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国时期北凉政权文教政策考辩

2022-12-08 06:22丁瑞昌
文化学刊 2022年8期
关键词:文士文教河西走廊

丁瑞昌

赵向群先生在《五凉史探》一书中说到:“秦汉以后,汉族文化圈向周边地区的迅速扩展,使一些原本地处‘戎域’的边陲地区进入封建化的苏醒时期,河西走廊便是这样的地区之一[1]。”所以,河西走廊文化苏醒的基础来源于西汉武帝时期开始经营河西走廊并设置河西四郡,丝绸之路的开通使中外文化的交流更加频繁,进而创造了河西地域文化繁荣的盛况。公元3至5世纪,是河西走廊文化最为繁盛的时期,而这一时期也是五凉割据政权占据河西走廊的时期,五凉割据政权采取的文化政策是这一时期文化兴盛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文教兼设,尊崇儒学

(一)北凉的文教政策

五胡十六国时期,中原地区战乱纷争,分裂的政局和持续的动荡使文化典籍屡遭浩劫或散落遗失,或毁于战乱,严重阻碍了文化的发展、交流和传播以及学术成果的积累。《隋书》记载:“董卓之乱,献帝西迁,图书缣帛,军人皆取为帷囊。所收而西,犹七十余载。两京大乱,扫地皆尽……渠阁文籍,靡有孑遗[2]。”战乱不仅损毁了典藏古籍,也迫使大批文士寻找和平安稳的地域以躲避战乱,学校教育荒废殆尽,太学无弟子可教,州郡县学更是无以为继。而与此同时,处于河西走廊的五凉政权,文化事业却显得异常繁荣。究其缘由,陈寅恪先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盖张轨领凉州之后,河西秩序安定……,既为中州人士避难之地,复是流民移徙之区。……但较之河北、山东屡经大乱者,略胜一筹。故托命河西之士庶犹可以苏喘息长子孙,而士族学者自得保身传代以延其家业也[3]30。

五凉割据政权借助于河西当地的著姓大族以及大批迁入河西的文人士子,以及他们拥有的学术文化成果使偏居一隅的河西走廊成为学术文化的繁盛之地。例如,“安车束帛征为博士祭酒”[4]2454的郭荷,其敦煌籍知名弟子郭瑀及其堪称一代儒宗的得意门生刘昞和弟子索敞、程骏、阴兴等人,对河西文教事业的发展壮大有着巨大的贡献。五凉政权推行文教兼设的政策,不断推进文教事业向前发展,是有重要原因的,各割据政权的统治者都拥有较深的文化素养。陈寅恪先生这样阐述,“……沮渠之徒俱非汉族,不好读书,然仍能欣赏汉化,擢用士人,故河西区受制于胡戎,而文化学术亦不因此沦替,宗敞之见赏于姚兴……[3]30。”

汉族统治者张轨、李暠都是著姓世族,有着很深的家学渊源和很高的学术造诣。而少数民族统治者吕光、秃发氏、沮渠氏,因长期生活在汉族的文化圈,汉化程度较深,对于中原文化有着倾慕之情。特别是北凉沮渠蒙逊表现得尤为突出,身为少数民族酋豪,他却能“博涉群史,颇晓天文,雄杰有英略,滑稽善权变”[4]3189,既是一位文武双全、运筹帷幄的统治者,也是一位对汉文化颇有研究的学者。沮渠蒙逊对于汉文化熟知,再加之前凉张氏政权推行的文教政策和汉族文士对其进一步的影响以及为巩固北凉政权的稳定兴盛,使其接受并进一步推行文教兼设的政策,推广中原汉族文化,加强集权统治。

