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来客

2022-12-16 06:22
山东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旅社毕节海涛

琬 琦

我走进那间旅社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店堂里的灯光昏黄,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伏在柜台上打瞌睡。她睡得那么香甜,好像她打出生以来就睡在柜台上,那柜台就是她柔软的枕头和被褥。我曲起手指,在台面上轻轻地叩了几下,姑娘一动不动。“这样睡法,连人带店给端走了都不知道呀。”我心里想着,觉得有点好笑,又用力地叩了几下。

“服务员,服务员,我要住宿!”我喊道。

一张脸抬起来,头发散乱,眼睛里缀满睡意。她模糊地说:“只有单人间了,二十元一晚。”

“好,好,给我开一间。”我连声说。

姑娘低下头去,拉开抽屉,扒拉着找钥匙。找到了,她递过来,又收了回去。

“身份证拿来。”这回,她彻底醒了,坐直了腰身。

“押金五十元。”她铺开收据,刷刷地抄写着我的姓名和号码,头也不抬地扔出这句话。

“我没有钱,明天再给你可以吗?”我赔着小心说。

“没有钱住什么店?”姑娘吃惊地看着我,像打量一只刚从山上跑下来的猴子。

“我和我的车队走散了,我们统一开支,自己身上没有钱的。”

她并不想听我解释,将我的身份证扔了出来,好像扔一片枯叶。枯叶在柜台上翻了个筋斗,掉到了地上。我只能弯腰把它捡了起来。我说:“不然,你帮问问老板可以吗?我不会赖账的,车队明天或者后天肯定会回来找我的。”

姑娘说:“我们这里是乡政府开的旅社,领导早就睡了,没法问。”

牵扯到领导,这可有点麻烦。我在社会上闯荡也有些年头了,我知道,有些领导很不好说话。但我还是想试试。

按说,我也可以在货车驾驶室里过夜。但是,货车上除了满满一车木材,什么也没有了。没有水,没有食物。我们的车队一路从贵州过来,确实是翻山过河,穿州过省,早已疲惫不堪。为了省钱,每辆货车只配一个司机,遇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也在驾驶室里睡过。熄火之后,那里面会变得很冷,风从四面八方溜进来,推着柴油味打转。我吸进去柴油,呼出来的也是柴油,连打嗝都是柴油味。再呆在上面我会发疯的。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开车,更不喜欢柴油味。但人嘛,为了生活,谁不得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呢。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已经住进一个狭小的单人间了。小得连衣柜和电视机也没有,只在床尾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子用来挂衣服。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张小茶几,边上两只小圆凳。这会儿我坐在其中一只凳子上,另一只凳子坐着那个领导。

那姑娘看起来冷漠,最终在我的百般哀求下,还是帮我敲开了领导的门。我注意到,他的房间就在柜台边上,走廊的第一间。门上钉了个小小的牌子,写着“值班室”几个字。这领导呢,比那姑娘还要善良,也许因为他还年轻吧。我一直认为,年轻人的心比较柔软,不像一些中年人,可能被社会摩擦得太多了,心就变得比石头还硬。他没有因为被从睡梦中叫醒而大发雷霆,而且,一听我说清楚原因,他就让我入住了。事情变得意外顺利。

我第一时间就是冲了个澡。水不够热,温吞吞的。但冲完澡,躺在床上,还是舒服极了。裹紧了薄薄的棉被,我感觉自己到了天堂。这里似乎没贵州山区那么冷。肚子叽叽咕咕的一阵乱响。饿了。但是这人生地不熟的,我又没钱,就饿着吧,明天再说。也不是没挨过饿。唉,出来的时候好好的,算好了时间,这一趟货物送到广东南海,再拉上一车货回贵州,就可以过年了。怎么闹了这么一出。我靠在小床上,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门突然被敲响了。我一激灵,心里想,难道车队这么快回来了?

