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不遇(小说二题)

2022-12-26 14:14熊德启
四川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老婆

□文/熊德启

最近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的指甲好像长得比从前更快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先讲这么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或许这就是自由?我不清楚。

是否有过这样的体会?有些事一旦长时间不做,就好像从来没做过。比如我打算去找一个人——不发微信,不打电话,不进行任何事先的声明,直接去找一个人。这样的事情在我的童年时光里几乎是每日都发生的,因此时常撞见还未吃完晚饭的同学一家,偶尔蹭上一碗汤。近些年我确定我再也没有如此去找一个人,也再没喝到过一碗本不是为我准备的汤。

谢虎是我的发小与挚友,我至今还能背诵他家早已不再使用的座机号码。我总说我与他是异父异母的兄弟,除了生孩子,什么事都一起做过。我老婆理解这份兄弟情,于是当我提出把云南闲置的房产给谢虎暂住时她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同意了。后来我在饭桌上说起此事,人人都夸她大方,她笑着说不过是顺水人情,因为她听见谢虎的名字就知道这事情已经不可改变。

我们云南的房子在大理古城西边的山腰上,一方院子,两层小楼,背靠苍山,面向洱海。原本的价格不算太高,在我们财务相对富裕的时候买下,后来无论生活如何凶猛也没想过卖掉,只因它承载着我和老婆关于未来的某种尚未兑现的期待。那房子自从装修完成就无人居住,我们也不愿改造成民宿或出租给不相干的陌生人。当然,谢虎不同,起初老婆觉得让谢虎去住住也好,毕竟房子需要有人来养,权当是帮我们打理了。但谢虎这家伙到底是不跟我客气,一住就是数年。

后来老婆也与我谈过,谢虎这样悄无声息地住到大理已经很久,莫不是犯了事?毕竟是如此紧密的关系,还住着我们的房子,要不问问他?我信任谢虎,拍着胸脯保证不是,而老婆信任我,事情便如此落定。如今我要去寻谢虎,她虽未明说,眉目间却也明摆着那句专属于老婆们的名言:早就和你说过。

谢虎读大学时便出了国,毕业后在那边找了个中国人结婚生子,据说他在家热爱的依旧是加一勺蚝油的肉丝面,人前却已俨然一副实打实的二手华侨做派。找我借房子时他只是说自己离了婚,前妻疏通关系让他净身出户,同时在美国的外贸生意也失败了,因此想回来休整一段时间。在美国离婚这件事我想我一辈子也无缘能有任何经验,对于找美国佬办事情是不是也能疏通关系更是毫无头绪,但我了解谢虎,听他说三句话就知道他是真的陷入了谷底,他需要这一栋房子。其实仔细回想起来,我与谢虎已有很多年没有交心谈过,早已不知对方的枝叶长成了怎样的形状,只因为根还连在一起,便毫无保留地决定帮他。

作为在社会中生活的成年人,可以想见即便我如此相信谢虎也在不同的时刻有过基于各种原因的担心。我直截了当地问过他两次是否有不可明言的难处,得到的回复都是“你们作家可真是想象力丰富”。其余时间都从侧面打听他在大理生活如何,他只是回复“就那样”。这样的回复如今看来有些敷衍,但彼时我的头脑里总带着一层关于兄弟关系的滤镜,总觉得我与他之间许多事情不需明言,也认为他总归是会对我负责的,便从未再打破这些敷衍。曾数次起意去看他,都因为生活的琐碎而作罢,长途旅行只为去看一个人,在如今已成为奢侈的事情。

直到接到一个自称是警察的电话询问我关于谢虎的事——是那种敏感部门的警察,我才终于意识到谢虎大概真的出现了一些问题。我在电话里问究竟是什么事情,对方讳莫如深,没有对我讲。

