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2022-07-23 15:08李国彬
红豆 2022年6期
关键词:麦子姐姐

李国彬

元旦前几天,天已经很冷了,西北风呼呼地吹着,风声尖厉。从窗户看出去,大街上阴沉沉的,行人不能完全舒展开来,他们缩着身子,向前抻着脖子,头还一点一点,捣蒜似的。

在屋里,张嘉奇掐着一支烟,眯着眼,和我说话时脸上带着笑,笑时鱼尾纹很重。他不停地抖动着腿,像是为了驱寒。从他嘴里,我知道他们是刚从淮南坐慢车过来的。

张嘉奇和我说话时,乔麦子走了进来。见是一个女孩子,张嘉奇赶紧弯下腰,把烟头踩在脚下,然后站了起来。坐在他旁边的小顾和陆算也先后站了起来,他们一起微笑着和乔麦子打招呼,显得很客气,很真诚。乔麦子有些不好意思。

我指了指张嘉奇,冷着脸对乔麦子说,这是我大哥,又指着小顾和陆算说,这是二哥和四哥。乔麦子脸红了一下,看了他们一眼,说,噢,大哥、二弟、四弟。接着问,你们还没吃饭吧?

乔麦子说的是我们家乡的客套话,这个时候哪有不吃饭的呢?张嘉奇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呵呵两声,停了一下然后说,算了算了,都很晚了。

他们还真没吃饭。我看了看墙上的钟,那是一只老式圆盘钟,同花牌的,在家里都挂了好几年了,上面堆积着厚厚的灰尘,此时是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乔麦子连忙向外走,说,那我去做饭。谢谢,谢谢。张嘉奇再次咽了口唾沫,并双手朝乔麦子作揖。

你姐姐?乔麦子走后不久,张嘉奇笑着问我。我点了点头。张嘉奇就不吭声了,并示意我把门关上。待我把门关上,张嘉奇指着旁边的包说,带了点货,先在你这放着。

我看了一下,是两只米黄色的帆布包,很新,上面都加了锁。我问,是什么?

张嘉奇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把蓝色的精巧的钥匙,慢慢地打开锁。我伸头看了看,心顿时狂跳起来。

包里装有许多金项链、金锁、金手镯、金胸针等,显然都没有被用过,光鲜得很。有的装在盒子里,有的裸露在外面,有的纏在一起。

看到了吧?张嘉奇说,这些都是我们从家乡带过来的。先在你这放着,我们先去山东,大概一年后吧,再过来拿。行吗?

见我站在那里发愣,他又笑着说,到时候你和我们一样,人人有份……都是平均分,一颗螺丝都不会少你的。他说这句话时看了看旁边的小顾和陆算。他们俩连忙笑着点头,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我看了看大哥。从认识大哥起,大哥就不欺负人。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粒瓜子,都是对半分;若是汤水,也必定是一人一勺,他嘴里有叮咚,你嘴里也有响动。有时为了别人,他宁愿自己少分些,没有了或者不够分,就干脆不要了。

我说,好吧。我心里暖暖的,一阵阵喜悦撞击着我,这分明是不劳而获,太好了。我努力控制着或者说掩藏着自己的情绪。我觉得我在牌桌上输的那些东西,一时间都有救了。这时大哥让小顾和陆算把包收了,放在桌子边的角落里。那里一片黑暗。

不一会儿,饭菜上来了,热腾腾的。他们纷纷向乔麦子表示感谢,并开始吃喝起来。太饿了,他们吃饭时嘴里都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喝稀饭时,吸溜吸溜的声音更响。

到凌晨十二点多,他们吃喝完毕,乔麦子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就去睡觉了。

我们几个又坐下来吹牛。到了凌晨一点多,我们开始讨论在哪里藏宝。藏宝地点是大哥亲自选定的,就在我的床下。我先是有点为难,觉得东西放在我的床下有点不好,但是我很快就想通了,反正存放的时间不长,暂时先放上再说。于是我们先用被子把窗户和门都堵实了,然后挥动着铁锹挖起来。

很快一个半人深的大洞被挖了出来,里面黑乎乎的。我们把东西提过来,塞进去再填上土,又把床放回去,做得稳稳当当的。再接着大家洗手,和我小声告别。告别时大哥还笑着对我竖了竖大拇指。

凌晨四点多钟,我觉得有个人影在我床前晃动。我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加上昨晚干活太累、太疲倦,浑身酸痛,就没有动。一直睡到上午十点多钟,我感觉那个人影又出现了,我睁眼一看,是乔麦子坐在我的床前。我一愣,刚想问她有什么事,她又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我想了想,感到奇怪,便开始穿衣服。

等我把衣服穿好了,乔麦子在那边说,吃饭呀。我嗯了一声。

吃饭时,我看到乔麦子眼睛红红的,好像一夜没睡的样子。过了一会,她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神色严峻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充满了怀疑和审视。她已经很久没用这种眼光看我了。

我想了想,难道她昨晚发现了我们的举动?不可能。因为我们住在两处(我们家还是老式的房屋,我住在前屋,她和父亲住在后屋),而且她早早就睡了。

这时,她说话了。她叹了口气,说,我们妈早早就走了,我们爸眼睛又看不清,这个家撑成这个样子不容易……

我感到她话里有话,有点不耐烦,就打断她的话,没好气地说,你想说什么就说。

乔麦子吓得一哆嗦,她看了我一眼,说,欣一,我问你……他们是什么人?

我心里一紧,却强装镇定地看着她,不耐烦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接着又没好气地说,他们是路过的,我的朋友。

她看着我,很坚定地说,不对。又说,他们不像是好人。

你说好人是什么样的?我大声地问,把碗筷推到一边,猛地站了起来。其实,我心里还是很虚的。

她又愣了一下,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红着脸说,他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她这么说时,看了一下门外,然后走到门前,将门关上了。

我感到很意外,愣愣地看了乔麦子半天,才歪着头问她,你听到了什么?

乔麦子说,那包里的东西。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接着说,是偷来的,或者说,是抢来的。

我脑子嗡嗡作响,感到眼珠子瞪起来了涨得难受,好像要掉落一样。

乔麦子又说,他们把偷来的东西交给你,说明年回来分,对不对?

我脸红了。我家的厨房在院子中间,昨晚谈这个事的时候,乔麦子明明在厨房做饭,她是怎么听到的?此时,我知道乔麦子已经完全知道了,胆子反而大了起来。我叹了口气说,是的。你有什么想法?

乔麦子迟疑了一下,说,你是无辜的。又说,你不能平白无故地落个罪。你把东西还给他们。她说完这话时,眼神忽然坚定起来。她的这种坚定和自信,我已经多年没见过了。

我笑了笑,轻蔑地看了看她,哼哼了两声,说,我不会的。我停下来,用手指在她眼前比画着说,既然你知道了,我希望你学乖点,这个——你难道不比我清楚吗?