开门一看,竟然是领导。领导走了进来,把手上捧着的塑料袋放在茶几上,打开,竟然是一碟热气腾腾的炒粉。

“我猜你没吃晚饭吧?只有对面夜宵店还开着,你就随便吃点。”领导说。

“哎呀,这这……”炒粉里肯定放了猪油,香气直往我口鼻里钻。我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别说废话了,快吃吧。”领导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塞进我手里。

是河粉,以前我在广东打工的时候吃过。几片猪肉、豆芽都很新鲜,还放了鸡蛋。可惜就是不够辣。广东人不爱吃辣。这里是广西地界,看来也不吃辣。没有辣味,生活总像缺了点什么。不过,我的舌头和牙齿好像并不介意这点缺憾,它们互相配合着,急急忙忙地把那一碟炒粉赶进了肚子里。

“你怎么会跟车队走散了呢?”领导坐在另一只小圆凳上,问我。

我把筷子放下,小心翼翼地打了一个饱嗝。这回出来的不是柴油味了。我想,领导深夜不睡,难道是想听故事来了?我并不擅长讲故事,不过还是得努力讲得生动一点。

怎么说呢?我又打了一个饱嗝。

我还是个新手货车司机,上个月才加入车队。原来我是开拖拉机的。拖拉机,你懂吗?后驱动那种,开起来噼噼啪啪的又震又响,两个人坐在驾驶室里说话,都得大喊大叫。

领导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们叫后驱车。”

对,就是那种。开那种后驱车走不远,挣的钱不多。所以我改开大货车了。喏,停在旅社门口那辆大货车就是我的。你看到了吧?一辆货车可以装下好几辆后驱车的货物 ,还可以离开我们那个村,那个县,甚至离开我们省。你看,我不是到你们广西省来了吗?

“我们不叫广西省。我们叫广西壮族自治区。”

好吧,是广西区。我文化少,老是记不得。这是我跟着车队第一次出远门。我们一共六辆车,队长关照我,让我走在第四个位置。但是,毕竟是第一次出省,我有些胆怯,总不敢踩油门,总怕开太快了会闯祸。你不知道,我们贵州的路很多弯弯绕绕,坡又长又陡,而且常常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一群山羊突然撒在整条公路上,还走得不紧不慢的。或者斜刺里冲出来一只猴子,拦路讨吃的。我们队长为了避让一只松鼠,差点把车开进路边的沟渠里去了。这让我更害怕了,油门越踩越轻,车速越来越慢。渐渐地我就落到了最后。尤其是到了你们这里,在进出县城之前,我还紧紧地跟在车队的最后面。天知道怎么回事,出了县城,我就跟不上车队了。

“是不是因为红绿灯太多了?”

是呀是呀。主要是在县城边上那个大转盘,车道很多,岔路也多,我们走错了路,本来应该往南的,我们从朝北的路口转了出去。后来发现不对,掉头又回来。那条出城的大桥,上桥前一个红绿灯,下桥后接连两个红绿灯,搞得我眼花缭乱的。

“身上怎么会一点钱也没有呢?”

哎呀,说到这个我有点脸红。我爱喝点小酒,赌个小钱,加上挣得少,身上多数时候是没什么钱的。好容易剩下几个钱,也被我家婆娘搜走了。这次不是要出远门嘛,婆娘把我的每个口袋都翻出来看过了,她说反正车队统一安排吃饭、住宿、加油,我要钱也没用。我想也是,不带钱还乐得轻松。谁知道他们急吼吼的过了红绿灯,也不等我,就走了。

“然后你就到我们这个旅社了。”领导好像在做总结。

不,我还往前追了一段。过了红绿灯,我心急如焚,顾不上害怕了,一直猛踩油门往前追。一口气追了十多公里,连个影子都没看到。天黑了,我不认识你们这里的路,油表又报警了,我就不敢追了,刚好就看到你们旅馆,我就进来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感觉领导应该是满意的,他听得很认真。他应该是个好领导。我想。

“他们应该会回来找你吧?”

