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日常

2022-12-26 14:14骆中
四川文学 2022年9期

□ 文/骆中

电 梯

未必是我胡思乱想。换句话说,我们乐此不疲或迫于无奈沉浸其中的日常,处处透露着潜在的危险。没水以涉曰潜。毋庸置疑,这里涉及了隐身术——危险藏匿于祥和,令局势混沌甚至暧昧。敌暗我明是一种常态,防不胜防也是一种常态。在这种常态之下,占卜术形同虚设。

电梯的危险,不是来自高度,而是来自虚空。虚空落泉,雷奔入江,是徐凝的虚空。他的虚空属于上层建筑,带着酒气打着饱嗝,有曲水流觞的闲情;我的虚空则属于经济基础,既有烟熏火燎的奔忙,也有民生多艰的浩叹。

刚毕业那年,我租住了一套城中村的自建房。自建房最高五层,自然没有电梯。我在三楼的窗前看书写作,能听到头顶上房东碗筷碰撞的声响。没多久,女友和我商量买房,她说房价日新月异,再不抓紧下手,以后就更买不起。我们搬进新房那天,距离领证结婚还有整整一年。即便在偏远的城东,即便隔水又跨桥,电梯终究还是先于婚姻一步,像一个后发先至的不速之客,堂而皇之地闯进了我的日常。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我悲壮地背负几十万的贷款,把自己变成一名房奴。与此同时,我还拥有了另一个动听的称呼——业主。既是奴隶,又是主人——商人的文字游戏,显然比作家更胜一筹。他们用靡颜腻理的表象,轻易就掩盖了自相矛盾的本质。至少,某些时刻,这种掩盖是成功的。美女保安点头致意,脸上洋溢着骀荡的春风,礼貌起见,我不得不作出友好的回应。回应之际,遗忘是必然的——每个月二十二号之前,我必须事先将一笔工资存入指定账户。

即便身为业主,我依然对电梯保有极大的敬畏。电梯门刻板、冰凉、明明晃晃,与之并立,仿佛总有事情即将发生。令人杌陧不安的是,谁都无法未卜先知,而等待和猜测,不但弆藏了这种忐忑,并将其无限加重和放大。

关于门后之物,我最多的猜测是飞刀。锋利的飞刀,带着刺骨的寒气,嗖嗖嗖地从狭窄的缝隙间夺路而出。想起周星驰电影里劫匪横尸轿厢的画面,难免不寒而栗。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了,飞刀不过是我异想天开的产物。异想天开最直接的好处,就是不论进出,我都谦卑地站在轿厢两侧,虽然谈不上渊渟岳峙、怀瑾握瑜,但起码看起来,我是一个懂得礼让之人、饱含修养之人。

礼让和修养对我的保护,实在捉襟见肘。到目前为止,它们能够使我避开的,大概只有子虚乌有的飞刀。浓烈的烟雾,来自粗糙的男子;猛烈的香水,则源于优雅的女士。前者属于道德范畴,可以言说也可以声讨;对于后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象征性地遮掩口鼻,几乎任其宰割。

来自门后的事物,当然并不总是气味。除了呛人的烟雾,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突然跳出一只大狗。苹果、橙子、土豆、番茄……这些水果和蔬菜,突然之间扩大了内涵和外延,具有了狺狺狂吠的功能。大多数情况下,它们并不具备果蔬的温良恭俭让。它们将忠诚和温顺留给主人,对其他人显露的,则是难以预料的动物本能。为了避免一场可能的纷争,我尽量退避三舍。在主人眉飞色舞的描述中,那些披着果蔬外衣的家伙早已窃据要津。任其说得天花乱坠,角落里的我,依然与它们互相警惕。

或许多年以后,那场大水仍旧是乐山人难以释怀的噩梦:2020年8月18日上午,岷江和青衣江囊橐为奸,无边无际的江河水漫漶入城,使大街小巷沦为一片泽国。别说我这个来自黄土高原的旱鸭子,就是上了年纪的本地土著,脑海里也未必有如此狰狞的回忆。媒体用“百年一遇”形容的这场灾难,让我所在的小区电梯彻底陷入瘫痪。我需要上班,需要从楼下提水,来来回回地攀爬,让我变成受罚的西西弗斯,虽然精疲力竭,但欲罢不能。

第一次看见电梯,我已十岁有余。记得那天,母亲带我和弟弟进城赶集,逛到商业大楼时,弟弟突然大喊“电梯电梯”。他没有见过世面的语气里,带着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惊喜,立刻引来路人侧目。为了掩饰尴尬,我当即恶狠狠地打断了他。我自欺欺人地以为,我的厉声喝止能够让我们划清界限,如今想起,真是愧悔无地。

