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限,处处销魂:苏东坡的西湖三载

2022-12-26 14:14远人
四川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西湖苏轼杭州

□ 文/远人

苏轼一定忘不了自己第一次面对的西湖之景。那还是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十二月一日,时值深冬,眼见又一场大雪将临,到杭州不过三天的苏轼就急不可待地独自出门。他倒不是久慕西湖之名想赏景览胜,而是去孤山访友。虽说是“友”,双方却彼此从未见过,对方甚至还不知苏轼正自前来。其时寒风凛冽,雪意沉沉,脚踏残冰的苏轼看了看天色,继续朝西湖方向走去。

关于杭州,素来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说。对苏轼来说,杭州是不是天堂还未及体会,他只知道,杭州是自己踏入仕途后的第三站。第一站是十年前任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三年任期结束后,解官归京师,随后两年,因妻子王弗和父亲苏洵先后去世,返蜀守孝。当孝期结束,再次回京后又恰逢王安石拜相变法。对于变法,苏轼不是不赞成,但王安石的求速心态导致新法“天下怨谤”,以欧阳修、司马光为首的重臣对变法提出异议。急于富国强兵的神宗却对王安石采取专信姿态,这就使王安石大权在握后,对反对变法的大臣逐个打击。苏轼文名太盛,其反对变法的奏章也接二连三地送入朝廷。王安石震怒之下,索性釜底抽薪,指使御史知杂事谢景温诬陷苏轼送父亲和妻子棺椁归蜀时,有贩卖私盐之举。惊心之余,苏轼被迫自请外任,便有了今日的第三站仕途。所以,苏轼到杭州任通判之职,实是遭遇烙铁般的政治打击所致。

苏轼要访的是个法号为惠勤的僧人。知道这个名字,还是在赴杭途中,经颍州拜见退居该地的欧阳修时,后者言及,孤山中有“佛者惠勤,余杭人也,少去父母,长无妻子,以衣食于佛之徒,往来京师二十年。其人聪明才智,亦尝学问于贤士大夫”,并极力称赞惠勤“甚文,而长于诗,吾昔为《山中乐》三章以赠之。子问于民事,求人于湖山间而不可得,则盍往从勤乎”?苏轼自然知道,能得欧阳修盛赞并赠章之人,必为世外高人,现既已到杭,哪里还按捺得住?经过两天的官务交接后,急匆匆便去寻访。

孤山位于西湖西面,因多梅花,又名梅屿。当苏轼一路寻至,果见湖中一屿耸立,傍无聊附,冬日凄寒,四周景物更显凋敝。颇为意外的是,尚在山下,苏轼迎面遇见二僧,上前一问,眼前一僧果然便是惠勤,另一僧法号惠思。二僧既与欧阳修为友,如何会不知其门下的苏轼之名?更何况此时苏轼,早声播天下。惠勤、惠思二僧见苏轼特意前来访己,大为喜悦,当即将其请入山中寺内相谈,三人俱是兴奋,“抵掌而论人物”,谈到欧阳修时,惠勤盛赞其为“天人”。二僧一俗一直聊到落日西沉,仍意犹未尽,苏轼想起妻儿在家等候,才颇为不舍地辞归。回家后的苏轼再次迫不及待,写下了关于杭州的第一首诗歌,诗名就是《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诗不短,兹录如下: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

道人之居在何许?宝云山前路盘纡。

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

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

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晡。

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

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

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这首诗颇见苏轼的抵杭心态。此时他对官场既生失望,心中块垒便不吐不快。虽在赴杭途中,曾与弟弟苏辙有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心情好了不少,此刻身入另一官场,内心既抵触难免,也更想异地能逢知己。如今与惠勤、惠思见面交谈,果有相见恨晚之感,乃至“到家恍如梦蘧蘧”。回首京师数年,心情压抑不振的苏轼几乎停下诗笔,此刻却觉“作诗火急追亡逋”,更说明苏轼一入杭州,就在心扉尽敞的陈述与反问中,迅速回复到自己的诗人身份。

但诗人归诗人,苏轼写得再好,也无法用诗歌换取养家糊口的费用,朝廷给他俸禄,是需要他履行杭州通判的职责。苏轼既无力反抗新法,也没法按新法要求行事,就以“拥衾熟睡朝衙后,抱膝微吟暮雪中”的方式应对。从他当时写给苏辙的“眼看时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迟钝终须投劾去,使君何日换聋丞”一诗来看,苏轼想作为是一方面,无法作为又是另一方面。对此时的苏轼来说,哪怕结果是“夫子清贫不耐冬”,也比再遭政治风险好得多了。