乔麦子咽了口唾沫,愣愣地看着我,又低下头去。

说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吧。

我父母是在学校读书时恋爱的,后来结婚生子,然后有了她和我,她就是乔麦子。

小的时候,我们姐弟俩感情真好,我甚至有点依恋她,和她在一起时我经常撒娇。她比我大八岁,无论在哪都保护着我,生怕我吃亏。我记得她背着我在路上奔跑时的情景,那天我牙疼,她背着我去拿药。她跑起来时头向前伸着,露出了长着绒毛的脖子;她全身是汗,脸红扑扑的。我还记得她为我烤棉裤的情景。那天我在塘边捞冰块时,一不小心滑了下去,她忙把我拽上来,然后脱光了我的衣服,把我塞进被窝里,给我烤棉裤。母亲回来时,棉裤还没烤干。母亲认为她没有带好我,打了她一顿。母亲打她时,她也不跑,任凭母亲手里的树枝上下飞舞。母亲走后,姐姐哭着为我穿棉裤,然后把我从床上抱下来。我记得她委屈的样子,她噘着嘴,两行泪水在脸上挂着。看到姐姐委屈的样子,我为自己给姐姐惹的祸感到惭愧。我决心长大了要好好对她,做她的保护神,不再让她受委屈。在我八岁的时候,只要谁和姐姐吵架,我就会和他们对吵。如果看到谁打了姐姐,我就冲上去,像条恶狗一样咬着对方,一直咬到对方撒腿跑掉。那时候有一些大男孩,故意在我姐姐面前装模作样(当然,我姐姐真的很漂亮),好引起我姐姐的注意,但是都会被我当场戳穿,最后尴尬地被我撵走。总之,我是那么爱我的姐姐,我不能看到她受一点委屈……

事情发生在那年深秋,我十岁了,她十八岁。她像一枝花,那么鲜活,那么招摇,那么有活力。

那是一个上午,我父母到二十里外的大舅家出礼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姐姐。我在村子南边玩耍,她在家里整理被褥。住在村南的胡大个子挑着一担玉米,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胡大个子比我姐姐大两岁,对我姐姐一直很好,有“那个”意思,但我姐姐看不上他。那天胡大个子看见我,停了下来,严肃地对我说,你过来。我感到很奇怪,就走了过去。胡大个子向四周看了看,严肃地说,你回家看看。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又挑着担子一扭一扭地走了。

我正玩得出了一身汗,本来不想回家,但听胡大个子这么一说,想了一下,便撒腿向家里跑去。

我们那时候的家和现在的家差不多,前面三间,后面三间,院中间是厨房。我一口气跑到了前屋。到了门口,伸手去推门,却推不动,门从里面锁上了。我转身向院墙跑去。紧靠院墙的是一棵粗大的苦楝树,我三下两下就上了树,然后顺着树干滑进院里。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屋门口。还好,大门开着。我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喂,有人吗?

从大门向右看,能看到我们家的那张大床,正好有个人影快速地从床上滚落下来。这个人我认识,是村西头的苏与其。他脸色通红,一边快速地系着裤子,一边往外走,显得非常狼狈。我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从我身边慌乱地走过去。

过了一会儿,姐姐慢慢地走了出来。门口也有一张床,她坐在床上,脸通红,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只是喘息。

我坐在地上,脑海中一片空白,感到以前那个漂亮、纯洁、清白的姐姐消失了。我伤心透了,我真想哭。

这时,姐姐叹了口气,在自言自语,好像是在骂谁,又好像不是。

我猛地站了起来,准备去找苏与其。姐姐一把拉住我,说,其实我俩……

我懂得她的意思,我鄙视地看着她。

姐姐继续说,他对我非常好……

姐姐流下了眼泪,说,他家里太穷,爸爸根本看不起他……

姐姐结结巴巴地说着,大致把事情说明白了。过了一会儿,她掏出十元钱来,慢慢地塞给我。她擦着眼泪说,你先拿着,我以后有了钱都给你。

那个时候,钱对于我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我把十元钱小心地装在身上,走开了。

此后,我不再和姐姐说那么多话了,也不敢看我们家的院门,只要门是关上的,我就神经兮兮地往家里跑。

后来姐姐居然性情大变,有时会不知深浅地训斥我。有一次她训斥我时,我突然跳起来揪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厚又黑又滑,我抓住它们像抓住一把沙子。這时往往有人过来拉我,我只好放手,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多回。

我十二岁那年,有一天,家里杀猪。院子里围着很多小孩,等着杀猪的师傅把猪蹄壳子给他们,他们要点猪油摁在猪蹄壳子里,点灯火玩。我对这些孩子大声地叫着,要他们马上滚开。我姐姐认为我态度不好,说,人家在这看看怎么了?你说话声音小些。我很不满地看了一眼姐姐,没有吭声。不一会儿,杀猪的已经下了几个猪蹄壳子,几个孩子围着要,我见状大声地骂着,那帮孩子连忙往后退。我姐姐又训斥我,说,你怎么骂人?不会好好跟人家说吗?我内心的怒火突然间就燃烧起来。我叫了一声,猛地跳了起来,一下子就抓住她的头发,然后狠狠地往下拉。当时院子里的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我怎么了,他们简直不相信我会因为姐姐的一句话而发怒。愣了一会儿,才有人过来劝阻。他们想掰开我的手,但我的手抓得太紧了,根本就掰不开。我看到姐姐疼得泪水直往下流。我大声地粗野地喘着气,嗯——嗯——发出狗护食的声音。就在这时,母亲回来了。我松开了手。母亲冲上来想打我,我撒腿就跑。

我心想,母亲一向惯着我,这一次追打我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哪知我围着村庄跑了三圈,母亲就在我的身后追赶了三圈。我没想到母亲那么能跑。我实在跑不动了,就问母亲,你想怎么样?母亲说,给我回去!我这才知道,母亲是绝对不会放过我了,只好往家里跑去。

到家时,姐姐已经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在哭泣。婶娘就坐在她的旁边,在不停地劝说着什么。母亲进来了,她捡起地上的一把扫帚,对着我狠狠地打,一边打一边喝令我跪下。我坚决不跪。母亲再次扬起扫帚,不管婶娘的阻拦,没轻没重地打着我。跪下!母亲再次说,声音很大,她的声音都沙哑了。

我没有反应,眼里一滴泪水都没有。这时婶娘挡住母亲,对我说,孩子,听婶娘的,跪下吧,我们错了。

我誓死不跪。就在这时,父亲回来了。那时父亲的眼睛还能看清,他从地下抄起一把铁锹向我走来。婶娘看见了,连忙说,孩子,听我的,快跪下,快!我扑通跪下了,感到十分委屈,呜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天我就在姐姐床前一直跪着,父母和婶娘都走后,姐姐从床上起来拉我。我愤然甩开了她的手,我鄙视她……

