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掩的山门

2022-03-19 22:41洪忠佩
安徽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老叶新民野猪

洪忠佩

“村子里都没人了,还去吗?”

“去!”

我的干脆劲让新民多瞄了我一眼,他满腹心事地踮起脚,突突地加大摩托车油门与我们相向而行。新民的脚不灵便,他下山骑摩托车摔过,差点丢了半条命。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一年。新民倔强,痊愈后又骑上了。我刚看到新民的那一刹那,发现他与他父亲树荣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放在两三年前,新民会主动带路,可如今他父亲走了,母亲抱恙,还躺在家中。上山的岚培路荒了,我们只能沿着简易的公路步行。

桐花、竹叶,在山风的轻拂中一起飘下,缤纷,如蝶。仿佛山雀与斑鸠的鸣叫,还有树荫,都带着某种磁性,是对桐花竹叶的一种挽留,慢慢地在减缓它们飘落的速度。只是,飘落的桐花是白净的,而被新叶替代下的竹叶却枯黄了,但不影响它们相互追随,那不离不弃,小心翼翼地打着旋儿的样子,着实缠绵。

漫山遍野的泡桐、毛竹,流白,涨绿,既熟悉,又陌生。甚至,我开始怀疑周遭环境的真实性。蜜蜂知道桐花的花蕊在哪,而我只看到一树树的繁花,好比冬天树上的积雪,白茫茫的一片。尤其,在水洗的天空下,阳光掠过,映得让人睁不开眼。往往,自然对眼睛的魔法会遮蔽许多物象,譬如竹林里有的竹笋已经上笐了,而有的竹笋才刚刚冒出头来。又譬如,山风是看不见的,却能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山风,连山村的生活气息也一同吹走了。

以老鸦尖为坐标,我与裘兄徒步到野猪壕村已临近午时。不承想,几年没见,上十户人家的村庄竟然人去村空。若是没有一桶桶的蜂箱以及飞舞的蜜蜂,似乎村子已经被遗弃了多年。两排砖瓦结构的房屋,挤挨挨的,依山而建,前后屋之间,逼仄,没有余地。一家一户的房屋上了锁,门环门锁都有了锈迹。爬上墙体的青苔、络石藤,是斑驳之外的表情。唯独一栋搬空了的房屋,大门洞开,堂前弃有缺了腿的桌凳,开裂的塑料桶,一片狼藉。还有一栋墙都倒塌了,一具没有上漆的棺材用塑料布盖着,香樟的枝丫直接伸向了屋内。好不容易找到一块门牌——野猪毫村7号。事实上,门牌上的村名有一个错别字,正确的应是“野猪壕村7号”。想必,那位清代光绪年间从浙江开化迁来的程姓先民,他与家人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山上,不止一次受到过山上野猪成群泛滥的祸害,不然他也不会为村庄起这样原始而朴素的村名了。与山下那些唐宋开基的村庄相比,野猪壕村可谓是晚辈。

最早住山的村民叫住山棚。住山棚的人家,一辈一辈靠山养活着。按山上的习俗,不管谁家打了一头野猪,全村人都聚在一起喝酒吃肉,然后把剩余的肉一家一户分了,那日子的欢快与过年有得一比。

这是当年炊烟袅袅的的野猪壕村吗?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而那斑驳墙画上“万顷松涛”“金山搂雾”的题款,却在消除我的疑惑。

堆在墙基的杉木,倚在树身上的板皮,扎起的竹篱,一摞一叠码起的青瓦,分明是几天前经人修整过的。树蔸呢,显然没人顾得上,东倒西歪。只有石板缝与土坦上的车前草、鱼腥草、大蓟、益母草见缝插针,一簇一蓬地疯长着。而败酱草、糯米藤,顺着土坡在攀援。与参天的木竹相比,这些长在石板缝、土坦、土坡上的野草,显得纤小、卑微。

盡管阳光明晃晃地投射着,还是透着几分荒凉。前两天雨水的痕迹还在,高处冲下的腐叶枯枝成堆,有一股湿气像倒塌房屋里溢出的陈年霉味,经久不散。水凼消隐了,积着一堆雨水淋透的灰烬。“呱呱,呱呱呱”,一只苍鹰在头顶上盘旋,它的翱翔似乎随时牵动着天空的云朵,那短促而尖利的叫声,不断加深着山村的沉寂。