与惠勤、惠思二僧相识交往,是苏轼感到的莫大安慰,同僚中也很快有了能与己唱和之人。以大理寺丞出为杭州发运司的李杞是皇祐元年(1049)进士,曾任华州渭南县主簿。在苏轼访过惠勤后不久,性好山水,又深慕苏轼之名的李杞带他再游孤山和灵隐山。

文人习惯寄情山水,是因山水对心灵的滋养与抚慰无出其右,而且越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越对山水充满无法割舍的情感,何况杭州本来就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山水之城,苏轼的本性与经历也使他不知不觉地与杭州融为一体。当他第一次去孤山访惠勤和惠思时,西湖只一掠而过。当他与李杞再次游湖时,便不由发出“朅来湖上得佳句,从此不看营丘图”的赞叹。诗中的营丘是北宋三大家李成的号,“营丘图”便指李成的山水画。不论当时后世,李成的雄奇险秀之作堪为俯视千秋,但在苏轼眼里,一旦眼观西湖,竟觉李成笔下之图也难以媲美,可见西湖对苏轼的心灵冲击巨大。这是最初的冲击,杭州三载,苏轼还将在一次比一次更深的冲击和感染下,为西湖写下一首比一首更令人惊叹的诗句。这既是苏轼的天生性情所致,也是他看透官场凶险后的选择所致。

不过,诗文究竟在一个心怀济世抱负的士人那里能占据什么位置?从他不久后写给苏辙的三十行《戏子由》诗中“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别驾旧齐名”可见,所谓文章,在他眼里不过是“小技”。这就说明,即使苏轼觉得西湖美到连李成的画笔也做不到相提并论,也不等于苏轼真会全身心沉浸风景和诗歌。作为接受儒家思想的士人,谁也不会陌生孟子“君子之仕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矣”之言。在这点上,苏轼显然失败了。而且,在时人眼里,政治失败就是最大的人生失败。对苏轼来说,身边是美到极致的山水,内心仍铺满从现实中领略到的政治教训。儒家从未说过,政治失意的人就该放弃政治,相反,越是经受失败,越要从失败中奋起,“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才是儒家最为推崇之人。所以,苏轼终究不会将诗文视为自己的全部。从他当时写给有同科之谊的林希信函中“某在京师,已断作诗,近日又却时复为之,盖无以遣怀耳”中可见,苏轼提笔作诗,不过“遣怀”而已,内心苦痛,仍是政治抱负难以施展。

苦痛的另一种说法是矛盾。所以,问题的核心就变成苏轼能不能解决自己的矛盾。

但他接下来发现,自己不仅不能解决矛盾,还将劈面遇见新的矛盾。

不管苏轼如何“拥衾熟睡朝衙后”,州府公务毕竟烦冗,件件事得亲笔签署。其时青苗法虽颁布天下,杭、越、湖三州却未实行。朝廷遂于熙宁五年(1072)二月遣检正中书吏房公事殿中丞卢秉为两浙提刑,专门提举盐事。卢秉一到杭州,即以严刑峻法镇压私盐,其后果以知谏院张璪的话说,“卢秉行盐法于东南,操持峻急,一人抵禁,数家为黥徙,且破产以偿告捕,二年中犯者万人。”足见当时的杭州监狱,竟是人满为患。

作为通判,“狱讼听断”是苏轼的职责范围。他虽对铤而走险的犯人心存怜悯,终逃不过对其或施杖责,或处徒刑的判决。个人与新法的撕扯,不仅使他当年除夕日在衙门直都厅墙上写下“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的《题壁诗》,还使他后来在密州撰写《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时,情难自已地说道,“轼在钱塘,每执笔断犯盐者,未尝不流涕也。”

苏轼公事愈多,需排遣的痛苦也就愈多。好在当时的太守沈立看出苏轼苦于矛盾,遂于卢秉上任后次月,邀苏轼等数十名官员同往吉祥寺赏花解闷。补充一句,沈立对新法的态度从卢秉履任前未加实行中便可见一斑,此外,到杭州之前,沈立曾于熙宁三年(1070)以右谏议大夫出为江淮发运使,知越州(今浙江绍兴市)。当他于熙宁四年(1071)正月至杭州为太守时,得越州“父老千行泪”相送,能见其确乃勤政为民之官。

