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的渴望》的空间叙事

2022-05-13 11:34金兰芬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帕里斯海员利物浦

摘要:《神圣的渴望》以18世纪为时代背景,以贩奴船为历史缩影,在很大程度上真实地展现了人类历史上最卑劣的贸易活动。本文结合空间叙事理论,拟从地志空间、社会空间及文本空间等层面探究小说的空间叙事策略,指出空间场景的并置和双重故事线、闪回等叙事手法的结合,使小说的叙事结构呈现空间立体化的效果,对作品主题的阐释具有重要作用。

关键词:昂斯沃斯《神圣的渴望》地志空间 社会空间 文本空间

巴里·昂斯沃斯是当代杰出的历史小说家,凭借强大的历史想象力,将史实与幻想结合。代表作《神圣的渴望》以贩奴船“利物浦商人”号为历史缩影,详尽地叙述了奴隶贸易和殖民扩张。小说因其深邃的道德思想、惊人的历史准确性及巧妙的叙事方式而广受赞誉。《西雅图日报》认为该史诗巨著既是行云流水般精彩的历史剧,又是严肃的道德故事《;纽约时报书评》认为它是一部兼具优美、雅致和高度道德严肃性的作品。可以说,《神圣的渴望》是昂斯沃斯最深刻、最广博的有关帝国题材的代表作品,也是其最雄心勃勃、最具启示意义的小说a。

《神圣的渴望》斩获1992年布克奖桂冠,但这一殊荣并未在文学评论界掀起昂斯沃斯研究热潮。施特雷勒将其遭受冷遇的原因归结于作家常年游历在外的生活经历及其“永远的局外人”的特殊身份b;福特则认为,小说之所以被忽视是因为它不符合我们理解历史苦难和逝者的伦理要求的主导范式c。现有研究主要涉及互文性比较和乌托邦思想剖析,对叙事艺术鲜有涉猎。然而,一部小说的成功与其独特的叙事艺术分不开。正如施特雷勒所述,《神圣的渴望》值得文学评论界给予更多的关注,不仅因为其对帝国主义的深刻描写,更因为其艺术性d。本文结合空间叙事理论,从地志空间、社会空间以及文本空间等层面探究小说的空间叙事艺术。

一、地志空间

地志空间是佐伦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中提出的概念。他将叙事空间作为一个整体,纵向区分文本空间结构的三个层次:地志学层次、时空体层次和文本层次。其中,空间的地志学层次独立于世界的时间结构和文本的顺序排列,可以是相对立的空间概念,如里与外、远与近、城市与乡村等;文本不仅可以通过直接描写的方式来表达地志结构,而且文本的每个单元,无论是叙述性的、对话性的、散文性的,都有助于地志结构的重建e。在《神圣的渴望》中,昂斯沃斯主要通过直接描写和叙述的方式来构建这一空间,将利物浦的城区与郊区并置,将英国与以非洲、新大陆为代表的殖民地并置,通过并置和对比来表现地志空间的异同和人物所处的环境,揭示地志空间所蕴含的象征意义。

首先,小说将利物浦的城区与郊区并置。利物浦的城区由默西河畔的迪克森船坞、老池船埠附近的办公区、码头、红十字街等空间场所构成。在昂斯沃斯的笔下,这一地志空间喧嚣吵闹,散发着不堪忍受的味道:默西河畔道路泥泞,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臭味;排水沟里污流涌动,大街上争吵声、叫卖声、水桶的哗啦声交织成片。尽管肯普在红十字街有一幢“气势不凡”的房子,尽管他在房子里就奴隶贸易问题高谈阔论,满怀憧憬,但是利物浦城区的乌烟瘴气预示着他的梦想注定落空,而默西河畔的腐臭则是死亡降临前的征兆,正如伊拉斯谟所言:“在那个了无生气的午后,在默西河畔的木料场内,父亲笨拙地俯身去闻新锯好的桅杆,在褐色和金黄色交错的原木之间,同时也嗅到了自己死亡的气息。”f相比之下,位于郊区的沃尔珀特公寓朝气蓬勃,生机盎然。公寓坐落于空旷的野外,“牧场上遍布一簇簇黄色的金雀花和开满第一茬娇嫩花朵的山楂树丛”g,道路两旁长满葱绿的嫩玉米,成群的云雀在空中欢唱。鸟语花香、万物欣荣的景象令伊拉斯谟惊叹不已:沃尔珀特公寓是“天使的住所”,是“纯洁的天堂”。利物浦城区与郊区呈现出两种迥然不同的风貌,前者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后者孕育着生命和希望。两大地志空间的强烈反差也预示着伊拉斯谟和萨拉之间的爱情将半路夭折。住在城区的伊拉斯谟寡言内敛,孤傲倔强,有着极强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他幻想婚后要立马根除萨拉的坏习惯,并阻止沃尔珀特父子与她见面。反之,长于郊区的萨拉热情奔放,有着清醒的自我意识。当她和伊拉斯谟就一幅画持有不同的看法时,她坚持己见;当伊拉斯谟和亚当斯发生争执时,她据理力争;当肯普家族走向败落、婚事告吹之时,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伊拉斯谟之所以摒弃婚约是因为他不能再使自己成为他的“附属品”。不同的成长环境造就了不同的人物性格,也就决定了他们的爱情悲剧。

