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叙事长诗《阿诗玛》和《孔雀东南飞》之比较

2022-07-13 21:34姜匀秋
海外文摘·学术 2022年5期
关键词:焦母焦仲卿长诗

《阿诗玛》和《孔雀东南飞》是分别流传于云南彝族地区和广大汉族地区具有代表性的民间叙事长诗,塑造了独具特色的女性形象——阿诗玛和刘兰芝。除主角相似外,二者在主题思想、故事情节、主要人物、艺术手法等方面均有可比之处。同时由于地域、民族的不同,也使两首诗在上述几方面存在差异,本文通过比较《阿诗玛》和《孔雀东南飞》,总结异同,从而增进对这两首叙事长诗的理解,同时更进一步认识彝族和汉族在创作民间叙事长诗时的侧重点和共通性。

《阿诗玛》最初是流传于云南省石林彝族自治县彝族撒尼支[1](云南撒尼人在民族识别前一直自称“撤尼族”,民族识别后归入彝族,官方定为彝族支系撒尼人。)群落中的民间叙事长诗,20世纪50年代初经多次民间文学搜集整理,逐渐蜚声中外,并于2006年5月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关于《阿诗玛》创作时间,学界说法不一,大致认为起源于原始社会,成型于封建社会。该诗初为撒尼人口耳相传的口传民歌,异文众多,后定型为一千余行的五言体叙事长诗[2]。诗歌讲述生活在阿着底地区的彝族姑娘阿诗玛在劳动中长大成人,被剥削阶级热布巴拉家的儿子阿支看中,阿诗玛拒绝媒人海热的提亲,阿支武力抢亲。阿诗玛的哥哥阿黑闻讯赶来,经过斗争救出阿诗玛。兄妹二人在回家路上惨遭崖神的毒手,阿诗玛落水遇难化为石林回声,永存世间。

《孔雀东南飞》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五言叙事长诗,始见录于南朝《玉台新咏》,后收于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又名《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据诗前小序“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约创于在汉末建安时期。全诗一千七百余字,广泛流传于中原地区。诗歌内容[3]为:美丽勤劳的刘兰芝与焦仲卿夫妻恩爱,焦母却百般挑剔迫使儿子休妻,分手时二人约定永不相负。被遣归家后刘被父兄逼迫再嫁,焦闻讯赶来,发誓“黄泉下相见”。迎亲日二人殉情,合葬于华山,坟墓上空鸳鸯和鸣。

《阿诗玛》和《孔雀东南飞》作为云南彝族地区和中原汉族地区具有代表性的民间叙事长诗,虽然产生年代和流传地区不同,但有诸多相似之处。

1 主题思想之异同

首先两首叙事长诗都是悲剧主题。《阿诗玛》中阿诗玛最后化为回声,与阿黑阴阳两隔;《孔雀东南飞》中的焦刘选择殉情,“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但造成悲剧的直接推动力不同。前者是自然力量“十二崖子脚,本来有一条小河,崖神发大水,要把小河变大河。”后者则是人为力量“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这种区别源自不同民族的文化背景。崖神是彝族民间文学中的常见意象,如云南南部县彝族的民间传说“支格阿龙抢亲”。新娘被旋风刮至崖壁,须用白猪祭祀,家人救人心切,用涂石灰的黑猪代替,不料暴雨将黑猪洗净,支格阿龙将新娘融入崖身,成为崖壁的一部分[4];再如彝族另一首叙事长诗《娄赤旨睢》[5],有烈女娄赤旨睢拒绝祖摩阿纪的求婚,被抛尸悬崖后“娄赤睢的尸首,化作了岩石,岩石上有娄睢的影子”之事。

而东汉时期中原地区“独尊儒术”,受三纲五常的儒家思想熏染束缚,当孝情冲突,普通民众选择以死亡来抗衡。造成大量悲剧:《牛郎织女》《孟姜女》《梁山伯与祝英台》《霍小玉传》《白蛇传》《窦娥冤》……无一不展现封建礼教的残酷以及等级制度的丑恶。另外,刘焦选择赴死,或与东汉后期通过融合民间流行的神仙方术与道家思想而成型的道教所宣扬的“天命观”有关,刘兰芝沉水自杀与道教沉水成仙信仰或也不无关系[6]。

