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鱼

2022-07-23 15:08覃展
红豆 2022年6期
关键词:鱼苗鱼塘村主任

覃展

只要钓竿在手,左三就像攥着杀戮鱼儿的尖矛,上战场一样大步出门。鱼塘边或蹲或站的人,脸全都拉长了,他们挥舞钓竿,如临大敌地吼叫:“你不能来这里,去河边钓!”

同仇敌忾地驱逐本村一个人,你见过吗?之所以被排斥,源于左三十二岁时的一战成名。或者说,他赢过一场豪赌。

那年头人饿得慌,胃如恶狗在撕咬,人站在田头,眼前沉沉地压来一团黑云。为打牙祭,生产队投放鱼苗,秋后捕捞分发,鱼儿活蹦乱跳地进入各家灶台,村庄上空飘满了浓浓的鱼汤味。平时偶有老人、小孩在池塘边钓鱼,红鲤鱼和大头鱼不易上钩,钓上来的无非是长不大的一两指宽的白漂、兰刀等细条鱼,还不够喂猫呢,所以没人计较这些,而且秋收时只分大鱼。直到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池塘边哗啦地撕开了尖叫声。

二猴抱着一条二十多斤重的大鲤鱼,“吧嗒”一声,摔了个嘴啃泥,激起田埂上一阵惊呼。没人见过跟二猴一样高的鱼,每年捕获的鱼,撑足了也就一斤多,像瘦瓜一样。“鱼王!”有人高喊,“它至少在池塘里活了十几年!”也就是说,比二猴年龄还大的鱼王被二猴捕获了,石破天惊,这是何等的英武啊!谁有这个能耐?谁都没有。

活该左三出事。因为只有他满脸不屑,随口吐出了一句话:“放了它,我能把它再钓上来。”

鱼王之所以成为鱼王,那是避开了不计其数的鱼钩和渔网,躲过了十多年的捕捞,俨然已成鱼精。谁敢放了再去钓?村主任笑得岔气,说:“鱼王下半辈子宁可啃石头,也不会再吃鱼饵啦。”

二猴脸上的笑浪被抹平了,一寸一寸变成礁石,他说:“敢赌吗?你要是赢了,我永远叫你老大,要是钓不上来,怎么罚?”

“今年我家那份鱼归你。”

村主任嘴上滚动一支烟,他一锤定音:“左三,你要是钓上了,鱼王归你,年底再奖励你家双份鱼。现在把鱼王放回塘里,十天内你要钓上它。怎么样?”“赌就赌。”

刚推开家门,“啪”的一声,父亲一记耳光抽来,左三满眼都是星星。身为庄稼汉的父亲痛心疾首地说:“今年到嘴的鱼让你赌没了,癫仔!”“我一定会输吗?”“你从小就和二猴较劲,我不管。我只心疼下酒的鱼。”

父亲一句话戳中了左三的痛处。左三和二猴在学校时肆无忌惮地比拼,每次期考,左三成绩稳居第一,二猴紧随其后。昨天的模拟测试中,二猴联合几个同学,举报左三作文中的一个错别字,让老师扣掉了一分。千年老二的二猴,扬眉吐气地坐上了“头把交椅”。放学回家,二猴走路眼睛都望着天空,是那种踩着鸡仔都不收脚的得意。左三的牙根发痒,暗暗祈祷二猴一脚踩空跌下水沟。当二猴在众目睽睽下抱上鱼王时,左三争强好胜的气话,变成口無遮拦的赌注。

“跟我去村主任家。”父亲望着桌上粗糙的大碗说,“咱不赌了,至少还有一勺鱼汤喝。”

“我赌到底。”左三一扭头,摔门而去。

旭日的光芒在枝头跳跃,池塘波光粼粼。左三一出现,便呼啦啦地围上一群人,但人们眼里都浮上了疑云。有人问:“你不带鱼竿,怎么钓鱼王?”

