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转向”视域下文学研究的三条路径

2022-12-08 06:22
文化学刊 2022年8期
关键词:名物物性叙事学

张 野

当前的人文社科研究领域出现了一种鲜明的“物转向”。在国外,“物转向”思潮发端于哲学领域,如今已蔓延至艺术研究、物质文化研究等诸多领域。对“物转向”的定义可以从两个层面入手,第一个层面的“物转向”是后人文主义意义上的,即主张放弃人类的主体优先性,将目光进行自觉的转换,聚焦于传统哲学中被客体化的物;第二个层面的“物转向”主要指物质文化研究的兴起,即运用文艺社会学、人类学等方法对艺术的物质性、商品性及其与人的关系进行追问。

从哲学的层面进行追踪,海德格尔的后形而上学是向康德式的主体哲学发起挑战的开端。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将人视为被抛入世界、与存在者打交道的此在。后期海德格尔则更进一步提出天地神人共存嬉戏、聚合于物之中的观点。此后的诸多哲学家沿着海德格尔开辟的道路开疆拓土。阿多诺的客体优先性、拉图尔的准客体概念都推动着哲学对物的关注。鲍德里亚在《物体系》中借助对技术物的分析对消费社会进行了深刻的批判。近年来,活跃于西方哲学界的“思辨实在论”思潮则将海德格尔的思路推向了极致。甘丹·梅亚苏将以往的哲学都视为一种“关联主义”,认为“物”可以脱离人的注视,具备一种独立性。格拉汉姆·哈曼提出“对象引导哲学”(又译为“客体导向哲学”或“物导向的本体论”),倡导“物”本身的实在性。

西方的物质文化研究兴起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主要的研究者是一批人类学家、艺术史家和历史学家。进入20世纪90年代,参与的学科已经覆盖了几乎所有人文社科领域。进入新世纪,国外的学术界对“物”的关注已经具有了充分的理论自觉,从物的社会身份、物的文化传记等入手,逐渐形成了可供操作的方法论。孟悦和罗钢主编的《物质文化读本》对于西方的物质文化研究中的物与商品、物与文化身份、物与技术等研究范式做了较为全面的引介。柯律格的《长物》《雅债》等著作运用艺术社会学分析中国古代艺术作为物质的流通性和当时的阶层区隔。可见,和哲学层面的“物”相比,物质文化研究更加强调“物”的文化意义。

近年来,受国外“物转向”的启发,国内的学者也尝试性地将“物”纳入到文学研究中来。张进的“物性诗学”从文本物质性、文学创作主体物质性、文学消费物质性等多角度出发,力求构建关于文学物性的理论体系;唐伟胜的“本体叙事学”则注重探讨文学作品中“物”的施事能力。此外,发端于中国传统的名物研究重新焕发魅力。扬之水的《诗经名物研究》《古诗文名物新证》等著作在诗与物之间互释,以器物补正文献,弥补了古典文学考据研究的不足,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当前文学研究中,诸多学者所使用的“物”意义并不相同,其背后的理论资源也千差万别。对各种不同研究路径中的“物”进行辨析有助于我们澄清概念,建立起对文学之“物”的多维认识,由此反思学科分化对文学研究本身带来的遮蔽。

一、物性诗学:诗学视野中的“物”

以兰州大学张进为代表的文艺理论研究者近年来首次站在诗学的立场,广泛征用以西方物质文化研究为代表的前沿理论进行理论建构。本文以《物性诗学导论》为中心,兼及相关论文,试图分析物性诗学的内在理路。

熟悉西方哲学的人都知道,自柏拉图以来,身心二元对立的观念就占据着主导地位。无论是观念论者还是经验论者,都有着强烈的求真意志,力图从具体的事物中抽象出规律或真理。这种二元论思维既促使人们以主体的思维为万物立法,制定一整套现代性规划,又极大地限制了人类的认知模式。面对深陷现代性危机的世界,海德格尔对“物”的追问,布鲁诺·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都启发着人们转变以往对物质世界的认知。

张进等物性诗学的倡导者正是在这里找到了逻辑起点。在《物性诗学导论》中,张进详细梳理了国内外对“物”“物性”“物质”的研究成果,并认为当前的研究存在中外物性思想汇通不够、物性批评话语的体系建构、方法论建设、深层分析不足等缺陷。针对这种状况,张进认为物性诗学应该是一种综合性的研究,“需要从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和方法论相结合的系统研究”[1]。在物性诗学的本体论层面,后期海德格尔对“物”的追问和布鲁诺·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成为重要的理论资源;在认识论层面,中国古代文论的“物感”说被视为与西方“模仿”说相对的诗学思维;在方法论层面,“物性”被视为文学研究的立足点和根本归属;在诗学与物性的关系层面,二者被视为一种内在的构成性关系。

