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译《原富》中政经类术语使用之得失

2022-12-21 23:38张宜民
长春大学学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严复意译音译

张宜民

(安徽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合肥 230036;安徽大学 历史学院,合肥 230039)

亚当·斯密《国富论》中有大量的泛政治经济类专词。由于晚清西学词汇匮乏,严复翻译《国富论》时,并无多少现成的译词可供使用,只能尝试自创。前人关于严译《原富》译词的研究还有待深入。严译《原富》译词数量有多少?异化与归化方法比重几何?严译《原富》译词使用有哪些得失?给予我们何种启示?诸如此类的问题需要我们去研究。

依托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严译《原富》[1](上下册),全面检索其中斯密亚丹传、译事例言、发凡、正文、严复按语及脚注,得到1200余条泛政经类译词,“音译词”类约占55%,“意译词与传统词”约占38%,“音译意译拼合词”及“音译+补充解释”词约占7%。经过进一步筛选,发现比较严格意义上的国民经济循环(生产、分配、消费、积累)内的经济类名词有480余条(意译词占77%,音译词占19%,音译意译拼接词占4%)。

一、严译《原富》术语中音译词的构成及得失

晚清时,大量的西学概念、西方事物在中文中没有对应的词汇,音译法是首选策略。“严复是近代第一个大量采用音译形式介绍外来概念的翻译家。”[2]238严译《原富》的政经类译词以音译词类占优势。严复对人名、度量衡单位等各类名称几乎都使用音译法处理。

(一)纯音译词

严复对音译法的使用,主要是纯音译词。如用“镑”[1]20译pound sterling(英国金本位货币单位),用“几尼”[1]31译Guineas(最初非洲Guinea之金制造而得名),用“马克”[1]443译mark(欧洲古时之重量单位),等等。此种纯音译词在音译词中占大多数。

(二)音译词使用之不足

严译《原富》译词音译失误主要包括不适当地增音、改变读音,过度使用音译法等。

(1)增加音素。即增加原词没有的读音。如用“贳勒”[1]785译ale(注:麦芽酒)。ale读音[eɪl](音近“埃尔”),而“贳勒”读shì lè。sh音明显是增加的。

(2)改变读音。即更改原词的读音。严译《原富》音译词中,比较明显改变单词原本读音的情况较多。如将denarii(注:名词denarius [dɪ'nerɪs]的复数,音“第纳尔”,便士,古罗马货币)译为“特那理”[1]556;denarii读音[dɪˈnerɪˌaɪ],而音译词“特那理”与原词读音差别明显。

(3)过度使用音译法。严译《原富》中有很多词语本可以使用意译法翻译,却常常被用音译法处理。如将capitation(丁税)译为“葛必达”[1]750,将gunny cloth(粗麻布)译为“公尼”[1]111,将jute(黄麻)译为“优底”[1]111,等等。此类词语在汉语中并非没有对应词或相近表达,本可以意译或用已有汉语词套用。严氏用音译法处理,未能直观表达词意或性质,不利于理解,并不妥当。

二、严译《原富》术语中意译词的构成及得失

除了大量使用音译词外,严复也很注重意译法。就《原富》而言,在核心词领域(国民经济循环内),还是以意译词占优势。意译法的使用包括套用汉语已有词语和自创意译词两大类。

(一)套用传统用词来构成译词

1.套用词义一致或相似的汉语词

英语与汉语有一些词语的意思是比较一致的。严译《原富》术语中,有些译词与英语原文的意思比较一致。如“头会”[1]325(按人数征税)与poll-taxes(人头税),“关榷”[1]734与custom duty(关税),“折色之租”[1]27(注:折色,即租税折算金钱)与money rent(货币地租),“泉(币)”[1]27(注:货币的旧称)与money(货币),“泉局”[1]194(注:宝泉局,明清时管理铸造钱币的官署)与mint(铸币厂),“通功易事”[1]229(分工合作)与division of labour(分工),“懋迁之易中”[1]235(懋迁即交易,易中即中介物)与medium of exchange(交易之媒介),“长僦”[1]339(注:“僦”即租赁)与long lease(即期限很长的租地权),“辜榷”[1]383与monopoly(独占),等等。

