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文化对青少年价值观的异化及其消解

2022-10-24 11:53贾彦峰
北京社会科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异化逻辑网红

贾彦峰

一、引言

近年来,网红文化已经形成一种前所未见的文化奇观,在丰富人们精神生活的同时,也表现出诸如反传统化、去思想化、泛娱乐化、非主流化和多中心化等异化特征,这对正值价值观形塑期的青少年会产生极大误导。青少年正值“拔节孕穗期”,成为网红文化粘合度最紧、卷入度最高,也是受影响程度最大的群体,其影响之巨已远远超越“小众文化”的意义,严重解构主流价值观,冲击人们的文化自信。对于网红文化现象的解读,学界不乏多种理论视角,诸如“亚文化理论”“势差理论”“狂欢理论”“涂层理论”等,却鲜有从异化论视角进行深入分析者,本文则尝试弥补这一缺憾。

二、异化理论的流变

19世纪黑格尔在其《精神现象学》一书中,第一次把“异化”纳入哲学范畴,并对其持肯定态度,认为人可通过异化实现自我超越。然而,费尔巴哈的观点却与其相悖,表现得颇为悲观,认为“异化”是主体的丧失,而且是永久的丧失。马克思则批判地吸收了两位哲学家异化理论中的合理内核,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了“劳动异化”的观点。“异化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理论视野中一个极为重要的理论。可以说,“异化理论是马克思创立剩余价值学说的动因和起点,是孕育历史唯物主义的开端,也是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和论证共产主义的锐利武器”。后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又提出了“商品拜物教”的概念,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商品社会中变成了物与物之间的关系,物对人的物化统治代替了传统的人对人的阶级统治,由此产生了社会中各种病态现象。总的来看,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主要是一种生产异化论。到了卢卡奇,则提出了“物化理论”,该理论是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思想武器。卢卡奇认为,物化的本质在于人的活动、劳动的产物成了异于人并控制、支配、压制人的东西,人成为物的奴仆,具体表现在人的数字化、原子化、平均化和主体的客体化等方面,并且这种物化现象在进一步普遍化和深化。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和马尔库塞的技术异化理论就其主要观点而言无外乎“商品异化论”和“消费异化论”。而无论是生产异化论,还是商品异化论,抑或消费异化论,其所批判的异化状况的起点都是对“物的异化”的批判。直到让·鲍德里亚(Baudrillard)将异化批判的起点确立在符号上,将马克思主义的异化论开拓为“符号异化论”,明显地为异化论打上了后现代主义的烙印。

综合以上诸种观点,可抽象出“异化”的一般性概念,它主要是指客体与主体的一种对立状态,即主体在实践活动中产生的客体脱离了主体,变成一种外在的、对立的异己力量,反过来又控制、支配和统治主体。自马克思以降,其理论的流变大致经历了生产异化论—商品异化论—消费异化论—符号异化论的动态演进过程。

三、第一重异化:网红文化自身的异化

具体而言,网红文化对青少年价值观的异化过程中至少存在着两重异化,即网红文化自身的异化及其对青少年价值观的异化。从广义上来说,网红文化包括网红群体、网红作品、网红景点及受其潜移默化影响所形成的一切文化。但为了叙事方便,下文主要聚焦“网红群体”及受其影响所形成的文化,并借用“网红”或者“网红群体”这个主体部分指代网红文化整体。

