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到天亮

2022-12-26 14:14李小坪
四川文学 2022年9期

□ 文/李小坪

林木高茂,曲径通幽。临近傍晚,小区行人寥寥,几栋旧楼,各自为“政”,灰头土脸地杵在那里。几只流浪的猫咪,熟练地在小区内穿梭。有一只麻溜地蹿上了树,并朝章天棋挑衅地叫唤几声,算打了招呼。还有一只更厉害,以靠近墙角一丛矮壮的剑麻为跳板,蹲伏,弹跳,一跃而起,在离墙角水管尚有几厘米的距离,两只前爪便直直伸了出去,紧紧攀附住了管体,迅捷地上了三楼一户人家的阳台。动作一气呵成,绝非朝夕之功。看样子,它们已经是这里的“老房客”了。在小区里,它们应该是受到了善待的,体内的从容与自信,已接近于嚣张,真正的流浪猫是不具备的。受过伤害与冷落的动物,感受到威胁,身体会本能地弯成一张弓,保持着遁走的姿势,朝人类释放天然的敌意与抵抗。

章天棋半隐半现于它们身边,可小猫们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也许,它们把他当成了同类,一个会发出声音具备表情的直立行走的小宠物。在它们眼里,眼前的人和自己,只是黑猩猩与长臂猿的区别。

章天琪笑了。他为自己的判断感到得意。内心尚存天真,总是值得欣慰的。他想起以前的同事,内心柔软,路边捡到一只冻僵的小奶狗,带回宿舍养了起来。怕狗寂寞,还给它养了两只小仓鼠。同事说,他上班后,小狗就可以和自己的宠物玩耍了。那时候,他们尚不知人世辛酸,以为想要的物质都在来临的路上,精神上的供求也永远能自给自足。

感觉到脸上的肌肉在抖动时,他立马强迫自己按了笑容的暂停键。甚至,他本能地感到了羞耻。

他之所以选择来到这个小区,是靠判断。

这么陈旧的小区,在夷水市,并不多见。尽管夷水市不大,摊开地图,兴许找不到它的确切位置。小也有小的好处,只不过节奏慢了几拍而已。眼见着这些年,高楼拔地而起,有了咖啡厅,梦想诗与远方的年轻人有了减压的去处。国际影院、CBD、步行街,都努力从这座城市里繁衍出一片森林来。走在大街上,偶尔还会撞上异域肤色的面孔……如果少喝点心灵鸡汤,选择随遇而安的人生,夷水倒真是不错的选择。

年轻人都争先恐后地住进了高楼,哪怕需举几代人之财力才能如愿以偿。剩下的几个老小区,便古董似的杵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城市的变化。当然,住在老旧小区里的人,除了拥有胎记一样的贫穷之外,便是活得超脱了。守着旧房子过老日子,与世无争,岁月静好,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也有人说,他们是在等候迟到的胜利,那就是下一拨开发高潮的来临,就像皇上翻牌一样,说不定哪天被临幸了呢?

更主要的是,这个小区,没有那么多的监控探头,并不是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是雪亮雪亮的。

所谓监控,和锁一样,是用来监控君子的,哪能锁住小人呢?多年前,章天琪尚且清高而理想满怀,鼻孔朝天地喷出这么一句,用以显示自己的聪明。

没想到啊,今天,自取其辱了。原来,君子也有成为小人的一天。看来,自己是伪君子、真小人。

事实上,章天琪并不是第一次光临这里。他已经打探到,它叫向阳小区。以前,属于东方红锅炉厂,红透夷水市的半边天。后来,厂垮人散,但东方红锅炉厂的鼎鼎大名,还是没被时光冲刷掉。

上一次到向阳小区,章天琪运气挺好。

撬门进去后,他有过短暂的恐惧,确认没人后,他才放开胆子打量屋子。借着昏黄的光线,他看清墙上的一张合影,老太太眼睛笑成弯弯的一道缝,满脸仁慈。老爷子虎虎生威,年轻时一定是个大帅哥。一对新人笑意吟吟立于两位老人身后。看眉眼,父子俩简直复制粘贴一样。

当时,章天琪已经饿了两天,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了。打开冰箱,里面竟然满满当当。三盒饺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可他等不及让它们下锅了。他只觉得胃里很空很饿,像要失火一样,随时等待火星引爆,就可以把他的胃焚化。还好,玻璃茶几上摆有零食,小麻花、糖皮花生、核桃、桃酥……都极用心地分装在小盒子里。他感觉扔多少东西到胃里,都填不满它,那是个黑咕隆咚的深渊,扔一个东西进去,只能听到空荡荡的回声。他不顾一切地抓起零食吃起来,因为太饿,他的吃相接近残忍与野蛮,显得穷凶极恶。好在面前没有镜子,不然他一定会被自己吓坏。茶几上的零食在他眼前迅疾地一样一样消失,他的胃才开始接近正常状态,犹如走出盲区的手机,终于接收到一格信号。

刚才吃得凶蛮,掉了许多残渣在桌面上,他舍不得浪费,小心聚拢,全部送进嘴里。胃里有了安全感,后面的吃相才稍微有了体面。他自己是能感觉得到的。

吃得太饱,大脑就会缺氧,想睡一觉,这是人的本能反应。更何况,章天琪是被饥饿围剿了几天的人。几乎没有多余的反抗,章天琪侧身陷入沙发,如一只觅食太久终于吃饱肚子的小狗一样,进入了睡眠。只是在警醒与睡眠之间,他睡得比较挣扎,甚至听到了自己的鼾声。过去,他在极度疲惫,比如连续应酬、熬夜加班之后,睡觉总会发出惊天动地的鼾声。

迷糊中,他似乎听见有人轻轻敲了几下门。但神智已飘浮在现实与虚幻之中,他想起身看看,却身不由己。于是他忍着,不发出声音。可细若游丝的清醒所衍生的恐惧,却像苔藓一样,借着幽暗的滋养,变得像蝙蝠一样横冲直撞起来。他像溺水的人,紧紧揪着身边的水草,等待着某些东西的直接降临。但还好,那种类似于敲门的声音在没有得到回应之后,消失在了屋外。

于是,他彻底地放弃了那根水草,一头昏睡过去,任由肉体投身深渊般的梦魇中。

不知睡了多久。当他醒来后,睁开双眼,用力分辨了周遭的事物结构,他才确认,自己居然在别人屋里睡了一觉。天早黑透了。揉了揉眼睛,意识逐渐归位。房子里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也就是说,房主人到此时,依然没有回来。

楼上不时响起脚步声,证明人们都慢慢归巢了。小区的住户本就不多,沉寂的环境下,涌进几股杂音,显得人声鼎沸。再加上房子老旧,隔音效果不太好,声音大一点,话语便会穿墙而来,如同直播。他听到楼上两口子在吵架。女的抱怨男人不争气,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跟着吃苦受穷一辈子。眼下,连下苦力的活儿都给丢了,还能指望个啥……说着说着,女人开始哭起来了。接着是摔杯子摔碗的声音。窗外的香樟已高过楼顶,如厚重的铠甲。黑沉沉的夜里,锅碗瓢盆人间悲欢的声音被包裹其中,静寂中被成倍地放大。甚至,他听到了男主人浓重的叹息声。这份叹息,已接近于老男人发自骨头的哭腔,他甚至想象到,楼上的男人此时若是放屁,都应该带着满腹委屈。

应该是要拔脚离开的。毕竟,他只是想来寻一碗饭吃。在这半天的时间里,他除了吃光茶几上的零食,睡了一觉之外,并没有翻动房子里的任何抽屉。即使寻不到现金,总能寻着个值钱的物件,一副耳环,一个玉佩,去换取仨瓜两枣,至少能换上几包方便面吧。

章天琪认为,这座城市里,已没有人会比他身家更单薄了。可他真的没有动起偷钱财的念头。

居然只是为了口吃的,这算什么小偷?

也就一闪念间,一个念头突然如真小偷一样地闯入心头:他想住一晚。

对,就住一晚。

已经是深秋,天冷起来了,刚才那一觉,章天琪睡得格外安稳,稳过在自己出租屋的感觉。

人是奇怪的动物,只要你真想干一件事情,身体就听意念的指挥了。心一横,章天琪真就决定不走了。但他没敢开灯,那太猖狂。再说,黑暗中,万一有突发情况,暗处的人,总还是容易隐藏些。

起身,借着楼外昏沉的路灯,扶了扶眼镜,他摸到了厨房,随手拧亮燃气灶,蓝色的火苗腾地旺起来了。冰箱里有饺子,端过来,烧水,起开,丢锅里,一会儿,饺子就在沸水里翻腾起来。窝在沙发里,他吃得欢畅不已。

原来,出来真的就是为了口吃的。这盘饺子明目张胆地在让他证明给自己看,自己是个干净的小偷。

长嘴是为了吃,活着也是。

半夜,他扯过沙发上的窗帘,胡乱裹住了身子。上面有洗衣液的香味,一定是主人出门之前拆下来洗干净,还没来得及挂上。他很快又睡着了。只是,到了半夜,他醒了一次。半夜是最安全的,老两口不会在这个时候回家,除非是从另一个半球回来,要倒个时差。但这个可能性极小。

在再次确认自己是安全的后,他便懒得猜了。但愿上天保佑自己能多住几天,至少挺过眼下无米下锅的日子也好。念头一旦滋生,就会卧底在脑子里,形成潜意识里的正确答案。

就这样,他白天睡,尽量不闹出声响。晚上弄吃的,尽量不弄出光亮。他还将那些食物分摊成几份,一定要有余粮,这是生活的现场带给他的教育。吃完饭他会将碗筷洗干净,轻轻放回原地。手机没电了,又寻着个配套的充电器。只是睡觉的时候,他从不脱鞋子。

因为想要准备好随时逃离,他也没敢到处乱翻。毕竟,他是有底线的。

哪想到,就在他住到第五天的时候,正中午,他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突然听到门锁一阵响。

他立马翻过厨房的阳台,迅速地逃出了小区。那是他计划好的路线。几只正在打盹儿的流浪猫吓得不轻,朝他发出愤怒的警告声。

锅里,还有未来得及起锅的一碗饺子。

鬼使神差,章天琪又来到了向阳小区。

自从失业之后,章天琪的生活便进入混乱模式。很快,有限的积蓄全部花光。起初,他以为运气不会一直不好,上天总会让老实人有口饭吃。他不停地去应聘,并没有高不成低不就的心思,只想安稳下来。但那些企业像中了邪一样,多米诺骨牌般顺风倒下,他一次一次地被工作抛弃。有同事调侃他,真是个人物,走到哪里,哪家企业就垮掉。