会的,肯定会的。我这车木头可值不少钱呢。你放心,他们一回来,我就让队长把住宿费还给你。

“那行。”领导站了起来。他个子不太高,有点瘦,人也有点腼腆。他搓着手,说:“你安心住下来吧,明天我带你去我们单位食堂吃饭。”

那也太麻烦你了。我突然觉得嗓子哑了一下,眼睛里好像撞进来一只虫子。奇怪,这大冬天的,按说虫子都冻在洞洞隙隙里了,怎么会飞出来呢。我感到眼前的灯光朦胧了一下,眨眨眼皮,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这小房间闻起来有股霉味,可能很久没人住了,电路有点接触不良吧。

“你赶紧睡吧。”领导看了我一眼,走过去扭开了门。

谢谢领导。我诚心诚意地说。

“不要叫领导。”他站住了,扭头看着我说,“叫我海涛吧。”

好。谢谢海涛领导。我喃喃地说。

第二日起,我去政府食堂吃饭的时候,就带上了那个货车司机。当然,人家是有名字的,我看过他的身份证,确实是贵州人,叫徐毕节。我知道毕节是贵州的一个市,而他出生在毕节最偏远地区的一个寨子里。可能他的父母最大的心愿就是到毕节市里生活,所以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但是我叫他徐老板,这是大家对社会人的一种尊称,就像他尊称我为领导一样。

我带着他走出旅社的门口,穿过圩镇上唯一的一个十字路口,走过菜市场、邮局、供销社、照相馆、电影院。这期间他在东张西望,很多路人也停下来朝我看。小镇太小,什么事都捂不住。他们可能已经知道我收留了一个“捞佬”,还要带去政府食堂,用我的饭卡打饭给他吃。“捞佬”是本地人对外地人的统一称呼,有一点点贬义。不多,就一点点。就像他们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好奇,惊讶,还有一点点觉得我傻。

我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跟他们打招呼。无外乎“吃了吗?”之类的客套话。他们一边点头,一边打量着徐毕节。他比我大方,满脸堆笑地朝人家点头哈腰。我没有把他介绍出去。没必要,我想,说不定吃完饭他就走了。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其他人也用那种含义丰富的眼光看着我们。有人还特地坐过来,用本地话问我:“这就是那个没钱还要住店的‘捞佬’吗?要是他真的没钱付房费和饭钱,你怎么办?”

饭钱不要紧,两块钱一餐。房费嘛,我相信他会还给我的。你没看见他的那车木头,随便卖一根都能住几晚了。我说。

“万一他半夜三更开车走了,你就惨了。”

他说车子没油了。

“他说没油你就信?油表就算到了红线,还能跑几十公里,你信他。”

我无话可说了。我说,吃吧吃吧,我就不信我这么倒霉。

徐毕节睁大眼睛,好像这样就能听懂我们的土白话。我只好用蹩脚的普通话做假翻译:他问你吃得惯我们这里的饭菜吗?

徐老板连连点头,说:“吃得惯,挺好吃的。”

吃得惯个屁。我心里说,桌子上那碗辣椒酱已经被他刮得一干二净了。一般情况下,这碗辣椒酱能吃两个月的,而且是在所有到食堂吃饭的人都共享的情况下。

第一日过去了,车队并没有来。

晚饭后,徐老板在他的车下站了那么一会。那是一辆六个轮胎的解放牌货车,货箱的帆布高高隆起。掀开帆布的一角,可以看到一根根上好的木头。车子到处都是灰尘,靠近轮胎的部位甚至结着一层层厚厚的泥壳。一眼就能看出这车确实跑了很远的路,而且不止一次地驶过泥水横流的野地。

徐毕节没有说谎。当然,这车远没有他描述的那么神气。

他绕着车子走了一圈,有点黯然神伤地对我说:“车队没有来。”

我安慰他,也许他们还没发现你丢了。

他并不买账:“那怎么可能?昨晚休息的时候就应该发现我不见了。明明是不要我了。”

不会的,可能他们也遇到什么事了,要先解决那件事,才能来找你。我又安慰他,又或者是,你第一次跟队,他们还没习惯你的存在。当然,后面这句,我没说出口。

我想,对这么一个落魄的人,你得拿出很多的安慰来。尽管很多时候,我自己也很需要安慰。

徐毕节拉开车门,跨上了驾驶室。然后,他向我招手说:“上来呀。”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爬了上去。立即,我被呛得咳起来。那驾驶室里,有柴油味、汗味、烟味、脚臭味……这些气味层层叠叠,像沼泽地一样猛地把我吞没了。他掏出钥匙打着了火。