(一)网红文化异化的逻辑

“网红”为资本所异化的过程,主要体现在“被资本选中而被动靠近资本—主动与资本勾结—反为资本所操控”三个逐层递进的阶段。其一,迫于生存需要,被动靠近资本。起初,“网红”往往因为具有较大的投资价值而被资本所相中。“网红”需要资本支撑其运作和发展,所以对资本自然会产生亲近感甚至依赖感,也就接受了资本抛来的橄榄枝。其二,尝到利润甜头,主动与其勾结。“资本+网红”以一种“团战”的方式专注于研究青少年的心理需要和兴趣偏好,并进行针对性创作和精准式投放,最后名利双收、各取所需。如果说前面是“半推半就”,那么到后期就可能是心甘情愿地接受资本收编,并主动与之达成商业合谋。其三,身不由己,反为资本支配。“网红”为什么这样红?说到底,大都因了契合人性的某种特点——笑点、泪点、痛点、堵点抑或软弱点,应需而生。其本来遵循的是一种人本逻辑,一旦为资本逻辑所绑架,结果就是顺“资”者昌,逆“资”者亡。其中,资本机构以MCN(Multi-Channel Network)模式最具代表性,中国MCN机构的数量在2016-2020年从百余家扩展至万余家。资本拥有像“水龙头一般”操纵流量的魔力,能够轻易实现网红文化从内容生产到产品消费的末端控制。人本逻辑为资本逻辑所绑架即标志着一种新式异化关系的确立。在新式异化关系中,“网红”影响力和传播效果的重要衡量指标即“10万+”,只有拥有“10万+”流量的才能称得上“网红”。在这个意义上说,“网红”生产的就不仅仅是文化产品了,还有流量。那么,流量的本质又是什么?无疑就是资本。“流量为王”即“资本为王”。至此,网红文化异化的逻辑呼之欲出:“网红”(主体)生产出更多的资本(客体),资本形成了自己的运行逻辑,反过来又控制、支配“网红”按照资本意图生产出更具盈利性的文化产品。

(二)网红文化的异化形态

网红文化作为一种奇特的文化景观,已引起《光明日报》《人民日报》的高度关注,这些主流媒体开始呼吁全社会要注意“网红繁荣背后的文化隐忧”,“要正视‘网红’背后的文化命题”。而网红文化的异化不仅涉及生产异化,还涉及商品异化、消费异化和符号异化,并表现出庸俗、低俗、媚俗等异化形态。

“丑文化”是指无底线地迎合观众的“审丑”需求,甚至以丑为美的畸形审美文化形态。在“丑文化”中,高雅文化退居低位,经典文化受到冷落,劣质文化受到追捧,文化已不再是文明精神、道德传统的代名词,而成为某些“网红”炮制的变味的文化垃圾。“丑文化”从文化仪式的寄生中被抽离出来,成了一种丑陋的文化变种。尽管在李斯托威尔看来,丑的存在“有自身的优点,那便是表现人格的阴暗面”,但问题是,有些“丑文化”显示出“波德莱尔式”的特殊嗜好,即追求“否定性人生体验”和“对丑的病态追求”。审丑的目的不再是否认、批判非理性的行为,这就使得“丑”被过度开发,凌驾于“美”而异常凸显。既然追求美是所有人的天性和共性,那么炮制“丑文化”的人也应该以追求美为目的,所以“网红”们对此应该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也并非真的愿意炮制“丑文化”。然而吊诡的是,既然明知其丑、贻害社会,为什么还会表现出狂热的“生产”热情?答案是:异化。“丑文化”作为一种产品已然成了当下某些“网红”赖以为生的手段,在为其牟利的同时也变成了一种统辖其自己的力量。资本和“网红”起初并不偏爱靠“丑文化”赚取利润,但当发现“传播丑陋的比传播美好的更容易刺激阅读者的情绪,传播恶的比传播善的更能刺激受众的神经,传播病态的比传播健康的更能吸引眼球”,即“丑文化”可以带来更多的利润时,资本便支配和驱使“网红”生产出更多的“丑文化”。

“炫文化”是指在吃、穿、住、行、用以及与异性交往方面的炫耀性消费所形成的一种庸俗文化形态。在异化论看来,“炫文化”是一种典型的“符号异化”。随着社会真实被媒介真实所化同,社会的后现代特征越发明显,商品的物性已显得微不足道,被消费的“不是它的物质性而是它的差异,不是物品而是关系本身”。在“炫文化”的主客体那里,“物”已经成为“符号”。就消费行为来看,传统的消费行为以需求为动力,以物的获得和需要的满足为目的。而“炫文化”消费行为的目的不在于此,而是标显身份,本质上是为了获得一种身份符号和精神满足。可以说,“符号消费的实质是一种精神消费”。由此,“物的异化”实际上就变成了“符号的异化”。马尔库塞所说的对物的消费而获得的虚假的满足感,如今则变成了人们对符号的消费而获得的成就感。如果说在马尔库塞那里还基本上是一种生理性的满足,在鲍德里亚这里,这种满足感则已经是精神性的了,尽管仍是一种虚假的满足感。“炫文化”异化了青少年的成功观,助长了虚荣价值观,构成了对淡泊明志、抱朴守真、谦逊诚信等传统价值观的消解和僭越。

