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水一生

2022-12-26 14:14刘火
四川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长宁岷江宜宾

□文/刘火

若干年前,从舟山坐夜船到上海,进入长江口时,天启微明,江海一体,一派迷蒙却一派新机,这是我见过的长江最惊艳的一个画面。中年之后,我几与长江天天交道,长江接纳的第二条一级支流叫长宁河,便是我的出生地。

这样看来,我与江水共伴一生。

生在一条从来没有枯涸的河边,这条河上游叫淯江,地图上的学名叫长宁河。长宁河,发源于兴文,从珙县流入,纵贯长宁县的南北。我从出生那天起直到中年离开,长宁河两岸的乡村田畴庄稼植被,几乎就如书一般,天天与我相会。事实上,即便我离开长宁河在异地谋生,二十多年来,长宁河依然或者一直与我相关相连。最近一事,似乎尤其如此。1969年建成的长宁大桥,据说因为2019年的长宁地震,有关单位想拆桥,长宁一帮“遗老遗少”说这是长宁的古建,需要保存下来,请我在给县四大班子的“请愿书”上签字。长宁河,再一次叩动我。1969—2021,长宁大桥,一拱横跨长宁河,已存在半个世纪。虽说古建还难算得上,但是长宁大桥却有一番来历。长宁大桥建成时,一拱过河的拱跨,是中国现存石拱桥最长的跨度,据说这一跨度列入世界之六。长宁大桥又是长宁河上的第一座可通汽车的大桥。这些都只是数据,可以让它进入历史。而于我,却比历史更为真实。长宁大桥修建时,我读小学五年级,学校的劳动课叫学生到工地上劳动,说这是“红小兵”拥护和支持“文化大革命”的具体行动,是忠于伟大领袖的红心表现。紧接着辍学的我,又为居委会派工,到了修桥工地。担土也好、搬石也罢,虽然年纪十三四岁,那是相当自豪和骄傲的。或许因为给这座大桥出过力,长宁大桥的留废,才如此挂心。这是过去半个多世纪的老事。在我成年后、在我在县城之外漂泊了十多年后,重新回到县城,长宁河和长宁大桥与我有了更多更好的事,我理所当然地在“请愿书”上签上我的名。

记得大桥通车时,桥的名字叫“造反大桥”。只是“文革”结束后才改叫“长宁大桥”。桥建好后,长宁河的这一截,便与之前不同了。桥的下面,至今依然留有原来搭箱架的基石痕迹。基石痕迹不远的下方,就是吕家祠。

吕家祠本是河岸上一吕氏大姓修建的祠堂名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长宁河的重要水码头叫吕家祠。大凡一条河或一条江,凡上面有滩的,紧接着就是沱。一到了沱,河水且深又平稳,便建了码头。长宁河从北面的长江口向南,经下长、古河、开佛三镇来到长宁河的中游长宁县城。在工业化还没有到来时,吕家祠码头是长宁河最繁忙的。六吨木船或竹筏可以上航挨近珙县的洞底镇,下水装煤装石灰,上水装百货装粮食。洞底河在后河时要与支流淯江汇合。淯江上水五公里便是长宁老县城。双河,1950年之前都是长宁的县城。明正统十年(1445年)殿试榜眼,后经代宗、英宗、宪宗、孝宗四朝的大儒周洪谟,就是从双河长宁县城出发,开始了周洪谟一生的传奇。吕家祠码头,在我的记忆里,曾有过几十只木船汇聚的高光时刻。那时的船都是木船,用桐油、用石灰、用竹瓤支木板之间的缝,用双扣船钉拼船板拼船舱。从吕家祠上水,可通六吨到八吨的船,下水到长江可通八吨到十二吨的船。

吕家祠的下面一个沱叫鲤鱼湾。鲤鱼湾是县城三个渡口的中渡口。长宁河流在长宁县城时,河左是沿河一条街的县城,河右——按当时的说法是河的南岸,就是农村了。鲤鱼湾,则是我少年的天堂。

出生在河边县城的男娃儿是幸福的,当然有时也会跟有的家庭带来厄运。某天,突然说河里淹死个人,等打捞起来摆在河滩时,娃儿的爸妈来了,抱着娃儿呼天抢地地哭。然后裹了几块布,就不知埋在哪里了。一淹死了娃儿,一个县城的大人就不准娃娃们下河。这哪管得住呢!要不了几天,胆大的就又下河了。只要有娃儿下河,很快其他的娃儿就跟着下了河。当然,许多也是偷着下河的。