从此以后,我和姐姐的关系越来越不好,我越来越看不起她,渐渐的我连姐姐都不喊了,就喊她的大名——乔麦子。

这之后姐姐更怕我了,有时即使姐姐有理,只要我眼一瞪,她就不敢说话了。姐姐为了那段秘密在我面前吃尽了苦头。

下午父亲问我,最近你姐怎么老是叹气?又问我是不是她个人的事情碰到了什么麻烦。我说,不会呀……

父亲说的“个人的事情”是指姐姐的婚事。

父亲很不容易。母亲是在我读初二时病逝的,那时母亲才四十多岁,真是应了“黄泉路上无老少”这句话。

听了父亲的话,我心里有了数,就对父亲说,她就那样,你忙你的。父亲不再吭声了,低着头,眯着眼编自己的东西。

我想了想父亲的话,便有点紧张,觉得乔麦子一定还在琢磨那件事,至少那件事还在她心里转着。于是我一边盼着北方快来人把东西拿走,一边注意她的动静。

星期二那天上午,乔麦子提着菜篮子去了街上,两个多小时后才回来。在街上的这两个多小时,我一直尾随着她。我亲眼看到她在向人打听着什么,因为我们有一定的距離,我无法听到她问的是什么。乔麦子走后,我便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三四十岁干部模样的男人,个子不算高。刚才乔麦子就是跟他搭讪的。他胳膊里夹着一只小皮包,正站在路口等车。我走过去问他,刚才那个女孩都跟你说了什么?男人捋了一下围在头皮四周的头发,警觉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并不理我。我这才感觉到自己问得太唐突。接下来我发现乔麦子和一个卖电器的老板说话,我又向他打听。这老板同样警觉地看着我,然后埋头干自己的事。

我这才意识到,想打听一个人在背后说了什么并不容易。我只好走到一个烧饼摊前,准备买两块烧饼吃。

这大千世界真有意思,许多事情让你实在无法想通,往往你想得到的未必能得到,你不想得到的却处处都有。

卖烧饼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脸上有一些白色的斑块,让人感到十分恶心,根本就没有食欲。我正准备走,这老头说,哎,是怕我脸上的斑吧?哈哈,不传染,别怕。来来来,我给你说件事。

我忽然感到这个老头很有意思,就停了下来。老头用围裙擦了擦汗,接着说,刚才有个女的来买烧饼,说到一件事情,很奇怪。她问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却要给人家挑担子、担责任,要是被抓了能判几年?你说一个女孩家的,问这个干什么?说着,他又从铁毡子里一块一块向外捞饼。

我觉得老头很有意思,就说给我拿一块。说着我用手机给他付费。他很高兴,说了声好嘞,然后把饼捞上来递给我。你说说,那个女孩有没有意思?哎,我劝她去派出所问问。我估计她有什么事。是的,是的。我笑了笑,转身走了。

我心里清楚,老头嘴里的那个女孩十有八九就是乔麦子,而且她问的就是我的事,只可惜当时我没有问老头那个女孩手里是不是提了只篮子,手工编的,毛糙得很……

我越走越快,怒火在我的心头呼呼地燃烧。我甚至骂了一句脏话。

回到家,我刚把身上的衣服脱掉,就看见乔麦子往外走。我问,哎,乔麦子,你去哪?

乔麦子站住了,她默默地看着我。她一脸的疲惫,人也瘦了。

我捋着衣袖说,乔麦子,你不说我也知道。她问,什么?我说,你上午出去了,打听了半天。好像别人都不帮你啊。我的话里充满了讥讽。乔麦子说,我没有……我打断她的话,说,没有?你别说瞎话了。去告我?

乔麦子不动了。她的额头上有了汗珠子,很细小,但在阳光下很显眼。

我告诉你,我手下有人,到处都能看到你。我故意这么说是为了夸大我的能力。你下午去哪?还去派出所吗?你去吧,看他们能不能把我抓起来。我走近她,歪着头问,我被抓了,你就好过了?那么好过?呵呵……

这时,乔麦子转过脸看着我,忽然红着脸说,是的,我去了。我是为你好。你不应该为他们担这个罪。说完抬脚就准备走。

见她承认了,我心里一紧。我一步跨到她的前面,拦着她,晃动着手指说,我跟你说,只要你不去,我一定不会把几年前的事情说出来,那是什么事你心里清楚。

这时我看到乔麦子的两眼渐渐地有了泪水。我知道我的话戳到了她的痛处。我再次强调我的观点。我小声地说,真的。还有,你不是准备结婚了吗?他们打算分一笔钱给我,我会给你一部分买嫁妆。我说这句话时,乔麦子看了我一眼。我再次得意地说,真的。

乔麦子坐了下来。我舒了口气,我知道女人总是会被钱打动的。她可是准备出嫁的人啊。

见她投降了,我转身走了。当然我说话也算话,当天晚上我去了城里,在百货大楼给乔麦子买了一件红色的毛衣,飞鸟牌的。衣服看上去红彤彤的、亮闪闪的,色泽非常鲜艳。

这以后,乔麦子安稳了许多,主要是不独自外出了,我也渐渐地安心了。她还拿着我给她买的那件红色毛衣,到处对人说,这是我家弟弟给我买的。瞧她那个满意劲,我很得意。我知道她能在别人面前炫耀,自然是把这个事忘了。是的,她也要为自己考虑了,七八年前的那件丑事在她心里放着,像压了一块砖。

很快我就从人家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这段时间乔麦子并没有闲着,她一直在外面活动,而且还去了律师事务所。

那天下午,律师事务所的杨律师接待了她。

你说的这件事是不是在你家发生的?

嗯,是的。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事?

很丢人吧。说出去会被别人骂的。

这个事涉及的主体是谁?

他是在犯罪,我们整个家都要背黑锅。

这个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唉,我家弟弟啊,我很疼他啊!

…………

杨律师一定要打听出事情的源头,而乔麦子找律师只是想了解一下我会被判什么罪,所以在介绍情况时,总是避重就轻。

见乔麦子支支吾吾的,杨律师把手里的笔一扔,说,你不跟我说清楚,我也不好给你拿意见呀。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意见?杨律师问,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乔麦子。

乔麥子越来越漂亮,她留着短发,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脸颊红红的,脖子细长细长的。

乔麦子尴尬地笑了笑,问,假若是我们家的事,这个事……这个事怎么处理?

杨律师喝了一口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又瞥了乔麦子一眼,摇着手说,不能假设。呵呵,这就像看病,我是医生,你是病人,你要向我描述病情,描述要准确,要把这个事情掰开看。

乔麦子叹了口气。她捏着自己的衣角,想了半天才说,是的,那个……是我家的事……

杨律师咂了一下嘴,点了点头说,嗯,你家的事。谁的事呢?

乔麦子就再也不吭声了,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着。

杨律师瞥了乔麦子一眼,轻轻地敲着桌角,自言自语地说,唉,事情非常严重啊。

听杨律师这么说,乔麦子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浑身颤抖。乔麦子懦弱的样子,让杨律师看到了一种希望,他走到乔麦子的身边说,那……要看你的态度……

乔麦子低着头想着杨律师的话。

杨律师悄悄地把手放在乔麦子的肩上,问,你到底想不想办这个案子?