“佛系文化”是指部分青少年面对社会压力,以表面的无欲无求和随遇而安,为自身的懒惰行为、碌碌无为及逃世心理寻找借口的一种文化形态。在传统观点看来,这些青少年自我封闭,不仅对时事政治漠不关心,甚至对社会不正之风都持无所谓的态度,这样的青少年对社会而言是被边缘化了的人群,但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解构传统和篡改宏大叙事恰是其主要特征,“佛系文化”只不过是“佛系青少年”的一种时尚新异的生活方式,它的出现解构了“奋斗”“有用”“成功”等传统价值取向的意义,尝试以后退的姿态探索某种新的可能,比如“随缘”“简单就好”“与自己和解”等。尽管佛系文化之下的确隐匿着某种时代焦虑,也折射出当今青少年面对焦虑时所采取的不同心理反应机制,但如果“佛系文化”蔚然成风,作为社会新生力量的青少年采取集体无为的方式,在消解奋进激情、瓦解进取斗志中慰藉自我,尽显遁世主义、犬儒主义倾向,那么就会造成整个社会的行为散漫、秩序失衡和动力丧失。一个异化的、“佛系”之风充斥的社会显然是没有生机活力可言的。

“丧文化”主要是指流行于青少年群体中带有颓废、悲观、沮丧、绝望等灰色情绪的亚文化形态。其实质是青少年的一种自嘲式的逃离现实和自我精神矮化,是一种更深层的文化形态。近年以来,“丧文化”以表情包作先锋,以流行音乐(如丧歌)为后继,以文字语录(如丧X体)为补充,以商品(如丧茶)为主要载体,形成了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冲击,以及对“历史主动精神”的解构。一方面,作为亚文化之一的丧文化显示了青少年的现实困境和奋斗的无意义感,映射出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强烈反差导致青少年内心负重过载,并对人生产生迷茫,符合伯明翰亚文化的“抵抗者人设”。但另一方面,以所谓丧界“四大天王”为代表的网红形象,严重解构了追求梦想、奋斗不息的时代精神,强化了对积极进取价值观的抵抗。他们用“丧”“废柴”“积极废人”显示其对主流文化价值观的拒绝,症候性地体现为一种主体性清醒感知后的反讽,陶醉于“自己主动说不”的“抵抗性幻觉”。面对主流文化的正面宣传和鼓舞,一些网红却以反面典型的姿态,鼓动青少年狡黠地选择承认失败,展示出一种做作的颓废和破罐子破摔式的自我放纵与自我降维。丧文化鼓吹的“存在虚无主义”价值观也受到不少青少年的追捧,无形中强化了他们对“新符号身份”的盲从和对“下流化标签”接纳的复杂心理,而这正是符号异化的表现形式之一。

