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性书写下的人性关照
——以李存葆的生态散文为例

2022-03-18 03:37
重庆电子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狼毒散文文学

刘 丹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生态散文是生态文学的重要类型,它汲取生态学的科学营养,又从生态哲学中发现慧光。它虽然书写自然,但批判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使其不将“物”作为“自然的人化”,这就有别于传统文学中的自然散文、乡土散文。学者王诺概括生态文学的特征时指出:“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1]生态散文亦然。

李存葆因小说《高山下的花环》成名,而后转入散文创作。自20世纪90年代起,他创作出多篇极具生态视野和人文关怀的散文。有学者认为,相较于以余秋雨为代表的文化大散文而言,李存葆的散文则可冠为绿色大散文[2]。李存葆于2013年出版散文集《大河之子》,其中多篇散文都充满生态意识与文化忧思,他超越物性与人性的对立,一方面以主体间性的视域观物、科学理性的视野识物;另一方面,对个体甚至人类命运予以关怀理解,寻找人类现代性的出路和答案。这是其散文的人文底色,在“物”与“人”的对话中,展现生态伦理与人际伦理的冲突,探索生态主义与人文主义的和解之路。

1 物性之维:主体间性与科学识物

生态散文将人类视作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万物不是被人类改造的对象,而是与人类唇齿相连的生命体,从而凸显了物的主体性。在美国生态学家利奥波德看来,对“物”的关注和礼赞是一种“大地伦理”,他将地球生态系统中的万物看作一个生命共同体,人类需要对其他生命体成员承担道德责任;在德国思想家阿尔贝特·史怀泽看来,对待万物要遵循“敬畏生命”的伦理观。这都构成了生态文学的伦理学基础。因此,生态散文处处涌动着生命意识,这里所指的“物”,不是人造的器物、商品,而是与人类世界相对的非人类自然界。李存葆的散文既描绘出神秘壮美的大自然,又赋予动植物以灵性,让“物”为自我立言,从而使其获得主体性;既旁征博引尽显文学文化底蕴,又援引科学知识、资料数据,体现出一定的科学视野,这些都是作者对物性的自觉发现与体认。

1.1 发现物性:主体间性的美学建构

李存葆的“绿色大散文”视野开阔,境界高远,也正是90年代以来贾平凹等提出的“大散文”观的反映。他的散文意象阔大,诸如奔腾的黄河、辽阔的雨林、宽广的海洋,因此在《山东当代文学史》中,编者将李存葆的散文单列一节,将其艺术特色概括为“壮美征程”[3]。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也有诸多古代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将壮美山河描摹得淋漓尽致,用意象构建主客体交融的美,诸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类,却不具备生态性,作家见物怀人,遮蔽了物本身。因此,我们需要关注李存葆笔下的“物”是如何从“壮美”走向“生态”、从物“为人代言”走向物的“自言”,从而以物性之维体现生态关怀意识。

在李存葆的散文中,“物”具有一定的发言权,是与人交流沟通的另一主体。正如王诺指出,“只有在人意识到自然物作为自立的个体而不是人的对应物、象征物、喻体——表现人的工具,意识到它们在生态系统中占据着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位置,人与自然的交互主体性才能真正实现”[4]129。这种人与自然的交互主体性,即将自然界看作与人平等的主体而非被改造的“他者”,从而呈现出人与自然万物的同一性和交融性。李存葆的散文承认物的主体地位,具有物性自觉,他将人类社会中人与人交往的主体间性扩展至人类与非人类的平等交流。在主体交互中,二者彼此作用、相互纠缠,各显所长。正如新物质主义研究学者认为的,“新物质主义的核心内涵是世界由物构成,人类和非人类的自然界都是物,任何物都具有‘物质力’……人类与非人类的自然界都通过‘内在互动’来施展物质力”[5]。