乔麦子突然感觉到杨律师的手在自己的肩上摩挲着,她顿时感到自己的肩上像掠过了一阵电流,便连忙站了起来。她后退几步,和杨律师保持距离,然后说,回头说,回头说……还没说完,撒腿就跑了。

以上这些事,是乔麦子的女友告诉我的。

乔麦子一口气跑到家,哭得像个泪人,最后她擦去眼泪,走到我的房间。我正在电脑前玩游戏,看见她进来也没跟她说话。这时乔麦子嗫嚅着说,欣一,我……我了解了一下,事情怪麻烦的……

我很生气,知道她说的必定是那件事。我把鼠标呼啦一下扔到一边,然后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我的脸色极为阴森而且难看。我问,谁让你去问的?我的声音低沉而又吓人。可乔麦子没有低下头去,她看着我说,不要再抱幻想了,明天我就带你去投案。

我倔强地哼了一声,很厌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烟叼在嘴角,又玩起了电脑。由于激动,我的脸火辣辣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红着脸说,不投案的话,你……你会被判重刑……

哪个给我判?我愤怒地压低声音问,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判?

乔麦子态度坚定地说,那你就把东西还给他们。你不能沾。

我一挥手说,不可能。

乔麦子看着我,呼呼地喘息着,一副毫无办法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我冷静了一下,说,本来一点事没有,你知道后,倒成了大事。现在我去投案,到底对谁有好处?对你?梁谦友一旦知道了,我敢保证,你们俩的婚事就完了,到头来还不是你自己把自己的婚姻毁了?

梁谦友就是她的男朋友,也是我未来的姐夫,他每次到我们家来,都对我不错。总之,小伙子很好。

我提到了梁谦友,乔麦子愣了,她一直在看着我。显然她在全力忙我的事,把自己的事、把梁谦友忘了。

我看了看外面,又压低声音说,你也不看看你多大了,你也不看看这庄子上可有你这么大的女孩还在家里转的。我跟你说,这场婚姻一旦泡汤了,你一生再找不到好归宿。还有我爸身体不好,虽说他两眼看不清了,但还是能看到点光亮的,如果他知道这件事,被刺激得两眼完全看不到了。我倒想问问你,想让他怎么活。让他气死吗?乔麦子看了看外面,沉默了。

我说,我真想不出来,还有人伸头去找鞭子抽呢!姐夫对你那么好,事事顺着你,你为什么不珍惜?今天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胆敢去报案,我就把你的事情说出来,反正大家都别想好了。到时候无非是我爸气死,姐夫与你分手,你在大街上被人骂。你也不看看街上都住着什么人……

过去我从来没有称呼梁谦友为姐夫,今天我故意把梁谦友说成是姐夫。我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的。

乔麦子看着我,她的脸红红的,眼睛湿湿的。此刻我觉得我的话像尖锐的箭头,正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她感到了疼痛。她缩起自己的身子。她老实了。

这以后,我发现乔麦子瘦了,越来越瘦了;还见她经常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或者遥望星空,一直望到漫天的星星乱成一团。

蓝县位于我们鹿永县的南面,离鹿永县不远。那里发展得很好,交通也很方便,属于沿海地区城市,很洋气,也很漂亮,行政区划属于江苏省。我们属于滁州地区,要说去滁州赶集,那就远了些,平时大家赶集都喜欢去蓝县,那里近,交通也方便。

那天,我在打牌时听到一则消息,说蓝县县城北部有一家金银店,规模不小,两个月前,在凌晨时分被人盗了。公安部门通过勘察,发现盗贼是四个人。这四个人很狡猾,进店前就把监控系统给破坏了,关于这四个人,现在是性别不明、年龄不明、形象不明。其他情况,相关部门尚未公布。

这个消息让我心里一惊,也产生了联想,会不会是张嘉奇他们干的?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像。那天他们从淮南远道而来,而不是从蓝县,再说这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跟张嘉奇等人来我这里的时间不吻合。还有张嘉奇为人沉稳厚重,另外两个人也很腼腆老实,要说让他们去弄个小店还可以,弄这么大的店面就有点过了,他们不会出此重手。至于他们丢在我这里的东西,哪里的都有,极有可能是一种巧合。还有公安部门说是四个人,他们是三个,这个很关键……

想是这么想,但我心里还是很忐忑,七上八下的,一直到中午才安定下来。

我回到家时,乔麦子正在院子里铡草。见我进来,她看了我一眼,继续干她的活。

过了十几分钟,乔麦子走进我房间,随手将门关上。我打了个哈欠,问,你有事?

乔麦子没有吭声,我紧张起来。我看了看她。她说,北头的雪妮来了。

雪妮是我们村子里的闲人,按这里的话说,叫打闲渣的。她和乔麦子是好姐妹,雪妮腿有点问题,娘胎里带的。她跟乔麦子一样,至今还没嫁人。雪妮长期在家闲着,但练就了一套本领,就是说别人的坏话。那嘴啪啪的,不说死你家的人也要说死你家的鸡。

我看了乔麦子一眼,咽了口唾沫。

乔麦子对我说,雪妮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想这么问,但没有问出来,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她。

乔麦子咂了咂嘴巴,说,她昨天去了蓝县,知道了一件事。蓝县……蓝县的一家金银店被盗了。

我浑身一紧,不知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说,嗯。

我的一声嗯,让乔麦子感到很意外,看来她以为我不知道。乔麦子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我怕……

我低下了头,觉得不妥,又点上一支烟。

乔麦子继续说,不过据说……他们是四个人。

是的。嗯。我说。

乔麦子继续说,你……你没有想过是他们吗?要真是他们干的,你要背的东西很多啊,你有那个力气吗?划得来吗?

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我不耐烦地说,哪有这么巧的事?人家明明说是四个人,首先人数就不对,还有他们都是东北人,在东北什么都有,跑到这里惹什么事?也太蠢了。好了,我知道了。其实我知道自己说的没有道理,一点道理都没有。

见乔麦子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很烦。我说,你出去吧,我有事呢。

乔麦子仍然没动。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乔麦子走后,我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想了半天,便打开了手机。

我的记忆力是超群的,我不用看手机上的通讯录,就拨了过去。我都想好了,手机接通后,我就问这个事,问他们那件事是不是在蓝县做的,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事发地这么近,就等于在火塘边玩棉花。打给张嘉奇,号码停用了。我心里一惊,接连又打了几遍,仍然如此。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我怀疑是自己记错了,就打开手机通讯录,按照通讯录上的号码打过去,结果还是一样。

我连忙对照号码又拨给小顾和陆算,结果他俩的号码也都停用了。我浑身出了冷汗。我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觉得事情变得复杂了。

抽完了烟,我想着怎么办。因为现在还不能断定事情就是他们做的,但是又和他们的行为特别像,我决定先到蓝县去转转。

我早上很快就醒了。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去了蓝县。

到了蓝县后,我首先在南岭江边上找到了公安局。公安局墙上贴着那份通告。

从通告的内容上看,事情确实像那几个哥们干的,但是犯案的有四个人。犯案人还不清楚是谁,只有画像,从那四张画像上看,怎么看也不像他们三人中的一个,但是……

这个让我很头疼,我躲到一个墙角,再次打电话给张嘉奇,接着又打给小顾和陆算。还是接不通。我头上冒汗了。

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夜色浓浓,我浑身疲惫,上床就躺了下来。这时乔麦子进来了。她站在那里,半天才问,你去哪了?说着她把门悄悄地掩上。我并不看她,语气不好地说,出去转了转,有什么事吗?乔麦子说,你把那个包藏到哪里去了?