“污文化”主要是指故意利用语言的多义性造成性联想,迎合年轻受众的欲望满足和身体消费,吸引流量、引发狂欢的一种低俗文化形态。“污文化”作为一种“降格文化”,是一种廉价低质而又充满诱惑的文化,吸引青少年沉溺于身体感官的愉悦之中,破坏了健康的网络文化生态,制造了与主流价值良性互动的障碍。“污言秽语”从虚拟网络渗入真实的生活场景,青少年在一起互相讲“污段子”、传播“污视频”、用“污图片”做成表情包……这些“污文化”经过一些网红的传播广为流行,带有些许文化狂欢的特征和某种精神堕落的色彩,尽管迎合了一些青少年的低级趣味、浅层需求,但是践踏了公序良俗,否定了人类纯洁的精神向度,像一股浊流逆向输出到舆论场中,对当下文化语境的浊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污文化进一步滑降,就形成了不同程度的“涉黄涉非”文化形态,又被称为“裸文化”。《全国整治互联网低俗之风专项行动工作方案》中“以庸俗和挑逗性标题吸引点击的内容;禁止传播的色情和有伤社会风化的文字、音视频内容,包括一些电影的删节片段”等13项内容,对此做了较详细的说明。2021年9月,中宣部又印发了《关于开展文娱领域综合治理工作的通知》,再次对文娱领域的相关内容进行治理。但“污(裸)文化”仍然屡禁不止,如果任由其泛滥成灾,不仅青少年群体的行为模式会受到低级趣味的支配,社会健康的精神旨趣也会逐渐丧失。

(三)网红文化的异化特征

中国用70多年走完了西方发达国家数百年的工业化历程,现下正处于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乃至后现代社会的快速转型期。在这种特殊的社会背景下,网红文化表现出了诸多异化特征,这些现代性叠加着后现代性的特征,迥异于传统社会。

“泛娱乐化”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娱乐范围越界。娱乐并非没有边界。在一些应该保持基本尊重感和神圣感的场域,也仍然以“笑谈”“戏说”“歪批”的方式达到娱乐的目的,甚至“存在着调侃崇高、扭曲经典、颠覆历史,丑化人民群众和英雄人物”的恶劣情形。凡此种种,皆是娱乐范围的越界行为。透视网红文化的精神实质,娱乐至上与虚无主义是其典型表现,对青少年群体正确历史观的冲击不容小觑。其二,虚实空间错乱。虚幻感是娱乐的迷幻剂,虚拟空间是娱乐至死心态的重要生成环境。而网络空间的特殊性使得娱乐元素缺乏刚性约束,现实世界与虚拟空间的频繁切换、无缝衔接和超长时间的网络沉溺,导致了模糊的信息识别界限,使得青少年的虚实感发生偏移甚至错乱。其三,道德底线模糊。如尼尔·波兹曼所言:“一切公众话语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政治……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泛娱乐化视“快乐原则”高于一切,甚至为了娱乐可以牺牲道德。

“反传统化”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不同于历史上的反传统思潮。虽然反传统思潮有着较长的历史源流,“直接历史根源甚至可以追溯到21世纪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起源的特定性质,尤其可以追溯到‘五四’运动所具有的特殊知识倾向”,但是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五四运动的反传统思想萌生于特殊年代,是为了除旧布新和唤醒国民,反传统更多的是因为不过正无以矫枉,不破旧难以立新。而当今的一些“网红”只是借着“反传统”的噱头标新立异以吸引流量,并非真的反传统。传统文化讲究“内敛”“低调”“谦逊”“服从”,部分“网红”却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暗合了青少年青春叛逆的心理特点,借此吸引青少年追随。其二,夹杂着“反智”“反精英”的特征。由于不少“网红”自身文化水平低,甚至不知传统为何物,常常只是为了反传统而反传统,有时还混杂着“反智”“反精英”的情绪在里面。其三,深受国外反传统思潮影响。传统文化讲究合群,奉行集体主义原则,但在别尔嘉耶夫等人看来,人的存在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将人从具有集体与类性特征的“世界、国家、民族、抽象思想的桎梏下解放出来”,其所奉行的人格主义本身便是反集体主义、反类原则的。西方的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等社会思潮也合力助长了反传统之风,而不是鼓励以历史的、辩证的思维理性看待传统、扬弃传统,用心找到“网红”与传统的契合之处。