生在河边的男娃儿,不会凫水洗澡,就会遭同伴嘲笑,认为你是胆小鬼,是女娃儿。事实上,一些女娃儿一样混乱在男娃儿群里,下河洗澡。或者说,在河边县城长大的人,大都可以游两把的。因为长宁河,因为许多娃儿都会凫水,20世纪60年代出了几个省队队员,70年代还出过国家队队员,县也差点被评为全省的游泳之乡。

下河洗澡,不只是逞强,也不只是胆子大,还有好处的。

那时的长宁河是很有些鱼的,而且有些鱼无论当时还是今天都是很珍贵的,像鳜鱼像船钉子像青鳝,当时就要卖大价钱的。鳜鱼是我以后读了“桃花流水鳜鱼肥”才知道“鳜”这个字的写法和读法的,捉鱼的那阵我们叫它母猪壳。母猪壳以其味鲜肉嫩、没有小刺而著名,在任何餐桌上都是上好的一道菜。但是母猪壳是食肉性鱼类,它的大嘴和背上的那几根大刺是差不多所有鱼都怕的武器。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就学会捉鱼这门手艺的。现在已经记不起来是哪个教我说是在水急的河湾而且是泥底的河湾,就能捉到鲢巴朗。其实鲢巴朗也是食肉性鱼类,只是它不太猛罢了。潜下水去,手伸进泥岸或者泥底的洞中,运气好时手一伸进去就能捉一条出来。最得意的一次是我觉得紧挨着的两三个洞里都有东西,先捉了一条后舍不得浮上水来,生怕一浮上水后另外洞里的鱼就跑了,于是就在水中把刚捉到的咬在嘴里,立即又将手伸进另一个洞中,真是,果然就捉到了另外一条。待我浮上水来时,两只手各一条,岸上的伙伴都叫了起来。在那些泥洞里,不止只有鲢巴朗,那些泥里还居住着螃蟹,偶尔还有水蛇。其实水蛇是不可怕的,水蛇在水中不咬人。不过在潜水中捉鱼还是有危险的。我就遇到过这么一回。手伸进去我就知道今天丰收了,好大一条鱼哟,手都握不下了,但是在往外逮时,手出不来了,一条大鱼住了一个小洞。想放弃绝对是舍不得的,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一个机会,起码有一斤。但怎么用力也无济于事。我慌了,较劲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想起了不要鱼这样一个蠢方法。待我浮上水来我立即就向岸上游去。上岸后我便躺下了,好累好险啊。

自从有了手伸进去收不回来的教训,钻下水时或者伸进洞时总有些小心了。又一次下水,手伸进一个有些大的洞时,就感觉到里面的鱼向外面冲来。心喜遇上大鱼了,岂能让它跑!猛地我就用手逮到了猎物,不过手一下子就热烘了,一股钻心的痛随手上的热烘立即涌上来,但是我没有放,咬紧牙关,浮出水面,又趁势扔向岸。一看右手,血正从手心的刺眼儿中顺着流了下来,管他哩,反正鱼逮到了,用左手紧压着右手心,踩着假水上了岸。啊,硬是一条从来没有见过的鱼,宽身子、又大又尖的大嘴巴,背上几根又粗又尖的刺还朝着天一翘一翘。

长宁大桥建成通车时,我辍学一年多了。先是父亲朝不保夕,陪跪、陪站、陪挨打,后来,进了五七干校。进五七干校的大多数晚收工后就住回了集体的几进几出的先前豪绅的大院里。父亲和另外两三个,则在县农场的三五个山包的棚子里,不分白天黑夜地执守。我不知道,后来的“牛棚”一词,是否就来自这样的看山棚。一张床,在床架上搭成八字棚用稻草遮阳避雨,在木床的四周稍加宽后用夹住的稻草挡风。棚里,除蚊帐、马灯、脸盆、温水瓶、搪瓷盅外,还有不知从哪里搞到的小方桌。我和聋哥,有时还有四弟,每次偷偷去看山棚看父亲,都是凫水过河。凫水时,把衣服裤衩扎在头上,光叉叉地凫过河。等到过了河才又穿上。这当然得有好水性才行。