玩笑归玩笑,不会有人理解章天琪内心的苦。那些开玩笑的人无所谓,根底在夷水市,有家底,有积蓄,即使失业,也多少能够挺过一些日子。但章天琪不行,他大学毕业才几年时间。原本可以在深圳待下去的,工资也不低,干满几年,兴许就可以在深圳扎下根来。但爱情太入心入肺了,耐不住女友的眼泪与分手的威胁,他下了赌注。随女友来到她的老家夷水市,两人约好,双双参加公考,再攒钱,买房,结婚,生两个孩子,一人随一个姓。

现实很快扇了章天琪第一个耳光。读书时总会挂科的女友,却在第一年就成功进了财税系统,虽暂时要在镇上待够五年才能回城,但春山可望。

章天琪像是被鬼摸了头,连续三年,总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上岸。起先,女友还鼓励他,别气馁,一定会成功的。渐渐地,这份鼓励与安慰中,掺进了不耐烦,甚至是嫌弃。女友在一次和他的聊天中,发送了一个和平时风格完全不搭的羞羞的表情时,章天琪内心有了某种判断。后来,女友在洗澡时,将手机放在他面前,他无意中瞥见手机界面蹦出的一条“亲爱的,刚分开就想你了”的微信时,章天琪知道该放手了。

心痛如针扎,他觉得女友是故意让他看到信息。相爱几年,婚姻不成仁义在,女友知晓他的脾性,决不会对她纠缠。他有自知之明,除了一颗咚咚跳的爱她的心,什么都给不了,爱无法当饭吃。

他体面地提了分手,女友默契地答应了。在君子般地拥抱告别时,他听到女友内心如释重负的声音。章天琪起先是有恨意的,但想想女孩子宝贵的青春也就这么几年,他还是在咬牙切齿恨了她三天之后,悄悄地将卡上有限的余额,全部打到了女友卡上,他不想欠任何人的,然后拉黑了她全部的联系方式。

他像丢了魂的狗一样,在夷水市囫囵生活着。不久,他的工作丢了。而在年前的年终大会上,董事长还在信誓旦旦,要将100家分店开遍长江经济带城市。哪晓得,转身他就失业了呢。

自尊不允许他朝亲人倾诉困境,所以他强撑着。更何况,身后没有人供他依靠。

既不想回家,又找不到稳定的工作,于是,在花光最后的积蓄,他跑到郊区的陈家嘴村,那是一片拆迁区域,拆迁户想在旧房子上再捞一把。他跟人说好话,打了几天短工,帮忙收拾破铜烂铁。干活时,手被铁丝扎了深深的一道口子。主人吓得不轻,说一看他就不是干粗活的料儿,给了两百块钱,将他打发走了。本来拆迁时就因补偿没有达到预期,心里不爽,若遇到个干活碰瓷的那岂不是吃大亏。

章天琪去私人诊所将伤口处理了一下,两百块钱所剩无几,又熬了几天,实在没办法了,他走上了翻墙入室这条路。

而在之前,他对自己进行了强制性的心理规训。放下脸面,去寻一口吃的。在他心里,这比乞讨稍微体面,起码不用完全撕下书生的面子。也远比狼狈回乡体面得多。

背井离乡,不就是为了乾坤入袖、锦衣夜行吗?如今这样子,肯定不能还乡。

……

自从上次逃走后,他躲在出租屋里,用花呗买了几包方便面,勉强凑合着活过几天。在一个傍晚,从睡梦中醒来后,他哭了。准确地说,是被梦里的饺子香味馋哭的。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上次没被别人抓个现行,已是侥幸,千万别犯糊涂。总能想办法活下来的。

但梦里的香味,却顽固抓住他不放,他被折磨得受不了,心一横,脚上装了指南针,再次来到了向阳小区。

几乎没有犹豫,他又来到了上次的那户人家门口。把耳朵贴门上听了听动静,里面悄无声息。章天琪心想,莫非主人又不在家吗?

进到屋里,黑洞洞的,窗帘已经装上,拉得严丝合缝。章天琪思忖着,幸好上次溜得快,要不然被逮个正着,第二天自己就会成为夷水市的头条,大头照进入夷水网民的朋友圈里,一定会被前女友看到。自己的臭名会马上传到老家。

他掏出手机,打开了电筒。

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炸雷一样丢在了章天琪耳边:你又来了?

章天琪手一哆嗦,手机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但电筒灯仍旧亮着,直直地射上天花板,让他心虚。

想逃,来不及了。章天琪本能地双膝一软,给对方跪下了。

我不是小偷,我只是肚子饿了。

不是小偷,你怎么会撬开我的家门?难道你有随意进出别人家门参观的特殊爱好?

章天琪背上一阵发热,额头上的汗就冒出来了。

我真的不是小偷。

站起来。声音威严而镇定。

章天琪倔了,不肯起来。不,他是不敢。

他知道只要动作稍鲁莽,可能就会激怒对方,然后打110报警,第二天自己就会臭名远扬。如果那样,还不如去当个叫花子。戴上口罩,朝墙角一蹲,面前摆个写着凄惨遭遇的牌子,红的绿的钞票,随着同情心落到碗里,谁会认出乞讨的人会是他章天琪?

跪在那里,章天琪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他只是饿,想吃口饱饭。在对自己的洗脑程序中,他还没来得及设置这一道程序:如果狭路相逢,怎么应对?

他既不敢站起来,也不敢应答。闷闷地跪在那里,像只待宰的鸡仔儿。

时间静止了,章天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也能听到自己胸腔发出的咚咚声。悬而未决之时,有那么几秒,他已经深切理解什么叫身首异处了。此时,下身有液体横冲直撞,奔向匣口,随时临门一脚。但脑子失灵了,指令偏离了灯塔,找不到信号源。就像被一刀剁了头的公鸡,鸡身子满地寻找鸡头,想听它的指挥,鸡头却蹦到了不远处,一双绿豆小眼依旧顽强地观察着世界,却不知道身子早已在原地动弹不得。它们彼此早就不相干了。

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起来吧,我不会报警的。这一次,不是警告,而是规劝了。

章天琪依然不敢做出任何反应。从小到大,他都是好孩子。听话,懂事,勤快,善良,不主动与任何事物为敌。他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跪在陌生人面前,等待审判降临。

这样的时刻是致命的。章天琪不想给自己的身体做主了,就那么跪着吧,怎么样处置都行。毕竟,小偷是可耻的,不管是偷人钱财,还是为了一口吃的,都是可耻的。大街上抢人面包饼干,与潜入珠宝店犯下大案,出发点不同,但本质上是一样的。程度不同,但都可耻可恨。

一个可耻的人,有什么资格与人平起平坐呢?

起来。这一次,浑厚的声音简直带有温度了。并且,昏暗中,一双大手伸向了章天琪。

还能怎么样呢?还跪着吗?人家给了这么大的面子,还需要给脸不要脸地硬扛吗?以要杀要剐随你便的姿态和决绝,显示自己的个性吗?

呸,也不看看场合。

章天琪像个软体动物般伏地,呜呜哭了起来。

哭够了,章天琪站了起来。一杯热水递到了面前。他顺从地接过来,饿,加上大哭,他觉得自己就像丢进了沙漠的植物,严重缺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精光。

我叫陈大林,你就叫我陈伯吧。

章天琪又一次解释说,陈大伯,我真不是想偷东西,就是饿,好饿。

陈大林说,我知道的,看出来了。

章天琪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陈大林说,你没有翻动我柜子里的任何东西,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书房里的书被你翻动过,看样子,你还不只读过一本,有几本书你忘记了放回原处。卫生间里没有异味,床上整整齐齐……真没想到,世上会有这么有教养的小偷。

我这老房子,已经三年多没有来过外人了。和我相伴最久的,就是这东躲西藏的几只小老鼠,偶尔会有野猫从窗户进来,找我讨口吃的。这些小东西,骄傲得很,吃饱了肚子,它就一副瞧不起我的德性。呵呵,无所谓,我还挺喜欢它们。陈大林说着,靠在沙发上,拉起了家常。

章天琪有点吃不准陈大林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他又不敢夺门而逃。毕竟,陈大林给了他这么大的面子。但不跑,他真吃不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仿佛看穿了章天琪的心思,陈大林说,想跑不是?你还真把我这当菜园子一样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章天琪又要跪下求饶,他想宁肯饿死,也不再干坏事了。被人抓个现行,是如此的难堪。关键是,今天自己是自投罗网,就为了梦里那口吃的。犯贱到家了。为什么就不能向生活认个怂,回老家待着去,饿了,至少还有母亲递过来的一碗油盐饭。

陈大林问道,人做了错事,就得认罚,对吗?

章天琪连连点头。

现在决定权在我手里,我怎么对你,你不能反抗。当然你想和真正的坏人一样,要把我灭口啥的,我也没意见。刀在厨房里,剪刀在茶几上,绳子在抽屉里。我这把岁数了,看透了,活到底了,没啥可惜的。只是你这年纪轻轻的,太不划算了。陈大林说。

这哪里是在惩罚小偷,分明是家长在教育孩子。

章天琪一脸狐疑,问道,陈伯,你到底想让我干啥?哦,不,你让我干啥就干啥,我绝不会反抗的。

别害怕,也别想偷偷溜走。我对你的惩罚就是,陪我三个月时间。三个月的吃喝,都算我的。陈大林说。

章天琪惶恐又感激地答应了。

陈伯,我叫章天琪,您要不嫌弃,叫我小章,或者天琪,都行。

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关键是没得选。

陈大林强调,臭小子,别耍马虎眼,我走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

……

拉开窗帘,黑夜已经登场。陈大林拉开冰箱,取出满盒的饺子,笑着对章天琪说,反正你对我的厨房熟门熟路了,晚上就简单一点,咱们吃饺子吧,你下厨。

一会儿,厨房里就飘来韭菜猪肉馅儿的味道。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照例,一半的水深火热,一半的五谷丰登,生活喜忧参半。

章天琪无意中朝客厅瞟了一眼,陈大林正从抽屉里取出好几个药瓶,每瓶都倒出几粒,一大把药,陈大林一口就吞下去了。

章天琪摇了摇头,心里苦笑,人老了,对药物似乎都有童话般的迷恋与宗教般的信任。

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看样子,陈大林是个有洁癖的男人。他将书房整理了一下,说这是你的卧室了。