“去思想化”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自身缺乏思想深度。网红的言行及其作品由于更新速度快、流行时间短,往往具有快餐化、同质化、浅表化的特点,从而成为“无根的浮萍、无病的呻吟、无魂的躯壳”,即“三无牌”文化糟粕。其二,影响、排斥他人思想。部分网红文化常常影响青少年,使其表现出盲目跟风、丧失理性等问题。古斯塔夫·勒庞在其名作《乌合之众》中指出,人群聚集时容易受到某种意见影响而失去理性,从而集体性地呈现出情绪化、盲从化、低智化和极端化。当大量忠实的、低年龄段的粉丝在“网红”周围集聚时,更容易受“网红”意见的左右而表现出“乌合之众”式的特点,展现出对理性的声音充耳不闻,对深刻的思想无动于衷等看似不可思议的行为。虽然这或许只是为了避免被群体排斥的从众反应,但长此下去将会导致价值选择失能,遑论创新求真、担当有为价值观的培育。在互联网高效率、快节奏特点的助推下,人际交往频率和群体交互影响被无限放大,人们来不及对一件事情做出深思就可能被“网红”等公众人物的偏见所牵引,成为人云亦云的舆论牺牲品。长期依赖网络、迷恋“网红”的惯习,不仅“削弱了青少年独立思考的意识和能力,还会导致他们与真实世界的疏离,使其自主意识呈现异化发展趋势,最终难以与他人、与社会相依共存”。其三,衍生出诸多变种。“去思想化”最终必然导致“去价值化”“去历史化”“去中国化”的诸多变种和系列恶果。

“非主流化”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网红”自身的非主流化。可以看到,除了特殊个例,非主流化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大多数网红文化现象与生俱来的特点,这又由以下两个内在生成逻辑所规定。一是“非主流化”特点是由“小众”群体的需求多样性导致的。不同“网红”所吸引的目标群体的需求具有差异性,价值偏好具有多样性,“网红”必须随之提供多元、多样、多变的价值观点才能保持对目标受众的吸引力。二是“非主流化”特点是由其“三非”(非官方、非组织、非体制)的身份决定的。与主流社会价值引领主体的确定性不同,“网红”主体呈现出数量大、身份杂、虚拟化的特点,且多以“三非”形式活跃于互联网,这又决定了其输出风格的非主流化。其二,推动思潮的非主流化。反过来看,蕴含着各种非主流价值的信息借助“网红”身份的加持,经由庞大的“粉丝”群放大,以更快的速度,在更深的层面、更大的范围大量散播,在整个社会形成一股股非主流的文化思潮,不断侵蚀、影响青少年身心,甚至威胁到主流文化的地位,使得本来可以引导青少年价值观健康发展的主流价值观逐渐被弱化、沙化和边缘化。

网红文化通过“多中心化”的方式,形成“去中心化”的趋势和“无中心化”的结果,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互联网自身具有去中心化的特点。去中心化是互联网内在的本质特性,社交媒体特别是自媒体都是典型的去中心化传播模式,这无形中削弱了主流媒体的影响力。一旦界限消失了,边缘即是中心。其二,网红文化多样、多元、多变的供给模式。“网红进化史、网红奇观的形成史鲜明体现着信息传播方式去中心化的过程。……人人都是大明星,人人都是麦克风,人人都是传播平台。”互联网赋予“网红”极大的话语权,“网红”也报之以多样、多元、多变的文化供给模式。其三,网红把关人的多点崛起。“网红”作为多元社群的一个“文化标签”,在其拥趸中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使得官方的话语权不同程度地失真、失效、失声,“网红”还以“把关人”的角色首先对信息进行过滤,起到议程设置的作用。正是以这种方式,无数网红不断崛起,与网络媒体自身的去中心化功能叠加,导致原来的权威中心分散成多个中心,极大稀释了原有一元化中心的权威性和主流价值观的影响力。

四、第二重异化:青少年价值观的异化

网红文化对青少年价值观的异化是第二重异化,只有经此一步,青少年价值观的异化才得以最终实现。

(一)青少年价值观异化的逻辑

深入网红文化对青少年价值观的异化这个现实问题的具体语境中就会发现,如果没有众多的“粉丝”,就无法制造出“10万+”的流量,也就无所谓“网红”的诞生。从异化论的思路看来,不是“网红”生产出了“粉丝”,而是“粉丝”生产出了“网红”。从这个意义上说,网红文化异化的第二重异化逻辑就是:“粉丝”(主体)生产出“网红”(客体),而“网红”反过来又控制、支配“粉丝”。至此,双重异化的逻辑链已完整显现出来(图1)。