“我最后和你确定,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电话里的语气非常严肃。

“不知道。”我撒了谎。

“如果撒谎,你要负责任的。”他接着说。

“我知道。”我如实作答。

如我所言,我知道谢虎大概早已处在一个并非正义的境地,也了解自己在其中所面临的风险,但以我与谢虎之间的关系,我愿意为他承担。

“最近怎样?”挂掉电话,我给谢虎发了信息。我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否会比警察更高一些?猜想他即便回复了也会继续敷衍我。他始终没有回我,电话还能拨通,但无人接听。

我决定去找他,像小时候一样,不请自来。或在我心里这也算作救他,虽然我并不知道如何救他,或从何救他。出门时我甚至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默默观察四周,以确定没人跟踪我。

云南风大,飞机落地时几乎被吹出了跑道。终于停稳,我甚至听见有人鼓掌。从北京飞到大理的航线几乎斜穿了整个中国,漫长的旅程却只有中型机执飞,甚至连头等舱和经济舱的区别也很勉强,三个半小时坐下来双腿发麻,这几年动辄发作的老腰也隐隐作痛。总之,不太舒服。不舒服的感觉在走出机舱的瞬间全然消失,仿佛一个一身臭汗的人一脚踏进了温热的浴缸里,一切烦恼都被溶解,只想缓缓沉进去。天空和阳光都是一级棒的品质,虽说这里也有个所谓的“海”,但空气比海南干燥,恰好不是那么黏腻,是我喜欢的味道。

在一个瞬间里,我几乎忘记自己是来寻谢虎的,心里只是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我明明在这里有一栋房子,为何没有早点来?后来终于想起自己的“任务”,却也是酸味十足——他妈的,谢虎这家伙住着我的房子在这天堂般的地方生活,我呢?

回想起来,谢虎从未拍照给我看他在这里的生活,朋友圈也多年没发了。或许因为男人之间的聊天大都不爱发照片,我也从未当一回事。所以当我重新看到自己的房子时,实在是大吃一惊。

院墙的铁栏杆全部淹没在茂盛的绿藤中,院门也钉上了尺寸整齐并刷过清漆的木板,唯独那把旧锁还没更换,我想是因为谢虎不愿让我这个房东失去打开这扇门的能力。院里种有两棵树,只看一眼就知道它们早已熟悉对方,枝叶以最恰好的姿势合拢在一起。我不懂植物,不知道是否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谢虎这假洋鬼子,甚至布置了那种日本电影里才能看见的鹅卵石小径,一旁的小水池已经有些干涸,剩下浅浅的底,露出下面铺着的防水布,几条干枯的鱼搁浅在防水布的缝隙里,若没有法医来鉴定怕是估不出死亡的时间。

我们读小学时曾有劳动课,那时条件简陋,所谓劳动课不过是用小片的木头板子做衣架大小的飞机。谢虎当时丝毫未显露出自己具备任何意义上的动手能力,用“五零二”把眼睛粘住一次,差点瞎了,还用砂纸不小心磨秃了自己的指甲。总之谢虎做的飞机既无外在也无内涵,那奇形怪状的东西注定在离手的三秒钟内就要以头抢地。好在劳动课并不算分,否则谢虎连初中也难上了。想起这些事是因为我深知在大理山中要找人做装修是件极难的事,想来这一切都是谢虎自己出手种植搭建的。我只是想不通他如何练就了这般手艺,他入住时这院子已经废弃很久,荒草丛生,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惨烈的战役,而谢虎将它变成了五星级酒店的样貌。

惊叹之余,回忆里的谢虎慢慢摇晃起来,如一阵雨夜的风。

“谢虎!”我站在院子里大声叫了他很久。

我多希望他如童年一样从窗子里探出脑袋——“等会!还在吃饭!”——过一会又喊——“我妈问你要不要进来喝汤?”