看着陈大林利索地将一张军用床铺开,打开柜子取被子床单,床上铺陈得整整齐齐,被子边角还拉了又拉,恨不得用量尺测一下对角线是否精准。看那熟练的手法,是经常做家务的男人。一个热爱家务的男人,是内心藏有许多爱意的人吧。至少,他们不会抱怨太多。章天琪心里放松了不少。一放松,章天琪心里的疑惑就关不住了。

章天琪问,您老伴儿呢?陈大林说,她去世十多年了。陈大林回答得稀松平常。仿佛这个问题已被无数人问过一样。又好像他把答案在心里酝酿过无数遍,一直等待有人来问询,他才得以轻描淡写脱口而出。

章天琪很不安了。他观察过,虽然家里收拾得这般整洁,但进门的鞋柜边,却并没有女人的鞋子。

那您的孩子呢?章天琪又发问了,不过这一问,让他后悔得想扇自己耳光。

陈大林说,儿子八年前去世了,出车祸走的。对方也是个小伙子,喝了酒,骑个烂摩托,穷得一身剐,除了坐牢,毫无办法。他家里还有一个瞎眼老妈,他老头子咽喉手术误伤了声带,跟个哑巴一样,问啥都白瞎。出事前,小伙子还在和医院为他老子的这个医疗事故扯皮,却一直没有结论。如果不是因为他撞了我儿子,我真恨不得倒帮他们一把。当时儿子躺在医院,还有希望救活,只要钱及时到位。我就想,只要两个家庭一起想办法,总能熬过去的,儿子一定能救活的。哪想到,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这么穷的人家。最后,没办法,没跑赢阎王爷,儿子走了。

陈大林的脸上,平静得像江边一碗水。

章天琪站在那里,难受死了。他像只驴一样,转了几圈后,跑到客厅倒来一杯水,递到陈大林手里。除此之外,他似乎找不到其他缓解尴尬的方法。当然,在倒水的间歇里,他悄悄扇了自己嘴巴几下,啪啪!呸,一张臭嘴,除了好吃,就是瞎问。

陈大林也不客气,将水一饮而尽。

章天琪再一次道歉,陈大伯,对不起。

陈大林拍了拍章天琪的肩膀,说,没事,人出生就是奔着死去的,只是这一路,很多人不讲规则,总喜欢插队。这辈子,他们都是我的债主,讨完债,就离开我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活在世上。我要感谢你,能答应留下来陪我。说这话的时候,陈大林眼里涌上慈父般的渴望,近于天真。章天琪本就是个老实孩子,溪水般的透亮,他感受到了。

当这种感受涌遍全身的时候,章天琪有了一种了不起的感觉。对于陈大林来说,孤独而寂寞的晚年,自己虽以小偷的名义闯进了他的生活里,看上去并不光彩,但能陪伴他一段时日,未免不是对自我的赎罪。这样一想,章天琪感觉内心又轻松了不少。

轻轻叹了口气,陈大林自己接过了话头。为了抢救儿子,家里的积蓄花光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儿媳妇还年轻,本来说要守着这个家,把孩子带大。虽心里难受,但我并不糊涂,更不能自私。三年后,儿媳妇就嫁人了。是我暗地里托人说的媒,必须知根知底,要不然我咋会放心哦。我把她当成亲闺女一样嫁出门的。当时我手里又攒了一点钱,她牵着孩子上婚车的时候,我把所有的家当给了她们,就当是替儿子尽点义务吧。毕竟,孩子那么小,要从一个家转到另一个家,认下另一个老子。她虽小,但什么不懂呢。

章天琪眼睛发涩,搓着手,不知如何接话,空气让人窒息。

陈大林接着说,为了让她娘俩安心生活,从媳妇嫁人那天起,我就断了和她们的联系。不是我心狠,我是想让她们的生活更简单一些。其实,我也做好了准备,只要她们过得不好,回头找我这个老头子,寻个依靠,我一定不会躲开的。

陈大林仰头,抿嘴,短暂的沉默,静止的空气中,有千重万重的刀兵斜斜刺向人间。

昏黄的灯光下,章天琪看见陈大林的眼角有泪滴。

还好,这些年,她们娘儿没找过我,想必是过得很好。有时候,人就是矛盾。既想让她们依靠,又怕被她们依靠,更害怕被彻底忘记。当年响应晚婚晚育,儿子出生的时候,我快四十岁了。就这么棵独苗苗。哪想到,我这不听话的儿子,他喜欢弯道超车呢。跑在了我前头。如果儿媳妇娘俩真过得不好,我也担心自己没办法帮到她们了。毕竟,我老了。可我常常整夜整夜地坐着,睡不着哇。陈大林对章天琪苦笑。

章天琪说,陈大伯,别难过。我一定会好好陪您的。我做了错事,您没把我送派出所,是给了我机会。以后,只要您需要,我一定随叫随到。

我只需要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你陪我聊天说话就行了。以后,也许不需要了。顿了顿,陈大林平静地说,我是个病人。得了很严重的病。

章天琪惊呆了,不过,他脑子里立马闪现出那一大堆药瓶,还有陈大林说话时,脸上极力隐忍的痛苦表情。

陈大林说,如果你害怕和一个病人同处一室,你可以反悔。放心,我也不会去报警。坦白地说,我年轻时也偷过人家东西。不过,我比你野蛮,几乎是抢了。别人晾晒在门口的粮食,我抢了就跑,任那老太太拿着打狗棍,颠着小脚在后面猛追,还不小心摔了一跤。也不知老太太摔坏了没有。我甚至在狗嘴里夺过骨头,上面连肉都没有,但我饿啊,比狗还饿。那狗慈悲,居然不咬我。但有一次,我遇到狠主了,那家的男人,将我一把举起来,直接扔到了稻场坎下。那种凌空飞起来的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等我从一大堆垃圾里晕头晕脑地坐起来,才发现就在我眼前不到一尺的距离,就是一个破碎的酒瓶底子,我命大啊。

后来成家了,还是穷,儿子发高烧,没钱进医院,老婆急得跺脚。我就偷厂里的零件换钱。这在当时,是天大的事情啊。车间主任是个好人,一口咬定是外面来了小偷。查不出真相,就要车间人人分摊罚款。我内疚啊,但不能承认。不然什么都没了,脸面就只能藏到裤裆里去。后来老了,遇见那些老同事,他们的眼神都在明确地告诉我,当年那些事,就是我干的。谁都知道,但谁也不说。

章天琪很难堪,但又坚定地说,我不怕。

陈大林说,天琪,知道上次你来我家,我为什么不在吗?算你运气好,我去给自己找最后落脚的地方了,但是没找到。哦,你一定以为是找墓地吧,不是。这些东西我早安排好了。我是想在我还能跑能动的时候,找个有人陪伴的地方,舒服地走完最后一截儿路。哦,你肯定是想到了福利院和医院吧?不行,我绝不去这些地方。我无法忍受和福利院的那帮老头老太在一起,别光听什么夕阳无限好的话。我看见过扔在福利院里的几个熟人,他们说话都不利索,走路东摇西晃,鼻涕淌到嘴角也不在乎,除了在太阳底下傻坐着盼下一餐饭食端上来,再无任何念想。而医院太恐怖,死气沉沉,我想走的时候热热闹闹的。

章天琪听着,心里难过。陈大林是个爱干净的人,虽然孤独地生活这么多年,却依然害怕走的时候会孤独。当一个人知道孤独为何物,也坦然面对并接受孤独,却依然渴望热闹的来临。这是深不见底的悲凉,小心翼翼的,让章天琪心疼了。

陈大林说,我有兄弟姐妹,他们都在老家宜城。年轻时因为东方红锅炉厂招工,我便落户到了夷水。工作体面,还有点吟诗作赋的爱好,日子也不空虚。在当时,像我这样的人,和刘德华一样风光。物质上大家都没有什么攀比意识,但精神上的层次,却一下子可以把人区分开来。我老婆年轻时长得好看,总站在拐角的大樟树下,红着小脸等我。没多久,我们就结婚了。但好日子没持续多少年,我被买断了工龄。就因为那点穷酸的所谓才华,我老婆也不嫌弃我,风里来雨里去,我们先是摆个小摊,勤扒苦做,日子也能对付,还攒下不少钱,倒没怎么为生活发愁过。但不久老伴儿因病过世,我内心熬了几年。旧伤刚愈合,新伤又来了,五大三粗的儿子没了。遇到“刮风下雨”,新伤旧伤一起疼。这些年,我的日子过得东倒西歪,也很少联系我的亲人们。活到这般境地,人就会陷入自我折磨中,既想得到他们的安慰,又害怕他们的过度关心。既想得到温暖,又害怕看到他们活得比我热闹。为了防止自己活得像个怪物,伤到别人,我就把自己锁起来了。

但是天琪,你知道吗?我的心没有上锁,一直在等着有人来撬开它,听它好好说说话。哪怕不用回应,就是听着就行了啊。

章天琪不好意思地回应道,陈大伯,你看,我这不就撬开门了吗?

这样一说,陈大林也笑了。

陈大林继续说,我就挨着去找他们,想试一试,能不能和他们一起过段日子。哪晓得,这一路试下来,他们家家的锅底都是黑漆漆的。最后,我就只能打道回府。谁知那天晚上回来,居然发现家里进了小偷。

陈大林和章天琪,已经不再彼此避讳了。

那他们知道您的身体情况吗?章天琪问。

没有,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不想在他们的生活里再撒盐了。他们会心疼,又无能为力,就不为难他们了。陈大林说。

那我应该怎么做?叔,我嘴笨,不太会说话,但我保证会认真听你说话。章天琪真诚地说。

那就够了,我就只需要你陪我说话聊天,这就是老天给我最后的福气了。陈大林也动容了。

不知不觉,两人说话已到半夜。该休息了。更何况陈大林还是个重症病人,但章天琪管住了嘴,不主动打探陈大林究竟是什么病。

陈大林起身想回卧室里去,章天琪扯住了陈大林的手说,陈大伯,我俩一起睡吧。我从小怕耗子。

陈大林笑了,说你还真以为家里会有耗子?就算有,那也是你陈伯的宠物,故意养的。放心,吓不着你。

说归说,陈大林还是依了章天琪。原本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在北风过境的寒夜,胼首胝足。

章天琪脑子里一闪念,一切都是多么的神奇,一些句子从心里冒出来:

镜子里,一管管白发闪动着光亮

要是在以前,甚至在昨天

我首先会想到溃败、颓堕。想到

凌乱不堪的生活和节节后退的真相

但现在,窗外的白雪已占领远处的山头

可严寒还在继续,接下来的日子

它们会不断向下,直到把整座山

刷成统一的白色。这么些年来

在与白雪的拉锯战中,群山选择了和解

选择在白色覆盖之下,慢慢积攒野草的嫩芽

他想起陈大林说的,人活在世上,都是彼此的债主,遇上了,就要与命运滴血认亲。原本应该在警笛夸张的怪叫声中,在小区居民鄙夷的目光中,进到一个小偷该去的地方的人,却莫名其妙地睡在了温软的床上。