左三不说话,绕着池塘转了一圈。他身后跟着一群人,像是同时被扯着颈脖的一群鸭子,也转了一圈。左三终于停了下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团东西,扑通一声丢进鱼塘,转身走了。关上庭院门,左三翻开书本,高声朗读:“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次日左三依旧,转圈,丢东西,回家读书。稍微不同的是,读书的内容有了改变:“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当左三读到第八首古诗时,苦等八天的村民彻底失去了耐心。本来就想看笑话的村民,笑着说:“喏喏,鱼没钓上,书倒读傻啦。”

第九天清晨,左三正式登场。

鱼塘边的龙眼树下,村民震惊得眼珠都要掉下来了,因为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玉米秆做成的渔标、最大号的渔线、小孩拳头大的鱼钩、鸭蛋大的鱼饵……

万里晴空下,水面“哗啦”一声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鱼王翻腾着身子,浮出水面,被左三拉上岸。

胜利惊世骇俗,村民围着左三啪啪拍掌。二猴被挤出人群,像一截孤独的黑木桩,脸呈土色,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村主任来了。”有人喊了一声,人群立即撕开一条缝隙。村主任探进一张黑脸,歪头一看,人又退了出去,丢下一句话:“左三,你出来一下。”

左三再回到人群里时,脸上像沉了一块铁。他径直走到二猴面前,伸出了手,说:“闹着玩,别当真,咱俩和好吧。”

二猴惊愕得嘴巴都闭不上了,也没伸出手。因为他们从未握过手。

到了晚秋,村民在塘里忙活了半天,不见鱼儿踪影。干脆抽干那口鱼塘,翻遍淤泥去抓鱼,结果让村民目瞪口呆:惊蛰时放的一千尾鱼苗,全都不翼而飞了!

那一年,左三家吃了鱼王,全村人都没有鱼吃。

这桩大案的线索,犹如千丝万缕一点一点地收拢,迅速聚集到左三身上。村民们明里暗里指戳,说:“喏喏,这孩子鱼王都能钓上,哪还有他钓不上的鱼?”“瞧瞧,他家离鱼塘最近呢。”“呵呵,一家人贼精着呢,龙眼树罩着,谁也看不见,一晚还不弄上一箩筐鱼?鱼都被钓绝了……”

左三的父亲急红了眼,他把村主任、队长们请到鱼塘边,絮絮叨叨解释:“大鱼吃小鱼,知道吧?肯定是鱼王干掉了所有的鱼,最后才被左三钓上。”

村主任只顾给队长们分烟,大家吞云吐雾,好像不怎么听他讲话。左三的父亲赶紧比画说:“这鱼塘肯定有缺口,鱼儿都从那里游走,下大雨一冲,全进红水河了。”几个队长嘴上“哦哦”地说这烟真好,并不理会他。

左三的父亲触到了一排排含糊不清的目光。他傻眼了,干脆脱掉上衣,扑通一声跳下鱼塘,说:“大伙等一下,我一定能找到这个缺口。”他两手扒拉塘边淤泥,额上汗珠点点,再抬头时,岸上已没了人影。“哇”的一声,他瘫坐在淤泥里,如老牛般哭出声来。

此后,左三成了全村严防死守的对象。甚至可以说,左三全家人都生活在村民的视野里,被村民防贼一样盯着。

一天,村庙石凳上聚集一群人,像是商议着大事。

“保送上县重点初中的名额,我们乡只有一个。校长跟我说,综合整个小学阶段的成绩,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是我们村的孩子,左三和二猴。”村主任撕开一包烟,绕圈给村民递烟。

“还用说吗?左三呗。”

“成绩第一,但人品也要考虑,这是咱村的脸面。”村主任吐出一个烟圈。

“谁家吃上鱼了?还提左三,呸!”有人恶狠狠地吐了口水。

“要不是二猴赌鱼,谁晓得咱们的鱼去哪了?”

“二猴这孩子正直,不是说要推荐品……品什么优的吗?”

“品学兼优。”村主任解释。

“对,品学兼优。就推二猴啦。”

这一提议,意思全朝一个方向奔去。村主任的脑袋陷入烟雾中,他不再出声。

“这事村主任您不好出面,咱村民联名写信,一起去找校长。”村庙前已是人声鼎沸。

那一年,左三上了乡里初中,二猴上了县重点初中。

水涨了水落了,花开了花谢了,日子过得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直到有一天,一辆车子风驰电掣般进了村,“嘎”的一声停在村庙前,乡里管文教的领导一下车就振臂高呼:“考上重点大学啦,全乡第一个!”