山上没通公路,意味着出行的每一步都靠双脚。山连着山,山上不仅鸟多,野兽也多,种山,狩猎,是野猪壕人家的集体记忆。即便在山坞里种几丘冷浆田,在山坡地种些苞芦,也得围上竹篱笆,布上鸟网,不然,颗粒无收。野猪猖獗的时候,不仅糟蹋稻田、庄稼,还獠人,村民叫苦不迭。随着婺源推行阔叶林永久禁伐,以及禁止狩猎,山上人家可利用的资源也就剩下毛竹、山油茶了。一家一户养几桶蜜蜂,采些香菇木耳,形不成规模,只能是添补家用。市场上挂羊头卖狗肉的蜂蜜多,山上的蜂蜜抢手,毕竟数量有限。

前几年,我开始对野猪壕产生兴趣,就是因为村庄原生态的自然环境以及村民刀耕火种的生活状态。在我眼里,野猪壕村是一方迷境,原始、质朴。现在,能够打开村庄的不是钥匙,而是记忆。

还原野猪壕村村民的生活场景,也就两三年前的事。那时,一条简易的盘山公路终于开到了山上,困囿多年的村民结束了肩挑背驮的日子。然而,无法改变的,是人住在山上,耕作的田地还在山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最近的村庄也有十里左右的路程,生产生活都不方便。还有,小孩上学,子女婚嫁,老人就医,都是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于是有人提议借着政策往山下搬迁。

有谁,不向往生活越过越好呢?

不料,站出来反对搬迁的却是村里的长辈。一个个义愤填膺,又心不在焉的样子,说从祖上迁来,到现在差不多十代了,怎么能说搬就搬呢?搬到了山下,靠什么养家糊口?说实话,他们离不开的是老屋,祖上的“福地”(墓地),还有山上的一草一木。更多的,应是对土地以及土地上生长的草木的尊重。只有长期从事刀耕火种的人,土地草木在心中才有这样的分量。

“真正触动父老乡亲下决心就近搬迁的,是树荣叔的一场病,若是能够及时送去医院,他就不会死。”新德啪啪地剖开竹子,他皱着眉,一脸的伤感。新德与新民既是发小,又是堂兄弟,我和裘兄到村不久,他就骑着摩托车来了,说是起些竹篾拿去山底搭秧棚。认识新德,还是新民介绍的,他算得上是村里的“怪人”——技校毕业,没有在外地找工作,直接回家在山坞里挖鱼塘养鱼,又在鱼塘边种菜。我得知,新德还喜欢写诗,创作了上百首,却从未投过稿。似乎,他一个养鱼种菜的,不屑于所谓诗人的虚名。

的确,野猪壕人家一辈子住在山上,虽然生命像野草一样生长,但也像野草一样顽强。然而,人是吃五谷杂粮的,哪个能保证身体没有毛病呢。问题是,新德说树荣叔是急性阑尾炎引起的并发症,按医生的意思如果早送医院半个钟头,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那时,新民还有他的家人,无疑都经历了一场噩梦。

“人啊,可以对自己苛刻,对家人却不行。如果再遇上类似的情况,会不会重复这样的结局呢?好多事,经不起联想。其他事情耽搁得起,时间耽误不起。”新德起着竹篾,仿佛还沉浸在伤感的记忆中。

于是,他们顺着淡竹坞、白石坑往外搬,把新家安在了汪口村。一同迁走的,还有二户人家的淡竹坞村。

想想,生活在野猪壕的村民,一辈子能够看到的只是山峰,荒野,还有沟壑。往往,一个人的生命枯萎了,他所栽的橘子树、山油茶树仍在结果。像树荣叔种的香橼树,长了果没人摘,头年的还挂在树上。是呢,毕竟是祖辈生活的故土,自己的出生地,不是想割舍就一下子割舍得了的。即便村民搬了,他们还时常会骑着摩托车回来,削些竹签,锯几块木板,带去新家使用。跑一趟,只是为了削竹签与锯木板吗?不尽然。新德说,山上的老屋没人住了,父母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一遇刮大风下暴雨什么的,嘴里念叨个不停。况且,他们年纪大了,痛风,走不了长路,也坐不了摩托车,他是替父母来看看老屋的。再忙,也不能不遂他们的意吧。