沮渠蒙逊掌控北凉政权后,对文化教育的推行始终没有放松过,完全按照前凉张氏政权设置的官学推行教育。自此之后,北凉、南凉、西凉等割据政权,都在积极推行文化教育政策,笼络广大儒士之心,以壮大统治力量,巩固统治基础。对于北凉统治者沮渠蒙逊而言,对文教政策的推行更是格外看重。《十六国春秋辑补》载:“起游林堂于内苑,图列古圣贤之像。九月,堂成,遂群臣,谈论经传[5]658。”《魏书》载:“蒙逊平酒泉,拜秘书郎,专管注记。筑陆沉观于西苑,躬往礼焉,号‘玄處先生’,学徒数百,月致羊酒[6]1275。”沮渠牧犍继王位以后,封刘昞为自己的老师,亲自致拜,命其所有属官求学于刘延明。另沮渠蒙逊对待汉族士人也是不计前嫌,虚怀纳之。平南凉、西凉后蒙逊全盘接纳南凉、西凉文臣,特别是汉族文士,皆委以重用。可见从前凉开始至北凉统一河西走廊,统治者对文化教育政策的推行落实,使得河西走廊的学校教育制度、儒学兴盛发展、学术文化的传承,起到了极大的保护和推动作用,也培养了大批文士,使得“凉州虽地居戎域,然自张轨以来,号有华风[6]1264。”割据政权的兴旺迭变和相互间的战乱虽让文教政策时有间断,但是重教之风已根植于河西走廊,学术传承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二)尊崇儒学

河西走廊儒学发展的源头可以追溯到西汉武帝时期。陈寅恪先生曾论及:“秦凉诸州西北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五百年间延绵一脉。然后始知北朝文化系统之中,其由江左发展变迁输入者之外,尚别有汉、魏、西晋之河西遗传[3]47。”曹道衡先生在《五凉文化述论·序言》中这样说到:“河西地区自从汉武帝建立四郡以来,许多汉族人民就不断地移居到这里。……早在汉代,河西地区就出现了不少名传史册的人物。例如东汉名臣张奂及其子……张芝乃敦煌渊泉人[7]2……”赵以武先生在其著述论及这一时期河西文化事业发展时说:“在文化方面,河西置郡之前,面貌很是落后。由于军事征伐和经济开发的促进,河西开始接受中原文化,吸收西域、中亚文化,发展本地区的文化事业,获得了相应的进步[7]5。”《后汉书》中记载敦煌侯瑾“覃思著述”,[9]《隋书》中也著录有侯瑾《汉皇德纪三十卷》《侯瑾集》二卷,足见此时河西文士的文化素养及儒学底蕴已有非常深厚的积淀。魏晋以来,河西儒学继续发展,史书记载有“敦煌五龙”之誉的索靖、泛衷、张、索、索永,以及索靖完成的《索子》《晋诗》各十二卷的著作。当时河西走廊继承两汉以来的儒学传统,其文化教育、儒学推崇都已据相当的规模和一定的实力。

五胡十六国时期,河西走廊出现的五凉割据政权控制了这一区域,但是五凉政权的统治者不管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都具有推崇儒学和学术文化的共同特点。再加上这一时期河西走廊总的形势相对于中原地区而言总体趋向稳定,成为中原避难的文士的首选地之一,也是流民迁移之地,虽然仍有割据兼并战争发生,但相对于中原大地而言,仍是较为稳定的区域之一。这样的形势下,不少中原儒学文士西迁,这使得河西地区在原有儒学传统的基础上,加之当地的著姓大族、迁徙而来的汉族文士,推进了河西儒学的发展和繁荣兴盛的局面。在五凉割据政权中除前凉张氏和西凉李氏为代表的汉族政权外,在其余三个少数民族割据政权中,北凉沮渠蒙逊对儒学的推崇和重视尤为突出。作为一位汉文化修养较高的少数民族统治者,他具有通经博史、知晓天文的文化水平,《十六国春秋》中记载其与硕儒刘延明探讨仲尼与圣人的一段对话:

蒙逊关于“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的说法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和屈原《渔父》中有载。可见沮渠蒙逊涉猎儒学典籍之广并能灵活应用。其在游林堂悬挂圣人画像、谈及圣人仲尼,也显示出蒙逊对儒学的信奉和推崇。