当皮肤挨到被褥,头发拥抱枕头,一切顺理成章,又自然而然。章天琪听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发出安宁的呼吸与喜悦的欢笑。

他睡了几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

楼上的鸽子咕咕地叫个不停,章天琪极不情愿地醒来了。揉揉眼睛,天已透亮。陈大林在厨房里忙碌着。章天琪站在门边,一脸歉疚。不光彩的身份,始终让他有不安定感。在情绪正常回归后,他会想,不如让陈大林打自己一顿吧,或者,报警把他抓起来,痛过之后,就解脱了。知道他的错,又还要温柔待他,这就是把罪恶的石头牢牢地砸在了他心里。章天琪多想把这石头移开啊。

温柔的惩罚,他消受不起。终于,趁陈大林不注意,他悄悄溜到了大门外。关门的时候,他踮着脚,不弄出声响。陈大林还在厨房里忙活着。只要转身走出阴森老旧的门洞,外面就是阳光普照人间。章天琪感受到了自由是如此可贵。快步走过花坛,再紧迈几步,或者一溜儿小跑,前面就是小区大门。外面的大街上,就是漫漫自由路。呸呸呸,再不干此等龌龊事,去工地上当小工,去捡矿泉水瓶子,去卖血……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去,总之,再不能干下三烂的事情。无论被捉还是放过,都是炼狱。章天琪在心里警告着自己。

在经过花坛的时候,他还是不忍心了。不由悄悄看了一眼熟悉的阳台,就在这一转头间,他膝盖发软了。陈大林站在阳台上,定定地望着他,手里握着锅铲,脸上平静而苍老。

章天琪突然落下泪来,他想给陈大林再一次下跪。乞求他放过自己吧,自己该死。早知如此,就不该将讨米要饭视为低人一等。你看此刻,世上还有谁比谁更高贵。不过有些人表面上人模狗样,实则蝇营狗苟,有些人自我安慰尚有底线,实则都是断肠人。

就那么僵持着,浮生,日暮……遍地流淌的破碎,肝肠寸断的路途,都曾有皎洁的内心,此刻却拥有着怎样殊途同归的孤独。

章天琪慢慢走了回来。

一碗稀饭,一碟切得碎碎的外婆菜,几个馒头摆在面前,两个人相对而坐。

陈大林说两个人分个工吧,早餐由他负责,中餐章天琪掌勺,多做两个菜,晚上吃中午剩下的,既节约又简便。

章天琪说好。

陈大林说,放个公筷吧,干净卫生。你的碗筷是新的,我一大早出去买回来的。

章天琪下定决心不跑了,不逃了。

陈大林仿佛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幕。不知不觉间,将话题又扯到了亲人身上。他说,天琪,我大哥能够像我这样吃饭,这样有意思地活几天,想吃馒头吃馒头,想喝稀饭喝稀饭,自己说了算,就是福分了。

章天琪像领命的士兵一样,他提醒着自己,留下来,是因为要完成惩罚。他不由认真地听着陈大林讲故事。

那天,我兜里揣了五千块钱,想去看看大哥。他教了一辈子书。起先,初中毕业就在村里当民办教师。村里的孩子差不多都是他的学生。后来,政策来了,转正了。工资也水涨船高。我们兄妹四人,就数他本分听话。嫂子没进门前,他每个月的工资都原封不动地上交给父母,才让我们几个小的读到初中毕业。转眼几十年,他退休了,随儿子到了城里。我也是好多年没去过他家里了。我说过的,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顺,看着闹心,就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凑。陈大林啃了口馒头,慢慢地咽着,叹了口气。

他们看我去了,都开心得不得了。我侄子还拍了许多照片,发到了朋友圈。侄子有点怕我,他小的时候淘气,我哥嫂舍不得动手,我看不过,就做恶人。这孩子就一个毛病,爱贪小便宜,一个贪小便宜的男人,是长不成大气候的。好在,去了一看,大哥大嫂都过得挺好的,就寻思着,啥时开个口,向大哥道明自己的想法。毕竟,长兄如父。我对他是有感情的,也很信赖他。说了你别笑,人老了,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去更大的孩子面前寻找保护。我到现在还记得,大哥为了我,被坏小子追着打,鼻血糊了满脸,脸被浸在尿桶里。我父亲一看就知道是我惹了事,害得大哥挨打受伤。但大哥总是将一切事情揽到他身上。我父亲脾气也怪,大哥越是护着我,他就越是拿大哥撒气。或许,他老人家不愿意看到大儿子这般老实。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这招的狠与妙,他知道兄弟感情好,大哥受了委屈,我就不敢调皮惹事了。

我是个谨慎的人,为了不让哥嫂尴尬,我暗暗观察着他们的生活。这一看,就看出名堂来了。大哥一个月退休金也是四五千块,怎么着也算体面人。但他的内衣居然还有补丁。我想不通,那么意气风发的大哥,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记性很好的。大哥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会让自己的形象落魄半分的。还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哥嫂的房门没关严,我恰好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大哥说,想找华子,也就是他儿子,要点钱,想跟着我一起,到夷城看看。也顺便散散心。我心里凉了半截。原来,大哥的工资压根就没在自己手里捏着。我听到大嫂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华子会不会同意。

……

章天琪傻傻地问,为什么要将工资卡上交给孩子们呢?人老了,钱就是底气。

陈大林说,天琪,你太年轻,这老人对孩子,总觉得付出不够。老了,生活里没了发言权,能够拿出来的,就剩下钱了。第二天,我悄悄问大哥,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我一问,大哥流泪了。好像他一直在等着有人来问他过得好不好。快八十岁的人了,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但这眼泪就像提前准备好的一样。他说,儿子打算明年将他们送进养老院。说房子太挤,眼看着就住不下了,还说养老院里都是同龄人,去了会有共同语言,玩得开心些。大哥懂他儿子的意思。孙子马上要谈女朋友了,肯定要一间大卧室。眼下,买新房是不可能的。毕竟,儿子干活儿,一直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章天琪插了句嘴,就算是买了新房,恐怕还房贷也要算上老人家一份吧。

陈大林苦笑了一下,说,可不是吗?

如果时光退回二十年,大哥一定不会去城里。老家有旧房子,冬暖夏凉,还有几亩田,就在屋后头,方便得很。手里有退休金,怎么舒服怎么活。但是,一切不可能改变了。我悄悄给了大哥两千块钱,让他拿着,和大嫂去外面溜达,买点好吃的,不用找儿子讨零花钱。也可以去小区找老伙计斗几毛钱的地主,日子就晃得快一些,总比闷在屋里强。

楼上的鸽子又在咕咕地瞎叫唤,一只猫蹿到阳台上,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边吃边聊。

章天琪掰下一片馒头丢过去,他以为猫会和狗一样,屁颠屁颠地吃起来。陈大林笑了,说这些小东西鬼得很。特别要面子,你不能高高在上地扔食物,要蹲下来,请它用餐才行。陈大林边说边示范,两个大男人不禁被自己逗乐了。

……

陈大林说,我离开的时候,大哥哭了。大嫂以前干农活儿,成天在水里泡着,有严重的类风湿。走路的时候,左腿不利索,手指也变形了。我都看在眼里,但我不敢说。有些东西是不能说破的,说破了,好好的日子就成了散沙。他们一再愧疚地对我说,没有招待好我,一点也没有大哥大嫂的样子。还好,他们不知道我本来是投奔他们去的。大哥说,以后想他们了,就去福利院找他们玩,那里也有很多的老太老头,大家打打牌,练练太极拳,都挺好。看他努力装出来的洒脱,我心痛啊。我说好好,去福利院好。上车之前,我又抱了抱我大哥。只有我知道,这可能是兄弟间的最后一次拥抱了。

章天琪听得心里发堵,一口馒头含在嘴里,两头为难。陈大林给他倒了杯水,只听他喉咙里咕咚一声,像石头掉进了井里。

天琪,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可以马上离开这里,我说过的,我不会报警,永远不会。陈大林真诚地说:并且,只要我还活着,只要夜晚看见灯还能亮起,这里是你的一个家。锅里就会有煮熟的饺子。仿佛为了帮章天琪再一次出逃寻找足够的安慰,陈大林主动给章天琪让出了道路。

章天琪慌忙摆手说,陈大伯,我不会食言的。

收拾碗筷的时候,章天琪心里默默地想,如果陈大林的儿子活到今天,能够将父亲的工资卡握在手里,陈大林会不会开心呢?他会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手心朝上,找儿子讨要五块十块的零花钱?他们的生活也会一地鸡毛吗?如果生活可以同时启动两套模式就好了,那样,生活就不会是绝境,有了选择,就会有退路。

苦笑了一下,章天琪自我解围,生活没有如果。

章天琪站在书架前,正捧着一本《古诗十九首》,读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时,往事漫漶而来。

他想起自己,好不容易从山沟沟里考上大学,以为一切都如高中老师所言,考上大学就好了。哪晓得,这个蛋糕美好而虚飘。不过是让学生揣着单纯的愿景,从一座山赶往另一座山。山的那边,还是山。

七岁那年的一天,父亲上山伐树,想卖了换点年货,不慎捅到了一窝马蜂。成千上万的马蜂,扑面而来,攻击了他父亲。等附近干活儿的人听到惨叫声,寻去时,父亲已头大如斗,浑身肿得如大石磙。父亲被活生生痛死了。为了不吓到他,父亲最后的样子,母亲硬是没让他看到。他只知道入殓的时候,父亲的身子挤不进窄窄的棺材,几个人累得咬牙切齿,合力才将父亲庞大的身子硬塞了进去。隔着房门,他几乎听到父亲骨骼断裂的声音。

母亲要强,几天几夜不吃不喝,迅速耗尽悲伤与眼泪,然后一头扎进农田里。老家土质不行,种啥都是望天收。母亲侍候几亩柑橘,种几亩青菜,供章天琪读书。他牢牢地记得,山里四季缺水,无数个夏季的星空下,母亲跑几里远,挑水淋菜地。山里蛇多,土公蛇、赤链蛇、竹叶青、银环、菜花蛇……有毒无毒,常在夜晚横冲直撞,胆大包天。母亲一手扶在扁担上,一手握根棍子在脚两边晃悠,嘴里念念有词。他热得睡不着,连跳带蹦跟在母亲身后。月亮挂在天上,神明一样凝视世间,清冷,孤傲,一声不吭。一桶桶水倒进地里,干渴的菜苗喝起水来嗞嗞响。来来去去,一趟一趟,天就亮起来了。再一看地里,菜苗好像真比傍晚时多长了一拃长。