我吃惊地看着乔麦子,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知道包的事。我连忙起来,把已经关好的门又试着推了推,问,你说的什么包?

乔麦子看着我。她的眼神告诉我,别装了。

我想了想,咂了一下嘴,索性说,你既然知道了,就更要为我保密了。

你拿出来吧,我们一起去投案。乔麦子伸出手说。从表情上看,她很焦急。

估计我的神色已经扭曲了,我说,不可能。我死死地盯着她,摇着手指说,绝对不可能。

乔麦子愤愤地看着我。

我冷冷地一语双关地说,你自己看着办,你要是什么都不顾的话,我也不顾了……

这句话里的意思,我想只有她能听懂。她久久地看着我,我等待着她想清楚,等待着她落荒而逃。果然她叹了口气,把脸转到一边,慢慢地走了出去。

乔麦子走后,我一下子从床上跃起来。我决定先把我手里的一件事办好。

那天早上,我正在睡觉,忽然听到后屋有击打的声音,而且声音一阵比一阵大。我被吵醒了,便爬了起来。我披着衣服走到后屋一看,是我父亲在发飙,他正挥舞着笤帚打乔麦子。

父亲下手很重,手里的笤帚都打开花了。因为父亲眼睛看不清,乔麦子站在那里低着头,动也不动,任凭父亲手中的笤帚在她的身上挥舞。

我看著乔麦子被打的样子,很开心。但是渐渐地我就有些不忍了,尤其是笤帚打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本来是可以躲的,但她一动也不动,任凭击打的力量贯穿她的全身,我感到她很可怜、很无助。我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用身体挡住父亲,问,爸,好了好了,什么事啊?

父亲喘着粗气,用手指点着乔麦子对我说,你问她。父亲的声音是颤抖的,脸色都白了。

我看了看乔麦子。乔麦子的手臂被打了好多下,有些红肿。她一声不吭,眼里有泪花。我说,算了,别打了。算了。

父亲将手里的笤帚一扔,气呼呼地坐到一边去了。这时乔麦子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我在想他们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冲突,难道是因为我?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知道,假如父亲知道我干了那种事,是绝不会放过我的。但自始至终,父亲一个字也没有提到我。我便纳闷了,但也不敢多问,假若问出我的事,那就更麻烦了。我悄悄地从父亲旁边向外走。

你站住。父亲突然说。

我愣愣地站在那。

父亲用手向前划拉了一下说,你坐下来。

父亲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我看了看他,心情也放松下来了。我坐在父亲的对面,父亲就把事情的经过给我说了。

原来是乔麦子把自己的婚事退了。这个消息让我很震惊。

父亲问我,这是为什么?我纳闷,半天才摇着头说,我真不知道。

父亲说,无缘无故的,这丫头怎么能这样?眼看就要结婚了,闹什么闹呀?让我跟人家怎么说?父亲喘着粗气说,嗓音里发出咝咝的声音。

我知道父亲并不希望我能回答他的话,我说,哦……

唉……父亲深深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支烟来,点上火慢慢抽着。父亲不习惯抽带过滤嘴的香烟,抽的都是我从外面找人给他弄的土包装烟。烟雾缭绕,愁容从父亲的脸上升腾起来,他眉头上的皱纹深深的。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们家来客人了,是乔麦子的未婚夫梁谦友。他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很高,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上抹了油,穿着西装,皮鞋擦得亮亮的,手里拎了几个礼盒,都是当下流行的礼品。我注意看了一下,他很瘦,腮帮上的骨头都要戳出来了;眼泡还肿着,不太好看。进了家门,他先毕恭毕敬地见了父亲,然后和我说话。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乔麦子从他身边走开了。他抬了一下手,好像要对乔麦子说什么,但是没说出来,显得有些尴尬。

父亲叫我去喊乔麦子。我说早走了。父亲一愣,问,你姐去哪了?我说出去了。父亲的脸阴沉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着对梁谦友说,你在这等会儿吧。

梁谦友答应了一声,轻轻地叹了口气。

到了晚上,乔麦子回来了,见梁谦友没走,她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屋里。我父亲听到了乔麦子的门响,便说,好了,人回来了,你进去吧。梁谦友便进去了。

我走近乔麦子的房门,站在那听着。我先是听到梁谦友发火的声音,接着听到他扑通一声跪下说,我们相处快三年了,如果不是你说家里负担重、兄弟小,要我再等等,我们早就成家了,这个邻居们也都知道。我求求你,看在双方父母的面子上,回头吧。如果我错了,你说出来,我来改正。你不能让我不明不白啊。

乔麦子那边没有动静。梁谦友又说,你说你需要什么,我给你买,再贵都可以,行不行?乔麦子那边仍然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梁谦友问,你真的这么狠心?我不能理解。又过了一会儿,梁谦友叹了口气,坚定地说,好吧,我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娶别人,我等你。接着我听到了扇耳光的啪啪的声响,这耳光是梁谦友自己扇自己的。其间我没听到乔麦子去阻拦的声音。

天都很晚了,梁谦友含泪而去。过了三天,梁谦友的母亲过来了。他母亲个头很高,穿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手里夹着一支烟。她一边抽烟一边笑着和父亲说着什么。父亲不知道乔麦子和梁谦友闹成了什么样子,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闹,就说,小孩脾气,过几天就好。梁谦友的母亲呵呵笑着,说是的是的。但是事态没有我父亲说的那么好,那天乔麦子连未来婆婆都不见。梁谦友的妈也很有耐心,就坐在我家等着。到了下午四点多钟,乔麦子从外面回来了。梁谦友的妈便微笑着走进了她的屋子。两个多小时后,梁谦友的妈从乔麦子屋里出来了。见到我们,脸上还带着笑,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都是误会。我回去了,呵呵……

父亲听到这话,笑着站起来,摸索着扶着墙过来送梁谦友的母亲。当时我摇了摇头,心里也笑了笑,觉得乔麦子真会耍。

此事过后,梁家再也没有来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外面传来了闲话,说梁家发现了乔麦子作风有问题,她不仅经常和梁谦友在床上胡来,还背着梁谦友和别人胡来,梁家实在难以忍受,把这门婚事退了。