聋哥的水性尤其好。

聋哥是我大哥,幼儿园大班生病时,因游方郎中的中药,先失聪,后成了个聋哑人。一个县城的大都认得聋哥,认得聋哥的都叫他刘哑巴。我们却叫他聋哥。当然,无论叫哑巴还是叫聋哥,他一概听不到。

那时的长宁河,不像现在。那时的长宁河,一到夏天,不涨几河大水,就不叫夏天。有时的大水,会把一个县城的河街全部泡在水里。1988年,我从实验小学调县委机关,暑期结束本就应报到,我却走不了,一河大水把学校主校楼的一楼、球场、学校升国旗的广场,都泡在了水里。等大水一过,清淤,修整被水泡过的门、窗、桌、椅和黑板,就是头等大事。新校长还没有到任,我当然得把大水后的学校清理干净再交接。

回到1969年夏天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水。我先是跟着聋哥到河边看热闹,也看能不能捡到河里漂来的浮财。那个年代,长宁河两岸,可说是长宁县农村最富庶的地方——除了水的便利,再就是冲积土的肥沃。农家居民,大都建设在离河边不远的地方。只要三五年都遇不上大水,房子就建在那里的水线之上。遇上了大水,就自认倒霉。但是大水一过,依然在原址重建,从来没有看见过大水一涨后,就迁建农房的事。大水时,上游的一些庄稼、房子和牲畜就冲了下来。鲤鱼湾是一个回水沱。从上游长滩冲下来的“浮财”,便在这里打旋旋。汹涌的河水,卷着南瓜、冬瓜,卷着瓦格、柱头,卷着米柜、衣厢,卷着死了的或还活着的猪儿、狗儿……从上方的大桥冲到吕家祠,经过中坝长滩再冲到鲤鱼湾。

聋哥常在身边跃跃欲试的人还在犹豫不决时便跳进了河中,几下冲到一根木头前,抱着木头,冲向南瓜。很快,聋哥就捡回了南瓜。聋哥把抱着的一根梁和南瓜扔给我,又一头跳进河里。这时,先前犹豫的人才随着聋哥跳进还在翻着白浪的河里。翻着白浪的水,浑浊而咆哮。这么大的水,我没有胆量跳进去。等聋哥第二次捡回一根木头时,中坝就要淹了。中坝一淹,就到河街了。如不赶快跑,就没有机会回到街上了。

就在这河大水退得差不多时,父亲从河对岸凫水回到了家里。

父亲从干校回家,本可以从造反大桥回,但那要转许多路;也可以等大水完全退尽,义渡复渡回家,怎么偏偏从鲤鱼湾凫水回家?原来,父亲回家是要告诉全家一个好消息,他领到了与全干校学员一样的阴丹蓝围腰。在此之前,干校发其他用品,他们几个在看山棚里的是没有的。我们心惊,父亲怎么游得过河?父亲说,你老子是武昌水边长大的。

我怎么会不记得,聋哥的名叫大江,是因为父亲出生在大江边;我的名叫大桥,是因为那年开始修武汉长江大桥。

在父亲走了十多年后的1997年冬天,因在鄂州开会,便假道武汉。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父亲和父亲祖祖辈辈生活的武昌。我第一次看到长江的江面那般阔大,长宁河与之相比,就是小溪沟一条。再次到武汉,则是从重庆坐游轮下川江——今天,因为成渝分治,重庆人已经将川江改成了“峡江”——过三峡,晚上十点过进三峡大坝船道,第二天凌晨出船闸,然后浩浩荡荡抵达武汉。联想到在镇江过长江、在九江过长江、从池州路过,长江的江面和两岸与我谋生的这座城的长江江面和两岸,都极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江中流的水,包括长宁河里的水。河水江水相同相通,乡愁也就相同相通。可少年的我,哪里知道“乡愁”二字,哪里感受、哪里懂得“乡愁”?

