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然离场,但并非不曾散发光芒

2022-12-11 18:23一十一
青年文摘 2022年2期
关键词:坏话隔间卫生间

一十一

1

事實上,我们很难听清她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那么小,大概是普通人音量的十分之一。每当她被老师点名发言时,定然是全场安静。大家都屏气凝神,集中注意力想听清楚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因为通常点她起来回答问题的老师都会紧接着做一件事情:请另一位同学“复述一下孙妮同学的回答”。

这样的音量注定了她无法融入集体的喧嚣。

高二下学期,某个阳光普照的午后,她踩着午休结束的铃声走上讲台。“转校生”,多么偶像剧式的词,我幻想着这位新同学会像一块巨石砸破冰面,一滴颜料晕染一碗清水。但等我抬起眼皮望见她:平平无奇。

我们睡眼惺忪地看着她,例行公事地鼓掌。忽然间,有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钻进耳朵里,一个激灵,所有人都清醒了。

时至今日,我依然找不到一个词去形容她的声音,“清风拂柳”这个词太美,“蚊声嗡嗡”又颇为怪异,“细语呢喃”则显得暧昧。但正因此,之后很长时间里我时常会想起她,会斟酌那个还未有定论的、恰如其分的形容词。

起初,我与她并不怎么说得上话。高中女生都有自己的小团体,下了课和谁聊八卦,和谁同去洗手间,陪谁去小卖部,都是固定的。这些有缘无缘大部分是随着老师调换座位而产生的,而我与她从未坐得近过。

某一日放学,临出校门时,她忽然推着自行车从后面追了上来。

“我有事要告诉你。”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有人说你坏话,我在卫生间听到的……”

她从来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性情,说出这些话时,她的表情像是比自己嚼人舌根更觉羞愧。

“谁?”

“我不认识。”

“讲我什么坏话?”

“ 侮辱诽谤, 何堪一听。”

她说,“反正我不信。”

我决定把她们找出来。她记住了她们的声音。下课后,我们常一起去洗手间守株待兔,或在走廊上巡回,辨认我疑心之人。

“如果找到了呢?”她问我。

“是误会,就解释清楚;是恶意中伤,就追究到底。”我回答。

但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我们始终没有任何线索。我的那口气渐渐消了,不再执着于为自己平反。而坦率地讲,她实在算不得一个有趣的朋友。她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又没有自己的主见,胆子还很小,从不与人辩驳。而我习惯与人聊天形同辩论,与她着实话不投机。

故而在临时组建的“战时同盟”瓦解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平淡如水的同学关系。

此后学业渐繁,言谈更少,直到高中毕业。我们各奔东西,有了新的伙伴,慢慢地与过去断了联系。

2

再次得知她的消息,是在临近春节的某一天。

她的名字出现在一条众筹平台的募捐链接里。她已经做过一次手术,但癌症再次复发,手术及后续治疗费用需要几十万元,家中还有残疾的父亲和幼妹。她才刚上大学,为贴补家用打了好几份零工,每天都忙到昏天黑地,最后因疼痛在路边昏倒。

那些描述苦难的字眼从募捐介绍里爬出来,在我的脚边集合,一个叠一个爬高,上升到我的膝盖、我的腰、我的脖子,最终与我的双眼齐平,压迫着我。我知道,又或许我根本无法知道,同情、悲伤,旁观者所有的情绪,根本比不上亲历者的千万分之一。我隔着屏幕遥望已觉得胸口沉闷,那么她呢?

照片上是她日常生活中的样子,她和家人、朋友,她穿着军训服装,她在阶梯教室里与朋友谈笑。和我的生活又有什么两样呢?