为了让章天琪不受白眼与委屈,母亲拒绝了许多门当户对的说媒。章天琪从小听话,他不忍心让母亲为自己担惊受怕,也曾和同学干过架,但他咬牙不说,即使母亲察觉了他身上的伤,他也不承认。硬是从山沟沟里一步步考到了城里的重点高中,然后进了大学。他感激那一段岁月,日子苦是苦,但很温暖。母亲坚强但不强势,说话平和从容,她身上对苦难的承受力,似乎和弹簧一样,随时复原。

他想起村里的一个小伙伴,父亲找了个相好的,离婚时,谁都不要他。母亲担心带着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再无法嫁人,咬牙丢下他就远走深圳打工去了。父亲怕他的存在,影响自己的“爱情”。于是,小伙伴跟着爷爷奶奶过,生活支离破碎,读到初二,就自谋生路,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爷爷奶奶面前。章天琪去年回过老家一趟,看到小伙伴的爷爷奶奶快成了两尊“望孙石”,房子也塌了半边。村里有许多流言,说他们的孙子在深夜喝醉酒,冻死在垃圾堆里;也有说被人抓去黑砖窑做苦工;还有人说在某个地方看到一个乞讨的小伙子,面相和他极为相似,不过手脚都已被砍断;更有人传得离谱,说他被某些神秘组织捋去摘了器官卖钱……流言有鼻子有眼,简直快长出手脚来满世界乱窜了。

每次听到这些,章天琪就安慰自己,一个人能够平安活着,就是造化。

最近几次和母亲通话,章天琪总听到母亲叹息,说前些天十多篓柑橘,大约千把来斤,只卖了三十五块钱,还是联合几户邻居,给人说尽好话,人家才不情不愿地开了个三轮车上门,收破烂般地收下了。母亲同理心重,说其实他们也不容易,收这么多货在家里囤着,水果行情忽上忽下,极有可能赔得精光。母亲又说,如果不卖掉,果子烂在树上,怪可惜的,还坏树。有些老人爬不上树,请人采摘,付了人工费后,一年白干,还倒欠下化肥钱。好在上半年,桑蚕收成不好,政府给了补助,平衡了一季的损失,要不然,这日子就真难过了。

母亲又叹息了一声,还是多读点书好啊,起码坐在办公室里,旱涝保收,不用担心母猪生病、果子烂在树上、稻田盼着下雨……

听到这些,章天琪就不敢告诉母亲,自己其实失业了,失业大半年了。更不敢找母亲求援。他害怕母亲皱巴巴的脸浮现在自己面前。

陈大林去超市转了一圈,进门没见到人,寻到书房,一声咳嗽,让章天琪的思绪很快归位。

看见陈大林放在沙发上的大包衣物,章天琪闷声笑了,这真是我见过的世上最乐观的病人。还在为自己买新衣服呢。

陈大林命令似的说,天琪,赶紧去换下,衣服该洗了,不然该跟野猫一样臭了。

章天琪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站那里没动。陈大林便又复述了一遍。

陈大伯,我可以穿你的衣服的,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个小偷。

傻孩子,话说反了,我一个将死之人,哪能将衣服给你穿。你年轻,要穿得亮亮堂堂的。我也不是有钱人,就在超市里借着点眼力见儿,帮你买了几件衣裳。也不管对不对你胃口了,凑合着穿吧。等哪天发达了,扔了就是。陈大林说。

卫生间里,章天琪将手机音量开成满格,站在花洒下,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一个从没有认真享受过父爱的男孩子,在犯了错以后,上天曲线救国般地赏给他一段父爱。这悲欣交集的年月,有什么冰河不能蹚过,又还有什么困境不能翻越?他想起六岁那年,父亲卖了一背篓黄姜,在镇上给他捎回一双白色的网球鞋。晚上睡觉前,他用抹布将鞋底擦了又擦,舍不得脱下。后来,鞋子实在穿不下了,母亲将鞋子送给了亲戚的孩子。他知道后,硬是将一碗饭倒扣在了猪食盆里。那是他第一次发脾气。母亲也狠狠揍了他,将他屁股扇得全是巴掌印,一连好几天,只能用半个屁股坐上凳子听课。同学一碰他的屁股,就疼得怪叫。为了探个究竟,几个调皮的男生趁他不备,在身后扯下了他的裤子,当乌青乌青的两瓣屁股呈现在眼前,他自己忘了哭,却把一个刚好路过的女生吓哭了。

母亲一直不知道,那是他生命里对父亲最后能感受到的念想。

等章天琪从卫生间出来,陈大林已经在沙发了打了个盹儿。章天琪本就挺拔,此时一身新衣,更加精神。陈大林直夸他,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以后一定有碗好饭吃。

陈大伯,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犯错了。您要相信我。

当然相信,不然,我哪敢留下你?这世道,如果想要做坏事,有许多门道可以做,骗钱、赌博、网贷……都行,但你没有做。你宁肯冒着被人逮住脸面丢尽的风险,只为了吃顿饱饭,我就知道你坏不到哪里去。

一番话,又快要将章天琪说哭了。他说,我妈一个人在老家种地,我不想让她担心。我总以为最难的日子会过去的,哪晓得这一晃就大半年了,我连个工作也没谋着。说到伤心处,章天琪泪水就止不住了。

陈大林拍拍他的肩膀说,天琪,我知道你不容易。我都猜到了。许多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在一个劲儿地啃老,根本不知苦难为何物。哪有像你,混成这个样子的。算了,还是听听我的唠叨吧,权当解闷。

章天琪说,好,好。

陈大林说,我从大哥家里出来后,在宜城找了家旅馆住了三天。然后买了一大包东西,去了乡下一个叫青岗的村子。我姐姐就住在那里。我有差不多十多年没去过她家里了。每次想她了,就通个电话,也是三言两语,没啥可说的。她也没个手机啥的,姐弟俩想要说个体己话,还得依靠别人的手机传话。我就寻思着,这些年了,她应该过得不差。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能够和她多待几天,也是福气。

到达她家门口的时候,只看见稻场上全是晒的粮食,煮熟的玉米粒,红薯干,土豆片,雪里蕻菜团……你应该对这些东西熟悉吧。在农村,这些东西,既是零食又是菜,看这热闹劲儿,我心里活泛了。就知道我姐手脚还利索,要不做不出来这么多好东西。大门锁着,一条狗从柴棚跳出来,吓我一跳。远处几声呵斥声,它立马就老实,摇着尾巴继续睡懒觉了。那声音是我姐姐的。

只不过,当那两个身影朝我面前越移越近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姐都老成那个样子了。你知道驼背最厉害的是什么样子吗?就是整个人好像对折了一样,腰部和地面成平行线。整天像在地下寻宝似的。我姐眼睛也花了,还客气地问我找谁?我眼泪就出来了。我说我是大林。我姐愣了几秒,抱住我就哭起来了,还朝我胸上擂了几拳。

章天琪听到这里,眼泪也出来了。

我姐老成那个样子,是我没想到的。我姐姐年轻时,可是大美人。也爱读书,但家里条件差,不允许她继续读下去。她一双手灵巧,绣的鞋垫,上面的鸳鸯好像活的,梅花一朵一朵像真的,好像窗外来上一阵风,梅花就会开了。我记得,很多时候,她就躲在大门后一边绣鞋垫,一边轻声哼唱着《北京的金山上》《红梅赞》。追求她的人多哇,可她一个都看不上,却偏偏看上了我姐夫,一个书呆子。那是成分论英雄的年代。我姐夫出身不好,祖上是当地最大的地主,爷爷被枪毙了,家产被分光了,就留下几把烂椅子破茶壶。我姐夫被人骂狗崽子,人人唾弃。可我姐不信邪。父亲气得呀,一扁担差点把我姐的腰打断,但还是没断了姐姐的念想。实在拦不住,父亲就想着,等我姐撞了南墙,头破血流时,会回头的。但是,他俩还真就没分开。

按说,曾孙子都两岁了,我姐应该享清福了。可我姐硬是停不下来。她不仅自己停不下来,还拉着我姐夫拼命劳动。她说她是在为自己积福,只要儿孙们享福,就当是自己享福了。她陷入了一种自我牺牲的快感中。在我姐姐家住了五天,我心酸了五天。她每天起得最早,睡得最晚,一刻都闲不下来。你没看见她做事时候的那种虔诚,我完全理解不了。别人在讲家长里短的时候,她就远远地看着,也不插话,连眼皮都不敢抬。家里人多,她就远远地避开,生怕挡住了别人的道。

章天琪说,这样的年龄,足够德高望重了,在家里应该是威风极了才对。

陈大林叹口气,说,她不仅不威风,相反,她恨不得将自己已经折叠的腰再折叠一次。我实在忍不住,说了她,让她歇下来,把活儿放一放,不干活,孩子们不会说闲话的。你猜我姐咋说的?