确实如此,一旦搬了新家,吵着要回的也是他们。你想想,要种田种地不仅路途比原来更远了,而且很难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圈。同樣是村庄,差别很大,前者是偏僻闭塞的山村,而后者则是从“草鞋码头”到乡村旅游村落。怪不得,一个个魂不守舍的。我相信,老辈人这种自然流露的情感,有时别说外人,就是他们的子女都不能理解,也接受不了。好不容易搬下山了吧,怎么还纠结在山上呢?或许,老辈人心中那种故土情感的特质,在后一辈人心目中越来越薄了,薄得像一张纸。

此时,仿佛在鸟声、风声之外,其他的声音都是屏蔽的。或许,能够让人沉浸下来的,是那种旷世的安静。“哦——呵呵——”新德在摩托车后座上绑好竹篾,扯着嗓门吼了一声,把杨梅树上的一群山雀都驱散了。他的回声一浪浪地绕着山谷荡开,余音很长。新德朝我们摇了下手,示意他先下山了。

按盘山公路的走向,淡竹坞好比是通往野猪壕的门户。淡竹坞的坞口收得很窄,顺坡转两个山坳,再上山脊,就到野猪壕村了。

无论是野猪壕还是淡竹坞,都在树林竹林的遮蔽之中。不可思议的是,淡竹坞的水口,也就是公路通过最窄的地方,竟然安上了一道简易的铁栅门。怎么看,铁栅门都显得突兀,尤其那两边用来固定铁栅门的铁管,像竖起的惊叹号。

也就是说,一扇对开的铁栅门等于给淡竹坞和野猪壕安上了一道山门,山上呢,就像山寨了,透出神秘而诡异的样子。不过,铁栅门是虚掩的,并没有上锁。

“各位村民,凡是野猪毫(壕)、淡竹伍(坞)山场的桔(橘)子、竹笋、桐子(籽)和树木等一切私人财产,未经本人同意,不得私自乱挖、乱砍、乱摘,抓到全部没收后重罚,绝不留情面,请相互转告。”从铁栅门上落款为“2019年12月”的《告示》看,这是村民全部迁走之后挂出来的。国家实行了林改,分山到户,山林是私有财产,村民出这样的通告,也在情理之中。

新挖的公路,像在山体上切开的伤口,比我预料的要陡峭泥泞得多。

“笃笃、笃笃笃。”循着声音,我发现有人在路边的山上砍毛竹。我用方言与他打招呼,他茫然地望了望我,并有没说话。是年纪大了耳背?我正疑惑的时候,他嘿嘿地笑了一下,用普通话问:“你们这是要去哪,上山的路不好走吧?”

老叶皮肤黝黑,腰板挺直,手脚灵便。即便让我猜三次,也猜不出他已是古稀了。何况,他远离浙江丽水的亲人,还一个人住在山里砍竹呢。山陡,老叶砍倒一根毛竹容易,但劈丫去梢难。十多分钟能够把一根完整的毛竹滑到马路边,算是顺利的了。遇到倒伏没有按预想的,一根毛竹说不定会耗上半个钟头。说起家人,老叶眯起眼睛,处于陶醉状。他说:“人生在世,其实不复杂,无非就是有饭吃,有事做,有路走,有家回。”说着,老叶把拎在手上的柴刀,插在了系在腰上的刀鞘里。

通常,淡竹坞是没有人居住了。老叶是新民请来的“点工”——一天二百元工资。老叶远离家乡,一个人住在山里,砍一山的毛竹,是否孤独与荒谬呢?他笑了笑,说没有这种感觉,还嫌竹子少了,生怕不够砍。丽水与婺源的环境差不多,来这里砍竹,等于是在山里小住一段时间而已。我发现老叶砍竹有个习惯,左看看,右看看,转悠一番才动手。按他的说法,砍柴不误磨刀时,做到心中有数才好砍哩。即便上山砍竹,他的手机也没闲着,在重复播放下载好的松阳高腔——据说是折子戏《古井捞钗》。