图1 双重异化逻辑示意图

由图1可以直观地看到,“资本”(支配者)通过控制、支配“网红”(中间介质)来控制、支配“粉丝”(受支配者)的底层完整逻辑,在这个连环异化链(虚线箭头所指方向)中,“资本”作为支配者处于支配链的顶端,而“粉丝”(主要为青少年群体)处于支配链的最低端。

(二)青少年价值观异化的结果

网红文化已经导致或正在导致部分青少年的价值观发生异常变化,主要体现在以下六个方面。

全网最大的浏览数据服务商QQ浏览器发布的大数据显示,青少年最向往的职业是“网红”,且占比高达54%。也就是说,超半数青少年的职业理想不再是科学家、军人、医生、教师。但纵观世界历史,全球先后形成过5个科技人才中心,分别是16世纪的意大利、17世纪的英国、18世纪的法国、19世纪的德国和20世纪的美国,没有一个不是因为科学、技术、教育等方面的人才富集而成为全球中心的。偏颇的职业观必然带来就业体系结构的失衡,显然不利于人力资源多样性的储备、社会发展动力的增强,也不利于新时代人才强国战略的实施。如不及时予以纠偏,中国在21世纪走向世界舞台中心的步伐将会变得迟滞,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梦也将变得困难。

庸俗的成功观具有以下三个特点:一是将成功狭隘化。不少青少年把“名利”直接等同于成功,实利主义气息异常浓厚,奉行如此狭隘的成功观,自然对“平凡”的人生充满鄙夷而对“网红”十分艳羡,那么变成“成功动机过剩”的人就不足为奇了。二是提倡“马基雅维利式”的成功观,将“成功”作为人存在的终极意义,变相地鼓动每个人为自己的利益无节制地攫取资源,抢占有利地位,甚至不惜伤及他人。三是将成功模板化,认为既然“网红”可以批量生产,成功就可以简单复制,并相信自己一旦搭上“通向网红的快车”,就离“成功”不远了。

在激情“打赏”、巨额“打赏”等乱象中,青少年往往成为系列事件的主角。如浙江一个9岁女童“打赏”主播10天,刷掉18万元,河南焦作一个10岁女童1小时“打赏”主播万余元,上海某少女竟然两个月内花光父母25万元打赏主播等。其不仅是低龄青少年抵受不住诱惑,成年人在“网红”直播带货的刺激下过度消费的情况也屡见不鲜。一些青少年更是无视自身和家庭的实际承受能力,受“不买对的,只买贵的”口号的蛊惑,穿用只认名牌,盲目追求奢侈生活,呈现出典型消费异化的特征。

病态的审美观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资本和“网红”合谋定义了颜值标准,即以“锥子脸”“蛇精脸”“香肠嘴”“骨感”等标准为所谓审美“新标准”,这是病态审美观的典型体现。二是不以粗言鄙行为耻,反以为荣。在异化的“丑文化”形态中,秀丑、赛丑与捧丑渐成风潮,各种恶搞大行其道,以丑为美,以丑为尚,不仅挑战传统的审美观念,也挑战人们的审美底线。

错误知识观在某些青少年的言行上已露端倪。在“高考不如当网红,读书不如去整容”,“寒窗苦读十二年,不敌一张网红脸”的一片喧嚣中,“读书无用论”再度沉渣泛起;甚至还出现90后“网红”直播撕书,中学生要退学当“网红”,全村青少年在某初中辍学青年“网红”的带动下争当“网红”的闹剧,以至于《半月谈》为此发出厉声警示:莫让错误知识观开始死灰复燃。