对于章天琪有限的人生来说,这样的生活未免太过遥远,而又陌生。他不禁摇了摇头。

我姐说,老了,吃的都是闲饭。想死又舍不得,也怕给后人留个坏名声。关键是这身体没病没灾的,一时半会儿好像还死不了。人活得太老,是种罪过。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什么都说不了。她一直在担心那句后人们没有说出口的嫌弃。她走过的路,比我走过的路多。我没有资格提醒她,让她放松。也不可能在她那里找到安慰。我更不敢告诉她,我病了。我怕一说出来,那腰就会咔嚓断了。

她喜欢忙碌就忙碌吧,愿意将自己缩小到不存在,就随她去吧。我只想她多活几年。因为她说过,最好是有那个命,能活到无疾而终。一睡不醒,就是给儿孙们蓄了好名声。

我总觉得,我姐那腰,与父亲当年的一扁担有关。走的时候,我留下了所有的钱给姐姐,我知道我一转身她就会把钱给她的儿孙们,她要证明我这个舅佬爷没在这里白吃白喝,也好,这样她的负疚少一点。看着她转身流泪舍不得我的样子,我就像看见了我晚年时候的母亲,永远劳碌,永远弯腰。看着她满头白发,想起她年轻时候,坐在门后边一边绣鞋垫一边唱歌,我的心就生疼生疼。

还有我的姐夫,耳朵完全听不见了,和摆设差不多。别人说什么他也听不清,看见别人笑,他就跟着笑。耳朵听不见,他的笑就总是慢了几拍,往往别人笑完了,他还没笑完。别人就停下来看着他笑,那场面就像耍猴一样。问他笑什么,他说,你们不都是在笑吗?聋子自己听不见,就担心别人也听不见,说话的嗓门特别大。他控制不了音量嘛,说话像是在吼叫。别人再回他一句什么,他又听不清,只看得见大家的嘴动来动去的,他自己也烦了自己蠢笨丑陋的样子,慢慢就完全失去了表情,一张脸泥塑铜铸似的。看着他,就感觉这世界好像与他关系不大了。没有谁能让他悲伤,也没有人能让他快活。他活得隔绝了,也像是他抛弃了这个世界。

我是坐在回家的汽车上,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的。或许正是那点感情,让他们在时光面前认了命。这过程到底有多难,除了他俩,外人是没办法知晓的。

章天琪一边听着,一边想到自己。

将来老了,自己该去哪里寻找命运的线索?父亲是他遗传学上“我从哪儿来”的上溯体,可是父亲不在了。这样一想,心里难受极了。如果父亲还活着,现在应该和母亲在乡下相依为命吧。只要有个伴儿,母亲的日子应该也是黄连里头放了糖吧。

陈大林看章天琪沉默不语,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反过来安慰他说,你也真是运气不好,遇到了我这样的人。强迫你留下来,听我唠叨鸡零狗碎的生活。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就当这件事,它是坏事吧。你呢,可以许愿,让我下辈子做你的猫狗,还是最温顺最能捉耗子的那种。

章天琪扑哧笑了。心想,如果陈大林的儿子还活着,也许陈大林也会和他姐姐一样,老到很老了,只要有一口气在,依旧愿意为孩子们不断积福吧。如果自己的父亲还活着,也一定会这样做的吧。都说男人至死是少年,听陈大林唠叨淬火的生活片段,章天琪觉得陈大林是真的可爱。

夜是一分一秒暗下来的。有些生命,一脚就迈进了极寒,影子结上了冰。

陈大林晕倒在客厅里,把章天琪着实吓坏了。当时他正在阳台上逗那只老来讨吃的大橘猫,客厅里扑通一声,重物击打地板的闷响,让那只猫吓得弓起了背,嘴里发出嗤嗤的警告声。

手忙脚乱地扶起陈大林,将他安置在沙发上,又赶紧打了120,在等候120到来的时间里,章天琪才感觉应该要哭一场才够给自己壮胆了。长这么大,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情,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处置,他开始胆怯了。陈大林终究是将死之人,随时都可能拔脚走掉,将一段恍惚的时光甩给自己。逃跑的心思,再一次弥漫上来。自己只是偷吃了几餐饭,并没有干伤天害理的事情,却遇上这么个大麻烦,更没有义务留下来,去听一个绝症病人唠叨没完没了的鸡毛蒜皮。

他甚至想,这次将陈大林送到医院后,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走掉,再拖不得了。如果陈大林要去告发,那就告发吧。就是丢次脸而已。生活中丢脸的事情,何曾少过呢,不过是捂着藏着,没人看见。

当陈大林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章天琪又犹豫了,不知该跟着去,还是留下来等消息。犹豫中,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穿着陈大林给买的衣服,才换洗过一次。医生不耐烦地吼了他,说家属也要跟着去。这一吼,章天琪心里突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背过身,他打了自己一耳光。然后,他跟着上了救护车。

到了医院,章天琪的感觉很不好。那种感觉像什么呢?是痛。人这一生,得经历很多苦难,但未必有机会,亲身经历生离死别。生离总归还有明天,还有重返的无限可能。而死别才算真正意义上的苦了吧。其他但凡能够活下来承受的难,本身与尊严,与是否体面地活着有关。当大限来临,所谓的尊严究竟有没有意义?

签字的时候,医生问他是陈大林什么人。章天琪果断地说,我是他侄子。

陈大林可能活不过三个月了。他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多脏器,身边最好不要离人,病人会随时陷入昏迷状态。而且,最好是留在医院里,这样保险。医生严肃提醒。

医生说什么,章天琪都机械地点着头,应允着。

一圈忙碌下来回到病房,陈大林已经醒过来了。面色苍白的他,已和昨天判若两人。章天琪看着很是吃惊。原来正常人和病人的区别,是如此巨大。前者是内外一致联手配合,经得起折腾,后者则是表面完整内里早就溃不成军。陈大林拉过章天琪的手,让他坐到身边来。他有话要对他说。

天琪,别听医生的。我一定要回家。你去给我多开点药,我有许多事情还没处理完。叔就当求你了,好吗?叔这一生,还没怎么求过人。陈大林说。

章天琪很犹豫,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难题。陈大林的面色,的确不适合在家里静养,说不定哪一天,他再一次晕倒,那他的生命就会进入倒计时。每一次摔倒,都是一次重创,加速踩油门奔向死亡。这是医生告诫他的。

可医生不让你出院呢?章天琪为难地说。

天琪,男人之间肝胆相照,对不对?记着,你还没受完我的惩罚呢?陈大林费力地一笑,笑相实在难看。

好大一会儿,空气静止得连掉根牙签都能听见声音。能带他回家吗?如果出事了怎么办?陈大林身后空无一人,如果他真出事了,那个家该怎么处理,他一定还有许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办。

一个“逃”字在章天琪的心里横冲直撞,好几次,都差点要蹦出嘴了。

可他忍了又忍,终究没有说出口。

章天琪握着陈大林的手,说,我带你回家。不过,你要答应我,要好好活着。你还要和你的兄弟姐妹们团聚。他们都在,你不能一个人先走。尽管知道这话无比苍白,但章天琪动了真心。

那是当然。陈大林努力一笑,回答得分外吃力。

回到家里的时候,桌上临走之前没来得及收拾的零食,已经被猫吃了个精光。陈大林自言自语说,这也是行善积德,让自己下辈子变成一只猫。

除了听陈大林唠叨,做饭的任务自然都落在了章天琪身上。为了给陈大林改善伙食,章天琪专门制定了营养菜谱。每天变着花样地给陈大林做。陈大林能多吃一口,章天琪就会很开心,就像考试,意外得了高分。有时候,陈大林依偎在门边,静静地看章天琪在厨房里忙碌,章天琪猛一回头,会吓一大跳,陈大林就朝他露出负疚的笑。

天琪,你让我感到,我这个病人,其实比我的兄弟姐妹们都要幸福。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那就请你好好活着吧。等我刑满释放了,就能放心地离开呀。

这样一说,天光一暗,陈大林的脸色也黯然了。

吃晚饭的时候,陈大林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最不放心的是我的那个弟弟。

现在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你不是告诉我说,每个人的路都只能自己走吗?谁都无法替别人完成道路。

我这个弟弟,脑瓜子灵活,但就是不爱念书,一捧起书本就犯困。后来,跟着村里的人跑去温州学做生意。哪曾想,他做什么都能发财。那时候,他有多厉害呢,我就这么说吧。村里修路,他一个人扛下了大头,还给每户人家都装了自来水。村委会都没办法解决的事情,他给解决了。我们那个村子,离镇上和县城,都是十多里地,要到城里买个针头线脑、化肥种子啥的,非常不方便。说了你别笑,我记忆中,村里有好几个老人,一辈子就没到城里去过。隔壁的姑婆,八十岁那年,被孙女儿接进城里待了两天,回来把城里那些高楼和汽车当成新闻讲了个把月。没办法,她只在电视上见过,快进土的人了,才见到真正的城市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弟弟就自个儿掏了十多万,买了辆大巴车,还雇了个司机,专门跑专线。每天来来回回地跑,确实是把村子里的人给感动坏了。

后来,他就办厂。那时候经济刚开放搞活,先是开了一个大型超市,几乎没有什么利润,他纯属图个开心。他个人英雄主义嘛,总觉得多做好事,就会让人们记住他、崇拜他。我猜想,他恨不得在村口给自己立个铜像。我不只一次劝过他,凡事适可而止。可他不信。我也就罢了。谁让那钱就跟长了脚一样,直朝他口袋里钻呢。然后,又开柑橘打蜡厂,村里好多年轻人,都在他的厂里干过。人太顺利,就会膨胀,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后来,他把事情越搞越大,当然也就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就恨他啊。怕人有,恨人穷。有一天夜里,他的超市突然无缘无故地起火了。那个值班的姑娘,虽没受伤,但被一把火吓得丢了魂,大人来讨说法,给了一大笔钱才让这事了结。后来,又开矿山,村里有五十多号人在那里上班,每天来他矿上拖石灰石的大车排成长龙。人要倒霉时,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当失火的事情发生之后,他的运气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先是矿上不断出一些小的安全事故,三天两头罚款,眼看着就吃不消了。矿上的东西卖不出去,工资也开不起了。这时候,他的麻烦就来了。

那些原本被他生意养活的村里人,免费坐了他的巴士车好几年的,都在村里骂街,说我弟弟害死人了,耽误了他们出门挣钱。有一个家伙,腿疼得厉害,医不起病,居然也赖到弟弟身上,说是他开的该死的矿山,挖坏了村里的风水,要让他赔偿药钱和损失费。那段日子,我弟弟家门口扔砖头的、丢瓦片的,甚至朝大门上抹大粪的都有。

章天琪听着听着,张大了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大林,意思是让他赶紧讲下去。

我弟弟虽然打小就淘气,但他真是很善良的一个人。他用了半生终于明白一个道理:狗是喂不饱的。将一帮受苦的人从生活的泥潭里捞出来,他们会感激你,但只要你再一次让他们深陷泥潭中时,他们就开始恨你了。

章天琪在心里长叹一声。

陈大林说,他们一家搬到了城里,说是一家人,其实就是两口子。我弟媳妇当年难产,我弟弟刚好在外面工地上,耽误了送医……这一辈子,他俩倒也没为此事纠结太多。无儿无女,认命了。事实上,我知道他挣的钱,都赔光了,还欠了很多债,到底有多少,是个谜。他特要面子,不会和我讲实话的。我前些天去了他家里。那个地方还真难找,弯弯绕绕的,全是小巷。见到我,他一脸惊讶。自从他倒霉之后,基本上不怎么和我们联系。我知道,他的自尊心受不了。我是个明白人,到他家里走了几圈,就发现他没翻过身来。他整个人的气场是塌的,是软的。我想问他,但忍住了。当然,他也不知道我得了很重的病。临走的时候,他送我,抱着我哭了,说谢谢二哥。