“你看,真的没有油了,已经到红线下面了。我估计最多只能跑五公里。就算五公里内有加油站,我也没钱呀。”

他指着仪表盘对我说。我忙不迭的点头,脸有点烫。也许他能听懂我们的土白话?他昨晚说自己去过广东打工,我们这里的语言、饮食都受广东影响较大。

当夜幕降临,小镇上的商店纷纷下了板门,旅社对面只有一间汽修店和一间夜宵店还开着门。几盏昏黄的路灯扎在路边。它们之间离得有点远,这一杆的光芒照不到另一杆身上。因此,路面上尽是一些浓浓淡淡的阴影。小镇太小,负担不起太多路灯,一眼就可以看到视线尽头的黑暗。偶尔有一辆车无声地从黑暗里爬出来,车灯的光像爪子,在往前抓挠着什么。

徐老板在这条路上来回踱步,不时朝远处张望,又不时停下来叹息一声。整整一个晚上,我在梦中似乎也听到他叹息的声音。虽然我知道,他早就在那间特价房里睡下了。

第二日是第一日的重复。依然有人过来表示对我的同情。更有些人,开始在暗地里幸灾乐祸:“叫你充好人,现在捧了个烫手山芋,看你怎么办!”

同时,这件事引起了分管领导的注意。他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详细问了情况后,骂了我一顿。

“这是公家的旅社,只是叫你代为管理一个月,你不要以为自己真成了老板了,穷大方!你掂量一下,尽管他住的房间是最便宜的,也要二十元钱一晚,他要真交不了房费,就从你工资里扣!看你那两百多块钱的工资够扣多少天?还有,带他来镇政府吃饭也是不符合规定的,我们的干部吃饭都有补贴的,不然你以为两块钱能吃上这样的肉和菜?粥饭随便造?不过,看在大家都是镇政府干部的份上,这点补贴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房费你就自己算着点。幸亏你还没老婆,不然你老婆非被你气死不可。谁嫁给你也算倒霉,都工作几年了还做这样的傻事!”

我只能点头称是。眼睛里看到的是我的皮鞋尖。这双皮鞋是我去县城买的,花了一个月工资。我总觉得,都当上干部了,虽然只是镇政府的干部,要穿皮鞋才像话。我每天都把皮鞋擦得干干净净的。尤其是得知我也可以像其他干部一样,每年要轮一个月管理旅社的时候,我更是庆幸自己买了皮鞋。在服务员面前,在那些来来往往的旅客面前,穿着一双锃亮的皮鞋走进走出地处理事情,这无形中使我感到踏实和一点点权威。

当然,我这点权威在领导面前不值一提。他是副镇长,具体分管的工作里就包括我所在的乡镇企业办和旅社等一些实业。我尊重他的决定。我说:对不起,镇长,是我太草率了,我愿意承担由此造成的一切损失!

当正职不在的时候,称呼副职要把“副”字去掉,对这一套,我已经十分熟悉。

也许是看我态度诚恳,副镇长不再冲我咆哮了。他安静了一会,说:“算了,反正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年轻人总要经受点挫折才会成长的,希望你能吸取教训。”

我就走了。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在心里默算,如果车队今天中午十二点前回不来,我这个月的工资已经被扣掉四十元了,还不算徐老板每天吃掉的五块钱伙食费,真是有点肉痛。

“海涛领导,真不好意思,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徐毕节突然从大门边闪了出来。我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有回旅社呀?

“我在等你。”他满脸内疚地说。“你不用担心,车队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如果他们不回来,我就把车上的木头都卖掉,把房费和饭钱给你。”

现在,轮到我是那个落魄的人了,轮到他来安慰我了。我有点哭笑不得。

这一日,临睡之前,徐毕节敲响了我的值班室。他特地向我汇报,他重新点数过了,他的货车上总共有五十五根木,每一根都有洗脸盆那么粗,都是笔直、上好的杉木。他说:“海涛领导,如果明天车队还不来,你就帮我打听一下镇上有谁愿意收购我的木材,我可以便宜一点卖。还了你的钱,我也要加满油,回贵州去了。老婆孩子还在寨子里等着我回去过年呢。”