异常的交往观主要表现为“茧房化”和“物质化”两种趋势。按照常理,在开放便捷的网络及微信等即时社交软件的加持下,青少年的交往本应该表现出更大的开放性和更好的沟通性,然而现实中的青少年却因为依赖与网红的虚拟交往而大量减少了面对面的真实互动,从而表现出人际交往观的“茧房化”特征。此外,调查显示,青少年价值观的个人中心主义和现实化取向进一步增强,具有明显的后现代价值取向色彩,其中,“真挚的友谊”这一价值观近年呈现出不断下滑的总体趋势,以感情为主要链接的人际关系,越来越多地被“是否有利用价值”“等价交换”等物质化的人际观所替代,日渐表现出为资本所异化的症状。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知,网红文化对青少年双重异化的特殊逻辑是:“资本”通过控制“网红”来支配“粉丝”(主要为青少年群体)。那么,资本运行的一般性逻辑即资本逻辑及其对应的人本逻辑的具体内涵分别是什么呢?二者相互关系又如何呢?

(一)资本逻辑、人本逻辑的内涵

“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创造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资本的合乎目的的活动只能是发财致富,也就是使自身变大或增大”,这一点早为马克思所指出。一言以蔽之,“永无休止地追逐剩余价值是资本的唯一逻辑。”

人本逻辑就是指人们通过“自由自觉”的实践活动(劳动),实现人自身全面而自由发展(而不是为了获得更多的资本)的逻辑。因为,劳动是人的本质体现,“自由自觉的活动”才真正符合马克思所说的人的本质。这一点也得到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确认,即“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

(二)资本逻辑和人本逻辑的关系

资本逻辑与人本逻辑既有联系,也有区别,而正是二者之间的区别规定了两种逻辑不能相互替代。二者的联系和区别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资本逻辑是人本逻辑实现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实际上,资本的增殖以求得物质极大丰富只是实现人物质自由或者说财富自由的手段,并不必然带来人其他方面的自由,比如精神自由。换言之,资本逻辑在一定限度内和它的某些方面有助于人本逻辑的实现,但也只是其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另一方面,资本逻辑与人本逻辑的终极价值旨归不同。资本逻辑的价值旨归指向“更多的资本”,而人本逻辑的价值旨归则指向“更完善的人”。若是过度追求资本的增殖以至于不择手段,以资本逻辑完全代替人本逻辑,就必然导致人的主体性彻底丧失,从而产生人的异化。

(三)资本鳄性:双重异化之源

网红文化对青少年价值观的异化是双重异化的结果,其背后的真相就是:资本的魅影无处不在,在异化链条的每一环节均不例外。资本虽然由人所创造,但却日益变成一种外在的异己力量,并形成自己的运行逻辑即资本逻辑。“资本永不眠”——资本在网红文化异化的特殊场景中,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其不断疯狂增殖和贪婪逐利的本性,即“资本的鳄性”。正因为受其鳄性的驱使,资本逻辑才表现出遮蔽甚至取代人本逻辑的强烈冲动。这种宰制逻辑错位既有其微观表现,比如导致了包括“网红”及其受众群体“理性主体在文化生长中的缺席,直接的结果是社会对是非曲直和善恶美丑被虚拟展现模糊了标准、价值理性被工具理性裹挟变得无力”;又有其宏观表现,这体现在世界范围内,资本扩张一方面造就了繁荣的现代社会,另一方面也在文化、生态及人的发展等方面酝酿了深刻的危机。

五、异化何以消解

对资本及其逻辑的批判是马克思思想体系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它潜含着一种价值诉求,即以劳动和劳动者为本,反对以物为本(异化),马克思由此探寻对资本逻辑的超越路径。因此,若要克服上述异化,就需要利用资本积极的一面,同时限制其消极的一面。

(一)善于利用资本积极的一面

之所以将双重异化的根源归结为资本的鳄性而不是笼统的归咎为“资本”,正是因为资本还有积极的一面。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既然不能将资本完全摒弃不用,就必须对其进行有效规制,以期在利用资本的同时驯化资本。应当看到,网红文化只是中国文化产业的一个部分。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1年全国6.5万家文化企业实现营业收入119064亿元,比上年增长16.0%,中国文化产业整体呈现出较好的发展势头。但同时也要看到,文化娱乐领域受各种因素特别是新冠疫情影响较重,两年的平均增速下降9.2%,这就需要通过更好的制度安排,为民间资本“解套松绑”,拓宽文娱行业的融资空间,进一步盘活存量资本效率,提升增量资本产能,激发潜量资本投资热情,增强善于利用资本为繁荣网络文化服务的意识和本领。