不过,沈立到杭州只待得一年多,便于熙宁五年(1072)八月前往京师知审官西院。沈立离杭时恰逢秋试,苏轼在试院面对数千份考卷,自不能相送。当他对沈立的不舍还来不及释放时,又一件令其痛彻心扉的噩耗传来——恩师欧阳修于当年闰七月二十三日去世,时年六十六岁。身为考官而无法亲往颍州吊唁的苏轼到惠勤僧舍,以一场痛哭发泄内心悲伤。

在苏轼那里,欧阳修师恩深重,猝闻恶讯,心中之痛,堪比当年父亲苏洵去世,另外还深切体会,欧阳修之死,乃真正结束一个时代。以文风而言,宋袭五代辞藻华丽之弊,言之无物,欧阳修力倡革颓风,复古风,一改艰涩雕琢之陋,终至望重士林。如今王安石改取士之法,以晚苏轼一辈、因而将变法弊端看得更清楚的叶梦得的话说,则是“熙宁以前,以诗赋取士,学者无不先遍读《五经》……自改经术,人之教子者,往往便以一经授之,他经纵读,亦不能精。其教之者亦未必皆通《五经》,故虽经书正文,亦率多遗误……今人问答之间,称其所习为贵经,而自称为敝经,尤可笑也”。

从政治上看,欧阳修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其致仕前最后一次上疏是请散青苗钱,神宗读后,有复召之欲,事情虽因王安石一句“如此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之安用”而作罢,仍以太子少师的身份退休,足见欧阳修在朝中影响巨大。这点苏轼在祭文中说得清楚,欧阳修若在,则“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如今谢世,则“赤子无所仰芘,朝廷无所稽疑;斯文化为异端,而学者至于用夷;君子以为无为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为得时”。这些话都清清楚楚表明,欧阳修去世,在苏轼一代人的内心留下一条泾渭分明的鸿沟,大宋的政治已新翻一页,彼时的文学也将新翻一页了。

沈立离杭后,时年五十五岁的陈襄(字述古)接任。后者为人刚正,两年前任御史知杂事时,就上疏称青苗法实为堪比商鞅的祸乱之法,“望贬王安石、吕惠卿,以谢天下”。王安石怒不可遏,下决心将陈襄贬出京师。当沈立离开后,陈襄便于八月到任了。

陈襄初至杭州,苏轼颇为振奋。二人在开封时都反对王安石新法,又都因王安石而出京外任,自然亲近。颇有意思的是,陈襄一到,中和堂便盛开木芙蓉,不无相迎之意。心情舒畅的陈襄随即提笔写下一首《中和堂木芙蓉盛开戏呈子瞻》:

千林寒叶正疏黄,占得珍丛第一芳。

容易便开三百朵,此心应不畏秋霜。

从诗中的确可见,陈襄对苏轼其人其才充满赞许,最起码,当日迎陈襄至中和堂的杭州官员,不止苏轼一人。陈襄到任后的首日首次题诗便“戏呈子瞻”,足见二人在开封时便颇多惺惺相惜,全诗也表示自己对政治打击的不畏之心。

苏轼步其韵,和了一首:

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

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

这首和诗真还体现了苏轼的当时心境,经历了太多的官场凶险,早能体会,天下无处不有风霜。清代纪晓岚称此诗“用意颇为深曲”,我倒觉有点言过其实,以物喻人,不过普通的修辞手法,而且彼时苏轼无须展现某种“深曲”,他的经历自将导致“宜霜”风骨。因而此诗不过和陈襄一样,借物抒怀,诗句也就显得自然天成。

不过,苏轼这首诗读来固然令人心动,终究没成为大众耳熟能详的名篇,实因苏轼在杭州写下了太多脍炙人口的佳作。在他之前,最广为传颂的杭州篇什是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据说,后来金主完颜亮读到该词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后,“遂兴投鞭断流之志”,可见当时柳词一出,堪为惊绝天下。苏轼到杭州时,柳永去世已二十年之久,却再也无人将杭州描写得如柳永那般令人神往。苏轼有没有与之一较长短之心,史乘无载,不过苏轼始终对柳永之词不大瞧得上。时人和今人看到的,是苏轼在杭州留下不止一阕一首的不朽之作,它们伴随苏轼的生活,也恰到好处地对应了杭州这座人间天堂。