再者,虽都是爱情悲剧。但《阿诗玛》悲剧的根本原因是“不管愿意不愿意,一定要和阿支成婚”,他们的婚姻关系可用“抢婚—施暴—关押”来概括。阿诗玛“千万朵山茶花,你是最美的一朵”的美貌,使热布巴拉家坚定“娶到阿诗玛才甘心”决定抢婚。抢婚在当时仍存在,但过于丰厚的聘礼“九十九挑肉,九十九罐酒,一百二十个伴郎,一百二十匹牲口”以及对哥哥阿黑的忽视,却与撒尼人的习俗相违背。首先,禮物价值过高是给对方施压[7],阿支用丰厚的聘礼炫耀财富,更是在蔑视阿诗玛家。其次,撒尼人崇尚“舅舅为大”。婚礼中,新娘由兄弟陪同前往夫家,新郎会专门给妻舅准备回礼[8]。阿支趁阿黑缺席时掳走阿诗玛,违背此种风俗。

这表明阿支对阿诗玛只有占有欲而非爱情,换言之,阿诗玛的悲剧是没有爱情的悲剧。《孔雀东南飞》开篇焦仲卿自述“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可见夫妇间有爱情,甚至暂别时这种感情也未消失“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刘兰芝的悲剧源于拥有病态心理的焦母以及迷失在孝情之间的焦仲卿。

2 故事情节之异同

《阿诗玛》和《孔雀东南飞》基本情节都是“分别—逼婚—团聚—死亡—‘再团聚’”。据《阿诗玛》章八“哥哥阿黑啊,他到远处放羊去啦,放羊七个月,还没想到要回家”阿黑在抢婚前已离家。逃出热布巴拉家后兄妹暂时团聚“马铃响来玉鸟叫,兄妹二人回家乡”,但随之阿诗玛沉于洪水,化为石林回声,通过死亡实现和阿黑的“永恒团圆”。《孔雀东南飞》中焦母的坚持导致夫妻分别,回娘家的刘兰芝因为“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被迫再嫁太守,得知此事的焦仲卿赶至刘家,二人短暂重聚“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之后刘兰芝“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焦仲卿“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走向“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的永恒相聚。

但细读文本可知二者存在情节上的不同。《阿诗玛》增加讲述格路日明家的来历以及阿诗玛成长过程的环节。文本第二章叙述格路日明夫妻定居阿着底的背景“格路日明夫妻俩,绕过树丛穿过塘,就在这里安了家,种着山地住着房。”并生下一双儿女“院子里的松树直挺挺,生下儿子象青松;场子里的桂花放清香,生下姑娘象花一样”的过程,同时对“热布巴拉家。有势有钱财,就是花开蜂不来,就是有蜜蜂不采。”以及“他象猴子,猴子更象他。”的阿支进行介绍。第三章“天空闪出一朵花”和第四章“成长”则对阿诗玛自出生到起名、从外貌到品性进行详细描写,让读者充分感知“阿着底地方的青年,都偷偷地把她恋,没事每天找她三遍,有事每天找她九遍”的阿诗玛形象,这种铺垫为故事展开提供叙事背景,也使受众感同身受。

《孔雀东南飞》虽受年代及体裁限制,没有直接介绍刘兰芝的家庭背景,但从“十三能织素……十六诵诗书。”以及“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可推测其才貌双全,出身良好。这种间接叙述给予读者想象、推测的空间,有一种含蓄的朦胧美。