在《鲸殇》中,作者开篇就指出,“为逝去的鲸们写一诔文,以鸣鲸之冤,以喊鲸之屈”[6]21,充分体现了鲸的主体性,同时字里行间传达出鲸通人性的特征:它对人称得上渔者让航,钓者颔首、见义勇为驱逐恶鲨,这种人格化的描写都体现出对鲸的生命认同。不过,作者并无对鲸过度神化,并非要回到过去举行拜鲸活动,他肯定人是唯一具有思维的动物,“有着思维的人类,尽可轻慢动物的‘群体意识’是群体无意识的本能。‘群体意识’这一现代词汇的发明权和使用权,也的确只属于人类”[6]32。他接着举出人类的“群体意识”,却体现在家族的械斗、民族的纷争等人性之恶的层面:面对天灾,人类只从自身利益出发趋利避害,却对大自然又那般偏私、悭吝与狭隘。反观动物,鲸类具有相互救援的习性,海豚面对恶鲨时的慈幼敬老都展现出与人类相通的情感体认,在对比中可见作者的立场态度。在《霍山探泉》中,送水的军车行驶于青海沙漠中唯一的公路时,一头老牛举起前蹄拦住了车头,并紧紧盯着水箱要水喝。押车战士不论如何赶牛,牛都岿然不动,在主人闻讯赶来开始鞭打老牛时,战士宁愿背处分也要给老牛端来一盆清水,而出乎意料的是,老牛竟然用哞哞之声叫来一头小牛犊,让小牛犊一饮而尽。作者对老牛的描写多采用拟人手法,如老牛“乞求的目光”[6]91,“慈爱的眼睛,似有浊泪渗出”[6]91,小牛犊“感激而满足地望着老牛”[6]91,作者还感叹道,老牛舐犊之情让词典中有关“爱”的词语都显得失重和苍白。这种对动物的情感共鸣和悲悯之心,都是与非人类主体的对话。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拟人化的描写并不是让“物”再度成为人的附庸,将其客体化和人格化,它反而成为突出“物”自身主体性和物质力的一种表现手法。诚然,“拟人化手法不一定是人类中心主义和等级制的表现,而可能成为凸显物质非凡的能动性以及物质组成因素的共性的叙述手段”[7]。除了将动物视作与人类交互的主体,植物也是地球生态系统的重要参与者,只有肯定它的主体性,才能更好地破解生态危机,建立生态伦理。在《净土上的狼毒花》一文中,过度放牧、乱砍滥伐、揭草挖沙等行为导致香格里拉的物种数量急剧减少,而具有毒性的狼毒花肆意蔓延至荒芜的草地。当人类开始用技术手段试图消灭狼毒花重建新的生态系统时,无论是实施人工草场,还是引进新物种,都不能改变狼毒花的长势,最终只能将错就错,开发成新的拍照景点。由此作者感慨:“在大自然环环相扣、精密而微妙的系统面前,人又显得那般软弱无能。”[6]136有学者指出,“新技术是一个经济上的胜利——但它也是一个生态学上的失败”[8]。如果我们忽视了狼毒花在生态系统中的能量和能力,一味地以技术的傲慢和人类中心主义的偏见重建生态系统,我们终将吞下自酿的苦果。只有放下人类的偏见,在技术之外关注其他多物种的生存境遇,才是缓解生态问题的最佳途径。“作为生态危机的肇事者,人类试图通过技术改进迅速弥补自己的过失成为一种妄想……只有人类和非人类物质一起通过更具建设性的内在互动才有望改善环境恶化的现状。”[9]因此,尊重非人类物质的主体性,以平等的态度进行间际交流,构建物我合一的生态网络是李存葆所传达的生态观。

1.2 识物之道:“物”的祛魅与科学视角

除了建构主体间性的生态审美,他还自觉将科学精神熔铸于散文创作中,用生态学知识、实证研究方法来体察万物,拓展散文的理性之维。在西方,生态文学作家多具有自然科学背景,如生态文学的发轫之作《寂静的春天》的作者蕾切尔·卡逊是海洋生物学家,《沙乡年鉴》的作者利奥波德是科学家、生态学家,因此,他们的生态文学还具备科学视角。而我国的生态文学作品多由专业作家写就,更加注重文学性、艺术性,一定程度上缺乏系统的自然科学知识,更加突出表现万物有灵的生态观,并对自然之美进行复魅,从而走向另一种文学审美的发现。李存葆的散文不仅是文学作品的上乘之作,其中还蕴涵了大量的自然科学知识,这些知识是作家自己查阅数据或专门请教植物学家得来的,使得散文更具理性色彩,是对“物”的科学发现。如《净土上的狼毒花》一文,“我”联系军艺的朋友去请教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的专家,最后将狼毒花的性质、分布和肆意蔓延香格里拉的原因准确道来,引用州农牧局的相关数据,对全州草场退化情况进行科学分析;在《绿色天书》中,陪同的文友告知“我”热带雨林的含义、显著特征,“我”对热带雨林中各类植物群落的特点体察入微,还运用地理知识、生态学知识论证出西双版纳生成热带雨林的原因,依据雨林专家、植物学家的数据来进一步读懂它,这都体现了作者自觉的科学视角;在《霍山探泉》中,作者引用数据指出,全球214条(个)河流及湖泊跨越国界或多国,早已成为各国最敏感的神经,进一步论证水资源的紧缺,最后从现实有感而发,“我们正处在所有美都容易被击碎的年代”[6]97,具有发人深省的力量。诚然,“生态文学与‘写实主义’倡导的写作不同,也与‘虚构’成分较多的传统文学不同。它是将具有一定艺术性的‘文学性’和‘非虚构’的‘科学性’结合起来的一种特殊的文学形式”[10]。李存葆的生态散文,在审美的基础上既具备科学识物的理性缜密,又能继而从理性分析上升到人文思考,带来与读者的情感共鸣,从而成为生态散文中的精品。