他感谢你没有点破他的难堪?章天琪问。

不是,他是知道我帮他还了楼下便利店的债务,好几千块钱。你想,一个当年那么风光的人,沦落到米油都要讨价还价的地步,这种落差,几人受得了?那个老板是个很好心的姑娘,说我弟弟每次在外面做点零工发了工资,就来还上一点。关键是,也从她嘴里,我才知道,我弟弟的房子是租的。陈大林说。

头天还是和风细雨,只是稍微有点阴沉,没想到,一夜过后,大地白了,江山一统。章天琪要去超市买点菜。

走在街上,章天琪突然发现,浪流狗近来慢慢少了。有人说是动保协会的好人将它们集合起来,做了绝育手术,避免了无节制繁育。如果是那样,章天琪觉得真是大好事,万物和谐,生灵共老嘛。

他想起刚到夷水市的那一年,一天晚上,他和女朋友散步到郊区,见到一个遛狗的中年妇女,正和几个非主流打扮的男孩子在争论着什么。女人长得矮小,但丝毫不怂。几个男孩子正把一条白色的大狗倒挂在柳树上,狗奋力挣扎着,尿喷涌出来,淌到了狗脸上。那女人让男孩子们放了狗,男孩子们原本也只是吊着狗玩,寻个开心,见女人是真的想救狗,想敲上一笔。讨价还价,最后五百元成交。女人说,她取了钱就来。

章天琪想上去帮忙,女朋友扯住了他,小声说,别管闲事,当心挨揍。他便止住了脚步。

天逐渐暗下来,那狗仍在挣扎着,呜咽声像是孩子在哭泣。女人迟迟没到,男孩子们不耐烦了,说逗他们玩呢,臭女人。索性就勒紧了绳子,白狗的号叫声渐渐弱了下去,腿在空中胡乱比画了几下,然后悄无声息。男孩子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女人气喘吁吁回来的时候,白狗已经死了,气得大声哭骂,个天杀的,害瘟的,短命的……你们怎么下得去手,呜呜,怪我没带手机,怪我跑慢了,你们就杀了狗,就不怕断子绝孙,呜呜……

女人在风中撕心裂肺,章天琪右手放在裤兜里,不停地拽来拽去,兜里有几百块钱,快要被他捏出水来……

女人在寒风中抽泣。哭着哭着就双手抱肩蹲下身子,她的小狗焦急地围着她转来转去,不断扒拉着主人的肩膀,像个小人儿一样站起来给她作揖求饶,仿佛做错事的是它。有个清洁工不安地走过来,蹲下来安慰着女人。知道已无济于事,清洁工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将狗从柳树上卸下来,提着锹在柳树边挖了个坑,将狗埋了。

……

失业大半年了,熬不过去的时候,章天琪硬着头皮给大学最好的舍友打去电话,嘘寒问暖好半天,才支支吾吾透露,希望他能借自己一点钱。可还没说到正题上,室友却抢先诉苦,说自己花呗好几千等着还、信用卡刷爆了、女朋友也跑了。临走还不忘转走了他微信钱包里仅有的几百块钱。自己刚吃了一个冷馒头,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说着说着,舍友訇了下鼻子,电话里清晰地听见他擤了泡鼻涕,章天琪不禁厌恶地皱了下眉头。

舍友说,这女人哪,都嫌贫爱富,以前吻我的时候,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总说要把我吃进肚子里去才放心。现在只要我开口说话,就嫌我嘴巴臭,打个哈欠嫌我动作不雅观。瞧不起老子……等着,等老子有钱了,搞女人还不是小菜一碟。呜呜……

章天琪真恨不得挂了电话,但他性格软,看室友那头哭得像个傻逼似的,他就忍了。

可是,天琪,他妈的,现在走在街上,那些女人穿那么短的裙子,屁股都快要整个露出来了,够性感的,我敢保证,只要我钩个手指,她们立马会撅着屁股跟着我走。但是天琪,我一点都不想和她们有关系。真的,就算我马上睡了她们,在床上让她们快活得哇啦乱叫,也与爱情毫无关系。因为我就是不想和她们有关系。呜呜,天琪,你一定懂的……我想一辈子都有关系的女人,她妈的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我恨她……章天琪觉得不能再听下去了。不然,日子真就坏透了。

章天琪也有信用卡,好几个银行的。当时纯属义气,帮同事的朋友完成推销任务。年轻人嘛,兴有这个。提前预支生活的幸福额度,说18岁的衬衫等到40岁再穿,已经不是那个风度那个调调儿了,说这叫活在当下。

章天琪没敢动信用卡,一次都没动过。他心里很清楚,这种东西一旦开了头,以后的生活就跟失灵的水龙头一样,关不住。因此,在感觉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走上了小偷这条路。

尽管他心里一万分清楚,这个角色有多么的不光彩。

他想起柳树上被吊死的那条白狗,眼泪就涌出来了。小时候挨打都不吭声的他,这一年流了多少次泪,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想,自己运气好,偷的是陈大伯的家,如果是遇到别的户主,他会不会和那条狗一样,一把被人绑在街边的树上,全身上下被扒得只剩个短裤头,寒风中被路过的人唾骂,他们会将鼻涕和浓痰甩在他身上。警车呜呜而来,第二天自己就爆得恶名。自己很可能会和那条狗一样,吓出屎尿来。

一个从来没有做过坏事的男人,在那样的场景下,脸恨不得别到裤裆里去藏着吧。不,就不配有这张脸,不配披着人皮。那些人会指着自己骂,一个连饭钱都挣不到的男人,算什么男人。还戴着副眼镜,书都读牛屁眼里去了吧?

呸。呸。呸。

简直不敢联想,一想就真的感觉要尿了。

章天琪恨不得朝老天磕个响头,让自己为了吃口饭,当个小偷,遇到的却是陈大林这样的好人,而他对自己的惩罚是多么的用心良苦。

这么一边在雪地里走,一边思忖着,心里五味杂陈。这时候身后突然有一群人,吵吵嚷嚷着,像赶去看热闹一般。前面好像发生了重大的事情。章天琪不喜欢扎堆,遇到热闹的事情本能地会躲开。接着,有警车呜呜咽咽地喘着粗气,从身后疾驰而来。看样子,真的发生了大事。

雪飘在眼前,越下越卖力。

警察开始驱赶聚集的人群。空气里到处流淌着焦虑与恐惧。

顺着人群中透出的一条缝,章天琪不经意瞄了一眼。这一瞄,他简直吓出尿来了。一个男人,用皮带吊死在长青公园湖边的单杠上。舌头伸出老长,上面铺满了雪花,一双眼珠子快要鼓出眼睑外。脚下蹬开的,是一个黑色的拉杆箱,箱子旁边,还有一小袋行李。

人群有人在抹眼泪,更多的人沉默,偶尔几声叹息。警察在试着靠近尸体,几个人努力了好久,才将尸体从单杠上取下来。像僵硬在冰河上的鱼,被直挺挺地摆放在地上。很快,有人联系了殡仪馆,人群自动闪开一条宽阔的道路。让一个流浪者回家,接受炉膛最后的温暖。那是他生而为人,在人世最后的一程。

章天琪的心情变得特别沉重,腿上像绑了铅块,挪动一步,都需要很大的力气。他能想象得到,这个人可能和他一样,失业了,失恋了,没饭吃,走投无路。不断有人逼债,威胁他,兴许还借了高利贷……当死比活着更容易,那就只有去死。他可能家在远方,只是刚好路过这座城市,但他没勇气朝前走了。也有可能家门就在眼前,但他实在走不动了,是家门的灯没亮,还是突然接到了命运压下来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得而知。一个成年人,四肢健全,却被生活围追堵截,他再不能厚着面皮将尊严一丝不挂地丢在认识他的人面前。于是,他在风雪交加的夜晚结束了自己的个人悲伤。

章天琪想,那应该是个无比讲究的人吧,他的腰上拴着的,是他的一条鞋带,那是害怕自己裤子在最后一刻掉落。这无用的肉身,这俗气的隐私,这最后的体面,都需要自己成全……他也许曾向生活磕头、祷告、求饶。苦难与疼痛,需要新的苦难和疼痛去覆盖、去治愈、去辞旧迎新。他内心早已全部是伤口,最后一刻溃散如沙。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沿路走了多久,有没有喝上一口热水,吃上一个冒着热气的馒头。他会不会在将脖子套进小小的皮带圈之前,有过短暂的后悔,在用脚将箱子踢翻的瞬间,有没有想将自己的头解放出来。也许再熬一熬,就是新生。

但是,他不允许给自己最后的机会。

于是,他给自己体内点上了最后一支蜡烛。万物凋零,草木成灰。

章天琪缓缓蹲下去,头痛欲裂,他想哭,想如野兽般号叫,又怕吓坏本就惊恐万状的路人。于是,他拼命控制自己不发出声来。这种悲伤安静而巨大,变得有些恐怖。他突然发现,这世间每一个与他无关的生命,那些决绝的自我了断,或者被他人强行结束,都是自己体内的一块组织被损坏被切割,以后怎么修复,都无法如初了。

但是他命大,他活下来了。

他替那些死去的猫、狗、行人,接着活下去。

这个死去的陌生人,突然让章天琪原谅了自己的无耻——作为读书人沦为小偷的无耻。原来,人对生命里的各种受罚有着反宗教般的迷恋,接近于自虐。只要你硬着头皮朝着刑罚的更深处走,就是柳暗花明了。有如芥末,初尝涕泪横流,耐着性子吃下去,后面却是加倍的舒泰与自然。债台高筑的人,只要坚持顺着受罚的道路走下去,心里就不会害怕与恐惧了。

都如蝼蚁一样活着。还有什么比死更艰辛,又还有什么比活着更伟大?只要还能活着,就接受自己的可耻。就当自己被自己侮辱了一次。自己侮辱自己,总好过被别人损害。侮辱过后,就会皮糙肉厚,以后再多的被侮辱被损坏,都只是朝那坚硬的瘢痕上,新添一道铠甲。当下一次锤打来临的时候,就可以看一看疤痕,提醒自己,不用怕,降临过的必会再次降临,疼过的地方不会比上次更疼了。

这漫天飞舞的雪中,多少人一夜白头。白到肝肠寸断,日暮途穷。

提着精心挑选的食材回家时,陈大林已经在书房里坐着了。

今天气色似乎不错,章天琪早上起来给他熬的瘦肉粥,正被他捧在手里,慢慢喝着。和刚结识那段日子相比,陈大林的身体明显矮下去了,缩水了。章天琪心想,以前总觉得,人是一夕苍老,总以为是浪漫的无病呻吟。但现在,看到书房里的陈大林,他感觉到这句话是如此的真实。这种真实让章天琪感到锥心的痛。