“一个人在山里砍竹,都能砍得有滋有味,他真是个乐天派。”裘兄把拦在路上的毛竹挪开,话里带有羡慕的成分。

回到新民家,已是午后了。

说起来,我对新民印象深是从一条蛇开始的。那应是三年前的一个春日了,我与新民走在山中的岚培路上,前方一条蕲蛇拦住了去路。当时,新民手上是拿着竹棍的,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去打蛇,而是像敲山震虎,把竹棍的一头在地上笃笃地杵了几下,把蛇赶走了。一般情况下,山村的村民遇到蕲蛇,要么活捉拿去泡酒,要么打死拿去炖汤,而唯独新民是个例外。

第一次见到比锄头柄还要粗的蕲蛇,真够吓人的,新民竟然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他慢吞吞地告诉我,如果蕲蛇不是吞了山鼠,就不会盘在路上,还有天气闷热潮湿,也是一个原因。说不定呀,你我没走到村,雷阵雨就来了。见我还在疑惑,他已经像盲人拄着盲杖探路似的走了。

果然,那天我和新民走在半山腰,天就下起了雷阵雨。雨后,山雾弥漫,满眼奔腾的绿开始缥缈,明明前面有峰峦,瞬间就隐匿了。岚培路,小径多,好在有新民当向导,不然,说不定我会在山中迷路。也就那一次,我与他成了朋友。新民是重感情的,临下山,往我手里塞了一袋干笋、两瓶蜂蜜。

问了,才知道蛇是新民的属相,他比我大三岁。新民初中毕业就去东莞的一家电子厂打工了,对种山种田没有多大兴趣,只不过作为儿子,在外地没有站稳脚跟,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先后都出嫁了,父母年纪又偏大,没人照顾,他只能选择回到父母身边。结果呢,防不胜防,他父亲,也就是树荣叔,因为交通不便,耽误了病情,错过了抢救的最佳时间。

临河,两层半的楼房,宽敞的院子,居住条件比山上的老屋改善了许多。厨房里,飘出酸菜的味道,还有中药的气息。新民的外甥女认生,看到家里来了陌生人,就抱着外公的腿不肯放手。根枝婶坐在堂前的躺椅上,她一头白发,面容憔悴,患肺气肿与反流性胃食管炎,吃饭没胃口,多讲几句话,就呼呼地喘得厉害。

“我呀,是跌倒落得坐,坐倒落得困。黄土都埋到颈了,每天在熬日子哩。”根枝是新民母亲的名字,她含着泪,悻悻地说。我生怕根枝婶把话题扯到老伴身上,再次刺痛自己和家人,安慰了几句,就转移了话题,让新民给裘兄茶杯里续水,与他聊起了水口的铁栅门。老人怔了一下,她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们。

“不瞒你们说,山上没人住了,我们又住得远,一年的冬笋春笋被外地人挖得一塌糊涂。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啊。你说说,山场那么大,岚培路还在,从哪不能上山。”新民瞥了一眼母亲,显得很无奈。

能够养一方人的,无疑是一方水土。似乎,这方水土未曾改变,是人的意识变了。想想,自古以来,古树遮蔽的水口是山村自然的门户,而人为地在水口安上一道铁栅门,是否意味着人的心里多了几分防范以及戒备呢?问题是,人的心灵需要安顿、慰藉的,那虚掩的山门又是否是村民最好的入口?实际上,野猪壕村也好,淡竹坞村也罢,都已经在南方婺源自然村落的概念中失语了。或许,过不了几年,类似这样的村庄在人们的记忆中也不再醒来。

“咯咯——咯咯咯——”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院子里的橘子树下觅食。院子的外面,响起了公鸡高亢的啼鸣。我发现院墙上挂着一个修补过的竹匾,背格上写着“程树荣戊子年置”,分明那是十年前的旧物了。

责任编辑 黄月梅

3719500218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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