乔麦子听到这个消息后没有吭声,只是咬着牙流泪。父亲听到后,挡在乔麦子面前,哆嗦着问,可是真的?他的声音很高。

乔麦子没有吭声,任凭热泪在脸上翻滚。

父亲站了起来,他摸索着门说,走,我去他家问问。乔麦子忙哭着说,是的,他们说的都对……

这分明是气话,也不知父亲有没有听出来。他上去就打乔麦子。乔麦子还是那样,父亲打她时,她不躲,任父亲手里的笤帚在她身上挥舞着。我有点看不下去了,夺过父亲手中的笤帚说,这显然是他们在造谣,你听不出来?他们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

父亲就不打了,蹲在那里,呼呼地喘气。父亲的脸色是惨白的。

又过了十几天,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梁谦友找了新对象,女孩是做裁缝的,非常漂亮。梁家给了女孩家很重的彩礼,女孩很高兴。娶媳妇那天,梁家迎亲车队由十一辆小轿车组成,浩浩荡荡地从我家门口经过。这个阵势,乔麦子看到了,她躲在屋里哭着。

我还记得我十岁那年,我在外面玩的时候,有个人让我赶紧回家看看。我回家后就发现了乔麦子和苏与其在一起。

现在这个人又出现了,他来到了我家。他混得还不错,穿得人模狗样的,见到乔麦子,先说自己的生意,然后提出想和乔麦子结为“亲戚”。

這段时间,乔麦子瘦了,瘦得非常难看,身上的衣服显得很大,风一吹,人显得很瘦小。此时她不看人家,只是笑着问,你这个时候是趁人之危吧?再说我从来没有这个想法。

那个人苦笑着,显得很尴尬。乔麦子又对他撒了把盐,说,你不小了吧?这么大还没成家,等什么呢?

那个人没想到一个落魄到这种地步的女孩还这么自我,他尴尬地笑笑,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后来父亲又托人为乔麦子找对象,乔麦子开始不同意见面,但为了敷衍父亲就见了。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对于男方,乔麦子不是嫌这,就是嫌那,加上梁家妈妈每次都会跑到男方家,把乔麦子的故事说一遍,于是人家半道就撤了。

这天中午,父亲把西头的二婶子叫来了,他请二婶子无论如何也要给乔麦子介绍个对象。什么叫“无论如何”?就是挖到篮子里的就是菜,说什么也要把乔麦子给嫁了,嫁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二婶子叹了口气说,这个做的要比说的难啊,我找找看。

不久,二婶子真把人带来了,说是江苏的。还真不错,这个人肩宽背厚、浓眉大眼的,尤其是眼睛,不仅大而且明亮亮的,就是肤色有点黑,说起话来一口南京口音,說是在南京当过兵。父亲很高兴,连忙答应了小伙子,给小伙子递烟、上茶,并让我去叫乔麦子。

听说是要相亲,乔麦子不愿意回来。父亲让我连连去叫了几次,都没把她喊回来。那人坐久了,感觉到有问题,便站了起来说还有事,就随着二婶子走了。

当晚,我看见乔麦子趴在床上哭了,呜呜呜的,像个泪人。

乔麦子不愿相亲的确出乎我意料,我不知乔麦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这件事至少让乔麦子不再过问我和张嘉奇他们的事,我真是暗自欢喜。那些天我看到乔麦子流泪,心里虽然也堵得慌,但还是轻松了许多。

一天中午,乔麦子来找我。她更瘦了,脸颊都瘪了下去,头发显得更长,走路时飘飘荡荡的。进门后,她把门慢慢关上,说,欣一,我什么都做好了。

什么叫“什么都做好了”?我绷着脸,歪着头问,心里很厌烦。

带你去投案。她说这句话时,目光尤为坚定。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我简直没想到,遭受了这场婚姻打击,她竟还有精力过问这个事。我脸上一定是红了,是因为愤怒和激动而红的,当然也因为无奈。我不无嘲讽地问她,你不嫌累?

嫌累。乔麦子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和他断了关系,就为了你的事。真的。

我恍然大悟,愣愣地看着她。我觉得她简直疯了。

她叹了口气,小声地说,去吧,早去早好。

她很坚定地看着我。她坚定的样子让我有些害怕。她使我想到,过去她怕我揭露她,看我时目光都滑向一边的样子。

我脑中混沌了片刻,慢慢又清晰了。我故作镇静地说,直到现在公安还没抓到人,连是什么样的人都没弄清楚,我去撞什么枪口?通告上也没说是三个人作案,那上面说的可是四个人。

乔麦子说,对……是四个人。

我来劲了,提高音量说,那你凑什么热闹?

乔麦子愣了一下,说,这件事就是他们三个人干的,他们的东西也来路不明,你不该为他们背这个黑锅。

什么黑锅?我不去。我说。我心想,既然不能断定是他们三人干的,我更不能去。我不能做那种自讨苦吃的事情,更不能做那种违背良心、出卖兄弟的事情。

乔麦子说,你不去我去。

你敢!我大声吼叫着,瞪着她。她不吭声,看着我,然后转身向外走。我上前一步,堵在门口说,我跟你说,你的婚事是你自己断的,不是我逼你的,对不对?你不能把自己的婚事往这件事上套,人家要是听见了,会说你很傻。再说这件事关系到我的为人,你要是去报了案,人家会怎么想?还让我怎么混?我爸知道了也会恨死你。我声音越来越小,但是越来越肯定。

她不吭声了,默默地看着我。

我见她冷静下来了,便说,你在做蠢事,知道吗?不跟任何人商议就退了婚事。三年了,人家陪了你三年了呀!你这样做有点神经呀。后来胡大个子来求你,你也不干。你说人家胡大个子不体面。还有那退伍军人,多好,多吃香,来求你,你也不答应……

我是为了你——乔麦子叫着,眼睛通红,嘴唇在颤抖。

我也叫着,我不需要!我大幅度地摆着手。

屋里的空气凝重起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看着她说,你别逼我,再逼我,走着瞧。我用手指头在她面前点着,说,你懂得是什么意思。

乔麦子虽然还正视着我,但是目光却软下来了,因为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见她胆怯了,我从她身边走过去,说,你去吧,我等着,我的手痒得难受,我等大铐子来铐我呢。

乔麦子没有动,就一直站在那里,斜眼看着我。

时间过得很快,大概是三月三日,我听到了一则消息,说蓝县的案件彻底破案了。消息是去蓝县卖鱼的胡大个子跟我说的,当然他只是说闲话,绝没有想到这个案件与我有什么关系。我问他是什么人干的。胡大个子想了想说,墙上有照片,我只是匆匆忙忙地看了一眼就走了。是照片还是画像?我问。我虽然显得很平静,但是心里很着急。他想了想说,嗯,是照片,很大的照片。我的心颤抖着。

下午我乘车去蓝县。在蓝县公安局外面的橱窗里,我看到了这则通告,当时我浑身都软了。通告当中的光头正是张嘉奇,另外三个分别是顾家福、陆算和一个叫王影的人。橱窗里的张嘉奇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那么凶狠,像是要在我身上挖出什么似的。想到他当初见人就笑,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我愈加感到恐怖。