我找到她的联系方式,再三思量,打了过去。我报出自己的名字,听见她在电话那头温和地笑出声。

我小心翼翼地同她聊天,她忽然说:“我那时很喜欢你,很希望可以和你成为朋友。”

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声音轻柔,说那些我并不记得的事。说我在课堂上与老师据理力争;说我面对班上恃强凌弱的男生面无惧色;说我们一起路过操场时,篮球砸到她而肇事者不道歉,我发狠训人又将篮球丢远;说我胆子大、底气足,说了她不敢说的话,做了她不敢做的事。

我一时哽咽,无言以对。几次张嘴,也想说一些对她的记忆,说我也很喜欢她,说她也曾叫人印象深刻,但我说不出。因为我未曾将她如同朋友一般存入心底。

3

高中的同学因她而久违地集结在一起,为她发动捐款,也躲在屏幕后回忆往昔,追忆青春。聊着聊着,不知谁说起她转学到我们班那天的情景。

我回想起曾听过的一个故事:无论贴多少“请大家脚下留情”的标语都会被人踢坏的铁门,换成脆弱的玻璃门后,反倒可以安然长存。那些年少时扯破了嗓子想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同学,如今大家根本无从记起;但那个用小小的气声讲话的人,却如同一道抓痕落在我们心里。

后来我偶尔在微信上和她聊天,听说她手术还算顺利,也约定好等她痊愈就一起回母校看看。我们没有再聊起当初的“战时同盟”,我想那个“背地里说我坏话的人”,或许只是我和她产生交集的一个契机。

再后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家人回我消息。她有时已经睡着了,有时去做某项检查了,之后又有一场手术。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凌晨,我躺在床上玩手机,看到她的微信“朋友圈”,一个激灵坐起身。

是她妹妹发的,说她已于昨日去世,多谢大家关心。

晴天霹雳。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切实嗅到死神的气息,惶惶然不知所措。

我还没来得及去看她,没来得及回忆起她最闪耀的时刻,没来得及亲口对她说:“我觉得你也很厉害啊。”

4

班级同学在群里为她哀悼。因为她,散落天涯的我们又重新有了交集。一位曾有几分交情的同学突然私聊我。

“我突然想起,我曾在卫生间里听到有人说你坏话。”

我心里一紧:“什么时候?”

“不止一次。但最后那次是高三上学期。”

原来确有其事。那时我与她的“战时同盟”早已瓦解。

“讲我什么?”

“讲你性格乖张,目中无人、两面三刀……”

“看见是谁了吗?”

“我当时在隔间里没看见……我没胆量出来帮你说话。”

“但最后那次,她们讲着讲着,隔间忽然插进来一个声音,平地惊雷一般,吼道:‘她才不是那样的人!你不知道那个瞬间她有多威武,整个世界都清静了,真叫人忍不住拍手称快。”

我顿住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那样的声音。明知是扯破了嗓子在喊,但发出的声音还是很小;虽然声音很小,但就是把其他所有的声音都镇住了……是她吧?”

还能是谁呢?还有谁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那样微弱的声音;而即便声音微弱,她也还是用尽力气在说。那个谨小慎微、唯唯诺诺、没有主见、不敢同人辩驳的不起眼的女孩子,曾经鼓足了勇气维护我。

她在暗淡的中途出现,又先于我们悄然离场,可她并非从不曾散发光芒。

今天,我又想念起那个我无法形容的、能让喧闹平静下来的声音;想起那个下午,当她开始说话时,教室里默契的安静;想象自己躲在卫生间的隔间里,默不作声地忍受着旁人的窃窃私语时,那个声音突然跳出来,发出渺小的怒吼。

(摘自《读者》(原创版),范李丽图)

猜你喜欢
坏话隔间卫生间
卫生间抢劫案
PLC和触摸屏在卫生间控制系统的应用
我帮你上卫生间
别说土豚坏话
在卫生间里“玩一会儿”
公厕里哪个隔间最干净
百万千瓦级压水堆严重事故下局部隔间氢气风险分析
关于某些书商的坏话
公厕哪个隔间最干净
厕所恶搞行为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