其次,昂斯沃斯将英国和以非洲、新大陆为代表的殖民地并置。小说中,英国这一地志空间主要以利物浦为代表。18世纪初,英国取得了奴隶贸易的垄断权,利物浦成为贸易中心,这也是肯普为什么宣称上帝眷顾利物浦的原因所在。然而,肯普的希望破灭了。昂斯沃斯不仅在开篇交代了这一结局,而且在构建利物浦这一地志空间时做了铺垫。如上所述,作者笔下的利物浦城区处处充溢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这不仅预示着肯普的命运,同时也暗示了利物浦及英国的繁华背后堆积着无数黑奴和白人的血肉。这种死亡阴霾同样笼罩着英国的海外殖民地。在非洲,当帕里斯来到代理商欧文的住所时,他看到河岸上到处都是螃蟹尸体,散发着悲伤和腐臭;当来到边界贸易站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派衰败景象:“这座高大雄伟的建筑物在污秽短暂的生命迹象中散发出一种可怕的陌生感:凌乱不堪、臭气熏天的沙滩,摇摇欲坠的小镇,四处弥漫着与自然力量暂时协力合作的痕迹。”h在美洲,当伊拉斯谟跨越大西洋追击至圣奥古斯丁时,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疮痍:“这个地方一片寂静,完全被废弃了......英国似乎接管了一座空城。”i这一幕幕景象都在控诉着奴隶贸易和殖民扩张的罪恶。通过將英国和以非洲、美洲为代表的殖民地并置,昂斯沃斯传达了这样一个事实:深受奴隶贸易之害的不仅有数以万计的黑人,也不乏参与其中的白人。肯普上吊自杀,欧文满脸病容。边界贸易站两任总督接连去世,而现任总督长期患病,神情呆滞,显露在画家笔下的是一张“死亡面具”,而这张“劫掠与死亡之脸”也是普通欧洲人在非洲的面孔,他们俨然是“一群白皮肤的黑人”!0。表面上,是非洲“瘟疫似的河岸”和气候吞噬着非洲人和欧洲人的性命,而事实上是人性的贪婪,是人们对金钱、对利润的渴求,德尔布朗将之称为“神圣的渴望”。

二、社会空间

社会空间这一概念源自《空间的生产》。列斐伏尔认为,每个社会都会生产自己的空间,社会空间是一种社会产品,既包含生产出来的事物,又囊括事物的相互关系,分为空间实践、空间的表征和表征空间三个要素。空间实践包括生产和再生产,以及每个社会形态所特有的特定场所和空间集;空间的表征是构想的空间,是由科学家、规划师和城市学家等构想出来的概念化空间;表征空间是生活的空间。!1三个要素紧密关联,构成空间三元辩证组合。