李存葆的散文建构了“人”与“物”的主体间性,一定程度上赋予了“物”的主体性,体现了对物性的尊重,这使得其散文在追求壮美的同时又超脱于传统“客观对应物”的审美,具有生态美学价值。同时,它又将理性精神与人文思考熔铸于散文中,既是智性的反映,又体现了作者科学的识物观。

2 人性关照:人民立场与群体意识

“人的文学”是现代文学的一大特色和理论武器。周作人曾旗帜鲜明地提出“人的文学”,反对压迫人性的、非人的文学,从而使得“人”的重新发现成为新文学的一大理论武器。而后梁实秋也于1928年提出“人性论”,从此,“人的文学”逐步向“人民文学”的维度转化;1957年学者钱谷融在《论“文学是人学”》中又对此有所阐发。近年来,由于生态危机、基因工程、人工智能的衍进,如何超越人际伦理、重识人—物关系,成为学界颇为关注的话题。生态文学是以反人类中心主义的姿态出场的,以“生态”取代“环境”就显现出它拒绝以人为中心的价值取向,它以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而非人的利益作为最高追求,主张对万物都应具有道德关怀。但需要指出的是,生态整体主义并不反人类,生态文学并不是“人的文学”的对立面,相反它扩大了“人的文学”的内涵和外延,使得物的属性成为“人的文学”展开的一方面。王诺认为,“生态整体主义带有人的色彩、人的愿望、人的价值倾向,受到了人类最基本的普适价值的制约,或者说它绝对反对突破维护人的生存权这一基本价值”[4]112-113。当下部分研究者过于为观念所束缚,只要生态散文中体现了关注人类的生存命运,就认为它的生态性不彻底,还并未走向真正的生态伦理,其实是忽略了生态整体主义的人本底色。李存葆的生态散文在物性之维之外,更有对人民与人性的关注。

2.1 人民立场

李存葆期盼人在自然中的诗意栖居,但不同于诸多生态散文家的是,他不远离人间烟火,其散文中流露出强烈的入世情怀和对人民的悲悯之心。关怀人民、关注民生是他的价值取向。

在《净土上的狼毒花》一文中,他痛心于迪庆自然生态的破坏,迪庆人民再也无法回到田园牧歌式的生存状态,为了发展旅游业,他们不得不按照游客所想象的香格里拉那样,进行有感染力的表演。但作者并没有苛责这种改变,因为旅游经济是迪庆人民从贫穷走向富裕的钥匙,相反,他是以一种同理心与人文关怀理解这里的父老乡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任何人都无权责怪迪庆各民族的父老乡亲对现代物质文明的追求。当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已住进了宽敞的小楼,坐进了私家的轿车时,还再让香格里拉的藏胞用牛粪去点燃炊烟,用脊背去驮载沉重的水桶,用酥油灯去熏黄古老的梦境,实在是不公平,不人道的。”[6]137现代文明的向前发展是不可改变的趋势,任何地区的人民都有权共享发展的果实,如何走出经济发展与生态保护并举的发展模式是作者的所思。为此,他关注到州政府和专家提出的退牧还草、退耕还林、建立“生态特区”的富民举措。相比于诸多生态文学对现代性的一味拒绝和抵触,李存葆从人民的立场出发,以敬畏自然的态度维护香格里拉的神圣与高洁之心,关注人的生存困境,同时为现代性发展找寻出路。在《霍山探泉》一文中,作者前往大西北就是为了思考人类的生存环境和空间,在“三西”,“生命被渴念烘蔫了,岁月被渴念烧焦了”[6]89,但那位西北老农与干渴抗争的韧性和刚性,劳作中向上天求雨的悲怆粗粝,都足以让“我”敬佩他乃至这片土地上人民的“生命海拔”。