今日杭州有“十景”一说,景景与西湖相关。关于西湖,《咸淳临安志》写得清楚,“明圣湖,周绕三十里,三面环山,溪谷缕注,下有渊泉水道,瀦而为湖。汉时金牛见湖中,以为明圣之瑞,故名。以其负郭而西,故又称西湖。”苏轼在杭州写诗不少,西湖自是当仁不让的笔墨重心。

今天很容易看到,苏轼面对西湖时,诗绪总格外绵长。一目了然的证明是,与西湖有关的诗,苏轼一写就是四五首,每组都给人一气呵成之感。其诗题中第一次出现“西湖”二字的,是《和蔡准郎中见邀游西湖三首》。蔡准在《宋史》无传,名气远远比不上后为北宋第一奸臣的儿子蔡京。当时蔡准在杭州,日后权倾朝野的蔡京还只是小小的钱塘尉,算苏轼下属,有所往来。

与蔡准游湖两个月后,苏轼再为西湖写下五首《望湖楼醉书》,当他七月因公务外出归来,迫不及待地回到西湖后,又以一组《夜泛西湖五绝》的组诗来尽吐思绪。从第二首的“明朝人事谁料得,看到苍龙西没时”能体会,苏轼已将西湖视为能听其衷曲的知音。对生活的感叹也好,对官场的忧虑也好,甚至对大自然的物我两忘也好,再没有哪座山、哪泓水比得上西湖给苏轼的安慰了。今天就其毕生作品来看,更能看出苏轼的创作之路,就是一条洗尽铅华的返璞归真之路。这条路的重要环节,就是西湖对其感受和语言进行的数年洗涤。

前文提过,在沈立离开时的熙宁五年(1072)八月,正是秋试之时。按规定,秋试必须在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放榜。该年杭州迟了两天。天下闻名的钱塘大潮已近尾声。吴自牧在《梦粱录》中说得清楚,“临安每岁八月内,潮怒胜于常时。都人自十一日起,便有观者,至十六、十八日倾城而出,车马纷流,十八日最为繁盛,二十日则稍稀矣。”苏轼在观潮时虽觉“八月十八潮,天下壮观无”,还是在放榜日未加入倾城人流。从其诗题可见其去处——《八月十七日,复登望海楼,自和前篇,是日榜出,余与试官两人,复留五首》。

对苏轼来说,杭州有西湖,便如肉身有了灵魂,自己的种种情感几乎全部倾泻在西湖之上。唐朝李白曾有“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之句,原因无他,当面对敬亭山时,李白发现后者便如自身,同样,苏轼面对西湖,也有面对自身之感。山水构成自然,大自然的真正妙处,就是处处无声胜有声。这点除了真正的诗人,鲜有人展开入骨体会。在李白之前,有多少诗人面对过敬亭山?但有谁写出过李白那样的诗句?同样,在苏轼之前,有多少诗人面对和描写过西湖?举个例,白居易写过脍炙人口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之句。但和苏轼的诗一比较就能发现,白居易只把西湖当作自己的情感点缀,其笔下虽有“湖”字,写的却是自我,这就决定了他不可能是西湖的知音。

与白居易不同的是,苏轼日日陪伴西湖,自己的种种情感也都交给西湖,自己的全部心灵也沉浸在西湖,只有这样,他才能从面对走向认识。对西湖来说,也是第一次被一个诗人真正地认识。其最著名的西湖诗歌写于熙宁六年(1073)夏季。某日苏轼在湖上饮酒,天气先晴后雨,西湖在他面前,再次展现出又清新又朦胧的面貌,苏轼提笔蘸墨,写下《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今天读者对第二首耳熟能详,第一首却鲜为人知。但二者互为关系,全录如下:

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

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就是苏轼对西湖深入骨髓的体认。不能说第一首不如第二首,而是第二首的白描在苏轼笔下达到登峰造极地步。就两首诗的关系看,若无第一首“此意自佳君不会”的自信挥洒,第二首也难以横空出世。苏轼需要告诉世人,所谓“此意”,就是雨也好,晴也好,都是大自然对西湖施与的“淡妆浓抹”。西湖能接受“淡妆”,也能接受“浓抹”,这是西湖作为大自然代表的本质体现。对苏轼来说,经历沧桑也好,满怀欣悦也好,内心渴望的,不过是自己的人生能最终走向平缓。因此苏轼与西湖的关系也就在诗中达到水乳交融——西湖就是苏轼,苏轼也就是西湖,甚至苏轼的诗歌还使西湖从此有了“西子湖”的称谓。这是苏轼的语言胜利,也是他的情感胜利。此外,流连西湖的苏轼不仅使自己的诗歌创作到达高峰,还将诗之外的另一种表现手法锤炼出震惊世人的千姿百态。这就是有宋一朝,文人墨客们悉心培养并壮大成影响至今的词。