严译《原富》中有一些译词与英文单词在某些方面相似,也可勉强对应。如“太府”[1]581(皇室钱谷的保管出纳)与exchequer(旧时英国王室管理岁入的部门),“司农钞”[1]358(注:司农,职官名,主管钱粮)与exchequer notes(国库券),等等。

2.加工汉语词已有词义

有时,严复选取原有汉字某一方面的意思,将其与英语词语对应。如用“庸钱”[1]70、“力庸”[1]87(注:“庸”有一种含义是“酬劳”)译wages(工资),用“力役”[1]87(注:“力役”有一种含义是“劳动”)译labour(劳动),用“力役庸钱”[1]28(注:“庸钱”即“工钱”)译 money price of labour(劳动力货币价格),等等。严复摘取了部分词义,加以利用或改造,创造新意或新词。

3.运用佛源词汇

《原富》中有一些译词是明显的佛源词语。晚清有短暂的佛教热潮,严复本人也信佛,佛源词语也被他加以利用。如用“无遮通商”[1]119译free trade(自由贸易),“无遮”为佛教语,谓包容广大,没有遮隔;用“颇黎”[1]140译glass(玻璃),玻璃,又作“颇梨”“颇黎”等,为梵语sphātikā音译之省音讹变[3]。由于很多佛源词语早已融入汉语词汇中,严译《原富》中到底使用了多少佛源词语,难以统计。

4.套用汉语已有词语之不足

严译《原富》术语中有一些套用汉语成词失当的情况。如将bankrupt(破产)译为“倒帐”[1]256,而“倒账”是指“欠账不还”或“收不回来的账”;将drawing and redrawing(循环划汇/贷款,接连开具无真实贸易基础的汇票,向银行贴现,借新债偿旧债)译为“买空卖空”[1]256(一种商业投机行为,买卖双方不必交钱交货,利用市价涨落之间的差价转手获利);等等。

(二)意译词

套用已有汉语词语不便之处,严氏则用意译法自主造词。

1.较为恰当的意译词

严译《原富》中不少意译词与对应英语单词的词义是匹配的。如用“屯栈”[1]404译warehouse(仓库/货栈),用“平价”[1]411译average price or natural price(平均价格/自然价格),用“合股”[1]597译joint-stock companies(合股公司/股份公司),用“摊税”[1]324译stallage(摆摊税;摊租),用“落地税”[1]324译lastage(市场税),用“总租”[1]238译gross rent(毛租金/总租金),用“总殖”[1]239译gross revenue(毛收入/总收入),用“总赢”[1]91译gross profit(毛利润/总收益),等等。

2.自造词失当

严复也有不少自造词的意思与英语词语原义不匹配或不够匹配,或者自造词本身表意模糊、费解。以严复用“国财”[1]62译national wealth为例。英语中national wealth一词主要是指“国民财富”,而汉语“国财”一词主要指“国家财富”。严复将national wealth译为“国财”不妥。

其他自造词失当的例子还有很多,如用“生利之功”[1]273译productive lahour(生产性劳动),用“不指之债”[1]759译unfunded debt(非抵押债务),用“业联”[1]54译exclusive privileges of corporation(设立公司之特权),用“交易单”[1]255译bill of exchange(汇票),用“齐民”[1]316译freeholder(永久业权),用“过富”[1]95译overproduction(生产过剩),用“沈债帑项”[1]765译sinking fund(减债基金),用“环幂”[1]143译extensive circle(耕种所及之地),用“冠甽”[1]581译demesne of the crown(即皇室所有之土地),用“借券”[1]255或“诺券”[1]268译promissory note(期票、本票),用“方便毗勒”[1]257译circulating bill of exchange(注:循环划汇/贷款),等等。