在《神圣的渴望》中,昂斯沃斯将贩奴船和乌托邦社区并置,建构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社会空间。肯普濒临破产,绝望之际涉足“经国家法律认可、价值几百万英镑的合法贸易”!2。在白人的社会空间里,黑奴是贵重的物品,利润丰厚。肯普的大部分商业伙伴都参与过这种贸易并且得到了可观的回报。于是,他斥资建造了“利物浦商人”号,由奴隶贸易老手瑟索担任船长。和梅尔维尔笔下的捕鲸船一样,贩奴船是一个等级分明的海上社会空间:船长至上,两位副手、水手长和医生次之,普通海员居中,黑人奴隶置底。这是一个“浓缩的简化世界”“完美的暴政模型”。在这个社会空间里,船长象征着统治阶级,有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副手和水手长是船长的爪牙,或自愿或被诱骗或被绑架上船的普通海员则代表了底层民众,而黑人奴隶是物化的商品。为了维护统治阶级的权威,瑟索义正辞严地告诫帕里斯:“这艘船和船上所有东西都在我的控制之下。船长在场时,没有人可以不经允许就离开......没有人可以发表任何怀疑船长看法的言论。”!3同时,他挥舞着鞭子惩治不敬之举,通过制造恐惧使海员屈服。凭借惩戒和刑罚,瑟索在海员面前确立并维护了统治地位。如果说普通海员遭遇了剥削与压迫,那么黑奴经历的是非人待遇。在白人眼中,黑人是“野兽”“畜生”,是明码标价的“货物”。他们被关押在闷热的甲板间里,整个关押所犹如“地狱般的屠宰场”。不仅如此,只要不降低奴隶的价值,瑟索允许对他们使用任何形式的暴力。当奴隶因食物匮乏或患病而身体虚弱时,瑟索下令将他们抛入大海,因为在他眼中,“因所谓的自然原因而在船上垂死挣扎的货物一文不值,而因充分良好的理由被抛入大海的货物则属于合法投弃物,可以从保险公司索赔百分之三十的市价”!4。黑人的种种遭遇表明以白人和白人文化为主导的社会空间里没有黑人的一席之地,黑人和奴隶贸易只是白人用来构建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的资本和手段。

幸运的是,贩奴船途中搭载了一位胸怀启蒙思想的画家。德尔布朗信仰自由平等,在他构想的社会空间里,人人生而平等,没有高低贵贱,没有奴役压迫。画家深信“,人类天性不受约束,属于道德生物体。倘若一旦能够除去束缚与胁迫,他们定然会快乐幸福,如果他们快乐幸福,必定也会具备德性”!5。同时,他还认为“社会状态是人为的,支配他人的权力仅仅源自社会习俗”!6,因此任何国家和民族只要改变思维习惯就能从本质上改变自身状况,推翻专制,获取自由。为了宣传他的思想,为了教化海员,画家在甲板上四处走动,满腔热情地发表演说。这些“空间的表征”对黑人和海员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尤其是饱受抑郁症折磨、背负罪恶感的帕里斯,他对德尔布朗充满了爱意和敬意,是启蒙思想的追随者。当天气恶劣、疾病肆虐时,当海员拼命干脏活又填不饱肚子时,当黑人把食物分给曾经虐待他们的海员时,贩奴船上怨愤四起,反对船长的言论滋长,海员与奴隶因身处相同境遇而消除了敌意和私心。起义爆发了,海员和黑人团结在一起,瓦解了瑟索构建的社会空间。他们逃往佛罗里达,在东南部海滨深处,德尔布朗将构想付诸实践,努力创建人人平等的乌托邦社区。为了实现梦想,他鼓励众人追杀贩奴者,合力救出被俘的印第安人,此举使他们和印第安部落达成“同盟关系”。当威尔逊因为女人而刺死黑人时,画家坚持认为他罪不可恕。在捕杀贩奴者的血战之中,在威尔逊的鲜血之上,德尔布朗和逃亡者建立了属于他们的“小共和国”。在这个社会空间里,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平等自由地生活在阳光之下。

乌托邦社区在丛林深处落地生根。对帕里斯而言,在此度过的十二年岁月几乎是他的一生。遗憾的是伊拉斯谟的跨洋追捕使社区顷刻倒塌。黑人及子女又沦为了奴隶,白人面临绞刑,帕里斯感到又回到了起点。不过,小提琴手沙利文纠正了他的看法:“你永远也不可能回到开始的地方。和我一样,你是一位旅行家。马修,身为旅行家,你定然知道一旦离开了原地,事情就永远无法弥合了。由于时间间隔的存在,它们怎么可能弥合呢?我们现在乘坐的航船与‘利物浦商人’号间隔了十二年,即使这十二年不是你所希望的样子,也不能说它从来没有发生过。”!7的确,乌托邦社区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帕里斯拥有过去的快乐岁月,也有了混血儿子肯卡。弥留之际,当伊拉斯谟质问他是否实现了希望时,帕里斯回答道:“任何希望都可以实现。”尽管对伊博蒂的审判表明社区里有股力量正在崛起,即使没有伊拉斯谟的追击,社区也可能随着贸易的发展而无法在这个争名逐利的世界长存,但是帕里斯的答復无疑传达了一个重要信息:昂斯沃斯对乌托邦社区寄予希望。小说的开篇和结尾处,上了年纪的肯卡在酒吧里谈论着“失去的天堂”,这意味着乌托邦社区不会因为镇压而销声匿迹,相反,它会成为记忆,载入历史,还会如“面团”般“持续发酵”。同时,通过将贩奴船和乌托邦社区并置,昂斯沃斯向世人表明,有着共同命运的人群会冲破肤色界限,打破种族桎梏,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三、文本空间