敲门自然也无人响应,我擅自进了屋。说起来也怪,明明是回到自己的房子,只因为房间都被他重新布置过了,倒是陌生起来,有种做贼的感觉。

我在北京的房子本不算小,却还赶不上这栋楼的任意一层。我楼上楼下迅速扫视了一圈,没见到谢虎的身影。整个房子对我传达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这里是有“人味”的,如果这种味道真的存在的话;但这里又显然空置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大理不像北京一样有那么浓重的灰尘,因而看起来倒也还算干净。

从常识和逻辑的角度,我早已预计过这趟旅程有极大的概率是找不到谢虎的。事实上我老婆也早就问过我:找不到该怎么办?只是我心中实在是抱着能找到他的幻想才来到这里,于是关于另一种可能性的想象就变得十分模糊。或许这就叫自己骗自己吧,我们常常都这么做,不是吗?于是当我孤坐在那张我和老婆共同挑选的木头饭桌旁时才终于迷茫起来,我现在该做些什么?是真的要拨打那个警察留给我的电话?或者只是悄然离去,置身事外,保留一种从那模糊的罪责中脱身的机会?

当我的指尖触摸到饭桌边缘那些细微的凹凸时,我好像跨越了时空,看见那个像小时候一样一边吃饭一边敲着筷子的谢虎。甚至也因此而排除了原本残存的一点点“谢虎从未在这里住过”的可能性。我忍不住,忍不住去想谢虎到底在这里过着怎样的日子?他从未向我借钱,他净身出户(如果是真的)之后的这些年如何维系生活?他这双笨手(如今看来显然也不是很笨)难道要自己做饭?山脚的小院连邻居也没有,与我的联系也少之又少,他孤独吗?这里离闹市很远,他是每天去买菜吗?还是每周去一次呢?去买菜的时候他是走路或骑车?或者他甚至在这里有一辆已经被他开走的汽车?随即又想,这些问题我明明早该问他了,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没有问呢?还是说压根就对它们毫无兴趣?想到这里我打开了冰箱,从内壁上的印记看得出里面曾经是满满当当的,只是如今都被清理掉了,东倒西歪地摆着几罐啤酒。谢虎最厌恶的便是啤酒,总说啤酒既喝不醉还占肚子,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爱好?或许是在美国养成的习惯?说起来,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去了美国?我从手机里翻出他那些年发给我的照片,仔细验看后的确毫无修图的痕迹,看来他是去了美国。但我为什么又会开始怀疑这件事?这件事原来根本就不值得与怀疑二字产生任何关联。

他已走了多久?空荡的冰箱还接着电,太浪费了。这家伙自己抠门,倒是真不给我省钱。

游荡到书房,他把书柜搬到了书桌的左边,我记得他中学时期的房间便是如此布置的,因此生出些很勉强的熟悉的感觉。那时他会在书柜和墙壁的夹缝里藏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总之就是男孩子那些千篇一律的秘密。我只是出于一种念旧的仪式感探头找了找,却还真找出几封信来。这些信封全都没有封口,于是偷看它们好像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任何线索表明这些信是写给谁的,但我知道,那是写给我的:

你来了,

展信佳,

我知道你会来,所以留封信给你。

SORRY(抱歉)!我骗了你。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你知道我并不擅长经营任何一种long-term relationship(长期关系),所以你这样的朋友就更加宝贵。但即使是这样,即使你知道许多关于我的不为人知的非常personal(个人化)的事情,我非常抱歉,我还是骗了你。

不论你以怎样的方式看到这张信,都说明你已经知道了许多关于我的事。我猜你也希望对这些事的真实性做fact-check(事实核查),再次抱歉,由我来告诉你,它们都是真的。

我是想在这里对你坦白的,但不知为何我没办法自己用笔写下来。所以,whatever(随便吧)。

再说些什么呢?

几封信的内容几乎都一样,只有些许字词的差异。这些信都只在信纸的上半部写下了短短的开头,每当写到“我想在这里对你坦白……”就停滞不前。从纸张和笔迹来看,应当是在不同的时间使用不同的纸笔写下,似乎他每次都想写出点什么新鲜的内容,但到了下一次依然只能写出原本那些。