河西儒学的发展和兴盛,离不开河陇地区世家大族和移徙河西的知名文士。北凉统一河西走廊的过程中,沮渠蒙逊接纳了南凉、西凉等割据政权的大批文士,例如南凉被称之为“中州之才令”[4]3143的张昶、郭韶,“秦陇之冠冕”[4]3149的辛晁、彭敏,“文齐杨班”[4]3149的张穆、边宪,以及西凉刘昞、宋繇、梁中庸等。其中以硕儒刘昞为代表的“郭刘学派”[8]13-24以儒学著称。刘昞师承东汉著名经学家郭整的六世孙郭荷。郭氏家族“自整及荷,世以经学致位。荷明究群籍,特善史书”[4]2454。众弟子中,郭瑀最为出众,“荷尽传其业”[4]3149。而郭瑀又传业于刘昞,刘昞因通儒博学被西凉李暠征为儒林祭酒从事中郎,西凉灭亡,沮渠蒙逊封刘延明为秘书郎,专门负责书籍的注记。蒙逊卒,其子沮渠牧犍尤重儒生文士,《魏书》载:“牧犍尊(昞)为国师,亲自致拜,命官属以下皆北面受业焉”[6]1275。以致刘昞助教,知名弟子索敞、程骏等皆以儒学著称,成为河西儒学的代表人物,这对传承和发展传统儒学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使河西儒学达到了鼎盛。河西儒生在相对安定的环境和五凉割据政权统治者的倡导弘扬下,以面授、家族世传、著书立说等多种方式传承儒家文化,对中国儒学的传承发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成为儒学发展过程中极其重要的一个环节,也对中华文化的传承和保护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二、兴办官学,私学兴盛

(一)官学兴盛

河西官学的兴盛推动教育事业的发展,出现在五凉政权割据河西之时,其中除了后凉外,前凉、南凉、西凉、北凉政权都曾积极兴办学校,大力培养人才,不断提高官吏的文化素养,达到巩固政权,维护统治的目的。以致在河西走廊出现了重视教育、奖掖文士、爱惜人才的社会风尚。前凉张轨初到凉州便开始设立学校,培养人才,同时邀请著名的学者和名儒大家讲经论义,并聘为祭酒等官职,以此来推动教育事业的发展。前凉官学的推广兴盛为后世其他割据政权提倡、推崇教育事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所以后世史家学者,称誉十六国时代的凉州“号为多士”[10]2011。西凉政权,对官学尤为重视。李暠在敦煌立国不久,便开始修建学校,推崇教育事业,为西凉统一河西走廊采取养士的策略,并组织文士积极开展靖恭堂图赞、勒铭酒泉、曲水诗宴等文学活动。当其迁都酒泉后依然兴办官学,并加强对学生的考核,对学生考试内容及考核情况更是要亲自过目审核。《吐鲁番出土文书》中记述,在吐鲁番哈拉和卓九十一号墓出土的西凉建初四年(408)关于秀才对策文的呈文,内容均采用臣下仰答君王询问的口吻。现将部分出土文书移文如下(移文均按照原书中排列条目注明条目数,依次进行部分摘录。):

(25)侯曰《风》,天子曰《雅》,以后妃之美,贯乎《风》首,王者

(41)凉州秀才粪土臣马骘○稽首言:臣以疏陋,才非

(49)臣陟言:臣闻上古之时,人性纯璞(樸),未生争心。天

(61)臣骘言:夫日行经廿八宿,冬处虚、危,故称北陆,夏[11]

如果说五凉政权中的两个汉族政权对官学、教育的重视有着家族的渊源,而南凉秃发氏和北凉沮渠氏建立的少数名族政权,则在这一氛围和环境的影响下,对官学教育的重视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北凉沮渠蒙逊先后吞并南凉、西凉,坐拥南凉“秦陇之冠冕”“武威之宿望”[4]3149等贤俊英杰、西凉一代儒宗刘昞、宋繇等大批怀珠抱玉之士。在周边割据政权兴学崇儒的基础上和大力倡导的影响下,北凉崇学之风尤为重视,使得河西教育事业得以进一步发展。

沮渠蒙逊、牧犍父子在新建学校的同时,擢任贤才,发挥文士之专长,命其担任侍讲之职,传道授业。《魏书》载:

蒙逊平酒泉,拜秘书郎,专管注记。筑陆沉观于西苑,躬往礼焉,号“玄处先生”,学徒数百,月致羊酒。牧犍尊为国师,亲自致拜,命官属以下皆北面受业焉[6]1275。

同时,委任宗钦、程骏等有学之士担任东宫侍讲,讲经传儒,主持文教事宜。《魏书》载:

宗钦,字景若,金城人也。……仕沮渠蒙逊,为中书侍郎、世子洗马[6]1268。

(二)私学兴盛

私学发展至五凉时期,并未因割据战乱和讨伐战争而荒废,反而因割据政权统治者采取的“文教兼设”政策和对传统文化学术的重视,不断发展壮大,陈寅恪先生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书中详尽论述:“河陇一隅所以经历……长期的乱世而能保存汉代中原之学术文化者,……公立学校之沦废,学术之中心移于家族,太学博士之传授变为家人父子之世业,所谓南北朝之家学者是也。又学术之传授既移于家族[3]23……”胡三省在《资治通鉴》的注语说:“永嘉之乱,中州之士避地河西,张氏礼而用之,……衣冠不坠,故凉州号为多士[10]2011。”所以凉州一隅在这一时期成为北方学术文化的中心,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家世之学传承不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晋书》中记载这一时期出现的“郭刘学派”是家学传承的典型代表。丁宏武先生曾阐述到:“客观地讲,十六国时期河陇地区的郭刘学派,名家辈出,成果丰硕,为汉魏以来河陇文化传承做出了重要贡献,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和历史存在[8]13-24”。这一群体成员师徒相承,绵延近两个世纪,“其主要传承谱系为:郭荷—郭瑀—刘昞—索敞、程骏。从该学派形成发展的历史看,郭荷、郭瑀两代(前凉、前秦)均以隐居授徒为人生志趣,是声名渐著的形成期;刘昞掌门执教的时期(后凉、西凉、北凉),该学派完成了由隐而仕、由民间向官方授学的转变,刘昞著述等身,弟子众多,影响甚大,堪称一代儒宗,奠定了该学派的学术史地位,是众望所归的鼎盛期[8]13-24。”当北魏平定凉州次年,440年刘昞离世,其弟子被迫迁徙居住平城,虽然仍旧授徒执教,但在多元文化的冲击和寄人篱下的境遇中,该学派也逐渐走向衰微。但郭刘学派的学术传承对河陇文化的发展传承和儒家学说的继承延续做出的重要贡献是不可忽视的。

《魏书》载:“刘昞字延明,敦煌人也。……以儒学称。昞年十四,就博士郭瑀学。时瑀弟子五百馀人,通经业者八十余人[6]1247。”时至400年,敦煌李暠割据建立西凉,征刘昞为儒林祭酒、从事中郎,其学术发展有了新的机遇。《魏书》记载:“李暠私署,征为儒林祭酒、从事中郎。……著《略记》百三十篇、八十四卷,《凉书》十卷,《敦煌实录》二十卷,《方言》三卷,《靖恭堂铭》一卷,注《周易》《韩子》《人物志》《黄石公三略》,并行于世[6]1275。”虽然此时刘昞已由隐向仕,但对于郭氏家学的传承亦未停滞,授学方式的转变、治学范围的扩大,促使郭刘学派走向鼎盛。420年,北凉沮渠蒙逊破酒泉,灭西凉。刘昞及其弟子仍然是北凉政权的座上宾,受到蒙逊父子的敬重,授业之职从未停歇。北凉政权积极的文教政策和宽松的环境,促使刘昞及其弟子授业延续传承,治学范围远远超越了郭氏家学初期以经学为主的藩篱,不断推动郭刘学派的发展。虽然东迁之后,刘昞弟子仍然讲经授徒,但亡国之虏的境遇,很难让该学派再显昔日的辉煌,但是郭刘学派此前奠定的学术地位和刘昞“河西硕儒”[6]1275的声望已难以撼动。私学的兴盛和传承,儒学的发扬光大,在北凉时期走向鼎盛,文化实力强盛,奠定了郭刘学派在河陇学术文化发展史上的坚实地位,使其成为对河陇文化的发展传承产生了重要影响的文士群体。

三、结语

河西走廊文化教育传承发展与文化兴盛,与五凉割据政权占据河西走廊时期所权采取的文化政策是紧密相关的。特别是汉化程度较深和钦慕华风、倾身儒雅的北凉少数民族统治者沮渠氏对文教政策的推行更是格外看重,从而使北凉文化的整体实力达到五凉时期的高峰,使河西地区的文教事业不断走向兴盛,河陇地区也因此成为当时北方的文化中心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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