弗兰克在《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中指出,小说中用来获得空间形式的常用手段有“并置、主题重复、章节交替、多重故事、夸大的反讽等”!8。佐伦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弗兰克的思想,认为文本空间的构成主要受三方面的影响:文本的线性时序、语言的选择性及视角结构。昂斯沃斯凭借这些手段,使《神圣的渴望》成为经典之作。

在小说中,昂斯沃斯突破时空限制,采用双线并置的复式叙事结构。一是帕里斯和一群来自不同阶层的海员开启冒险之旅,途中因不堪忍受船长的残暴统治而奋起反抗,和奴隶们逃往佛罗里达荒岛,建立乌托邦社区;二是伊拉斯谟一心追求富商的女儿,终因贩奴船的失踪而遭遇父亲自杀、家族败落、婚事告吹,他立誓要为父亲恢复名誉,不择手段地追逐名利,偶然间得知贩奴船并未沉没,遂展开跨洋追击的复仇之路。两条并置的故事线相互交织,不仅形成强烈的反差,而且使同一故事线的各个场景之间留有间隔,在一定程度上阻断了两条故事线的时间顺序,实现了共时叙事的效果,同时又阻碍了读者的向前发展,促使读者对文本进行重构与再创造,将同一故事线的各个事件拼接成一个有序的整体。凭借并置的故事线,昂斯沃斯使小说的叙事结构呈现出空间立体化的效果,延长了读者对故事的感知过程。

此外,昂斯沃斯还多次采用闪回的叙事手法,使行文起伏多变,叙事结构富于变化。例如,第一卷第3节,伊拉斯谟见到落魄的帕里斯,回忆起令他耿耿于怀的事情:在诺福克郡某个沙滩上,伊拉斯谟锲而不舍地建造堤坝,帕里斯猛地将他举起......这一幕场景通过表兄弟俩的联想和转述出现不下五次。再如,第二卷第37节,伊拉斯谟拜访坦普尔顿爵士却遭到鄙视,叙述者通過直接叙述的方式追叙了其十二年来的奋斗史,如何从一名囊空如洗的小职员发家致富,成为西印度协会的副主席。又如,第二卷第47至49节,昂斯沃斯运用闪回的方式追溯了事关乌托邦社区命运的三大事件:其一,伊拉斯谟在沿岸北上的途中被休斯发现,后者向帕里斯报告了此事,叙述者紧接着将时光拨回到十二年前的第一个雨季,讲述了休斯如何发现被捕的印第安人、众人如何从贩奴者手中解救出俘虏,以及和印第安人建立同盟关系的过程;其二,帕里斯在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之时,回想起初来荒岛时的艰难岁月和水手长海恩斯的殉难细节;其三,塞法杜看到孩子们表演威尔逊的故事,回忆起威尔逊被屠杀的经过。此外,伊拉斯谟的眼前时常浮现出父亲在船坞俯身闻木料的场景;帕里斯屡次回想起监狱里的悲惨遭遇、因受惊吓而流产致死的妻子。这些来回跳跃的碎片式的闪回不仅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完善有着重要作用,而且中断了文本的线性叙事,扰乱了时间秩序,使过去与现在并置,使同一故事线的叙事呈迂回曲折之势,取得空间化的效果。

空间在小说叙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空间场景的意义不仅在于它作为小说情节结构要素之必不可少,而且其本身往往也具有特殊的意味。”!9在昂斯沃斯的笔下,空间不仅为主要人物提供了特定的生活环境和活动场所,而且是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人物性格、推动叙事进程、表达作品主题的重要手段。在《神圣的渴望》中,昂斯沃斯将利物浦城区与郊区并置,将英国与海外殖民地并置,将贩奴船与乌托邦社区并置,将过去与现在并置,将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的故事线并置,错综复杂的空间场景使小说的叙事结构具有空间立体性。通过地志空间、社会空间和文本空间的构建,昂斯沃斯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贸易活动,揭露了人性的贪婪和殖民扩张的罪恶,揭开了西方文明的伪面具,同时也表达了对自由、平等、和谐的理想社会的向往。可见,空间叙事艺术是小说深受好评、位居经典之列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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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基金:浙江省教育厅一般科研项目“巴里·昂斯沃斯文学叙事研究”(Y201840598)

作者:金兰芬,浙江农林大学暨阳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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