从蓝县回来,天已经黑了。

月亮圆圆的,干净得很,四周一片云彩也没有,整个天空显得空空荡荡的。而此时的我,除了对一切感到乏味外,还感到浑身没劲,整个人虚弱得很。

回到家后,我连脚都没洗就上床睡了。我有个习惯,碰到不顺心的事,反而能睡得着,这或许是疲劳和心累而引起的。睡梦中我好像听到有人敲我的门,这个人进来后,看了看我又走了……

大约是夜里十一点,我迷迷糊糊地醒了,看见乔麦子坐在床边,我立刻烦恼起来。你有事?我问。

乔麦子叹了口气,说,是的。她睡眠明显不足,皮肤显得很干燥。我看了她一眼,坐了起来。我是在等她的反应。

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看着我,苦着脸说,欣一,他们不仅抢了人家钱财,还杀了人。杀了两个人啊!你还得去投案。你自己的事要自己去解决。

听说他们杀了人,我真的一怔。

乔麦子带着哭腔说,你怎么能和这些人搅在一起?你非要等着别人来抓你不可吗?你不是说不是他们吗?就是他们……

乔麦子这么说让我很烦,烦透了,同时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我大声说,你要再这样逼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你自己最清楚。我呼呼地喘息着。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感到我的目光是热的,滚烫的那种。我想她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她擦去眼泪,叹了口气,然后看着我,极为坚定地说,好吧,我都想过了,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只要你去投案。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没想到她突然间就放弃了自己多年来极力保护的秘密。我愣愣地看着她。她的目光是那么坚定,让我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挫败感和绝望。我在心里罵,该死!我觉得自己脑门上全是汗。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将桌子上的一个水壶举了起来,狠狠地掼在地下,声嘶力竭地吼道,你想干什么?你说吧!

她一下子愣了,怔怔地看着我。

我吼道,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人家还没来抓我,你倒是先把我抓了。到时候我被抓了,我爸气死了,家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就解放了,是不是?我死给你看!

桌子上有一把刀,明晃晃的,我一下子拿了过来,在自己的手背上狠狠地划了一下。一刀下去后,那血先是矜持了一下,马上就涌动着流了出来。

她先是一愣,然后大惊失色,一下子扑了上来,跟我争夺着那把刀。她的手劲是那么大,一番争夺后,她把刀从我手上夺走了。我一伸手又把刀夺了回来。她一把抱住我的手,气喘吁吁地颤抖着说,你放下,你放下……

我根本就不听她那一套,把刀对准自己的胸口就要刺下去。她见状大叫了一声,伸手将刀尖从我的胸口处推到了一边,然后抱着我拿刀的手,脸色如灰,颤抖着说,我……我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好不好?我再也不要你去了。

我根本就不理她,还是用力去夺刀。我们僵持在一起。我大声地说,你走开!走开!!她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流着泪哭着说,弟弟,你松手,你松手。我发誓,我再也不提这个事了,我再提这个事我就被车撞死,死得粉身碎骨,死得狗都不吃……

趁我松懈的刹那间,她猛地夺走了我的刀,然后把刀扔得远远的。见她跑过来握住我流血的手,我猛地推开她,吼道,走!你快走!!

我流泪了,因为我确实怕血。

她迟疑地看着我说,好好好,我走,我走。

她脸色苍白,满脸是汗,她捡起地下的刀子,慌忙地走了。

这件事就这样被我强行阻断了。我虽然在自己的手背上划了一刀,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如同在锅里煮过,看上去半生不熟的,但是比起告发朋友、丧失兄弟情义,这要轻得多。假若以后和张嘉奇大哥他们见面,也好吹嘘一下。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那天早上,我穿戴好后,正准备到街上找人玩牌,忽然看见一辆警车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吃了一惊,心怦怦地跳着,难道是张嘉奇他们出事了,招了?

从车里走出来几个人。带头的那个人五大三粗,走路有些偏左,脸上长了颗大黑痣,上面有毛。不一会儿传来了敲门声。我向屋里看了看,知道很难跑掉了,便叹了口气,慢慢地走过去,把门打开。门一打开,几个人便像风一般地扑了进来。那个“大黑痣”上前一步,按住我问,你就是乔欣一?我知道完了,肯定是窝藏那些东西的事情暴露了。我点了点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旁边的一个留着平头的年轻人上来给我戴手铐。我没有动,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这时我看见另外几个人拿着大铁锹往我房间走去。我知道他们去干什么。

事情暴露得这么快,我估计是张嘉奇他们三人当中有人“叛变”了,或者是后来加入的那个人先招了。唉……怎么能随便叫人参与这种事呢?

一个多小时后,我被押上了警车。警车很快就到了公安局,在那里我立刻接受了审讯。审讯我的人说,在你的床下并没有找到赃物。

审讯人这么问我,我更加肯定了我的判断:他们四人当中有人先交代了,而且是张嘉奇的人,否则不会知道我藏东西的地方。我问,我会判几年?

审讯人脸色很严肃地问,你把它们藏到哪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跟他们讲条件已经没有用了,我叹了口气说,我转移走了。

我说的是实话,那天我说“我决定先把手里的一件事办好”,说的就是这件事。

案情已经很清楚了。张嘉奇等三人那天经过蓝县,本来是准备到五河去的,但是蓝县的一家私人金店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经过踩点,发现这个金店白天有四个人上班,晚上没有人值班。下班时大门二门紧锁,靠里外的监控把守。

情况摸得如此清楚,小顾和陆算激动得摩拳擦掌,要求赶紧干活。但张嘉奇不放心,他总觉得其中还有很多没有搞清楚的问题,决定带小顾他们在蓝县再住一段时间,一定要把金店里里外外的情况完全摸清楚了再动手。

在这期间,为了确保摸底的情况属实,他们喊来了当地的一个兄弟,就是王影。王影也是个老手,进公安局就如来到自家一样。他们四人对这个金店又进行了半个多月的摸底,最后确定了盗窃方案。

凌晨两点多钟,行动开始。他们撬开铁门,贴着墙根一一钻了进去。进去后他们大惊失色,店里睡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没穿裤子,女的只围了一条蓝色长裙。他们立刻冲上去控制了这对男女。没想到那女的特别刚烈,拼命反抗。小顾一下子将她放倒,用力堵着她的嘴。由于用力太狠了,那女人窒息而死。见女人没了命,那男人老实了,连连磕头,直喊饶命。不过对于张嘉奇他们来说,死了一个人也是死,杀了两个人也是杀,陆算拿起旁边的一根铁棍,猛地插进了男人的胸口。

时隔两个月后,有个人被判死刑,另外两个人一个被判处无期徒刑,一个被判处二十年,我被判处一年零三个月。

我很后悔,后来又听人说,我们的这个案子就是张嘉奇交代出来的,有两个兄弟一直坚持到最后才说出来,尤其是被判死刑的陆算,至死没说出一个字。呸!我吐了口唾沫。我感觉人心真是太难揣测了。我期盼着能和张嘉奇见一面,我要痛骂他一顿,揭露他两面人的嘴脸。