显然,谢虎失算了,我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对于那些他所说的关于他的事情依然毫无头绪。我甚至无从猜测他经历的大概会是什么样类型的事件,是经济问题?或是刑事问题?他总不会是个被策反的间谍吧?有什么间谍会碌碌无为地隐居到云南的山林里——这恐怕才是真正的公款吃喝。想到这里我忽然笑了出来,因为这样白烂的笑话是谢虎会讲的那一种,我在一个瞬间忘掉了许多正在发生的事情,愉快地想起了这位老友,并在下一个瞬间因为回到现实中而愈发失落。

我判断,在这栋房子的某处或许摆放着一封完整的信,于是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

床头柜里翻出半盒已经干裂的雪茄,这家伙真的变了。

十几分钟后,我果然在楼顶露台的咖啡桌上找到了一封信,信封已经封口,想必内容也是完整的。信封被一个塑料保鲜袋包裹着,压在一块还算漂亮的石头下。毕竟是谢虎,这封信明明可以放在室内,明明可以放在更显眼的地方,却非得放在这经风历雨的露台上,搞出些风雅的做派。

正要拆信,楼下的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您好!有人在吗?”

我吓了一跳,基于目前的状况,有无数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剧情在脑内闪过,赶紧蹑手蹑脚地回到室内。我知道一楼的大门还开着,谨慎地没有发出声音。那个男人则始终轻轻叩着门耐心地询问:“有人在吗?”两广一带的口音,语气温和,倒不像是坏人。

“找谁?”我决定出声。

“我找……谢先生!谢虎!请问这是他的家吗?”男人的声音说。

“你谁啊?”我压低了嗓子喊着。

“我是谢虎的朋友,您是?”那声音问我。

我下到一楼,见到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怯怯地站在门边向里张望。这会是谁呢?真是谢虎的朋友吗?从话里听起来两人并不熟悉,这男人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是否就是谢虎的家。

“他出去了。我是他兄弟。”我本来也想说“朋友”,却又不愿和这陌生的男人落入同一个档次里,便本能地改口成了“兄弟”。

“兄弟?”他迟疑着。

“对,兄弟。这个房子是我的。”我回答。

“哦!你是李先生!大作家!”他恍然大悟地指着我说,面部的表情也松弛下来,好像真是遇见了熟人。

“李先生你好!我姓郭!我比你小,叫我小郭就好!”眼前这个看起来至少比我大十岁却自称“小郭”的男人热情地伸出手来,“第一次见大作家!幸会!抽一支?”见我迟迟不伸手,他不知从哪摸出一支烟来塞到我手上,一股浓郁的广东风貌扑面而来。

拿着他给我的烟,我心中涌起了万千疑惑。且不说他毫无预警地出现在这里,光是这简单几句话中所透露出的他对于我的了解,都足够让我感到恐惧。但他满面笑容的样子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什么恶意,他和谢虎熟悉吗?如果熟悉,为什么连谢虎是否住在这里也不知道?如果不熟悉,他又从哪里知道如此多关于我的事情?

“你和谢虎很熟吗?”我问他。

“我们是朋友,网友!打游戏认识的!”他大方地说,好像并不介意我的盘问。我知道谢虎喜欢游戏,回想起在楼上卧室看见的台式电脑和游戏专用的机械键盘,心中已信了几分。

“那你怎么知道我?”我又问。

“噢哟!谢虎经常说你啊!大作家嘛,大我两岁,和谢虎一样属猪的!从小一起长大,房子都借给他住!”他一副“这算什么难题”的得意模样,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臂。

“哦对!你是不是海鲜过敏?鲜鱿鱼都不能吃?”他炫耀似的问我。

我请小郭进屋坐下,想倒杯水却发现根本无水可倒。这时想起冰箱里的啤酒,悄悄看了一眼,还未过期。拿出啤酒分给小郭,他毫不在意我拿冰啤酒招待他这件事,似乎对于这似空非空的屋子里弥漫的某种异常气息也并无警觉,打开啤酒叉开脚靠坐在沙发上。

“你最近是过来看谢虎吗?他什么时候回来?”他问我。

“对,好久不见了,来看看他。”我试图忽略他的第二个问题,但他显然更在意的也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始终盯着我不放。