马 路

如果以“车水马龙”作为参照物,马路其实一直都在运动。从一开始,这个词语就具备纯正的城市户籍,散发出繁华与忙碌的气息。正因为如此,其中暗含的快而无序,被盛大的繁忙遮蔽。在秘而不宣的遮蔽之下,我几乎是个可笑的眢井瞽人。

我至今不会开车。高速公路交替驾驶的情形,令妻子心生羡慕;行进途中,能够在后排座椅安然入眠,逐渐演进为她的终极目标。别人家的丈夫如此这般,我自然成为妻子声讨的对象。我获得过无数证书,却唯独没有驾驶证,这令我多少有些惭凫企鹤。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我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左支右绌地找来不同的理由和借口,以便让没有驾照这件事不那么罪不可恕。

十年前,木心的《从前慢》一纸风行。我不喜欢木心,但喜欢从前,喜欢慢。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和旁午走急,就是对慢的背叛。我不会开车,源自潜藏于内心深处,那种对快而无序的担忧和恐惧。这种忧惧困扰着我,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小区到单位有七公里,除了自驾,还有三种方式可供选择:步行,骑行,公交。具体到每一种,又派生出无数的细节。比如公交,我可以乘坐10路,也可以乘坐4路。10路车从移动客服中心起步,跨过岷江二桥,大大咧咧地在城里兜几圈,爬上一个名叫青果山的大坡,再转过一栋高耸的烂尾楼,就到了新村电影院。新村电影院设在绿荫如盖的叮咚街,也是我下车的地方。同样的起点。如果坐4路车,情况就大相径庭了,4路车左转进入碧山路,一个名叫嘉州长卷的仿古建筑群便连绵不断地出现在窗外。和很多古称一样,嘉州二字所含的历史底蕴,足以引发一场浩大的怀古和幽思。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毋庸置疑,我沐浴过的月光,曾经泼洒过岑嘉州的宽袍,也笼罩过苏轼诗里张嘉州的大袖。

公交车的危险,依然来自巨大的未知。在拥挤与汗臭之中,谁也无法预料谁是充满戾气的那个人。错过站台,会不会有人争抢方向盘;遭遇不公,会不会有人点燃汽油;而掌握全局的司机,会不会突然冲进河流?在10路车上,妻子曾丢失一个钱包,当时真是欲哭无泪。衣冠楚楚的皮囊里面,谁心怀不轨,谁又暗藏利刃?

与乘坐公交的不由自主相比,骑行似乎是个更好的选择。但骑行需要时刻警惕,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耐。有那么几次,我与右转的汽车狭路相逢,刺耳的刹车声令人不寒而栗。有那么几次,迎面而来的外卖小哥,理所当然地左冲右突,恍惚中不禁生出自己才是逆行者的错觉。我越来越胆小怕事,越来越逃避争执,越来越安之若素——这何尝不是保温杯里泡枸杞的另一个版本?

人到中年,不再有衣袂飘飘、外出佩剑的念头;人到中年,仿佛木匠的线锤、沙漏的沙,仿佛江河日下。人到中年,难免有中年的沉重和焦虑。单位组织的体检,我一再拖延,仿佛只要拖下去,就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体检的数据,果然令人闻风丧胆。那是一家在本地享有盛誉的三级甲等医院,出自其中的诊断,当然确凿精准,具有不容辩驳的效力。体检报告里,除了一大堆七上八下的箭头以外,还有让人谈虎色变的“三高”。我的血压之高,令华发白须的老中医满脸狐疑地测量了好几次。如是再三,他终于遗憾地告诉我,那是一个相当危险的数值,必须加以控制。

为了减肥,每个星期至少有一两天,我完全摈弃了公交和骑行。步行到单位,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我健步如飞地穿过一个又一个路口,躲开快而无序的人流和车流,行走在从岷江东岸到文庙之间的马路上。七公里,六十五分钟,八千三百步——这是我给马路开具的诊断书,一如医生给我开具的那样。