另一方面,两首诗的叙述重点不同。《阿诗玛》第十章“比赛”和第十一章“打虎”着重描述阿黑和阿支父子间“唱了一天零一夜”的竞赛。这场比赛的内容均为撒尼人生产生活中的常见事项,如对歌、砍树、接树、撒种、拾种、找细米、剥虎皮,均为阿黑胜利。这种设置除表现其救妹心切、英勇无畏外,也暗示地主阶级的阿支父子敌不过阿黑所代表的普通平民,寄托了撒尼人的美好心愿。《孔雀东南飞》则在焦母身上浓墨重彩:焦母对刘兰芝早有怨气,直言“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对刘兰芝态度恶劣“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对儿子说一不二“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生动刻画出刻薄易怒,带有性嫉妒心理的寡母形象。值得注意的是,焦母既是造成焦刘悲剧的推手,其本身也是一个悲剧,这使得整首诗笼罩在双重悲剧的阴影下。

3 主要人物之异同

《阿诗玛》和《孔雀东南飞》虽生发于不同民族土壤之中,却有诸对相似人物,主要包括阿诗玛—刘兰芝、阿黑—焦仲卿、善意群体(包括格路日明夫妇、刘兰芝之母)、恶意群体(包括焦母、热布巴拉父子)、说客群体(包括海热、说媒者),这里主要探讨两对主人公的异同。

3.1 阿诗玛与刘兰芝

外貌上均相貌出众,阿诗玛“绣花包头头上戴,美丽的姑娘惹人爱”,刘兰芝“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品行上均勤劳善良,阿诗玛“谁教小伴织麻缝衣裳?阿诗玛的手艺最高强”;刘兰芝则是“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被遣回家仍“上堂拜阿母”,和小姑关系亲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绝非焦母口中“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之人。她们在封建社会里对爱情的坚守更难能可贵,阿诗玛“不管他(阿支)家多有钱,休想迷住我的心”,刘兰芝对焦仲卿一往情深“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不同之处在于,第一,家庭条件不同。阿诗玛出身贫苦:十岁割草、十二岁灶台相伴、十四岁放羊、十六岁做农活,但非嫌贫爱富“不管我家怎样穷,都不嫁给有钱人”。刘兰芝则出身中上层阶级,“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嫁妆更是不菲“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与焦仲卿可谓门当户对。

第二,性格不同。阿诗玛代表热情奔放的彝族姑娘“可爱的阿诗玛,在小伴们身旁,你象石竹花一样清香”,刘兰芝属于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这种性格差异导致不同故事走向。

第三,结局不同。阿诗玛被奔腾的洪水吞没,变成“你怎样喊她,她就怎样回应”的石林回声,永远陪伴撒尼人民,这与其平民出身、开朗性格是相呼应的。而刘兰芝,在发现无力反抗礼教时绝望自杀,赴的是“清池”,死后坟头飞过“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的鸳鸯,整体色调高雅凄美,暗示死亡背后蕴含其对无可调和的家庭婚姻矛盾的失望和厌弃。

3.2 阿黑与焦仲卿

阿黑和阿诗玛是血缘关系,焦仲卿和刘兰芝则是婚姻关系,这导致二者的行为差异——焦仲卿的反抗相对于阿黑是不彻底的。虽然他曾在母亲面前求情“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甚至赌誓“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得知刘再婚采取行动“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但焦母和刘兰芝婆媳矛盾激化,离不开焦矛盾软弱的态度。从“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可知其很少在家,妻子和寡母独守空房。其次,当发现母亲休妻态度坚决后,他屈服哄劝刘兰芝“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同时尽快远离矛盾中心“吾今且赴府”。二人短暂重聚时,焦先嘲讽“贺卿得高迁”,后指责“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末了以死相胁“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是一个缺乏理性、没有担当的传统男性形象。阿黑则完全符合撒尼人“兄妹相亲”的准则,在妹妹遇险时全力以赴“不分白天和黑夜,三天三夜就赶回了家”,并经历一系列考验救出阿诗玛“兄妹二人回家乡”。

