梢头春上二分

2022-11-07 06:54杭悦宇
苏州杂志 2022年2期
关键词:黄连苏州

杭悦宇

如同盛春的花、仲夏的叶、晚秋的果一样,早春的芽也是一道风景。有的绿,那种生青生青的绿,稚童般清纯而懵懂,比如柳树的芽、桑树的芽;有的红,那种通赤通赤的红,婴儿般原生而喷薄,比如山麻秆的芽、香椿的芽。有些芽会等花儿先开,仿佛灿烂后的沉思,狂欢后的自醒,比如白玉兰的芽、紫荆的芽。故乡苏州,也有一种芽,却是浸透了浓浓的吴地文化的汁液。

周作人先生的《苦茶随笔》提到一种叫“黄连头”的东西:“唯黄连头则少时尝茹之,且颇喜欢吃。”黄连头可不是传说中苦彻肠胃的黄连的芽头,黄连是毛茛科草本药材,苦,根色黄;黄连头,漆树科木本植物黄连木的芽,意即黄连般苦,木材色黄,甚至可提黄色染料,所以两者真似若有若无关联着。二月春早,黄连木灰黄绿带微红的羽状复叶初芽,软弱而丛然。举着头上绑有铁弯钩的长竹竿、提着篮子的人们,相约搜巷寻山,将一丛丛黄连木芽采摘,耐不住如此操作的缓慢,半大小子干脆爬上树,用手快速地捋。其实,不解风情的少年并不晓,采摘固然是目的,过程或许更重要,猫了一冬的人们,急于亲近大自然,贪图那洋溢在杨柳风中的新鲜味道,而意在这不紧不慢中滋润脏腑、涤荡心灵。

竹篮里的黄连头,用水洗净阴干,用盐拌了,紧压在密封的瓮(苏州人读bang,轻声)中,到了初夏,暗黄绿色、略有苦味的腌黄连头就可出“bang”了。这种食品只有苏州才有,就像鸡头米在无锡、宜兴、江阴、常州等相邻水乡一带,只有苏州人才有吃的习俗一样。腌黄连头是沿街叫卖的,梳盘盘头、戴燕尾绣花头巾、着蓝花布拼衫衣和青布裤、腰间束小作裙、蹬绣花鞋的好婆,挎个小竹篮,篮子里的腌黄连头是用线几根一束扎好的,你要买时,她就用筷子夹上几扎,用纸托住,然后撒上甘草粉,你就可以尝到酸酸、咸咸、鲜鲜的美味。篮子里同时有腌金花菜(植物名南苜蓿,上海人叫草头、扬中人叫秧草、南京人叫母齐头),和腌黄连头同样的制作方法(和扬中的咸秧草完全不是一回事),同样的食法,只是少了苦味。

苏州城中最著名的一条街叫观前街,旧称察院场(现在轨交4号线那站的名字又改回旧称了),观前街西头的斜对面,有条小巷叫“马医科”,我的老家在垂直于马医科的神道街,前院门对面是马医科小学,是我从幼儿园开始到小学六年级毕业的地方。小学入校道两旁有荫翳遮天的青桐树,几十年后,老家从洋房变成公寓,不变的是家里的窗口一直对着这条青桐路,更不变的是青桐春绿秋黄、夏花冬芽,枝条被剪光了一次又一次,树干却增粗了一圈又一圈。上小学那时,学校门口可以看到叫卖腌黄连头的,不过没有旧书中描写的软糯悠长的叫卖声,据说那种叫卖声会将夏天叫得忽远忽近,会将午后时光叫得忽短忽长。离开苏州很多年后,有次去光福基地考察,在司徒庙前看到了卖腌黄连头和金花菜的,赶紧买了一些尝尝,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只是芽材太老了。再后来,去木渎、同里、周庄、黎里古镇,渐渐也有恢复这种苏式传统腌食,只是基本上都是腌金花菜,而极少见到腌黄连头的踪影。

黄连木是江南的乡土树种,海拔140米以上的山林中都可以看到。八年前做资源本底调查的项目,曾将镇江句容宝华山北坡跑了个遍,看到了极多的野生黄连木大树,也见识了它气势恢弘的秋红,因树高叶量大,故而一树树亦黄、亦橙、亦红、亦绛,将山染作油画。黄连木雌雄异株,这并不影响采芽,芽成之始,雌树上紫红色的花就已盛开;果成熟,亦是紫红色,故而那时的整个树是红透了的。园林专家告诉我,黄连木的成型大树很难移栽成活,因而也保全了野山上相当数量的老树。广布长江以南各省区,华北及西北亦有分布的黄连木,人多识它,只不过只有苏州人,将它点物成“金”而已。

南宋有个苏州人叫范成大,“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晚年定居上方山麓石湖,号“石湖居士”,著有《夏日田园杂兴十二绝》等2000余首诗词,在由广西转官四川赴任途中,写就了风俗著作《桂海虞衡志》,此书中“黄连木”之名首次出现,“江东人取黄连木及枫木脂以为榄香,盖其类出于橄榄”。明朝《救荒本草》有“黄楝树”,《五杂俎》则记载了一种叫楷木的植物,曰“其芽香苦,可烹以代茗,亦可干而茹之”。清代《植物名实图考》称其“黄鹂芽”,并考证认为黄鹂芽、黄楝树、楷木等均为黄连木的同物异名,“人竞采其腌食,曝以为饮,味苦回甘如橄榄,暑天可清热生津。”除了可茗可腌,《本草纲目拾遗》还记载:“春初采嫩芽,小儿生食之,取其清香可口。”

说黄连木,不得不说与其亲缘关系极近的一种植物,名阿月浑子,老百姓叫其果实为“开心果”。开心果是世界四大“坚果”之一,但其实是核果,两片张开笑口的白硬壳是它的内果皮,里面可食的绿莹莹两片是种仁。唐朝《酉阳杂俎》曾经记载:“胡榛子、阿月,生西国。”表明阿月浑子是个外来种,曾经叫胡榛子,唐朝已经引入我国。“阿月浑子”此名源自什么?诸多解说,没有确切结论。《本草纲目拾遗》虽首次提出了“阿月浑子”的名字,但与《酉阳杂俎》一样,指向清晰但不明确。如今的新疆地区,是这个野生起源于中亚、西亚山区的物种在我国的主要栽培地,丰富的产出,造就了中国老百姓千家万户案头上的受宠小食。

古人将黄连芽与芹芽、椿芽、芦芽并重,乃春天的食趣、兴雅;腌了,就变成了夏天的闲淡、味清,换了一种风情。不知周作人先生后来是否漫步古巷,再圆念想?苏州的小桥流水,难掩辛劳苦涩,琶音弹词,多吟悲欢离合,就像这黄连头,品的是长味回甘,思的是余情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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