“你也是专程来看他吗?有提前和他联系吗?”我试图用提问来打岔。

“对啊,我专门来看他的,不然呢?这地方不会来出公差的。”他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却也回避了我的第二个问题。

“他要晚点才能回来。”好像交易一般,我先回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我给他发过信息。”他说。

一种奇怪的默契蔓延在两个陌生人之间,我和他谁也没有戳破那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相干的事情。小郭做手机生意,如他所说比我和谢虎小两岁,一个老婆两个小孩,从手腕上的表看来生活还算优渥。本想聊几句便借故打发他走,但我感到他打算一直坐在这里,等谢虎“回来”,或者等我坦白。

“你们打什么游戏?”冰箱里的啤酒已经快喝完了,而我也已穷尽了话题。

“刀塔嘛!我们这年纪的男生,新的不会玩了已经,就玩玩老游戏!你玩吗?”说起游戏,他本已疲倦的声音又高亢起来。

“我不会。谢虎打得好吗?”我问。

“实话讲,不错的哦!”他兴奋地说,“你知道谢虎这个人,蛮像他老爹,平时感觉很闷很谨慎那种,但打游戏其实还蛮勇猛的!你可能不懂,这种对战游戏本身就考验一个运筹帷幄的感觉,你别看谢虎平时买鸡蛋都恨不得偷两个回去,在游戏里倒是派上用场,很会算……去年他摔断手那段时间,还以为他再也打不成了,结果没几周又恢复过来,水平一点不退步……”他兀自说着,而我已有些听不清他的语言,只想着谢虎去年到底是何时摔断了手。

“你也认识谢叔叔?就是谢虎的老爹。”我问。

“出差的时候带过一点儿海产给他,反正也是顺手啦。本来也要给你寄,谢虎说你海产过敏,就没给你啦。”他解释道。

“对,我吃不了。”我苦笑。

“所以没给你寄嘛。你说人也是奇怪哦,谢虎这么爱吃海鲜,本来在西雅图好好的,结果为了结婚非要跑到得克萨斯那种大沙漠里去……跑去一看,真的是连一条鱼都找不到,最后还搞到破产……回中国又跑到云南来,也是个没海鲜的地方,还要我给他寄……”

“你对谢虎真的很熟悉。”我打断了他。

“还算熟悉吧,没事打打电话吹吹水什么的。”他好像闻到了我的某种醋意,“但和你肯定没办法比啦……”他赶紧补充道。

“哦,你们经常打电话。”我说。

日光渐弱,我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小郭在沙发上刷着手机。对于这个男人我心存疑问,但并非因为他的真实性。我相信他与谢虎之间的关系,只是我对于这样一种关系的存在本身感到疑惑——好像明明熟悉的卧室里在转眼间凭空冒出一台从未见过的电冰箱,我不怀疑电冰箱是假货,却无法明白它究竟是如何出现在眼前的。

“喂,大作家。”沉默一阵子后,小郭忽然喊我。

“谢虎是不是不回来了?”他问。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个衰仔,是不是跑路了?”他没等我回答,淡淡地说。

我回头看向他,他也正看向我。我们的视线捅破了那层不曾显形的薄膜,交换着一种类似“我知道些什么但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的信息。那一刻,我感到和小郭之间变得更加亲近了,几乎成了朋友。

“或许是吧。我不知道。”我如实回答。小郭长叹了一口气,向后仰躺在沙发边缘,双手在头上使劲挠着。

“你来找他,是因为你也接到了电话,对吧?”我问他。他点了点头。

“他的事情,你也搞不清楚,对吧?”他问我。我点了点头。

我坐回沙发上,和小郭分享桌上最后一罐已经没气的啤酒,喝起来像是苦药。我们各自沉默,他起身转了一圈,扫视着这个被谢虎遗落在一段他或许已经放弃的生活里的空间。

“这衰仔……”他呢喃着。

我从衣服里拿出在露台上找到的信,摊开在桌上。

“他留的?”小郭问。

“对。”我说。

“给你的?”