窝在被子里的二猴喜出望外,一骨碌弹起来,光着膀子跑出门去。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村庙时,看见一伙人敲鑼打鼓、燃放鞭炮,向左三家走去。

这一年,左三考上了重点大学,二猴高考落榜。

月圆月缺,寒来暑往。左三回到村里时,手上捧着骨灰盒。他在红水河畔挖了坟穴,把父亲安葬了。

翠竹婆娑摇曳,河水平静如镜。正痴痴看着,肩膀上落了一只手,左三回头一看,愣住了。

“叶落归根,还是家乡山水好啊。”二猴笑吟吟地望着他说。

他们很多年不搭话了,但声音听着还挺熟悉。左三点了点头说:“村主任好。”

“我这破官不足挂齿,您可是省城首席大律师啊。”

“混口饭吃而已。”

“去看那口鱼塘吧。”

左三心里“咯噔”一下,眼前肥头大耳的二猴,身材发福变形,完全和小名不符,尤其那秃亮的脑壳,泛着光。

左三说:“我一辈子只赌一次鱼,绝不再赌。”

“当年你不是说玩玩而已吗?而且你还赢了。”二猴说。

“那次赌鱼,我连续八天往鱼塘里丢饭团,从未见到鱼儿聚集。那年压根没放鱼苗,仅存一条鱼王。”

“放了,劣质鱼苗,全死了,老主任把大伙的鱼苗钱侵吞了。”

左三张大了嘴,半天不出声。

二猴见他不出声,又说:“还是去看鱼塘吧,咱村有事求你。”

鱼塘比原来扩大了四五倍,接近百亩。边上用红线画了格子,两百多个钓位。宽大的停车场一侧,耸立着五层高的农家乐饭店,工人正在“乒乒乓乓”地装修。

“这鱼塘我们承包了。”二猴说。

“村里也有收入了,好事。”左三说。

“但是邻村人来闹事,说鱼塘拓宽占了他们的地。”

“你是村主任,要协调好。”

“他们打伤了几个村民,还把我告上了法庭。”

“还有这事?”

“这事你得帮忙,鱼塘是咱村的,不能让外人夺去。”

这一年,左三进村入户调查取证,精疲力竭。二猴鱼塘开钓、饭店开张,生意火爆。

清明又至,河水清瘦。左三回乡扫完墓,渡过红水河,去了县城监狱。

二猴从铁窗里探出秃头,目光黯淡。二人站着,谁都不出声。

良久,二猴扑哧一笑,用毫不沾边的话题打破僵局:“村民都说老主任是我亲生父亲,你信吗?”

“我不信,因为没有证据。”

二猴是在他父亲病逝三年之后出生的,他母亲一直没有再嫁。尽管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见老主任经常踏着露珠从二猴家出来,但左三觉得这与本案无关,也就不做记录。

“他们都说我像老主任一样心狠手辣,你信吗?”

“我信,因为有证据。”

二猴在“扫黑除恶”中落马。这让左三想起了老主任。那天赌鱼取胜后,老主任把左三扯到没人的墙角,眼神如鹰,说:“今后要不让着二猴,要不你家从村里滚蛋。”后来左三果真把全家迁走了,当然不是受到逼迫,而是家人随他到省城生活。老主任逼走的是一个外地老板,还强占了人家的砖厂。再后来,老主任被邻村的疯子打了,脑门被砖头砸破,人瘫在床上。再后来,二猴把砖厂拆了建起饭店,强占他人的土地拓宽鱼塘,网罗痞子殴打村民。左三冥思苦想了一个通宵,拒绝为二猴出庭辩护。

“信不信已不重要了。我赌的是山高皇帝远,不会有人管到小山村的一个鱼塘,但又赌输了。或者说,你没帮我赌,我才输的。”二猴长叹一声。

“你忘记了我说的那句话。”

二猴歪头想了半天,抬起迟疑的目光问:“哪一句?”

“我一辈子只赌一次鱼。绝不再赌。”

责任编辑   练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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