由于“物性诗学”尚处于建构之中,其具体概念、内在逻辑尚有待阐发之处,本文只能根据已有成果将其分为文本物质性、文学创作主体物质性和文学消费物质性三个维度。从目前的成果来看,这三个维度的讨论也是处于起步阶段,概述较多,细致分析较少,结合中国传统哲学进行分析的就更少。在笔者看来,目前的物性诗学研究存在以下两个问题。第一,物性诗学的建构者对于“物”“物性”“物质”等概念缺乏深入的辨析,存在打包使用的情况,比如海德格尔的“物性”、鲍德里亚的“物体系”和丹尼尔·米勒的“物质文化”运思路径并不相同,需要放在各自哲学家的内在理路中进行分析。在海德格尔那里,“物”显然是一种抽象之物,这和物质文化研究中的具体之“物”显然不能一概而论。第二,在《物性诗学导论》一书中,对于西方的理论资源征引颇为丰富,对于中国文论中的“物”缺乏深入辨析。作者虽然也提到了庄子的“以物为春”以及“物感”说,但对其内在的思想演变没有更为深入地梳理。当然,中国古代文论中的“物感”说本来就是一个大问题,要在一本专著里穷尽并不容易。

二、本体叙事学:复魅于“物”

和“物性诗学”着力于理论建构不同,以唐伟胜为代表的叙事学研究者在思辨实在论的启发下致力于突出叙事文学中“物”的本体地位。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开始,人的主体性就不断被赋予优先性,康德在《实用人类学》的开篇甚至说:“人能够具有‘自我’的观念,这使人无限地提升到地球上一切其他有生命的存在物之上”[2]。从尼采开始,西方哲学就沿着一条反叛形而上学的道路开疆拓土,人的主体性受到广泛的质疑。最著名的是海德格尔,将人放在物的聚合中去。福柯在《词与物》中则宣布了“人之死”,但在思辨实在论者看来,这些哲学思潮还是暗含着以人的思维去审视客体的思维模式。思辨实在论是国际最新的哲学思潮,代表人物有格拉汉姆·哈曼、甘丹·梅亚苏、雷·布拉西耶、伊恩·汉密尔顿·格兰特等。虽然思辨实在论并非铁板一块的学术团体,学术路径也有着很大的差别,比如格拉汉姆·哈曼“物导向的本体论”主张“物”的实在性,甘丹·梅亚苏批评康德以来的西方哲学都是一种统摄在人与物的视域中的“关系主义”,但这些理论的共同特点是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凸显“物”的独立性、实在性。在思辨实在论者看来,人类越是想要把握“物”的本质,“物”的根性越是无法被人所认识。也就是说物自体依然存在,但是人类无法借助理性去分析、去把握,而只能站在平等的位置去想象。

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唐伟胜提出了建构本体叙事学的设想。在《思辨实在论与本体叙事学》一文中,唐伟胜从“物”的无限引退性、平等之“物”、没有人类的“物”世界、“物”的力量、“物”的时空五个维度构建本体叙事学。“物”的无限引退性是指“物”的实在性是无限的,人类只能把握物的表象,而和“物”本身有着无法克服的距离。由此,唐伟胜将爱伦·坡的小说《厄舍府的倒塌》解释为人的理性被物的无限引退性所击败。“平等之物”简单地说就是在叙事中取消人的特殊地位,不再以人的视角将万物统摄其中。以雷克·巴斯的《洞穴》中人物与小鹿的互相观看为例,唐伟胜认为应该调整以往“聚焦”中的人类中心主义倾向,让人与物“互为聚焦”。没有人类的“物”是否还构成了一个世界?唐伟胜以尼克·芒特福特的小说《2002:一个回文故事》为例指出摆脱了人类中介的叙事是可能的。“物”的力量建立在“泛灵主义”的基础之上,由于万物有灵,所以,“物”具有自身的运行逻辑。那么,脱离了人类目光的物是否能够建构出一个故事世界呢?唐伟胜以唐人传奇《古镜记》和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为例指出,在叙事作品中,“物”有自己的施事能力、有自己的世界[3]。