“原以为是给我的,但或许是给你的。”

我与小郭一起看完了信,本想烧掉,最后原封装好放回了露台的咖啡桌上。我与小郭在山下告别,各自回家,就像从未认识过一般。诚然,那封信解答了许多关于谢虎不便明言的疑问,但与那些没有写完的信一样,那封信依然没有关于收信人的信息,没有具体的称谓,或足以佐证的细节。

是写给我的?或是写给小郭的?抑或是写给另一个即将出现在这里的谁?恐怕只有那个至今依然消失无踪的谢虎本人才能解答。

回到家,我蹲坐在客厅中央剪指甲,指甲的碎屑飞溅,不是我平日里会做的事情。老婆知道我心中难过,只是来拍了拍我的后背。最近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的指甲好像长得比从前更快了,或许只是错觉,或许有符合科学的合理解释,但我更愿意相信人本就如此,总是这样莫名地、毫无缘由地变化着。

大理之行后我病了一场,昏睡了数日。痊愈后朋友都说我像是变了个人,说不出具体变在了哪里,但总之是不同了。我对此有些隐约的感觉,在车里,在桌旁,在梦中,我总是不受控制地试图回忆一个人,一个模糊的名字,以及我与这名字近半生的情谊。

但无论我在回忆里如何寻找,他已消失不见。

普通男人

※空场

半夜,城市已睡了,沙发上的谢广被第三个闹铃叫醒。

要起夜看足球赛时,他会睡在沙发上,这是他和媳妇的约定。

打开电视,比赛已经开始十分钟。庆幸比分还是零比零,什么都没有发生。

自从有了这该死的疫情,欧洲的球赛都变成了空场比赛,几万人的体育场里空空如也,没有球迷,没有呐喊助威,球员踢得也没有滋味。解说员的声音突兀地穿插在一片沉寂中,余下的只有球鞋和球撞击的“砰砰”声,如心跳。即便如此的无味,谢广依然在每个周末的夜里挣扎着醒来,场场不落。老大不小了,熬夜看球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这是他青春的余晖,他不想放手。

手机在他屁股下震动,收到了一条信息。

“小声点,檬檬早上还有课。”

信息来自几米之外的卧室里,没有一个感叹号,却自带着一股威严。谢广从沙发缝里找到遥控器,按下了静音键。

明天又是周一了,该做点什么呢?一片寂静中,谢广问自己。

谢广自己创业,原本是个忙人。他总说,忙是好事。

突如其来的疫情重创了谢广,让他无事可忙,损失惨重。谢广讲义气,坚持发了两个月的工资,后来义气讲不动了,裁员一半,裁不掉的减薪后悉数回家带薪休假。本想把办公室也一起退掉,但黑纸白字的长租合同签在那里,违约金高昂,只能认命。

赋闲回家陪女儿,是谢广最后的慰藉。

女儿也没学可上,要在家上网课。为了这网课家里可谓全民皆兵,已然成了天字一号的大事。在女儿读书的问题上,谢广本来是只管找关系和出钱的人,并不负责陪读写作业这些具体的问题。如今回家了自然也想参与参与,可惜左一脚右一脚的掺和被媳妇和爹妈说成了瞎捣乱,像个局外人。

全家人都知道谢广是女儿的靠山,只要他在家,有他罩着,女儿一切任性的后果从不自负,悉数由这个老爹承担。一切胡闹都被定义为淘气,不论成绩高低都大肆表扬,毫无原则。有一次媳妇直到期末开家长会才知道谢广曾悄悄带女儿翘课去野生动物园,只因为工作日的时候人比较少一些。去野生动物园这件事原本说好了是期末考试考好的奖励,两人为此大吵一架。

“你还是像平时一样每天去办公室坐坐吧,反正也没人。工作日就去工作,周末在家休息,你想干点啥都行,不然你这一天天地在家待着,女儿真是管不住了。”