父亲从干校出来重新工作,到大寨学习后,同行都北上去了北京,父亲则不顾政治影响南下去了武汉。这是父亲随家人自武汉三镇沦陷流亡四川后第一次回武汉,当然也是最后一次。我不知道父亲在几十年后重回故乡时,是什么样的心境。我只记得我第一次也是唯一次坐电梯登上黄鹤楼,眺望触手可及的长江大桥时,满心想的是了了一桩心愿,为六十岁便逝去的父亲。

我下乡当知青时,在一个岩上的生产队,栽了四季秧子打了四季谷子。四年间,我依然与水勾连。

那是一个林区的生产队,好几坡山的杉木林,好几坡杂树林。杂树林里有山茶花,有黑皮青杠,有白皮青杠,有桢楠,有润楠,有毛梢……这些对于坝下的生产队来说,根根都是宝。不过在我们生产队,楠竹才是宝:光竹子一项的收入,每年就有万元左右,这是坝下生产队想都不敢想的事。楠竹一年砍两次,新笋完全上林的五月中旬砍一回,到了冬月砍一回。五月和冬月也是生产队农闲的时候。秧子栽完、谷子打完,头道田犁完,五月冬月正好农闲,正好有男劳力。砍楠竹扛楠竹绝对是一力气活。

竹子砍下,要送到区林业站变成钱。到区林业站,一条陆路,只能过人过马过牛,倘若夏秋,路两边的芭茅花草,长得比人还要高,仅仅一个小弯弯,前面的人、马、牛就埋没在草中,不见人影、马影和牛影。下雨天,便几乎不能走,一走一身都是芭茅花草带的水。从农村出来三年后,重新回到我下乡当知青的公社中心校教书时,直到1981年修了公路,这条小路才被跑汽车的公路替代。显然,除三两根楠竹可能由人扛着到区上外,大宗的楠竹只能依托长宁河水运了。于是,砍下的楠竹,通过专门的下山滑道,放到河边,扎成简易的竹筏,知青时叫“竹筢子”,放到水路大约十二三里的区上。生产队到区上的水路要经过一个叫“绞耳子”的长滩。这个滩不仅仅长,而且险。险不仅指的落差大和水流湍急,还主要指的是,它是一个S湾。那时,绞耳子中间的岩匾上,专门有一个航运工,在那里升旗降旗。放下水船时升红色的旗,放上水船时升白色的旗。一旦搞混,上下水的船和竹筢子,就会搞得人仰船翻。这段河,是整个长宁河最险的。所以,生产队长是不准我们知青放筢子的。但扎筢子得在水边,便与水有连。砍一季竹子大约七八天,便有七八天与水打交道。没能放过筢子,一直耿耿于怀。下乡时,父亲千叮咛万告诫,下了乡,就要像农民一样,啥子活都要学会。书就不要看了,看了也没有用,农活会了一辈子不欺生。在还在干校的父亲看来,我下乡有可能一辈子当农民。在父亲看来,当农民比他在机关里强,至少安全许多。只要农活会,就不会受委屈,就不会被欺负。对此,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到了第二年,我的工分从我刚下乡的七分、八分、九分,第二年就做到了满分十分了,第二年,我就可以栽线秧了。对于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和做好农活,是生存的必须。

犁耙铲搭、抛粮下种、栽秧打谷都学得差不多了,唯独不会放筢子。放筢子是生产队里工分最高的一门活路,一天可以给十二分。生产队也只有两三个水性好胆子大的来干这活儿。二三十根一捆,两三捆一排,大约四五排便可以放了。在最前的那排架上用楠竹做的艄。掌艄的,就如船掌舵的。艄的功能和作用,就是撇水。会撇水,是筢子不会搁浅也不会打散打翻的关键。如何撇水,是掌艄的手艺。这是我生产队的农人不同于其他生产队的农人多的一门手艺。直到从家村走出读书师范时,生产队里也没有让我搬一回艄。不过好几回,我坐筢子跟着筢子放到了区上。在区林业站的河滩上,陪着林业站的人检尺。从此我知道,楠竹是以直径大小定价的,以在楠竹离地一公尺处测。楠竹的大小从271开始,301、331、351、371、401、421、451、471、501……471、501的竹子就是大竹子了。

好多年后,我再与楠竹打交道时,林场的工人惊诧我一个读书人,怎么能分清楠竹的大小,用不着手卡,一看便知道,那竹是301还是351。真不枉在岩上的生产队四年!不仅学了些农活,还学了点林区的林活。只是若干年后,长宁河再没看见过竹筢子。那时长宁的竹筢子依长宁河放到江安的长江,然后再扎成更大的竹筢子。由机动轮船带向泸州、带向重庆、带向武汉……可惜,那些在长宁河朝霞夕照下放排的照片,已成了历史。