有学者指出,人民性是李存葆散文的基石,并从其散文题材、艺术方面予以论述[11]。除此之外,他在生态整体主义的视域中充满了对人的关怀、对民生的关切,闪耀的正是人民性的光辉,这与他多年军旅生涯密不可分。在写作《高山下的花环》时,他深入军队与士兵打交道,倾听他们的心声,在作品中展示出战士们的心灵世界,突破了战争题材小说的概念化、模式化,使故事更加真实可感、动人心弦。军旅生活给他提供了贴近人与人性的宝贵体验,将军对人民的大爱赓续到他的文学血脉中,在真诚动人的散文书写中尽显将军作家的赤子文心。

2.2 群体意识

人民是李存葆的心常所系、情常所牵,但他也注意到,人类不断膨胀的欲望造成了生态失衡。他在散文中常有这样的忧思:“人类的文明史,实际上是一部分人的欲望不断膨胀的历史。”[6]95因此,批判性也构成了他生态散文的底色,他呼唤人类要形成全球性的群体意识,规避人性之恶,为我们酿下的苦果负责。

乘着现代性的快车,人类逐渐用科学度量一切,用科技征服自然,却造成了一个又一个美的破碎:在《最后的野象谷》中,人类不断占领大象的栖息地,版纳热带雨林的覆盖率已从五十余年前的百分之六十降至百分之十[6]121,野象谷里的大象岌岌可危;在《鲸殇》中,人类对巨鲸的猎杀打破了海洋的生态平衡,沧海的灵性与壮美都让位于人类的雄心;在《大河遗梦》中,人类对水资源无限制地攫取和对黄河的过度开发导致昔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陷入断流的尴尬;在《净土上的狼毒花》中,日益贫瘠的草场上,狼毒花肆意蔓延,挤占了其他物种的生存空间,正击碎着人们对香格里拉梦一般的想象……在散文中,作家对人在自然中的迷失、狂妄的自信予以批判,对人类中心主义的独断专行进行质疑,以群体意识来呼唤人类重新认识人与万物的关系,正如作者所言:“冥冥之中,天人合一,物我难分,无限神奇里也包含着人类自己。”[6]34但他没有陷入生态主义的极端中,而是立足于人类可持续发展的视角,体现了对人类生存空间、精神家园的关注,具有浓烈的人本主义情怀。批判人类中心主义,主张人类敬畏自然、敬畏生命的伦理观念,更凸显了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寄予了作者深广的忧思。散文中约束自我、节制欲望的主题以及对人性生态危机的关注构成了李存葆书写“人的文学”的一个重要侧面。

总之,作者围绕“人”的主题,对个体、人类的生存困境、生态难题予以关照,并以群体意识呼唤人类的生态责任,凸显出深沉的人类忧患意识。

3 “物”与“人”的对话:生态主义与人文主义的和解[12]

在李存葆的生态散文中,人类与非人类充分对话,彰显了万物的主体性,拓展了“人的文学”的书写空间,体现了文学的物学属性。同时,他由物而发,观物所感,但又浸润着人文主义的情怀,从而走出了一条生态主义与人文主义的和解之路。

3.1 社会化反思:“物”与“人”的张力

与诸多生态散文作家不同的是,李存葆不执着于对自然的“复魅”,他既没有融入野地、走向荒野,也不对城市、科技等现代化产物一味拒绝,他的生态散文的写作对象多是来源于他的军旅生活体验、各地游览见闻,但却能从中反思生态危机形成的社会文化根源、思索现代性的难题,从而正视生态问题,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批判人类中心主义是生态文学的重要尺度之一,但生态整体主义的限度是什么,如何处理人与万物的关系,怎样看待人在生态系统中的位置?这些都成为当下生态文学探索的话题。对此,曾繁仁曾提出生态人文主义,它兼顾了自然维度与人的维度:“一方面批判了人类中心主义对人类利益的过分强调,同时又保留了其合理的人文主义内核;另一方面批判了生态中心主义对自然利益的过分强调,同时又保留其合理的自然主义内核。”[13]生态存在主义对人的利益与自然的利益做出了平衡与调节。与此相对应则是经济与生态并举的发展模式,这正是李存葆的生态散文关注的话题和方向。当下诸多生态散文用图腾、神话、传说等再次建构自然的神性,甚至走向自然崇拜的思维方式,从而呈现出人与万物的混沌状态。而在李存葆的散文中,人与自然是脱嵌的,他不逃避生态困境,而是直面“物”与“人”的矛盾:在《净土上的狼毒花》中,面对肆意生长的狼毒花,他指出这早已不再是人类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历史上数次政治运动、错误的政策导向都曾波及过迪庆,这是人类的偏颇骄横、狂妄自大对自然、生命造成的恶果,是科层化的弊端、现代性的狂热对自然的强取豪夺,狼毒花遂成为历史之殇,这是作者对生态危机的社会化反思。在认识到生态之美是香格里拉最重要的名片之后,作者关注到州政府限制放牧、退耕还林的各项举措,这都是经济与生态共赢的发展思路。发展经济是为了民生,保护生态则是维护万物的生存家园,这都蕴涵了作者对“人”与“物”关系的思考和对生态人文主义的提倡,从而走出生态散文再度复魅自然的单一化、浅薄化主题,作者追问历史、反思文化,使得其生态散文更具有宏大场域,生态主题更具有深度与张力。