但古代中国,无论彝族还是汉族,血缘关系均先于婚姻关系。焦仲卿和焦母之间即如此。焦仲卿作为封建家庭的独子,将封建意识及宗法制度支配下所形成的伦理观念,和寡母养育之恩的人伦亲情集于一身,对母亲始终尊敬“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面临两难选择时,最终遵从母亲“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赴死前仍挂念母亲“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这种情孝难两全的矛盾心理,即宗法社会的产物。

4 艺术手法之异同

虽所属民族不同,但《阿诗玛》和《孔雀东南飞》艺术手法相似。首先,语言均朴素精炼。《阿诗玛》是彝文,翻译时仍保留民族特色,如“苦荞没有棱,甜荞三个棱”“泸西出的盆子,盆边镶着银子,盆底嵌着金子”风趣幽默。而被王世贞喻为“质而不俚,乱而能整,叙事如画,抒情若诉。”[9]的《孔雀东南飞》语言力求质朴古雅,“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生动活泼的语言塑造出穿越千年仍具魅力的人物形象。叙事的同时兼具议论,通过小序交代诗歌的来历或地位,文中出现“十二崖子上,站着一个好姑娘,她是天空一朵花,她是可爱的阿诗玛”“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等抒情性语言,使受众感同身受。

叙事擅用比喻,《阿诗玛》中“脸洗得象月亮白,身子洗得象鸡蛋白,手洗得象萝卜白,脚洗得象白菜白”充满情趣,可爱的幼女形象跃然纸上;《孔雀東南飞》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比兴开篇,以“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喻坚贞之情。

以浪漫主义结尾。不论是化成石林回声的阿诗玛,还是相伴于黄泉下的刘焦,美满结局都蕴含着封建社会群众的美好愿望,也符合中国悲剧“悲—欢—离—合”的剧情发展顺序[10]。

两部作品又各具特色。《阿诗玛》意象丰富,以玉鸟和金箭为例。玉鸟推动情节发展,阿诗玛被抢亲后,玉鸟以信使身份出现“天空的玉鸟啊,替我们传句话;要阿黑快点回家,救他的亲妹阿诗玛”。阿黑赶路过程中则充当指路标“玉鸟天上叫,阿黑满身大汗,急追猛赶好心焦”。“马铃响来玉鸟叫,兄妹二人回家乡”兄妹团聚后又变成归家信号。而金箭则是力量的象征,阿黑射出的三只金箭依次射中“大门”“堂屋的柱子”“供桌”这些寄寓热布巴拉家信仰和祖灵的物品,且“一箭更比一箭深”,但阿诗玛“拔箭就像摘下一朵花”,暗示正义力量压制住强权势力。

《孔雀东南飞》擅用铺陈排比。“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纵向铺陈,交代刘兰芝三从四德的品质;“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言刘兰芝外貌美,又蕴含自尊自重的反抗及对焦仲卿的眷恋之情;叙述太守家的排场“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既显示刘兰芝不为富贵所动的节操,又通过悲喜对比强化故事悲剧性。总之,这种铺陈排比手法的运用利于塑造人物形象,也带来声律和色彩之美。

引用

[1] 刘建波.论彝族叙事长诗《阿诗玛》的经典建构(1949—1966)[J].民族文学研究,2020,38(05):88-98.

[2] 黄铁,杨智勇.阿诗玛 撒尼民间叙事长诗[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78.

[3] 吴兆宜,程琰.玉台新咏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4] 梁红.试论“阿诗玛”融入石崖的文化内涵[C]//.阿诗玛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4:426-435.

[5] 王继超.曲谷走谷选[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4.

[6] 余康.《孔雀东南飞》中的道教因素[J].史林,2016(02):69-74+220.

[7] 阎云翔.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8] 孙剑冰.《阿诗玛》试论 [C]//.阿诗玛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4:73-74.

[9]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校注[M].济南:齐鲁书社,1992.

[10] 李莹,李健.从中西文化审视“悲剧意识”[J].兰州学刊, 2005(01):245-247.

作者簡介:姜匀秋(1998—),女,湖北武汉人,硕士,就读于云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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