综观唐伟胜的本体叙事学建构,突破了传统叙事学以叙述者、故事、话语为中心的研究模式,将“物”的施事性凸显出来。但是,唐伟胜在进行论证的时候,所选择的文学作品要么是自然主义小说、要么是科幻小说,似乎存在一定的盲视。在现实主义文学和现代主义文学中,“物”是否同样具有一种本体地位,在叙事中又起着怎样的作用?此外,在唐伟胜的理论建构中,过多地依赖思辨实在论,缺乏对中国传统“物”哲学思想的挖掘,是否存在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地方呢?在中国传统中,一方面存在“万物与我为一”的道家思想;另一方面存在面向器物的名物学传统。在本体叙事学的论述视野中,这二者却是付诸缺如的。

三、名物学:在“诗”与“物”之间

如果说“物性诗学”和“本体叙事学”的逻辑起点都立足于西方学界的理论资源,需要学者用西方理论解决中国问题,那么,根植于中国传统的名物学则与中国文学具有天然的亲近性。在《周礼》中就有诸多关于名物的提法,经过历朝历代的发展,名物学俨然成为一门和训诂学、说文学、音韵学并举的传统学问。而作为一门现代学科,学界一般认为发端于青木正儿,成形于扬之水[4]。其学科边界、研究方法目前还存在争议。本文的目的不是参与名物学的理论建构,而要追问的是,将名物学视为文学研究的一条新的路径时,能为文学研究带来哪些新的启示?

在《中华名物考(外一种)·序说》中,青木正儿从作为训诂学的名物学、名物学的独立、名物学的展开、作为考证学的名物学这四个阶段梳理了名物学的发展史[5]31。由此,青木正儿得出如下结论:“名物学发端于名物之训诂,以名物之考证为其终极目标”[5]10。而在具体的实践中,青木正儿将研究目光放在饮食、器具、节物、药物等“小道”上,并且结合生活经历进行参证。有学者据此认为青木正儿的研究乃是清代考据学与西方实证主义结合的产物,可视为现代名物学的开端。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在此书的自序中,作者有这样一段自白:“半个世纪前,我在京都大学读书。那时我感到,为了加深对所攻专业中国文学的理解,有必要知道中华的风俗,我常常在研究室翻阅上海出版的《点石斋画报》”[5]3。综观《中华名物学(外一种)》一书,内容多为饮食起居的琐谈与拾零,文体则是兴之所至的随笔体,很难说具有一种学科自觉。或许,青木正儿的名物研究未必有着建立现代名物学科的诉求,毋宁说是加深其对中国文学理解的一种方法。青木正儿的四子中村乔在为《中华名物考(外一种)》作序时将青木正儿的学问分为俗文学研究、绘画艺术研究、风俗名物研究三个领域。但这三个领域并不是各自独立,截然分开的。在他看来:“说到底,青木学问的正业是中国文学的研究,风俗研究是为了支撑其中国文学研究的副业”[5]11。因此,从青木正儿学术性情的发生来看,名物研究是服务于文学研究的。

在为现代名物学的诞生溯源时,有学者认为真正为文学中的名物研究带来新气象的是扬之水。在她那里,文献、文物与图像之间呈现出一种打通的气象。在《古诗文名物新证·后记》中,扬之水借用青木正儿的相关论述回顾了名物学的发展,但是又有所引申:“所谓名物研究,可以定义为研究与典章制度风俗习惯有关的各种名称和用途”[6]524。在这里,考证已不是名物研究的目标,“名称和用途”被凸显出来。至于如何达成对“名称和用途”的研究,扬之水引入了器物学的视角。在扬之水看来,名物学和古器物学既相区别,又互相关联:“名物学是持名以找物,古器物学持物以找名,名与物的疏离处是二者各自的起点,名与物的契合处则是二者最有意义的殊途同归”[6]523。在具体的实践中,扬之水更是将图像也囊括了进来。在传统考据和器物研究的双重视野下,她将“定名”与“相知”作为名物研究的方法论。“定名,解决的是物的问题,即作为物,它的名称和用途;相知,解决的是文的问题,即其承载的文化信息究竟是什么”[6]524-525。和青木正儿的“发端于名物训诂,以名物考证为其终极目标”的名物学定义相比,扬之水的名物研究不能不说取得了实际性的突破。