3.意译词用字古奥生僻

严复为人诟病的方面之一就是用词古奥或词意生僻,往往带来不必要的阅读与理解麻烦。如用“錾剪摩鋊”[1]183、“镌镵取鋊”[1]34(注:剥蚀金银币中的金银)译clipping and wearing(剪切磨损),用“膎膳”[1]200(注:膎即干肉、肉食、熟食)译butcher’s meat(屠者所售之各种肉),用“罽”[1]9(用毛制成的类似毡子之物)译woolen coat(羊毛外套),用“毳”[1]207(寒毛、细毛)译fleece(羊剪毛),用“辟灌之碪捶”[1]232译forge(锻造),等等。

4.意译词来源不明

严复意译词中也有来源不明的词。如严复用“苏荏”[1]737来翻译spice(香料)。然而,经多方检索,并未找到“苏荏”一词,不知“苏荏”为何物。

三、严译《原富》术语中音译意译拼接词的构成及得失

有时,严复对一些专名作音译意译拼接处理。

(一)“专名音译+通名意译”拼接处理

此种拼接译词分为“音译+意译”“意译+音译”两种小类型。

(1)“音译+意译”格式。如将Troyes pound(衡量名)译为“杜雷磅”[1]20,“杜雷”为Troyes之音译,“磅”为pound之意译。类似的例子还有:“斯旦税”[1]585与stamp duty(印花税),“磅钱”[1]735与poundage duty(对出入口货物按每磅征税),“英伦版克钞”[1]358与bank bills in England(英格兰银行之纸币),擘提生术”[1]164与Pattinson Process(注:帕廷森粗铅结晶除银法),等等。

(2)“意译+音译”格式。如用“私家泰理”[1]716译personal taille(注:taille,法国封建时代君主及领主征收的租税),其中,“私家”为personal之意译,“泰理”为taille之音译。此类译词的例子还有用“积累版克”[1]249译savings bank(储蓄银行),等等。

(二)“专名音译+附着说明”处理

有时,专名原词音译后,如果不附着说明词,则可能表意过简,造成理解障碍,于是不得不采用“专名音译+附着说明”的方式来处理。如将péages(通行税)译为“擘支税”[1]676/“卑亚税”[1]741,其中,“擘支”“卑亚”为音译,“税”字为附着说明词。此类译词的例子还有将poundage(按货物每磅重量征收的税金或手续费)译为“磅税”[1]432,等等。

(三)音译意译拼接词之不足

严译《原富》音译意译拼接词处理中存在丢词等问题。如:将East India Company(东印度公司)译为“大东公司”[1]115,丢失了India;将Hudson’s Bay Company(哈德逊湾公司)译为“合逊公司”[1]604,丢失了Bay(湾);等等。

四、严译《原富》政经类译词失误的原因

严译《原富》译词的产生与使用,有得有失,情况复杂。严译《原富》中政治经济类译词的处理有不少问题。这些问题的发生,或者是因为原著内容体量大,译者前后照顾不周,或者是因为译者本身标准变动的结果,并非是译者根据语境灵活变化的结果。其失误的原因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晚清时期术语缺乏规范

清朝长期闭关锁国,导致晚清时期能表达西学概念的汉语词汇匮乏。当时,双语字典少有且粗糙,“直至1908年《英华大辞典》问世,英汉词典紧缺的情况才得到缓解”[4]。西学涌入,汉语传统词汇缺乏对应手段,容受能力有限,乏词的局面造成一定时期内语词使用混乱。

晚清政府直到灭亡前才着手术语的规范工作。“科学名词译名混乱,是晚清时期影响科学传播的一个严重问题。在救亡与启蒙的推力下……西方科学知识涌入中国……各类译词也被大量创造。存在多种不同译名所导致的汉语词汇中新名词的混乱不一,在1900年前后十年间达到激烈的阶段。”[5]直到1909年,清朝学部才设立“审定名词馆”,负责各学科名词的规范化工作。当其时,严复被聘为总纂,曾经手批并编《植物名词中英对照表》[6]391-638。晚清政府的术语规范工作显然来得太迟了。