他是笑着对我说这番话的。但我能看出,他的眼睛里满是沮丧。他肯定认为自己是一个被抛弃的人,最后只能灰溜溜地一个人回家疗伤。他说要把这车木材卖了,那意味着他以后没法在车队混了,谁还会要一个既掉队、又擅自处理货物的司机呢?何况,我和他都知道,这样火急火燎地做买卖,多半是亏本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对他说:“别多想了,说不定,明天一大早,车队就来了。我们好好睡一觉吧,说不定,就在我们说话的当下,车队已经在路上了呢。”

第三日又是第二日的重复。

什么也没有来。车队没有来,也没有一点消息。也许,没有消息是正常的,他们并不知道我在这里投宿。他们只有原路返回来找我的时候,才能发现那辆解放牌货车。昨晚,我特意把车牌擦了一下,蓝底白字的车牌,“贵”字特别显眼,简直比路灯还要亮。

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满怀着希望,心里有一种很好的预感。我高高兴兴地跟着海涛领导去政府食堂吃早饭,又高高兴兴地走回来。我跟每一个遇到的人都点头微笑,我想告诉他们,不要担心,车队今天肯定会回来找我的。我在路边来回走动,眺望着路的尽头。连续阴了几日的天空,有点放晴了,风也没那么刺骨了。我想这一切都是好兆头。今天路上的车多了一点,有好几辆货车都有点像我们的车。当然它们并没有排着队出现,它们挂的车牌也不是贵州的。但这也是好兆头呀。也许这只是序曲,马上,马上,我们的车队就要出现了。我们的车队浩浩荡荡地从远方开来,喘着粗气在我身边停下。车队里的那些兄弟呢,会一个接一个地从车上跳下来。尤其是队长,他肯定是第一个向我跑来的。他可能会拥抱我一下……哎呀,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也怪不好意思的。他第一句话会怎么说呢?

“徐毕节同志,你辛苦了!”不对,我们的对话没这么正规。

“老徐,你个笨蛋,怎么掉队了!”是了,这样比较像队长的说话方式。

我来回踱步,又绕着车子走了几圈。身子发热了,烟也抽了好几支。这烟还是海涛领导给我的,他说值班室里同事们留下来很多烟,不抽白不抽。

“徐老板,走,吃午饭去。”海涛领导对我说。

啊,又到午饭时间啦?我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快。

“是呀,快十二点了。没有太阳,看不出时间。”

我不说话了,扔了手里的烟屁股跟在他后面走。我的心就像泡在水里的泥垛,一点点地崩塌下去。那些美好的预感都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我觉得他们再也不会来了。他们一个都不会来了。他们肯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模糊的印象也没留下。也许他们已经回家了,还特意绕道而过,不想再遇见我这个笨蛋。

“别这样,再等等就好了,说不定,说不定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海涛领导也是个老实人,这几天,他安慰我的,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

可能吧。我随口应他。不过,我还是想把木头卖了。

我故意把声音提高。很多人端着饭碗走了过来。

“你真的要卖掉那车木头吗?”

“车队不回来了吗?”

“我们这个小镇,一下子能吃掉这车木头的老板,可能还真没有。”

“罗老板应该可以,听说他有两个家具厂,镇上一个,县里还有一个。”

“瞎说。县里那个应该是家具卖场。不过听说他的家具卖得很快是真的。”

罗老板在哪里?等会我去找他谈谈。

“急什么。”海涛领导对我说,“先吃饱饭再说。天塌不下来的。”

“你要考虑清楚,急货贱卖,卖不出好价钱,回头你还要赔木头给车队,你哪来的钱。”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总不能一直耗在这里连累你。

“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人生在世,谁能保证自己没有难处?我每个月都有工资,最多我就过个瘦年,下个月又发工资了。车队可能遇到什么事情还没有处理好,这么大个活人,他们不会丢下不管的。”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街道上了。再往前走,就是十字路口,然后往左拐直走,就可以看到我那辆货车了。它孤零零地停在冷风中,已经第三天了。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酸楚。