坐牢的时候,父亲没有来看我,乔麦子也没有来。我被判刑后,他们只是定期给我寄点钱,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谁愿意来看一个给家庭带来耻辱的人呢?尤其是乔麦子,她该劝的都劝了……唉,不去想了。

星期二,负责我们管区的王管教告诉我,家里来人了。我知道是父亲和乔麦子来了。我简单地打扮了一下便走了出去。我看到来看我的人,不是父亲也不是乔麦子,而是婶娘。我感到很失望,知道父亲和乔麦子都在恨我,尤其是父亲,肯定是恨铁不成钢,不知从哪头出气呢。还有在我们农村,家里如果有人蹲号子,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跟你家做邻居会感到很不吉利。如果有老坟在你家旁边的都要连夜搬走,以免沾染上晦气。

我脸红了。在牢里我曾经想过,父亲和乔麦子不会来看我。当事实确实如此时,我还是觉得太残酷、太无情、太血淋淋了。我浑身冰凉,感到这个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婶娘见到我,嘴一瘪就哭了。我一直很敬重婶娘,喜欢听她讲话。她先是问了问我的身体状况、生活情况,我说,都好。听到这些,她点了点头,然后擦去眼泪,告诉我,我父亲已经重病在身,不能来了,乔麦子在家侍候,也脱不了身。她要我在这里安心服刑。

听婶娘这么说,我才深深地舒了口气。

我想知道父亲因为什么生病,但是,我又不敢问,死死地把话头压在舌根下。接着婶娘对我千叮咛、万嘱咐,最后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婶娘走后,我心里真的很难受。想到父亲对我的娇惯和厚爱,想到老人家因为我而卧病在床,想到自己一向的骄横和任性,很是愧疚。我说,爸,我对不起你,实在对不起。我会好好改造的,你要等着我,等着我啊……

我竟然流泪了,那泪水越来越多,怎么也控制不住。我记得这是我记事以来流泪最多的一次。

一个礼拜后,王管教来了。他对我们说,明天上午七点全体狱友到太湖去参加一次劳动,叫我们提前做好准备。

去太湖的路上,熟悉而又陌生的风景深深地吸引了大家,我们一起唱着歌,车子里像是有一锅热粥在沸腾。

十点多钟的时候,车子到了一个叫石化的地方,停车后大家纷纷下车,听从王管教指挥,接着开始干活。我们主要是和当地监狱的犯人共同劳动,然后再一起举办晚会。劳动的内容就是三人一个小组为厂里搬砖。

劳动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我忽然看到了张嘉奇。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摇了摇头又揉了揉眼睛,待我再认真看时,发现真的就是他。我心里立刻升腾起万丈怒火,我猜他见到我后,肯定会低下头去,然后像兔子一样从我身边溜走。我就是需要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样子。于是我迎着他走了过去,并大声地咳嗽了一下。我的咳嗽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转过脸来,见是我他立刻变了。他把身子挺得直直的,正视着我,整个人一身的傲气。接下来,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然迎着我走过来。走到我身边,他一边低头弄着砖,一边轻声地骂道,小人。我一愣。这时他向地上轻轻地啐一口唾沫,猛踢了一下旁边的树,然后抱起几块砖,从我身边高傲地走开了。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我不敢相信他是在骂我,我想,作为一个“叛徒”,他还有底气骂人?我找了个送铁锹的机会,向张嘉奇走过去。正好他身边的人很少,而且都在干自己的活。看到我走近了,他就歪著头看着我,十分镇定地说,我以为你受到奖励了呢。我说,你有话直说。他看了看不远处的管理教员,低声说,那天晚上,我就应该……

他走后,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想说什么呢?

转眼又到了月底,这天我们正在一个底料厂干活,隔壁的电缆厂突然起火了。烟火刚开始很小,但随着北风劲吹,烟火越来越大,冲进鼻子里特别呛人。不一会儿,那火舌成了火蛇,一条一条的,弯曲着身子到处乱窜,碰到什么,什么就遭殃,厂里乱成了一团。厂部工作人员已经打了火灾报警电话,但估计消防人员来到时,厂区也烧完了。这时我脑子一热,脱掉外衣就向大火跑去。王管教忙在我身后大喊,站住!站住!!我一下子冲进了火海,迎着呛人的烟火,扑腾了几下后,将一捆电缆扛在肩上飞快地向外跑。不一会儿,我看到又有几个狱友跑了过来,他们顶着烈火和我一起扛电缆。这时消防车呼叫着赶到了。

过了几天,王管教来到我们监区,点名要见我。说实在的我真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用衣服把板凳擦干净,请王管教坐下。

王管教先问了问我的伤情,又谈了谈我改造的情况,最后说,恭喜啊,你要减刑了。

我禁不住笑了,心里一阵惊喜。我知道这是救火的原因。我说,没有……没有什么,真的……

王管教的脸突然严肃下来,他沉吟了一下,说,其实你得感谢一个人。

我不明白王管教的话是什么意思。

王管教又看了我一眼说,你姐姐,你应该感谢你姐姐。

我愣愣地看着王管教。王管教向我点了点头。

我顿时明白了,原来是乔麦子出卖了我们。我的脸上烧得难受,脑子中一阵混沌。我实在想不出来她是什么时候去的公安部门。我只以为我那次自残吓坏了她,她也分明表态不再问这件事的啊。难怪我被抓以后她再也没有露面……

王管教叹了口气说,你别以为你姐姐揭发他们是出卖他们,这是错误的想法。她这是立功行为。说到这,王管教摇了摇手指,说,你想想,她这样做,对于我们来说,可以少开多少会,减少多少侦查过程,同时也为社会扫除了大害。

听到这些,我感到自己脑门上的汗水越来越多。

过了一会儿,王管教转换话题说,我们从二〇二〇年开始,与沪北电大合办了大专学历教育。我们对即将刑满释放的服刑人员,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培训,主要以技术、法律课为主,然后给他们提供就业指导。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说到这,他给了我一本《罪犯改造心理学》。

我脑子里很乱,我是怎么回答王管教的,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这时窗外传来阵阵歌声,是服刑人员唱的:喊起一二一,不要把头低,迈开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听说家里已经发生了变化。父亲因为我的事生闷气,加上年龄也大了,不久就离世了。唉……我蛮内疚的。

十五日那天,乔麦子来了。面对我,她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不断地向上捋着头发……

乔麦子,你十八岁那年发生的事,我从来都没打算告诉别人,因为我真说不出口。那些理由不过是这些年来我要挟你的诡计而已。我知道你们是相爱的,真的是相爱的……

乔麦子,为了我,你把自己的婚姻给毁了;为了我,你连女孩的那点脸面也不要了;为了我……

乔麦子,我要去盐城。我知道,那个苏与其在盐城一家砖厂上班,他真是太平庸、太无才了,不过他一直没有结婚,他在等着你……

乔麦子做出了一个要打我的动作,笑着说,你就不会喊我姐姐呀……

其实,十五日那天,家里没来人,乔麦子,不,我的亲姐姐根本就没有来。这是我做的一个梦,梦很长,蔚蓝色的……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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