(二)独力创词造成译词的不够规范

晚清时期,传教士以及少量中国人不成系统的译词,参考作用不大,严复只能自主创造。“严复是第一个没有西方人帮助就能翻译英文的译者”[7]163。缺乏必要的词典,严复在一段时间内只能独力创词。

亚当·斯密《国富论》内容庞杂,专业性强,大量的词汇需要处理,这本身就是棘手的难题。缺乏必要的工具书和前人的积累,严复独力创词,其难度巨大,译词出现一些问题不可避免。

严复个人的术语规范工作欠缺。商务印书馆的张元济曾咨询严复专门字典的翻译工作。在一封致张元济的回信中,严复答复:“此事甚难,事烦而益寡。盖字典义取赅备,故其中多冷字,译之何益?鄙见不如随译随定,定后为列一表,以后通用,以期一律。”[8]528严复认为,翻译专门字典工作繁琐而收益小,译之无大用;严复的建议是,按照译者的方便,在翻译过程中取舍译词,译后列成清单,供日后翻译借鉴。在另一封致张元济的回信中,严复道:“又全书翻音不译义之字,须依来教,作一备检,方便来学。”[8]537出版《原富》时,应张元济等人的要求,严复才编制了音译词表。以严氏译词很少被后人流传的事实来看,严氏所建议的译词“随译随定—列表公布—通用”的方法,实践效果差。严复对译词“随译随定”的工作方法,显然是不够规范的。此种不规范,造成严译《原富》在前后译文中对同一事物却有不同译词。如:同一个bye-law(地方规章),时译“拜劳”[1]598,时译“约规”[1]124;同一个Corn Law(英国限制农产品输入之法律),时译“田约”[1]122,时译“稼律”[1]122,时译“谷法”[1]374;同一个carrying trade(海外贸易),时译“国中与境外贸易”[1]302,时译“捎业”[1]304;等等。从这些例子来看,同一个术语,可能有不同的音译变体,可能有音译拼接意译变体,可能有不同的意译变体,处理方法杂乱。

尽管严氏译词存在杂乱现象,我们也要客观看待。“……尤其是严复,他的音译词虽然大部分未能通行,但终究是自佛经译名以来最大的一次冲击和试验,有着其历史的功绩。”[2]245

(三)特定传播行为造成的译词问题

跨文化传播本身就是复杂的言语行为,尤其要考虑传播对象与文体风格的选择。严氏在给梁启超的一封书信中提及阅读对象的选择时说:“且不佞之所从事者,学理邃赜之书也,非以饷学僮而望其受益也,吾译正以待多读中国古书之人。”[8]516-517晚清时,士人阶层的工作语言依然是文言文。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中提出“译事三难:信、达、雅”,并强调“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9]。严复以“多读中国古书之人”为阅读对象,译述时使用“雅驯”的文体,且其译词选字常有古奥生僻之处。

(四)日源借词的影响

借词(尤其是日源借词)的冲击使得严氏译词的局面变得更加复杂。严复刻意创新译词,尽量不使用日语来源的译词。以bank一词为例,严复将其译为“版克”[1]393、“钞商”[1]243,尽管早在1880年代就已广为流行日源汉字借词“银行”[7]260。甲午战争后,学习东学、翻译东学、留学日本成为浪潮,大量的日源借词或来自日语的回归汉字借词深深影响了汉语词汇格局。

五、结语

严译《原富》译词是晚清知识精英大规模引入西学词汇的一个壮举。严译《原富》译词的基本规律是:译词总体上以音译为主,但比较严格意义上的政治经济类译词则以意译为主。跨文化传播中,严复注意会通中英、融汇古今,这对于当下及未来的术语建设依然有指导意义。由于异质文化、思想、语言的接触与碰撞,严氏译词也存在诸多问题,其本质是规范性不足。严译《原富》术语使用给予我们的启示是:跨文化传播中,既要敢于创新词汇,尤其要敢于使用音译词,又要注意有所取舍,不可过度使用音译词;既要合理地继承传统用词,又要注意避免生搬硬套、避免泥古,否则会妨碍术语的传播效果与接受度;术语的规范化工作尤其要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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