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文学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2022-07-23 20:53程青
红豆 2022年6期
关键词:内心文学小说

程青

我不知道,一本小说完成之时,算不算已经准备就绪,是否可以好好谈谈文学了。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无论是阅读还是写作,我都是默默从事的,朋友即便是同行,也很少和他们聊起。文学更多地成了我的内心活动,甚至是内心的秘密,写出来就是将秘密公之于众。而我更加不确定的是,还有多少人会对这样的秘密保持旺盛的兴趣,还有多少人真的渴望了解世界在个体心灵中的投射。然而我毫不怀疑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它远非仅仅具备教化和娱乐功能,虽说这样的功能在某些时期、某些年代被特别强调。在我看来,文学最了不起的是它穿透纷乱复杂的社会现象与文化变迁,给人以启迪和指引。借用一位美国作家的比喻,它是一艘一边创造历史一边浮于历史之上的船,即使是灾难和危机也不能阻挠它前行。

我把文学视为一种淬炼心智的方式,通过阅读和写作来体会和理解身处其间的社会,认识和了解那些见过或从未见过的人,还有体验那些在现实生活中永无可能经历的惊奇、悲伤、欢悦和美妙。我好像并不急于通过小说为内心的孤独寻找一个出口,我更想拥有一座抵达平行世界的桥梁。

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开始写小说,那时虽读过一些小说,也在大学的课堂里听老师讲过小说,但我并不真的懂小说,更不知道如何去写小说。我当时拿起笔就写,现在想来,不光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是有一种先天的勇气——不是凭学习和积累而来的,是与生俱来的。这是生命中的一种光,不论是从自己还是他人身上看到,我的心里都会充满喜悦和赞叹。

迄今写小说已近四十年,我的感受是,坐下来写其实只是刚刚开始。这不是一场比赛,这是一场跋涉,有些幸运的人要走一辈子。就好比每天要把大石头往山顶上推,如果不用力或者不用心推,这块大石头随时会滚落下去,甚至会消失。就算把石头推到山顶,它仍然可能会滚落,会消失。好在你沿途看见了风景,听见了声音,闻到了气味,吹到了风,晒到了阳光,感受了冷暖,你的生命注入了新的能量和动力,犹如怀抱沉甸甸的果实,你的内心富足而充实。

两个字:值得。

没有人告诉我这一生应该做些什么,自然也没有人告诉我应该写小说。如今回望,我发现已经不需要证明这个选择或者决定是否正确。我不喜欢那些患得患失的想法,也不喜欢把账算得清清楚楚。在生活中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是个不求甚解的人,是个得过且过的人,是个懦弱求和的人。对我来说,纸上的世界就像是一块自留地,我在这里找到了土壤和种子,我进行了播种,取得了收获。我要的不只是自给自足,还企望有多余的能够奉献给别人——这倒是我很早甚至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时就有的想法,只是不知如何能够做到。

所以我说,遇到文学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至少让自己的心愿有了某种微乎其微的实现可能。

我在大学读的是中文系,毕业之后从事的是新闻工作,同样是使用文字,文学和新闻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表达。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逐步有了体会,这样的体会在实操中越来越深。

“新闻结束的地方,是文学出发的地方”,这句话真是令我感慨良多。这几十年间,我一边采写新闻一边创作小说,竟不觉得自己是在做着两份工作,我恍然感觉我是寄居在同一躯体中的两个人。并不是要说自己内心如何分裂,我要说的是当我关注那些事件和现象时,落下的眼光居然不止一种。我终于明白,文学不是从新闻结束的地方开始,它也许是在新闻发生时甚至尚未发生时就开始了。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用冷静的眼光看世界,不人云亦云,但做起来相当困难。阅读使我头脑清醒,写作使我与世界接轨。我懂得了有时候我只是看见了真实,却没有看见真相——光有真实是不够的,远远不够,有时甚至真实也不过只是现象。因为文学的训练,我升级了自己版本较低的感知方式,学会同时接受矛盾的想法和说法,学会去看水面之下的东西,学会去体察别人的欢笑和眼泪。