陈大林招呼章天琪过去,说,天琪,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对自己的命很清楚。我想等我走了之后,给这套房子寻个好的归宿。在认识你之前,我渴望在亲人的怀抱里离开这个世界。哪怕是和他们生活一段日子,我也满足。我曾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孤独的人,每一个同龄人都比我幸福。起码,他们儿孙满堂,有猫狗陪伴。但是我没有。虽然我不怨恨命运,但我羡慕。可是,在见到我的亲人们之后,我才发现,各人有各人的苦。这样一想,我心里安稳了。但是我真的没想到,命运会让我遇到你,你这个饿坏了肚子的孩子。我把你留了下来,陪我走过这人生的最后一段路。我没有遗憾了。孩子,这套房子不值钱,地段不佳,房型古旧,家具没一样拿得出手,但它好歹是个家。你若不嫌弃,不害怕,我就把它留给你。

陈大林边说边紧紧地捏住了章天琪的手,眼里有泪花闪动。章天琪喉头发硬,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本能地躲,让他慌忙摆头,这份大礼无论如何,都不该由自己接受。

世上不应该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小偷。

章天琪说,陈大叔,我不要房子。它永远都是您的。您还有亲人,他们才配得上做这房子的主人。过段日子,我就回乡下去,多陪陪我妈。等休整好了,再出来找工作。实在不行,我就当个快乐的农民,喂猪养鸡,种稻养蚕,也一样是好日子。章天琪诚恳地说道。

陈大林摆头,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淌到了章天琪的手上,热热的。章天琪想逃开,这种局面,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

孩子,听我的。当初强行惩罚你,是自私的。就算你溜走了,我也不会去追赶你,更不会报警。我知道人活着是多么不容易。看你清清秀秀的一个小伙子,说话就脸红、结巴、手足无措。这得是被逼到什么份上了,才会走上‘羊肠小道’啊?更何况,你没有动我一分钱的财物,哪怕我这穷家里,除了几本书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你连翻动的迹象都没有。你是有底线的人。陈大林说话的时候,一双浑浊流泪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章天琪的脸。

我也没啥爱好,就是看看书、看看新闻。我知道有个饭碗端着很不容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运气,背后有靠山,有钱有势的父母。

我一个将死之人,遇到行窃之事,有什么可怂的呢?大不了拼上老命,起码让小偷不得好过。但我确实没想到你会两次光顾我家。在看到你的那一刹那,我就改变了主意。我想留下你。怕你溜走后,继续走投无路。会被人打,被人骂。孩子,我不想让你受苦。我是带着真诚,也怀着私心,留下了你。我就这么点小心思,哪舍得真惩罚你啊,孩子。

我悄悄去寺庙里为你求了平安符,上天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孩子。

章天琪哇哇地哭起来了,这一次,他不管了,不忍了。

这一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些靠喝白糖水充饥、五个包子分成三顿吃,想给母亲打电话又怕听到母亲声音的焦虑,在此刻,不值一提。

原来,人能扛过多少苦难都能不吭一声,却偏偏会在情意面前双膝下跪,双泪长流。

想起那个风雪中上吊的人,他也许还很年轻。在那个暴雪的夜晚,没有一扇灯光是为他打开的。在这个世上的此刻,又有多少风雪夜归人,踌躇在旅途中,茫然四顾,前后无着。

陈大林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如果我的惩罚你接受的话,那么,请你收下房子,这个要求也是惩罚的一部分。你是犯错的孩子,你得接受,没有其他选择。

陈大林如释重负地笑着,被泪水浸泡过的脸,泛起无边无尽的恩慈,皱皱巴巴,却有光。

陈大林走的那天,天空突然放晴了。

阳台上几只肥胖的野猫,不知何时集体出现,一声不吭,像孩子一样。它们低着头,等待着一场仪式的来临。

章天琪心酸得无法形容。这一天,刚好是接受陈大林惩罚的最后日子。陈大林真是一言九鼎的人,也像个算命的,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既热爱尘世,又不贪恋时间。

在殡仪馆入殓师到来之前,章天琪给陈大林细细地擦洗了一遍。最后几天,陈大林已停止进食,包括药物,水也喝得极少。他努力控制自己在最后时刻不给别人造成麻烦。

为了无法避免的麻烦,他曾一再给章天琪道歉,如果自己能够送自己上路,就不会让你担惊受怕、熬夜受苦了,真是对不住。天琪,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遇到了,我还你。

空空如也的肠胃,犹如清理干净的战场。陈大林清醒而平和地走向油尽灯枯。因为有足够的勇气等待着黑暗降临,疼痛也变得像是与己无关的战争。这份骄傲与坚定,让房间没有卧床太久带来腐朽而绝望的气息,肉身也没有因为闭塞沉滞带来的污秽混乱。

陈大林曾说,天琪,你一定知道寿则多辱这句话吧。像我这种情况,这个岁数,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离开,也算好事。要是再活得久一点,耳聋眼花,屎尿都管不住,瘫在床上,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那样就没意思了,是对我的惩罚。

擦洗的时候,陈大林的身体似有余温,耳朵应该还醒着,只是他懒得再有回应。章天琪记得某本书上说过,死亡来临,最后消失的是听力,身边的亲人一定要不停地鼓励他,前面关隘重重,别怕,放心上路吧。

章天琪坦然地给他擦拭着身子,一边给他轻轻念叨。

当树叶逃离枝头,鸟鸣坠落尘烟

当风雪裹挟黑夜,河流重返源头

当火焰藏身灰烬,光亮归还黎明

当啼哭回溯子宫,信仰归于蛮荒

我看见时间退回岩石,一团混杂着毛发

肮脏发酵的墨绿,正缓缓从墙头垂下

我们看见种子退回大地,为引爆深藏的春雷

它已在天地之间扯起了一道黑色闪电

……

他耐心地擦洗着、抚摸着、吟唱着,犹如送别他年老衰迈的父亲。

陈大林的身体在他的抚摸中,慢慢变得古老、枯干、昏黄。

殡仪馆的入殓师,在房间里很庄严地处理着陈大林的遗体。在给陈大林换寿衣的时候,章天琪虔诚地跪在陈大林的床边。当白布盖过陈大林的脸颊,章天琪看见房间突然无比明亮,耳边有轻轻的耳语,他听不清那些话在讲述着什么,但一定是某种启示与暗语。这是陈大林送给他的礼物。他伸出双手,轻轻托住了它。

陈大林在头几天,已将房子过户给了章天琪。尽管章天琪心酸难安,也实在不敢接受这份大礼。但陈大林固执而坚定,说这事没得商量。

我们都曾是走投无路的人,都行走在生活的绝境里,而死亡是我的解脱之道。你朝前走,大胆些,一定能找到你的路。孩子,再过上几十年,我们会在另外一条道路上相见。我先去占个好地方,弄个窝儿,以后见面,才有个安稳的住处。陈大林调侃道。

陈大林早在身体刚出现状况的时候,就给自己安排了最后的去处。裕丰公墓最里边,靠南坐北的一处小小地方,那是他永远的家。很安静很偏僻,远隔是非喧嚷。他很满意。他还为此给自己买够了二十年的产权。至于二十年后,他就不管那么多了。他说,二十年后,也许自己就托生成猫狗了,那是幸福的。可以满世界尽兴乱跑,也不用把日子拉成几十年那么漫长。

……

章天琪到底没能安心地住在这套房子里。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打算。

在陈大林的葬礼结束后,他郑重地将房产证交到了陈大林弟弟的手里,说可以随时去办理相关手续。那是一个和陈大林一样高大的前辈,肩宽背直,依稀能够看出年轻时候的气候。脸上沉静而开阔,两道长寿眉,更添了仁慈与坦荡。只有沉默时,嘴角极力掩饰的轻微颤抖,秘而不宣地流淌着内心无尽的苦楚。

章天琪感激地说,不属于我的东西,强占着,我不会安心的。以后,你们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过来给你们做饭、洗衣服。哪一天,我推门进来,你和阿姨做好了饭菜,我恰好肚子饿了,就会不客气地吃上两碗。你们可以和陈大伯一样的惩罚我,罚多久都可以。我可以用几十年来接受这种惩罚,这是对我的恩赐。

老人泣不成声,完全不敢相信,在这样的年代,还有这样的年轻人,这既让他感动,也让他难过。

老人也是爱面子的人,不愿意接受这份礼物。他说不能毁了二哥的名誉。这房子给了章天琪,自己再接手,就是占年轻人的便宜,跟抢劫一样了。最好的世面他已见过了,他不能在晚年做这么一件缺德事儿。

但章天琪坚定无比,无论老人好话劝了一大堆,他仍坚持自己的决定。

这年头很坏,几乎看不到希望。这一年很好,我得到了命运额外的大礼。我真心感谢陈大伯,感谢那个突然闯进我梦里来的喷着猪肉韭菜香味的饺子。章天琪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老人动情地说,孩子,你好歹带一点东西走吧,交情一场,算是对你陈大伯的一点念想。

章天琪觉得这样也好,便进了书房,抽出了那本《古诗十九首》,放在胸前,他默默地朝柜子上陈大林的照片说了句悄悄话。

窗外的猫像听懂了章天琪的腹语,嗖的一下,窜到树林深处去了。

大街上传来几声流浪狗的叫声,似呜咽,似鼓励,似同频的响应,似无尽的祝福。

章天琪走在大街上。

来来往往的车辆,川流不息,2020年的大门徐徐开启,要过农历大年啦。

他像一尾鱼,游走在海里,将往事归还时间,将前程送给崭新的自己。

这时,手机连续的“滴滴”声响起,微博、腾讯新闻、今日头条同时推送: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今天清晨发布通告,自2020年1月23日10时起,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

秘不可宣的警醒与告白震耳欲聋地环绕在他耳边。坦然关上手机,他走得热气腾腾,泪流满面。

他要坐年前的最后一趟客车回家。

日暮时分,他就回到了村口的泡桐树下。妈妈一定会在火塘边等他,他爱吃的香喷喷的油盐饭,就要起锅了。

回家的前夜,章天琪做了个漂流瓶,里面放了一句悄悄话,密封后放到了长江里。他相信那些疼痛过后的快乐,一定会流转到某个曾和他一样等待天亮的人手里。那是他手心里的一颗糖。

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犹如一只动物,犹如一株植物。

犹如一个城市,犹如一座村庄。

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前方春光灿烂,小兽奔逐,草木葳蕤,万物慷慨。

即使经历再多的走投无路,都会牢固,彪悍,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