我们无法挽留住历史,就如我们无法阻拦大江的东去;也如我这样的个体生命,无法挽留我逝去许久的青春。

在古代,“河”专指后来说的黄河,“江”专指后来说的长江。公元5世纪末或六世纪初的《水经注》写到了江。郦道元大约是北方人的原因,因此对“河”的了解远比对“江”多。“河”共有五卷,“江”仅三卷。从今天的认知来看,“江”的水系远远宏于“河”的水系。在徐霞客没有到达丽水(今丽江市辖区金沙江段)之前,岷江都被认为是长江上游的干流,也就是长江的主江。岷江是长江的源头或干流一说,从《水经注》起后的近两千年里,从来没有人怀疑过。直到十九世纪后期二十世纪初期,宜宾地图里的岷江依然标着“大江”二字。《水经注》写“江”时,首句“岷山在蜀郡氐道县,大江所出,东南过其县北”,今天看来显然是错的,但是《水经注》写“江”由成都向南经“峨眉”“大渡河”后“又东南过僰道县北”却是正确的。僰道县即今宜宾在秦汉时的县辖和县治所在地。在县北处与南来的“马湖江”即今金沙江汇合后向东流去。多年前,我与朋友从松潘的川主寺,沿岷江而下,此路成了从松潘到成都的必由之路。茂汶、汶川一带,都在峡谷里穿行,而且破碎的峡谷,除了一些杂草和零星的小型灌木外,岷江干热河谷的山大都是光秃秃的。直到灌县(今都江堰)前后,山才有了绿意。沿着江,或者说沿着李冰治水后的江从乐山返回宜宾。

宜宾,明清叫叙州、唐宋叫戎州,最远的秦汉叫僰道。这座城市,先从岷江筑城,再扩展到金沙江筑城。岷江北来在犍为东转,金沙江南来在合江门东转。岷江到了这里已是下游,江水平缓,便利津渡,又便利行船。从蜀地往外走,有三条路,一条陆路翻越秦岭向北,走向政治中心长安或东京(开封);一条水路经嘉州(今乐山)到叙州再渝州,过川江越三峡,走向自东晋以降便逐渐经济发达的江南;再一条陆路,那就是从成都经邛崃再经乐山,经重要中转地宜宾再往南,经云南从缅甸往西通向更远的世界——这条路,先是秦汉的五尺道,接着便是唐宋的南丝绸之路。今天蜀地的高铁,依然多条都是在宜宾集中后再向南。

宜宾,这是一个与历史人文地理纠结无数的滨江之城,多种文化在此相遇、碰撞、交流和相容。唐时,杜甫离开成都出川,第一次歇脚,便在宜宾岷江边的东楼夜宴,留下五律《宴戎州杨使君东楼》,诗里的“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隆重地标识了宜宾古代的富庶和欢乐。在宋,天纵之才苏东坡,从眉山出发,出川时在宜宾留下了美好记忆《夜泊牛口》。黄庭坚谪居宜宾三年,是黄庭坚书法实现哗变走向书法高峰的三年。据宜宾的黄庭坚研究者称,曾创下中国书画最高拍卖价4.3亿元人民币的《砥柱铭》,就极有可能是在宜宾完成的。到了抗日战争期间,国民政府在宜宾横江设立专门负责转运滇缅公路货物的“驮运处”;长江的第一个集镇李庄则接纳的同济大学、史语所等大学与研究机构;长江的第一个县城江安县,接纳了中央戏剧专科学校。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三线时,宜宾一地接纳和新建了八大军工企业。因山地,更为岷江、金沙江的日夜流淌。这一切,便得显得自然而然。

我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离开当知青的三江公社三年后会又重新回到三江。当然不再是知青身份,而是以三江公社中心校教导主任身份。