我自己的世界因此得到拓展。

把感受到的东西写下来是艰难的,我早就想到。可是面对这种艰苦和繁难,我仍然感到吃惊。

许多时候写作就像是一种苦修。当你打开电脑开始写第一个字第一个句子时,你就像是开启了一场艰辛之旅。你孤立无援,缺乏装备,没有向导,可能还体力不足,但你却要爬上陡峭酷寒、空气稀薄、寸草不生的高山。你摒弃虚伪、摒弃媚俗、摒弃妥协,你坚韧地穿透屏障、穿透阻碍、穿透迷雾,用心灵之光去照亮那些被遮蔽、被篡改、被忽视和不被允许看见的事物,令它们栩栩如生、纤毫毕现。在我看来这是作家个体生命的一种安置,甚至是近乎完美的安置。另外,這样的表达和呈现,需要写作者作出无私的巨大的付出。然而他们在体会创作的快慰的同时,也能品尝到奉献和愉悦。

如果把文学比喻成一座高山,山顶的光芒瑰丽绚烂,脚下的山路崎岖寂寞。但是并不是每次前行都能找到那条对的路径,有时走着走着,路突然就会消失,仿佛来到了世界的尽头。而世界的尽头却不是期望中的抵达之地,而是无边的荒芜。这种时候沮丧气馁统统无济于事,只有喘一口气,重新再来。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以四篇小说作为毕业论文从大学毕业,工作之后又零星写了一些小说,随后就进入了一个茫然期。我就像穿越长长的隧道,眼前光线幽暗、不辨方向。我不是不想写,也不是没有感受,但总是不知从何下笔。那一个时期我并没有停下写作,然而不管如何用力,写出来的东西都是苍白寡淡、没有滋味的。至今我也没有弄清是什么原因,是换了地方,语言的方式改变了?抑或是到了新环境,熟悉的生活被中断了?这个壅塞如一团乱麻的时期持续了将近十年。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十年之后我会轻而易举地撬开坚冰。那时我随任到奥地利,住在三区稻米大街的新华社维也纳分社,出门走两三分钟就是著名的城市公园。这是各国游客去奥地利必到的旅游景点,也是城市的繁华之地,但对我来说就像荒村郊野,在这里我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安放自我的途径。我经常一个人在公园的湖边漫步,无所事事地观看鸭子和天鹅,茫然无措地聆听从远处传来的教堂钟声。我想,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吧。于是在一个平淡如水、毫无波澜的日子,我坐到了刚刚流行的电脑前,又写起了小说。

用写作来填充生活的寂寞对我来说肯定是不够的。回国之后,我在供职的《瞭望新闻周刊》主持编辑一个名叫《心态录》的栏目,栏目文章是用第一人称采写的口述实录,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非虚构”。因为稿酬低廉、稿源稀缺,我不得不自己来写。我天南地北去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人,写了许多稿件。回想起来,那一段生活对于刚从国外回来的我冲击是相当大的。大约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审视和反思自己的人生。某一天,当我看见窗外花园里小树上开着新鲜的花朵时,福至心灵一般,我决定好好写作,用文学来让自己的内心和生命丰盈。

从那时至今,我一直在不间断地写作。除了发表和出版的小说,我的电脑里还有不少长长短短未完成的书稿。有些写到了结尾,有些甚至已经改过不止一稿,但在我眼里它们仍没有达标,它们就像原木和树枝被丢在废弃的木料场上,可能永无面世之日。对于我来说,它们成了练习曲,可能助力我走向并获得别的作品的完成。

写小说的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负重前行。我手上可能有一份字迹难辨、画工很差的地图,也可能连这样的一份地图都没有,迷路随时可能发生,跌倒也在所难免,有时可能完全无路可走。我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写小说就像是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去寻找一件不知道的东西,所幸还是找到了。”我没有说找不到的时候也很多,颗粒无收、无功而返对于干这件事的人来说,一点也不新鲜。

每一次写小说都是新砌炉灶,该挣扎还得挣扎,该崩溃照样崩溃,甚至不因经验的累积而熟能生巧,这是我自己的体会。所以一篇小说如愿完成时,真的如同获得命运的馈赠。

《嵇康叔叔》这本小说集收录了我的十一篇小说,这些小说写于二〇一四年到二〇二一年。在这八年间,我还写了五部长篇小说:《天使》《回声》《绿灯笼》《湖边》和《盛宴》。感觉我一直在写长篇小说,似乎中短篇小说只是在长篇小说的间隙中写的。而实际并不是这样,我也连续写中短篇小说,然而长篇小说来了,我只得花更多的时间去承接那个更大的篇幅。从内心说,我对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的喜欢不分高下,如果不快点写下来,它们同样很可能会消失,因此这些年我总是紧赶慢赶、步履匆匆。