作为一种文学表现手法,初现于唐的词在宋朝得到迅猛发展。苏轼的第一阕词写于何时有三种说法,第一种是说他到杭州后的第一个早春,出东城踏青时写下的《浪淘沙·昨日出东城》;第二种是有“清末四大家”之称的朱孝臧为《东坡乐府》编年时,将苏轼熙宁六年(1073)二月往婺州(今金华市)访苏颂,途经七里濑(今桐庐县西)时所填的《行香子·一叶舟轻》视为首阕苏词;第三种说法是苏轼从凤翔府解官归京,经长安游骊山时,自创《华清引》词牌,填下“平时十月幸莲汤”一词。究竟哪阕是苏轼的发轫之作,本文不考。从前两种说法看,正是在杭州,苏轼将词作为自己的创作重心。

苏轼给西湖的填词,最令人过目难忘的便是《江城子·凤凰山下雨初晴》了。

关于该词,宋人张邦基在《墨庄漫录》中写过一则故事,说苏轼于熙宁六年(1073)某个夏初之日,与来访的刘攽等二友游西湖,当他们到孤山竹阁的一座亭内休息时,忽见湖心有条彩舟划到亭前,舟上几个侍女众星捧月般围住一抚筝美妇,只见她一曲未罢,又翩然而去。刘攽二人看得呆了,苏轼也情难自已,遂填下该词。张邦基的故事到此为止,徽宗年间的袁文在《甕牖闲评》中则说得更为详细,该美妇不是一曲未终就匆匆离去,而是上前与苏轼相见,坦言自己年少时便慕苏轼之名,因彼时在闺中,无缘得见,今已嫁为人妻,听说苏轼游湖,终不避罪,前来一见,愿抚筝献曲,若得苏轼一词,便是终生之幸了。素来多情的苏轼如何能拒绝?于是在她一曲之后,苏轼填下《江城子》一阕相赠: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

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

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从词所描写的内容看,会发现《墨庄漫录》的记载似乎更为准确,同时令人稍觉诧异的是,该词尚有个“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的小标题。在张邦基和袁文笔下,说到的都是刘攽而不是张先。后人也找不见张先的“同赋”之词。不过,当日和苏轼一起游湖的不论是谁,世人毕竟读到柳永之外,令人耳目一新的词作。就此能见,苏轼在西湖上的时日不再充满往日的官场争斗,而是在大自然中尽情释放自己。孔子曾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言,意思是实现不了自己的抱负,不如投身海外。在杭州,海是没有的,西湖却足够承接苏轼的苦闷,给予他最大的安慰。

后人还有一说法,称苏轼“欲把西湖比西子”的诗句是为侍妾王朝云而写,该言颇可商榷。从孔凡礼先生撰写的《苏轼年谱》来看,只在苏轼离杭赴密之时,有“王朝云来归”五字。另外,孔凡礼还说《燕石斋补》载有“朝云乃名妓,苏轼爱幸之,纳为常侍”句,但《燕石斋补》究是何书和何人所撰,我遍寻未得。对于该书说法,孔凡礼以“乃好事者附会”一语为评,可见孔凡礼并不认可“朝云乃名妓”之言。今读苏轼后在惠州亲笔撰写的《朝云墓志铭》中,也不见二人是何种场合下相识,从该祭文“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句子可确定,朝云是苏轼在杭州时相识并入苏府。从墓志铭推算年龄的话,朝云时年十二岁。后人杜撰不少二人相识故事,皆无实证,乃至以讹传讹,确是不能当真的“好事者附会”之言。另一个原因是朝云伴苏轼二十三年,始终未得名分,自无法入苏氏家谱,所以苏辙后来为苏轼撰墓志铭时,也只字不提朝云。在后人那里,倒是留有较大的想象空间。对喜爱苏轼的人来说,愿意将一些美好故事赋予苏轼,正说明苏轼在人心中的位置和影响,尤其在今天,熟不熟悉苏轼生平的读者,无不喜爱苏轼诗文,这也是苏轼以文字构建起的人格魅力体现。