这是一所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公社中心校。它的老地名叫川主庙。为什么叫川主庙?川主庙是蜀人纪念李冰治水,修建在河岸上的祭祀寺庙。左边是淯江,右边是红桥河,在川主庙前200米处汇合后叫长宁河。长宁河由此向北流25公里就是长宁县城,再从长宁县城向北流25公里,汇入长江。三江公社中心校就依托清代修建的川主庙。我调任到这个学校时任教导主任时,距我师范毕业当教师转正还差一个月。那时,因“文革”十年,学生多、学校少,老师青黄不接。全县35所公社中心校的管理层更是奇缺。我任教导主任一年后便任了副校长。事实上我就是校长,在我任副校长的四年间,学校管理层就只有我一个副校长和一个教导主任。除了管理好中心校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外,还要管理全公社五个大队的村小和基点校。

三江学校,两江合抱。学校与水,密不可分,古人修川主庙,为了求神护佑。作为当时全县最年轻的中心校校长,我比全县其他公社中心校校长多了一个权力,就是可以自作主张地放“涨水假”。1979年的大水,把我的寝室都淹了1米多深。枯水时,河水离学校至少还有20米。一般涨水大都七下八上,所谓“七上八下”就是七月下旬八月上旬。这个时期,本是学校的暑假。但是涨水,江河是不向人们请假的。学校除了所在的这个村外,公社另外4个村的学生,都得过两条河的渡船摆渡来学校上课。一到涨水天,渡船封了渡,当然只得放假。即便没有封渡,水位一过警戒线,我这个当校长的便提心吊胆,生怕有个三长两短,不是我这个当校长要负好大的责任,而是那时的计划生育很严,真的因大水淹死了个娃娃,人家的家长,不知要心痛好久。一过水位警戒线,最好的办法就是放“涨水假”。

在这所学校的五年,许多事都是我一生中的大事。1980年,第一次接触电视。中国足球队打世界杯,在没有给教育局报告的情况下,我从办公经费里挤了一点钱,买了一台红岩牌黑白电视机,用很长的竹竿架天线,看中国队的比赛。这是这个公社有史以来的第一台电视机。再是恋爱结婚生女。女朋友第一次来学校时,我给老师们介绍,说她是我表妹。后来到公社文书开结婚证时,文书说,男27岁、女25岁才能结婚。文书说,刘校长,你才26岁,这个结婚证不能开。开了就说我走后门。我说,两人合在一起52岁可不可以,文书说可以。然后我递上女朋友的户口簿。文书说,你们两个同年生的。我说是,我们是初中的同学。这时,文书哧哧地笑了,说,刘校长,开你玩笑的。

学校两面环水,三边农田,一背靠山,与公社行政驻地一河相隔。三江学校,是全县35个公社中心校唯一与公社驻地不在一起的中心校。这个公社又是全县最小的公社,只有五个大队,而且一大半在岩上。公社驻地,公家的房子就四处:一处公社机关,是原大地主的四合院;一处供销社,是青砖砌的一楼一底;一处是公社卫生院,青砖砌的一楼一底;一栋公社食品站,青砖砌的一楼一底。其他的房子就是当地农户的了。唯一的街道,不足百米。没有场期、没有粮站,要命的是没有公路。走出三江,除了水路之外,任何一个人都只得用双脚丈量脚下的路。无论生活,还是交际,学生不便、老师不便,连看个报纸,十五六里地之外的区上邮递员,隔天一趟送来。如遇涨水天,一周看不上报纸,一定不会稀奇。但那时的同事都觉得,希望真的就在田野上。虽然离县城很远,虽然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到任何一个有场期的乡镇,最近的也有15里,但没有一个老师在我手里递过申请调动的,即便是我的调动,我事先也不知情。

后来,我在三所学校间调动,一所比一所大、一所比一所条件好,再后来又进了机关,好像都没有在这所学校教书和管理更有青春气息。今天我作文所仰仗的古典文学和西方现代文论,也是在川主庙喜欢上的。除了读古典和当时时尚的西方文哲的书,还在三江自学起了英文。父亲在复旦大学念的专业是英文,但父亲在我下乡当知青时坚决反对我读书尤其反对读英文。当知青时,我完全遵守了父亲的要求。但在三江学校河边的河滩上,只要不下雨,每天早晨我提一个卡式录放机,把学校戴帽初中班的教材放来听。以后又学许国璋的大学英语。那时学英语的目的,是为了考研究生。阴差阳错,在朋友的怂恿下,考了一个全脱产的广播电视专科。读了两年毕业,这一专科文凭,便是我的终极学历。

