈便不允许我走出屋子,让我待在她身边看书、写作业。

延兴师傅吃过午饭,来到了我家。他喝了酒,黑红的脸膛显得更红了。

妈妈沏了杯滚烫的绿茶,延兴师傅吹吹热气,喝了一口,称赞道:“是西景山茶叶吧,汤清汁水浓。”

“对,是竹编社的蒋师傅刚从老家带来的。”妈妈笑着说。

延兴师傅放下茶杯,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纸包,有绿盈盈的叶片探出头来。

“小丫头的咳嗽还没好吧?上午也听她咳了几声。”延兴师傅看了我一眼,“正月里,我去董郎中家里做了几天泥瓦活,他告诉我一个方子,新鲜的金钥匙草煎水服下,天天喝,坚持两三月就完全好了。”

妈妈赶紧接过纸包,一迭声地说谢谢。

“这草药一定很难喝。”我苦着脸说。从去年秋天开始,我喝过许多草药,鱼腥草、蒲公英,另有一种类似番薯的东西,一碗一碗的药汁,喝得脸都发绿了。

延兴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正想点着,忽然又放了进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呵呵,看我,差点忘了。”随后,又转向我,“这草药不苦,只是青草气浓了些,一定要坚持喝啊,听话。”

不苦的药,当然会坚持喝啊。我使劲点点头。

“好,茶喝饱了,我也要去干活了。”延兴师傅出门后,又返了回来对妈妈说:“对了,这段时间我在南山林场盖房子,金钥匙草已经托林场里的人去找了,你们自己不用上山去采。”

我打开纸包,金钥匙草长得很好看,苗条的身姿,椭圆形的叶片翠绿翠绿的。妈妈动手煎了一小束金钥匙草,将药汁倒在小碗里,一股浓郁的青草气息扑鼻而来。

我深深吸一口气,紧紧皱着眉,喝了一小口。呀,果然不太苦。

喝完药,坐在门口对着深蓝悠远的天空发呆。隔壁人家养了一只猫,很可爱的样子。两只白色的蝴蝶翩翩飞过眼前,它立刻跃上窗台去捕捉,一不小心,却从墙头跌了下来,委屈地“喵喵”直叫,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上学时,延兴师傅还没有来厂里。等我放学回来,围墙已经砌好了。老墙上布满坑坑点点,还爬着一些古藤,看上去有些沧桑感。新墙则是平滑光洁,显得生气勃勃。墙外有一树山桃花正好探了进来,枝丫抖抖索索,院子就飘下几片粉色的花瓣。

青色的砖墙挺拔有力,粉色的山桃明朗自在地笑,小小的厂子又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来到妈妈的门市部前,惊喜地发现高高的楝树下多了一个小小的花坛,青砖砌成的五瓣梅花,静静绽放在我眼前。

延兴师傅呢?我放下书包去木作坊、铁匠铺、竹编社找,都没有找到。妈妈告诉我他们师徒三人做好泥瓦活就赶往林场去了,那里的房子要赶工期呢。

噢,我听了,微微有些失落。头顶的楝树花开得正好,淡紫色的花瓣,一簇一簇的。风吹过,飘下几片薄薄的花瓣,轻轻落在青砖上。

四月,木作坊的包师傅去南山林场预订一批木材,回来时带回了一包花籽和五枝已经结了红色、黄色、粉色蓓蕾的蔷薇花苗,还有一包金钥匙草。包师傅说,这是延兴师傅送给我和姐姐的礼物,又说到了十月小阳春,会送芍药花的根茎来。待到来年春天,梧桐树开花了,楝树开花了,蔷薇开了,芍药也开了,我们的厂子就成了一个大花园。

延兴师傅还说,到那时,小丫头的老毛病一定就好了。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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