3.2 科学的限度:唯科技论的陷阱

科学技术是人类探索自然的利器,然而人类终究不能穷尽自然的奥秘,科技教会我们如何认识世界,却在审美的世界中陷入尴尬;科学指导我们趋利避害,但无法解决价值判断的难题。如何认识科学、理解科学的作用,也成为李存葆生态散文的向度之一。

人与其他自然万物都是生态系统中的一份子,在神秘莫测的大自然面前,人不得不低下头来。在《绿色天书》一文中,热带雨林拥有种类繁多的植物群落,虽然众多雨林专家对这里的物种进行考察研究,但它们之间如何生长繁衍、激烈竞争,却也是“用达尔文‘优胜劣汰’的进化论很难诠释的现象”[6]108,而当我们企图读懂、甚至利用它时,它却慢慢地从我们身边消失了。于是作者深感:“人类的悲哀在于在应该珍惜的年代里不懂得珍惜,而在懂得珍惜的时候,却失去了珍惜的机会。”[6]109当现代性的工具理性逐渐扩张,不光人类社会将通向科层化、官僚化的大厦,自然界也将满目疮痍。正如作者指出,版纳的热带雨林在上世纪的政治狂热时代遭到了空前破坏。因此,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唯科学论的发展模式、工具理性的价值取向是行不通的,它重视各项经济指标却忽视了审美的可能性,它以目的为导向,但忽视了人与自然和谐相依的过程。

但同时,主导科技力量的是人,处于现代社会中的人不可能摆脱科技的便利,“没有谁会去练栈青油孤灯,更没有谁会去憧憬老牛破车”[6]38。作者反对基于科学、启蒙精神的工具理性造成的人与自然的主奴关系,但如何汲取工具理性的合理因素成为摆在我们面前的思辨难题。人类用科学破解难题、考察物种,同时要改变高高在上的姿态,与“物”进行对话沟通。在李存葆的笔下,常有自然界的悦耳之声、动人之景,大自然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空间和回忆。在《大河遗梦》中,作者聆听黄河的欢唱,它或短吟、或长吼,尽展黄河的疏狂不羁;在《鲸殇》中,鲸类于海面隐兮现兮、游兮跃兮,此情此景让作者感叹海洋的绰约多姿;在《绿色天书》中,热带雨林这本奇谲的绿色天书,像调色师一般,调出了种类繁多、让作者心醉神迷的绿色。他的散文多以物起笔,又从历史、文化等角度浸润着与物的共生共荣,从而体现对大地、生命的大思考和大格局。此外,作者认为,面对为我们炮杀的鲸群、被驱赶的野象、被践踏的草原,我们需要为此承担道德责任,以群体意识向自然忏悔,向我们共同的家园展示人类的善意。

美国学者艾恺曾指出了现代性的两个核心概念,即 “擅理智”和“役自然”。他解释道:“其中‘擅理智’在这里的意义最接近于‘科学的’及‘合理可用’……也就是说,它和最科学的思考相合一致。”[14]诚然,现代性包含了理性、科学、效率等价值观,在此过程中,如何让自然和万物从被奴役的客体转换到具有审美价值、文化意义、生态观念的主体中来,从而臻至物性与人性的平衡,走出人与自然共生共荣之路,李存葆的散文给予了一定的思考。

4 结语

李存葆的散文被学界冠之“绿色大散文”,它具有强烈的生态意识和宏大格局,与90年代逐渐走向浅薄化、碎片化、闲适化的“散文热”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体现了作家的现实关怀和情感温度。学者程光炜曾认为,李存葆属于不易归类的作家,成为文学史的失踪者[15]。然而当我们以物的维度来进入他的散文,会发现他将物性、人性熔铸于生态散文中,既传达出了物我的主体间性审美,又是科学识物的范本;既有人文主义的底色,又充满对人类中心主义、人性之恶的批判思考,从而在“物”与“人”的对话交互中,传达出物我同舟、天人共泰的生态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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