从小县城来到市里,从长江的一条小支流来到长江,我与水、与河、与江天生因缘。从顽童到壮年、从学生到知青,从农村到城市,从县城到市里,江河与我如影随形。

我中年来到岷江金沙江汇合的这座城市——宜宾,工作和谋生,先依岷江老城都长街和小碑巷而卧,后托长江边新筑的城市一角田坝社区安居。都长街和小碑巷,步行到水东门边的岷江大约1500步;田坝西湖湾,步行到长江也大约1500步。都长街和小碑巷时,谋生时忙,只有周六周日才能往岷江江边走走。从水东门,沿江上走到洞子口或再远一点到岷江铁路桥折返回到小碑巷,一个半小时。住田坝西湖湾不久,退休居家。三四年前很难走一回江边,那时江边没有步道。步道修好的近几年,晨走就成了必须。无论顺江而走还是逆水而行,从长江的菜园沱大桥到南广的龙脊石,一趟下来也要九十分钟。先前的岷江现时的长江,水涨水落、水枯水洪,一年四季,除雨天,江水与我为伴。有时途中大雨,也只好让大雨淋透。还好,我似乎从来没有因为大雨淋透而感冒过。遗憾是有的。孩童少年时的小河边,一到春天,桃花水就来了。那时,汩汩一江的白泡泡,虽看不到桃花花瓣,但弥散在水中的桃花香味,似乎时时触鼻。现在一条大江,一旦进入冬天,等觉察涨水时,已经是夏天了,也就是说,看不到春水了。春水,或者如中国古典诗文里状写的春水、桃花水,被上游的若干座大坝,无论是岷江的还是金沙江的,统统拦起来发电去了,哪还有春水的意象和春水的诗意?一条金沙江,再加上一条岷江,怎么挡得住资本的力量和技术的力量?

不过,这就是历史的风云变幻和当代的气度。历史随江流远去,但历史的某些场景和某些节点,不仅不会让时间淹没,反而会随着时间前行,让过去照亮当下。20世纪初的大革命时期,一个妙龄女生,意气风发地从宜宾水东门的一个码头出发,经重庆过川江,先在武汉的黄埔军校就读,再到莫斯科中山大学深造,回到灾难深重的中国,把热血和年轻的生命献给了东北的黑山白水,献给了中国人民抗击日本侵略的伟大而正义的战争之中。这位妙龄女生就是赵一曼。宜宾,这座长江最西边的城市,尽管有着许多的精彩过往,譬如它清末民初时因商贾云集而诞生“搬不完的昭通填不满的叙府”的民谚,塑造了宜宾的城市形象和城市名片。但是,倘若没有赵一曼,我想它一定会缺失壮怀激烈。

这座城市,任何一处城市建筑,距江边的距离最远超不过两公里。我住在它的最东边,若向东步行1500步就是江边,2000步左右是这座城市的东南边界七星山,3000步左右是这座城市长江公园的最东边大溪口。我曾经从居家地步行10000余步,到达西北边的翠屏山真武山。翠屏山真武山是仅次于南京钟山的第二大城市森林。翠屏山真武山的中间有一条并不起眼的沟,让山成了岷江和金沙江的分水岭。面南是金沙江,面北便是岷江。有唐遗迹的千佛岩是翠屏山,面对金沙江。保存完好的明万历初的庙群是真武山,面对岷江。两条江,一条由西往东、一条由南往北,在宜宾城的合江门处汇合。从此,开始了2800公里的长江东流。

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在长江边的这座城市死去,而且那个时间已马蹄急急地到来。记不得我是哪年跟着聋哥学会的凫水,如果是刚进小学那年,那么我会凫水的历史也将近一个甲子了。在泸州时,我横游过长江,就是从我念师范的瓦窑坝到江对面的蓝田坝;在纪念伟人横渡武汉长江十周年时,我随长江漂游了五公里,在长江与沱江的会合处上岸。在澳大利亚的大堡礁、在埃及的红海、在以色列的地中海、在越南的下龙湾、在海南的三亚,我都跳进过海水中,还在约旦的死海水面上躺过十几分钟。奇怪的是,自来到宜宾这座山环水拥的城市之后,我便再也没下过江凫过水。凫水的学名叫游泳。二十多年了,于宜宾的岷江、宜宾的金沙江、宜宾的长江,一次也没有!真的,一次也没有!

这,可算是“与水一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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