(二)消除资本—网红—粉丝关系异化

在资本—网红—粉丝的异化关系中,如果说资本天生具有“逐利性”,“网红”表现出的是一种“趋利性”,那么以青少年为主体的“粉丝”则更多表现出一种盲从式的“慕利性”。对此,相关部门也已清醒地认识到三者叠加、交互影响所带来的问题的严重性。中纪委网站刊文称,在资本快速扩张影响下,娱乐圈出现了过度商业化、资本化倾向。平台资本、流量明星、“饭圈文化”在资本主导下形成了完整的利益链,这个利益链是为资本攫取超额利润服务的。资本将攫取的超额利润或多或少地分给旗下签约“网红”,也进一步诱致了“网红”群体的“亲资本化”等异化倾向。对此,习近平在2014年10月15日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强调,文艺不能当市场的奴隶,不要沾满了铜臭气。实际上,“资本—网红”之间的合作未必要走上异化的歧途才能盈利,相反可以构建一种利于双方的“亲”“正”关系,做到“亲而有度”“正而有为”。如果“亲而不正”,只注重经济效益而损害社会效益,就会失去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作用,合作将不具有可持续性,受到最直接污染的就是青少年的精神家园。因此,相关部门除了需要针对“污点网红”“劣迹艺人”及其背后的“不良资本”采取重点监督、重拳打击行动外,还需要精准施治,斩断一切“灰色”“黄色”甚至“黑色”的利益链,积极地引导、规范、整治“饭圈文化”,促使利益相关的三方形成亲密、正向、健康的良性互动关系。

(三)消除资本逻辑—人本逻辑错位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资本增殖的一般公式是“G(货币)—W(商品)—G’(更多的货币)”,这其实就是资本逻辑的公式化表达。而“P(人)—W(商品)—G’(更完善的人)”则是人们所孜孜以求的人本逻辑。两种逻辑同步运行、同时实现,是一种商品充分实现其正外部效益的最优化设想。正如习近平所说:“优秀的文艺作品,最好是既能在思想上、艺术上取得成功,又能在市场上受到欢迎。”然而在现实中,却往往出现“获取更多的货币”与“达致更完善的人”之间发生矛盾的情形,极大地考验着人们的价值观,而且常常把人们带入义利冲突的困境。在道德谴责难以约束、法律条文无法涉足的盲区,资本逻辑遮蔽甚至取代人本逻辑的排他性冲动就会变得分外强烈、不可抑止,竭力变成主导逻辑甚至唯一逻辑,异化现象就此发生。因此,必须消除资本逻辑—人本逻辑的错位,消解资本逻辑宰制一切的权力,以复显人本逻辑的光辉。习近平明确指出:“应该是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同时也应该是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同社会效益相比,经济效益是第二位的,当两个效益、两种价值发生矛盾时,经济效益要服从社会效益,市场价值要服从社会价值。文艺不能当市场的奴隶,不要沾满了铜臭气……不能被市场牵着鼻子走。”

六、结语

“经济效益要服从社会效益,市场价值要服从社会价值”的原则其实不只体现在文娱领域。面对新冠疫情,党和政府就始终坚持“生命至上”,以人本逻辑作为防控应对的标准。习近平高瞻远瞩地指出:“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我们都要毫不动摇把公益性写在医疗卫生事业的旗帜上,不能走全盘市场化、商业化的道路。”中国就是要在包括文化、医疗卫生等各个领域限制资本过度扩张,引导其健康发展。这是对“以人民为中心”立场的全面坚守。从更大的范围和更深的层面看,“非公经济”的存在和资本的鳄性决定了异化的长期性和广泛性,文娱领域的异化绝非偶然孤立的现象,从一个侧面折射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如何更熟练地驾驭资本”这一重大时代课题的重要性和紧迫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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