你带我去罗老板的家具厂看看吧,等我问问行情。说不定,卖给他比拉到广东还贵。我勉强笑着说。

“这个倒不用,罗老板那个人精明得很,风声一传出去,他肯定会来找你的。你就安心回旅社等吧。”

就回旅社了。

我倒头大睡,睡醒了看看,天色还早。坐在房间里,也没有电视看,百无聊赖,越想越愁。我长吁短叹,忍不住去敲值班室的门。

“坐吧,坐吧。”海涛给我倒了一杯茶。“我正想去找你聊聊天。一个人闷着,心情更不好。”

我喝了一口茶。烫。能聊什么呢?我有点呆呆地看着他。

“不然,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给你讲一个我的落魄故事。”

哦?你这不是好好地当着干部,旱涝保收,细水长流,咋还落魄啦。

“你就听着嘛。”海涛摆开长谈的架势。

好好,我听。我挪了挪屁股。他这个椅子可比我房间里的小圆凳好坐多了。

“有很多年了吧。那年,我从乡下搭班车到县城读书,兜里揣了两百多块钱。那钱很厚一叠,因为除了一张五十元面额的,其它都是十元、五元、两元、一元面额的,甚至还有几张五角的。那是父亲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才借来的,是我整整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你到县城读什么书?高中吗?我问。

“是的,高三。说来惭愧,我在乡镇读高中,读了三年,啥也没考上。我父亲叫我不要读了,出来谋生了。但是我不愿意,听说很多人到县城高中补习一年,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我也想试试。在我的坚持下,父亲同意了。”

你父亲真好。不过,我父亲也很好,要是我愿意读书,他说了,把裤子卖掉也送我读。不过,他那条烂裤子值什么钱呀。我不喜欢读书。我一读书就头痛。

“那天坐车的人很多,车一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抢着上车,车门口乱作一团。我仗着年轻,挤得快,还抢到了一个位置。但是车到半路我才发现,兜里空空如也,一毛钱也没有了。开始我还以为记错了放钱的位置,就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掏了一遍,把随身携带的包包里的每一件衣服也摸了一次,都不见钱的影子。我傻眼了,意识到钱被人偷了。但是当时我脸皮薄,不敢声张,只是如坐针毡地到了县城。我想着到学校就好了,那时大家都穷,拖欠学费正常得很。”

海涛领导沉浸在自己的讲述当中,神情变得恍惚,甚至带了一丝惊慌。这种神情似曾相识,我估计,那天晚上,当他从值班室出来,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也看到了同样的惊慌。

“老师给我两个月的期限。他说,段考之前把学费交上就可以了。我很高兴,两个月时间,我肯定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当然,我不忍心再向父亲伸手了,就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他是我的同学,初中毕业就去广东打工了。每年过年回家,他都会请我吃饭。他说,在广东打工比在镇政府上班好多了,每月有五六百工资,有些厂子福利好,还能拿到上千块。我决定向他求助。我给他写了信,说明了自己的困境,请求他借给我两百块钱。我很有信心,凭我们的交情,他肯定会帮我的。

“信寄出去了,那两个月当中,我度日如年,每天都抱着希望到传达室看信件、看汇款单。但是,每天都以失望告终。以至于看到后来,传达室的大爷一见到我就飞快地说:“今天也没有你的,明天再来吧。”

“我焦虑得睡不着觉,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在幻想中哀求我的朋友,千万要帮帮我。但是我的祈求没有任何作用,没有汇款单,连回信也没有。他好像消失了一样,尽管从乡下出来之前,我还收到过他从那个电子厂写来的信。我甚至怀疑并没有这么一个同学,也没有那些一起喝酒、一起唱歌的夜晚。我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在漫长的等待中,我渐渐也借不到饭票了。那些同学一看到我走近,就赶在我开口说话之前走开。他们家里也穷,也没有多余的饭票借给我。很明显,我已经山穷水尽了。”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他低着头,不停地用右手拇指抠着左手拇指的指甲,好像那指甲上有什么污垢一样。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已经有点凉了。从窗口看出去,天色又暗下来了。