更为难得的是,作为文学出身的研究者,扬之水努力在“诗”与“物”之间互释,横跨文学、艺术、考古等诸多领域,试图激活一个真切可感的古典世界。从1999年出版的第一部名物研究专著《〈诗经〉名物新证》开始,扬之水就尝试以物证诗。她的老师、物质文化研究专家孙机在此书的序言中认为近年来考古学的发展带来了大量的新材料,“此书从容选取,用以说诗,使之互相印证,互为表里,不少盘根错节的问题遂焕然冰释”[7]。应该说,这是一个很中肯的评价。然而,作为文学研究,似乎不应该仅仅满足于对“诗意”的辨明,更应该借助名物从审美的角度进行新的文本阐释。

孙机的师承集文学家和物质文化研究者于一身的沈从文。在沈从文的名物研究理想中,对“物”的详细考证和对文学的审美判断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扬之水和孙机都曾提及写作《〈诗经〉名物研究》是沈从文生前提出的,由于种种缘由未能实现。在《文史研究必需结合文物》和《学习古典文学与历史实物问题》等文章中,沈从文就提出,由于事物的发展和变化,以书证书的方法存在局限,必需将文史与实物结合,方能理解透彻。为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7年新出的《红楼梦》重印本注解提供建议则使沈从文身体力行地践行了以实物证文学这一研究理想。在《<红楼梦>衣物及其他》中,沈从文针对原注提出的建议近500条。在《“颁瓟斝”和“点犀喬”》中,沈从文的注解为如何在实物与文学之间互释,从而理解器物书写背后的审美精神提供了极好的范例。这版《红楼梦》在“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一回中的注解让沈从文感到“注者由于务实不够,务虚不深,对本文缺少应有的认识,因此便不能把所提到的事物,放在当时历史社会中去理会”[8]289。其中的关键就在于注者想当然地将刻着“颁瓟斝”和“点犀喬”的杯子视为古董。沈从文根据文物知识指出这两件杯子根本就是假古董。这一回里妙玉的清高孤傲、宝玉的似傻如痴、少男少女间的微妙情愫被写得生动而又含蓄。在沈从文看来,这一回的用笔充满了隐喻与机锋,即便是器物的名称也不是随便取的,因此,注者“必须从实和虚两方面去欣赏,才理会得透彻,注释得妥帖”[8]287。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沈从文对人民文学出版社流于字面的器物注解提出质疑:通过对实物的考证,指出妙玉引以炫耀的茶器实乃赝品;通过与民间俗语“班包假”和元杂剧“通心乔”“透底假”的联系,指出曹雪芹以此比喻实乃讽刺妙玉为人的虚假做作。联系沈从文对文本的理解,所谓“务实不够”指的是注者对文中名物的考证不够确切,所谓“务虚不深”指的是注者没有看到名物背后的隐喻。“实”与“虚”的欠缺将导致注者无法领会到作者在人物塑造与叙事铺排上的艺术匠心。所谓的“实”的理解与“虚”的体悟,其实就是“物”与“诗”互释的方法论。

行文至此,回顾以扬之水为代表的名物学,在“务实”上做得极为出色,已经有了一大批成果,恢复了文学的历史现场,但在“务虚”上或许还可以更加深入。将器物研究与文学的审美批评进行“贯通”应成为文学研究的新方向。

四、结语

综上所述,在文学研究“物”转向的三条路径中,物性诗学从诗学的视野出发,广泛运用哲学、文艺理论和物质文化研究等多种理论,从本体层面突出了文学的物质性。本体叙事学突出“物”的实在性,为文学研究打开了新的视角,开辟了一条由“人”到“物”的叙事研究道路。名物学研究根植于中国自身的文化传统,结合器物进行研究的方法可以让文学研究在“实”与“虚”的统一处焕发新的生命力。对于当代文学的写作来说,可以借其激活中国自身的叙事传统。王安忆的《天香》和《考工记》中就是以名物入小说的典范。由于学科的分化,这三种研究路径尚缺乏交集,在各自的洞见之外,似乎也造成了某种盲视。在新文科背景下,打通器物、叙事与理论研究的壁垒,或许可以成为文学研究新的增长点。

猜你喜欢
名物物性叙事学
中国后经典叙事学发展回眸与反思*
一部女性成长与救赎的见证录——《证言》的女性主义叙事学阐释
物性参数对氢冶金流程能耗及碳排放的影响
比较类材料作文导写及例文评析
R1234ze PVTx热物性模拟计算
LKP状态方程在天然气热物性参数计算的应用
叙事学与文体学双重视域下的小说“三要素”教学模式重构
叙事学与文体学双重视域下的小说“三要素”教学模式重构
“瓟斝”与“点犀”新解*——兼论中国典籍中名物词的英译
《<诗经·国风>风物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