我在《雷蒙德·卡佛访谈录》里读到,有位同行说卡佛能写出优秀短篇小说的原因是他不把最好的东西存下来留给长篇小说,这个说法令我大感兴趣。确实,长篇小说要用更多的材料,故事、人物、情节、情感、情绪等用量远远超出中短篇小说,如果需要仓库来贮存,那自然必须用更大的仓库。但我好像并没有把好材料留给长篇小说的偏心,甚至没有这样的心机,我完全凭直觉挑选材料,而且这样的挑选多半是蒙着眼睛的,甚至是蒙着脑子的,和梦游差不多,选对是万幸,没选对就只好推倒重来。

我会像多子女的父母一样摸着良心说自己的孩子个个喜欢,但我并不为这些作品感到骄傲,更谈不上飘飘然。写每一篇小说我都用尽力气,只是为了能够让自己没有担忧和羞愧的感觉。

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我的生活似乎是用小说来标记的。好像到了某个岁数之后,我就记不住每年的事情了,但我记得哪年写了哪篇小说。通过小说,我也能大概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情,至少是小说加深了我对许多事情的记忆。

《嵇康叔叔》集中最早的小说写于二〇一四年,一共有三篇:《情人节》《绿灯笼》和《旱河街的午后》。这一年是我生命和生活中重要的一年,写作顺利,去了很远的地方,结识了新友人,然而我失去了妈妈。

妈妈的离去带给我的创痛我从未说过,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发现自己是把内心情感藏得很深的那种人。面对许多事情,尤其是面对创痛,我会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不倾诉,不痛哭,不宣泄,习惯自己默默消化。而小说却还是违背我的意愿,为我的内心作了见证。

在媽妈走后一两个月,我写了短篇小说《旱河街的午后》。我写了整整一个月,没有停过,反反复复地写。到现在我也很难想象那么短的篇幅为什么要写那么长的时间,可能因为那不是我擅长的题材,而且笔调都是我陌生的。那篇小说写一个妈妈和一个孩子,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在一个家里生活,他们认识纯属偶然;最后妈妈丢下孩子走了,坐在街边马路牙子上痛哭的是妈妈,而孩子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那篇小说是我内心深处的痛,是我没有流出来的泪。

我是后来才知道,小说不仅有文本的内容和意义,还包含了作者的智慧、见识、才能、阅历甚至是弱点和缺陷。童年的遭遇和经历使我很早就体会到了恐惧、孤立、无助、沮丧、失望等情绪,我变得敏感和脆弱。我在阅读前辈作家的传记时,看到不少人童年的不幸和冷遇在文学中得到了抚慰,文学的力量让他们和这个世界建立起恰当的关系。我自己的体会是,文学犹如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在抚慰我们心灵的同时,也在我们面前建起一个与我们身处其间的现实世界息息相关、交相辉映的更为宏大深邃的世界。这个虚构的世界,不仅让我们领略人间的丰富,也容纳我们的灵魂。

我们中国人凡事喜欢讲缘分,一本小说集哪些篇目放在一起,在我看来也是机缘巧合。通常我很少再去看写完的小说,只有一个时候例外,就是在看校样的时候。我不知该说这是出于对文字的严格要求,还是一个编辑的职业习惯。除了校对错别字,我还会订正文本的疏漏,再审视一遍逻辑是否恰当,也可以说这是我集中阅读自己小说的一个机会。

正是在看校样时,我有了一个发现,简单地说,我在这些小说里看见了岁月。

《梅子黄时雨》写了倪先生大半辈子的情感和生活经历;《黎先生和黎太太》写了一对海归夫妇的十年婚姻;《情人节》虽说写的是发生在情人节这天里的事情,但主人公是一对离异的老夫妇,他们已经七八十岁,曾在一起共同生活过几十年;《凤舞》写的是一个从小不受待见、长大依然饱受冷落的女子的大半生;压轴的《嵇康叔叔》不仅写了嵇康叔叔的一生,还有他妻子的一生……似乎不管篇幅长短,我都想往里面装进更多的时间。

其实时间的长短和小说的容载量之间并不存在正比例,小说是一瞬长于一百年的。我之所以选取了很长的时间跨度,完全是下意识地。我想我大概是希望能在小说中多留下一些现实生活的痕迹吧。我深有感触,许多生活感受和人生经验无从表达,也没有机会表达,它们几乎在刹那间就被汹涌而来的生活潮水冲刷和淹没。好在我们还有文学。文学或许能改变时间的方向和速度,能改变世界的维度。通过小说我们能倾心交谈,说说自己的心里话,说说在别处没法说的话,这是多么幸运和可贵。

责任编辑   练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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