就在谢广因为疫情赋闲在家的第二周,媳妇如此对他说。

谢广奋起抗议,可惜到后来连自己的爹妈也站在了媳妇那边,说谢广这样每天在家确实是破坏了管教孩子的某种“平衡”。

“平衡,懂吗?平衡。”媳妇笑着说。

这笑容里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恶意,但明明白白就是要把谢广赶出去。谢广理解他们的意思,又觉得有些委屈。他不只是女儿的靠山,他是全家人的靠山,但这靠山如今有家不能回,还得每日出去晃荡。

起初几日,谢广听话乖乖到办公室里待着,看看报表,整理整理旧文件。但在连续吃了四天的酸汤肥牛外卖后,他很快就无聊至极,比那窗外的鸟还闲。从家里拿了几本书想装文化人,最后书没翻几页,消消乐倒是过了四十多关。最后他终于反应过来一件事情,自己并不一定要在办公室里——只要不在家,去哪里都行。

“你可真幸福,我要是你,天天去洗澡。”酒肉朋友如此艳羡地说,谢广只能苦笑。

且不说这非常时期是否还有地方洗澡,抑或这把年纪还有没有天天洗澡的体力,谢广一直觉得洗澡太脏了,从来也不是他的兴趣。这些酒肉朋友直到如今依然不知道这一点,一厢情愿地认为天下所有男人都与自己一样。

谢广开着车在城市里转悠,暗地里考察了几家以前服务过的甲方,有些勉强维持,有些关门大吉,风里那些萧瑟的气息暗示着他,有些尾款已随风而去。谢广从前总是嫌公司楼下的路太堵,如今一马平川,却也不再需要赶时间。

城市如球场,短暂地空旷起来,最细小的孤独和呻吟都被这空场无限地放大。

谢广去尚在营业的大商场逛街,他知道其中的很多商户都和自己一样,只因为逃不掉合同才勉强支撑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里都闪烁着绝望。他在商场里看到一双足球鞋,漂亮极了,是他上学时曾穿过的款式。当场试了试,穿上便不愿再脱下,忆起了峥嵘岁月。

少年谢广热爱足球,是个帅小伙,球技不错,留着长发,在学院球队里踢中场核心位置,大家都说他像那个巴西球星卡卡,招来不少女孩喜欢。这些女孩里有一个不大起眼的,后来成了谢广的媳妇。生完孩子后媳妇努力健身、上昂贵的瑜伽课、死命地控制身材,如今反而比大学时期更好看了,成了闺蜜中的榜样。倒是谢广,纵然在基因的庇护下保全了一头长发,可惜创业艰难,没日没夜地加班和酒局让他日渐憔悴与臃肿,曾经一起踢球的老同学若是此刻相见,大概已无法相认。

“你看你现在,有妻有女,有钱有头发,还愁个啥?”这是酒肉朋友对他的评价。

是啊,还愁什么呢?虽然生意受损,也不过是从一个有钱人变成了一个穷一些的有钱人。两千零二十块,这新款鞋子的价格与年份共同进步,谢广想也没想就买了下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又买了一身球服和一个足球。

崭新的球鞋摆在办公桌上,散发出只有新鞋才有的那种令人迷醉的气息,怎么看都美不胜收,谢广脚痒无比。

“我跟你说,我不是买了双鞋吗?我他妈的发现我现在踢球的欲望太强了。妈的,真的!太强了!这几天必须踢一下!”谢广原本打了文字信息,后来又删掉发了条语音给酒肉朋友,大概因为只有语音里那些充满情感的“妈的”才足以传达他迫切的心情。当然,伴随语音信息还搭配了一张精心摆拍的球鞋照片。

对谢广来说,这种要踢球的欲望其实和酒肉朋友洗澡的欲望并无太大区别,总之是理性难以扑灭的。

谢广从大学毕业就没再踢过球,曾经的队友们早已各自天涯。本想一个人过过瘾,哪怕场租贵点也认了,可惜上网查了半天,又实地去了好几座业余足球场,无一例外地都因为防疫而关停。