“后来,汇款来了吗?”我轻声问。

“没来。”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好像是突然振作起来了。“也许是因为他换了厂子,也许是因为他不相信我有能力还钱吧。反正,一直没有回信。我也因此离开了学校——老师并没有赶我,是我自己难以为继了。父亲说得对,我应该出来谋生了,那年我都十八岁了,不能再靠向别人乞求过生活。”

“啊。”这结局虽然不出意料,但我还是感到悲伤。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已经冷掉的茶水。

“后来,我就进了镇政府当工人,前年刚刚转干。我常常回想起那件事。我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当时,他给我汇款了,我现在可能已经大学毕业了,可能直接分配到县政府工作,或者在哪个大城市里生活了。但是没有如果。那封信永远等不来了,那件事结束在永远没有结果的等待之中。有时,我甚至幻想,如果我能穿越回去找到那个每天站在传达室门口张望的我就好了,如果有人能帮帮他就好了,我真希望那件事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你要知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帮助你的原因。我相信你的队长会回来的,你也会信守承诺。我们共同面临的这件事会有一个好结果,就相当于我那件事情得到了一种弥补。”

“嗯。”我仰起头,喝下最后一口残茶,嗓子眼突然又哑了一下,茶水好像全倒进我的眼睛里去了。

他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说:“走,吃饭去!再晚,食堂就要关门了!”

“你这车木头不错。”罗老板操着生硬的普通话对徐毕节说,“我已经看过了。虽然我只是掀开篷布看到一点点,但我已经知道,你这车杉木确实很好,适合我的家具厂。你打算怎么卖它们?”

罗老板将“家具厂”说成了“渣具厂”,我们这儿的人说普通话都这样,包括我也是。好在徐毕节听得懂。他看看我,有点不知所措。

这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当我们吃了晚饭重新回到旅社门口时,徐毕节说他不想回房间,他想和他的货车呆在一起。我知道他还在盘算卖木的事情。第三日眼看就要过去了,有句谚语叫“事不过三”,他内心的石头已经沉重得不可承受。何况,年关近了,他总不能抛开家里的妻儿老小,日日在这里枯等。也许世界上的事就没有多少件是完美的,我不能因为内心的执念而要求他一定要按照我的想法行事。

我说,那你呆一会就回去,天太冷了。

“好的。”徐毕节说着走向车头,拉开车门。突然从车后转出了一个人。徐毕节吓了一跳,问:“你是谁?你在我车后面干什么?”

听到声音,我跑了过去。原来是罗老板。他正急不可待地问木头的事情。

你打算怎么买?我反问罗老板。

罗老板眼神躲闪,回避着我的视线。很明显,他并不希望我出现在此地。他是个精明的商人,来之前肯定盘算过了,要好好赚一笔。

就是说,你想要多少根木头?还是整车都买了?我继续问他。

“对呀,你打算要多少?”徐毕节也跟着问。

“我可能买不起一整车,除非你的价格十分符合我的心意。”罗老板镇定下来,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你反正是要卖掉木头来付住宿费和伙食费嘛,还要加油,还要预备回家路上的开销。我就当做做好事,只买几根,够你这些开支就可以了。你看要多少钱一根?”

“只买几根的话,我要想想。”徐毕节抓抓头皮,有些迟疑。

此前,他跟我说过,其实他并不知道这些木头值多少钱一根。他就是一个心思简单的人,出车只认挣运费,根本不关心货主要运的是什么,贵重不贵重。

罗老板一边观察徐毕节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开了一个价钱。我也不了解木头的行情,但又下意识觉得,这价钱可能偏低了。不过,毕竟我和罗老板才是这个镇上的人,我也不好为了一个“捞佬”和他结下仇怨。

“不行。”徐毕节十分干脆地拒绝了。“这个价格太低了,我不同意。”

我和罗老板都吃了一惊。看他的反应,倒像是个生意老手。他嘿嘿笑了:“你们不要这么奇怪地看着我。我们队长说过,做生意嘛,肯定要讨价还价的。说实在,我还没下定决心要卖这些木头,所以你不要以为我就急着卖了。”

罗老板也笑了,是那种看起来无所谓的笑。这种笑,他估计要经常挂在脸上,让人摸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不要紧的,你想好了再卖。对了你的车上到底有多少根木头?”