菜 市

在菜市场,路面是可疑的

即便没有下雨,脚底依然趔趄难行

摊贩是可疑的。他们目光呆滞、双手粗糙

交易时却快如闪电。哦,就像变魔术

老人是可疑的。他们覆盖了每一个角落

不论谁撞上谁,耍赖的可总是他们

顶棚是可疑的,货架是可疑的,公平秤是可疑的

就连菜市场本身,也无疑是一个骗局

茄子外表光鲜,但可能包藏祸心

青菜娇翠欲滴,但可能心存不轨

注射过某种药剂的西红柿,可能需要重新解构

它的袍,红得毫无依据

在菜市场,我常常感到危机四伏

哦,就像变魔术——

这怀疑与考证的毒,这忐忑与恐慌的毒

——《菜市场可能危机四伏》

这些年来,我写的诗越来越少,直到无诗可写。把我的大脑比作一座工厂的话,诗歌无疑就是其中那款业已关停的生产线。很难说,作为一名曾经狂热的爱好者,我和诗歌,到底谁抛弃了谁。这首诗写于2015年11月。那个冬天,我可能还没有意识到,我的诗歌生产线已经严重老化和破损,随时都有拉闸断电的虞虑。

抛弃了阳春白雪的诗歌,我就得操心下里巴人的柴米油盐。小区附近有两个菜市,分别需要步行五分钟和七分钟。寒来暑往,日复一日,我在菜市的游荡,覆盖了开门营业的所有时间段。这种无可奈何的自我重复,带着令人忧伤的发现——擦肩而过的人群中,既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容貌姣好的少妇,却几乎没有如我这般年龄的男性。三十来岁,无疑是在官场商场激扬文字、挥斥方遒的时候,我这个空有一腔豪情壮志的孙猴子,却受制于喧嚣菜市的方寸之间。小小菜市,成了我逃不出的五指山。

我和妻子都有各自的工作,她朝九晚六,我上夜班。女儿出生以后,我们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交替轮换,乐此不疲地守护着一方天幕。由于缺少奶奶或外婆的照拂,我和妻子很难得到足够的休息,每一个看似平淡的日常,都有战场般的忙碌和紧张。朝九晚六和夜班,不过是最为笼统的说法。妻子所在的扶贫系统,加班属于家常便饭;我所供职的主流媒体,待稿往往姗姗来迟。尽管有领导和同事的关照和体谅,我们还是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以应对既定的、未知的、突如其来的种种琐屑。女儿一天天长大,我和妻子的焦虑从未减弱。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我们入不敷出的人生。

在频繁的光顾中,我熟悉菜市超过了熟悉自己的身体。我不知道自己的血型,看不到自己的后背,却对菜市的空间布局和每一块摊位了如指掌。步入菜市,我最先关注到的,一定是右前方那个扎着小辫的帅哥。我怀疑他是个画家,或者是个音乐家,卖面纯属业余爱好,要么就是为了体验生活?小辫对面是个大嗓门的中年妇女,经常与顾客发生争执,为了避免吵架,我几乎不敢在她的摊前驻足。大嗓门背后的摊位上,驻扎着一个端着兰花指的专卖菌类的娘娘腔。娘娘腔斜对面,多半站立着一个干干巴巴的老人,即便应付四块七,她也会底气十足地说就给五块吧……

关于这个菜市,有一点很难解释。它地处郊区、紧临蔬菜基地,菜价却高过城里的任何一家。虽然这是一个违背了经济学的存在,但从未有人提起抗议。大多数时候,人们只对猪肉的价格表示愤怒。猪肉价格突飞猛进的那段日子,菜市场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总有几张饱经沧桑的脸庞,呈现出米贵不易的焦虑。

雁门关可以抵挡契丹的雄兵铁骑,却挡不住铺天盖地的严寒。北风吹着口哨,势如破竹地杀过来,没几个回合,草木就纷纷丢盔弃甲。村庄附近的二十里铺河,远处的滹沱河,顿时由险阻变为通途。如果说冬天是一篇论文、以上聊作摘要的话,它的关键词,必然由萧瑟、衰敝、肃杀构成。然而对于嘴巴和肚皮来说,最难熬的不是冬天,而是虚假繁荣、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上午,地窖里的大白菜早已弹尽粮绝。母亲变戏法似的拿出两颗皱巴巴的土豆,和封印在罐头瓶中长达半年之久的豆角番茄炖了一锅。香气弥漫之际,门口突然来了一个兜售挂钟的外地人。因为拿不准时间,我和弟弟上学经常迟到。尽管我们的抱怨轻微而稀疏,但还是对母亲的购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达成交易后,我看见外地人长出一口气,仿佛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他低着头问,可不可以吃一碗饭?母亲转身回屋,为外地人盛来一大碗饭菜。外地人坐在大门的门槛上,即便处于阴影里,还是吃得满头大汗。母亲又盛来第二碗。临走时,外地人打着饱嗝留下自己的姓名和地址。他叫我小弟弟。他说,小弟弟,到了内蒙古,一定记得找我。