就这样,杭州三载光阴,除因公外出于湖州、秀州、严州、婺州、润州、苏州、常州之外,无日不有的西湖陪伴使苏轼的精神有了寄托。越到后来,苏轼的作品就越不是初来杭州时因苦闷而为的“遣怀”之作,而是到了纵情恣意的地步。不再苦闷,便得逍遥。南宋周紫芝在《竹坡诗话》中载有一事,颇见苏轼的当时心态。说是某日苏轼游西湖僧舍时,见壁上题有一首“竹暗不通日,泉声落如雨。春风自有期,桃李乱深坞”的小诗。苏轼读后,极为喜爱,问是何人所作。有同游人告知,作者是个叫清顺的僧人,住西湖之畔,其门前有两株古松,凌霄花攀缘其上,虽是僧人的清顺常常卧于树下写诗,更风雅的是,他还将住处取名为“藏春坞”。苏轼知是异人,即刻访见,二人果然一见如故。此后苏轼游湖,除与来杭访己的孔延之、吕仲甫、周邠、张先、苏颂、柳瑾等人结伴外,更多的是与惠勤、惠思、清顺、可久、惟肃、义诠等僧人同舟,诗词唱和,尽抒胸襟。倒不是苏轼想接受佛家思想,而是与僧人交往时,不知不觉,有种超越红尘之感,渐入内心。

这些无不说明,面对西湖的苏轼,踏上的是条皈依心灵之路——京师受过的打击远去了,残忍的政治肉搏消退了。今人总说苏轼性格豁达,豁达从何而来?天性自是一部分,更多的则从他的大量诗词中体会,西湖逐渐成为苏轼的心灵之湖。经过三年浸润,西湖使苏轼告别了凤翔时的青春懵懂,告别了京师时的压抑不堪,进入了从心所欲的境地。和在凤翔、开封时相比,杭州使他走近生理上的不惑之龄,也使其心理变得天宽地阔,所以苏轼豁达,是西湖给了他内心的平静和开阔。从那以后,世人绝少再看见忧生伤世的苏轼,哪怕他未来还将一次次品尝政治带来的苦涩,但作出的反应已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然面对。在今天能够看出,受过儒家洗礼半生的苏轼通过西湖,更接近了庄子和老子的思想,这也为他日后真正接受超脱人生的佛家思想埋下了基础。

当对其器重的太守陈襄于熙宁七年(1074)六月三日接到知应天府的调令后,于七夕节邀杭州官员会聚于梅挚嘉祐二年(1056)所建的有美堂时,陈襄在堂内前望浙江,后顾西湖,再见沙河塘上明月攀升,灯影闪烁,不觉兴致大起,嘱苏轼即席赋词。苏轼先观湖,再蘸墨,写下一阕《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

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

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在苏轼这里,这阕送别词说是说“赠述古”,但字里行间,同样是写给自己。陈襄很快将赴应天府了,自己不也三年任期将满?留在杭州的日子已经不多,和西湖相伴的日子也屈指可数。大凡送别之作,多少感伤难免。这阕词不是没有感伤,而是始终若隐若现,令人只触摸到语言之美、天地之美,乃至人生之美。再结合他之前写给陈襄的《卜算子》中“吴蜀风流自古同,归去应须早”句还能体会,归隐之愿时时涌上苏轼心头。究其因,自是对前途失望所致;归隐到何处?无非名山大川的自然深处。从苏轼到杭州不久后所写的“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能感受,苏轼渴望的归隐之地,已从他早年与蒋之奇相约的阳羡(今江苏宜兴)幻境到了眼前真实的西湖。但此时的苏轼正值壮年,仍听到前程召唤,所谓归隐,也就不过一时意气所想。人生原本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苏轼能做到的,就是倔强地不让官场改变自己。原因既有他扎根内心的“行天下之大道”的儒家思想牵引,也不无他的天性被西湖唤起。

从这里再看“淡妆浓抹总相宜”会发现,该句不仅是他对西湖的由衷赞美,更是对人生的态度确立——不论明日将遭遇怎样的生命浓淡,西湖在,其从容的本色就在。所以能够令人想象,当苏轼接到调任密州(今山东省潍坊市诸城市)太守的诏令后,于九月二十日“来别南北山道友”,满怀不舍之情,与西湖告别,与望海楼告别,与孤山告别,与吉祥寺、灵隐寺、净慈寺告别,与杭州的友人告别时,他伫立在西湖旁的身影,一定被夕阳拖得最久,也拖得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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