“五十五根。昨天我数过了的。不过,你反正不打算全部买下来,你问这个干嘛?”

“木头确实是不错。”罗老板说,“我也正需要一批好木头。”

他好像有点沉不住气了,我想。

“你如果卖的话,似乎还是整车卖了更划算。不然,你拉出来的货又拉回去,说起来都不好听。你说是吧?”

“还不到那一步。说不定,”徐毕节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队长正在往这儿来的路上呢。队长来做主就好了,卖不卖,由他说了算。”

“这可难说,他要是想来早就来了。”罗老板走近货车车厢,踮起脚,掀起一角篷布,朝里面张望着。我看到,路灯的光打在他肥胖的脸上,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你这些木头好是好,”他皱起眉头说,“就是还是偏小了一点。我听说贵州山区有些木头像水缸那么粗,对不对?”

“我不知道。”

徐毕节摞下一句话,爬进了驾驶室,拧亮灯,在里面东翻西找起来。夜深了,风越来越大,我很想回值班室去,但是这时候走开好像又不妥。我走过去敲敲驾驶室的门,徐毕节从车窗探出头来。我问他,你在找什么?

他说:“我在找烟。我看你那里没什么烟了,不能都抽你的。”

嗐,我又不抽烟,那些烟也不是我的,不抽白不抽。你赶紧下来吧,天冷,赶紧回去睡觉。反正你也不打算卖这些木头。

他冲我眨了眨眼。我知道他还在犹豫。那种犹豫就像有两个小人在心里打架,一个说:卖了吧,管它能卖多少钱呢,卖了好回家过年。一个说:不要急,说不定车队正朝这边来呢,到时把一车木头完整地交出去,队长肯定高兴坏了。这两个小人一个叫希望,一个叫失望。多年前,在我的心里,终究是失望赢了。

他说:“要不我今晚就睡车上吧,你帮我登记一下,今晚不能算我的房费。”

我说,你疯了。这驾驶室四面漏风,住一晚,非冻出病来不可。你别糊涂了,赶紧下来。

“那我再躺一会。几日不闻这柴油味了,怎么突然觉得怪香的?几日不开这大家伙了,手还有点痒痒的。”他的身子矮下去,头颅消失在门后。

罗老板还围着货车转圈子,一边转一边抽动着鼻子,像一条饥饿的狗闻到了骨头的香气。我对他说:“算了吧,人家还没打算卖呢,先回去吧。”

“不急。”他冲我摆了摆手,“我就当散步了。”

敢情这两个人是在打拖延战呀。我有点哭笑不得。

我们三个人都不说话了。我看着空荡荡的公路,依然只有对面的汽车修理店和夜宵店亮着灯,路面上依然只有或浓或淡的暗影,偶尔有一辆车沙沙地滑过。

六辆货车的车队会是什么样的?它们应该像巨兽,一头接着一头地从黑夜里冒出来,一边爬坡一边粗重地喘气。六辆,不,现在它们是五辆。五辆货车一起驶来的话,我的旅社都要颤抖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脚下的大地在震动。公路的尽头,黑暗之中,两盏明亮的车灯探出来,一辆大货车轰隆隆地驶来。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在它的身后,紧跟着第二辆车出现了!第三辆,第四辆,第五辆……它们一辆接一辆地出现在坡顶,然后,呼啸着顺长坡而下。我来不及多想,往路中间跑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我冲着那些货车摆动着双手,大喊:

是不是贵州的车队?是不是贵州的车队?

领头的货车冲我闪了闪灯,摁响了喇叭。这是在警告我注意安全。我又往后退了两步,那些货车开始打转向灯,减速,一辆接一辆地刹车,发出短促的放屁声,然后停了下来。五辆,不,现在是六辆一模一样的货车摆在我的旅馆门口了。一个人疾风一样从我身边掠过,声音嘶哑地喊:“队长,队长,我在这里呢!”

当我看清楚这个人就是徐毕节时,他已经和一个男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那个男人是从第一辆货车上下来的,徐毕节叫他“队长”。

我站在原地,看着其他货车上陆陆续续跳下来的男人,又回头看看目瞪口呆的罗老板。我傻乎乎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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