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去过内蒙古。偶尔想起往事,竟有恍惚如昨的错觉——满头大汗的外地人,坐在门框的阴影里,外面是大片大片白花花的阳光。每当想起这些,我就觉得,没有菜市场的那些日子,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它们连缀起来,构成一段挥之不去的记忆,并散发出令人温馨的光芒。

厨 房

俗话说,君子远庖厨。按照字面意思反向推理,我属于十恶不赦的小人。好在有真小人和伪君子的辩证关系,身为小人,我无须再有犹抱琵琶的矜持和愧怍。小人者,小人物也——这样理解,我和厨房就生出某种默契,让男子汉周旋于锅碗瓢盆,成为一种天经地义。

学生时代,谁要是提到他家的厨房、书房、卫生间,我都要望而兴叹。在村里,这些各司其职的功能分区属于伪命题。比如卫生间,不过是院子西南角一个叫做茅圊的土坑。比如厨房,其实也是睡觉的地方。往灶膛里前赴后继地塞入玉米秆和葵花秆,然后均匀地拉动风箱,火苗和浓烟就开始了兵分两路的旅程——火苗舔舐着锅底,浓烟则顺着土炕的烟道冲出屋顶。此情此景,派生出一个代代相传的谜语:红嘴,扁肚,黑尾巴上竖。只要饮过雁门关的风咽过草垛山的沙,谁会不知道答案呢?

在长久的羡慕和期待中,我终于迎来了我的厨房。妻子上班,女儿上学,我的白天从一开始,就陷入空空荡荡的境地。在菜市场转一圈,沿着马路归来,进电梯,将装满蔬菜的窸窸窣窣的塑料口袋丢在灶台——我的朋友都没有这样的体验——把天下交给别人去扫,大丈夫真正可以操控的,恐怕唯有厨房。

我对日常的胡思乱想,就是从厨房开始的。在我的幻想中,拧开燃气灶的瞬间,总有一股枕戈待旦的火苗扑面而来。我的眉毛和胡子,就像野火过境的草原,在炽热的高温和焦煳的味道里土崩瓦解,化为一堆令人绝望的灰烬。切菜的时候,所有的蔬菜都会迅速变身香肠。我把一片一片的香肠装盘后,更为绝望的事情是:我的手指全部不见了。回过神来,摸一把眉毛,居然有劫后余生的欣喜。

为了锻炼厨艺,我买来好几本菜谱。看着封面上令人垂涎欲滴的画面,我甚至联想到了反复操练的成果。家常菜100例,百姓菜100种——光看书名就能猜测,只要我照此修炼,川淮鲁粤均不在话下。

日复一日的修炼,并没有使我的厨艺有所精进。我总是手忙脚乱地寻找油盐酱醋,总是忙中出错,将一锅锅预期中的卖家秀,搞成面目全非的买家秀。舞动锅铲的同时,油星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在我的衣服上构成星罗棋布的图案。我的眼镜也是如此。在油雾的笼罩下,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朦胧。围裙的防护,无疑具有顾此失彼的局限。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我的双手就有新伤覆盖旧痕。

结婚多年,妻子洗碗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一天饭后,我看见妻子走进厨房,然后听见哗哗的流水,我心底顿时涌起一阵温暖的波浪。水声戛然而止,妻子又匆匆返回餐桌,她说抓紧去洗,我都帮你泡好啦。我去洗碗,手指常常出现莫名其妙的划伤。乱作一团的清洁球,缺了小口的玻璃碗,边缘铮亮锋利的汤勺,统统都有作案嫌疑。它们具备犯事的时间和动机,但它们始终缄口不言,让一次流血事件死无对证。经过缜密推演和细致排查,我依然无奈地将其确定为一桩悬案。

小区常常联合商家搞一些公益活动,免费磨刀亦是其中一项。刚磨的菜刀,崭新如初,吹毛断发。在厨房里,我幻想自己成为高大威猛的关云长,那些花花绿绿的蔬菜及肉类,就是我的五关六将颜良文丑。它们纷纷应声落马之际,我的刀柄尚温。谁能想到,半截玉米让我败走麦城——我右手持刀,切开了自己的左手。

尽管厨房是个危险的所在,但我实在难以抗拒它的诱惑。临近中午,我的肚子又饿了。我只好迈出书房,穿越狭窄的走廊,路过客厅和餐厅,向厨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