“就我一个人!我一分钱不少你的!大爷,实在不行我加钱?”谢广苦口婆心地说着。

守球场守公园的大爷们一概无动于衷,大半个脸都被口罩遮住,也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如此,当谢广在周末的深夜窝在沙发上看球赛的时候,那双新球鞋还一尘不染地被他藏在车的后备厢里。不敢拿回家,怕老婆说他浪费。

半场结束,这球看得索然无味,只是其中几个球员所穿的球鞋是谢广新鞋的同款,看得谢广心痒痒。他去阳台抽了根烟,套上外套下楼去了。到车里把新鞋拿出来摩挲,回想着刚才看比赛时那几脚被前锋错失的良机,忍不住把鞋穿上,下车来回走了几步。塑钢鞋钉在水泥地面上敲打出有节奏的“哒哒”声,这声音悦耳动听,像是仙音。

“走你!”谢广空踢一脚,自觉这一脚的姿势颇有些贝克汉姆的风范,心情大爽。

一秒后,谢广躺倒在地上,这鞋钉在水泥地上打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女人从来不理解,谢广这样的男人这一生里要在街上踢飞多少东西,碎石也好,可乐罐也罢,总归见着个东西便要来一脚。而这一脚里所蕴含着的那些近乎本能的梦想、骄傲与失落,是无法用语言描摹的。

十分钟后,谢广依然躺在地上。他感到腰部的某个位置大概是摔出了问题,只要尝试转动身体便涌出一股剧痛。手机落在咫尺之外的车底,伸长了手亦无法企及。

“有人吗?”谢广喊道。

“有人吗?”这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车库里,没有观众,无人知晓。

“干吗呢?怎么搁这儿躺着?”两小时后,巡逻的保安发现了他。

谢广的双目无神,只是静静躺在那里,没有回答,或许也不知如何回答。他在想,如果是媳妇如此问他,他又该说些什么?

想不明白,腰间依然剧痛,他至少知道自己明天要干什么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不必再去办公室百无聊赖地混着,不必假装早起去上班,可以睡懒觉了,如果能睡着的话。

那天夜里,那场空场进行的比赛谢广终究没有看完。不过也没关系,去医院的路上拿出手机看了看比分,到最后也依然是零比零。

什么都没有发生。

※隐痛

“你应该去的。”老婆对成冰说。

“有什么好去的?一帮二十多年没见过的人,聊什么呢?没什么好去的。”成冰正抱着儿子看电视,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爸爸要去哪里?”怀里的儿子抬起头,伸手玩弄起成冰下颚上的胡子。

“爸爸的小学同学邀请他去聚会,去吃好吃的,但是爸爸不想去。”老婆替他回答了。

“可以带我去吗?”儿子睁大了眼睛,问成冰。

“你睡觉前如果乖乖喝牛奶,爸爸就考虑一下!”成冰笑了笑。

喝牛奶这件事是成冰和儿子之间的小小战争,也是他“拿捏”儿子的方式。果然,儿子一听到要喝牛奶,不再追问了,默默看着电视。

“爸爸,我明天也会见到我的小学同学,我可以带你去。”过了半晌,儿子忽然说。

“孩子都比你大方。”老婆在一旁调侃。成冰一脸幸福地摩挲着怀里儿子的头发,这种充盈着童真的邀约,即便明知不会发生,也足以让一个父亲感到满足。

成冰没有对儿子和老婆解释过自己不愿意去参加同学会的原因。儿子不过是个小学生,一个小学生还不会明白,小学同学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至于老婆,成冰认为老婆懂他,不需要解释。

“说真的,没事的。”入夜,老婆在床上刷着手机。

成冰没有回答,只是习惯性地把搭在床边的脚缩回了被子里,夹在老婆的脚丫子之间。

“我还不知道你吗?自从他们在群里约了你,你整个人就不对劲。你说不在意,那是假的。”老婆继续说,“你就是太在意了。”

“你想想,你现在一点都不差。我们家房子车子哪个不是你挣来的?儿子上学是不是你安排的?要不是你陪着,我产后抑郁那段时间是不是也熬不过来?”

“你觉得采购经理这名字听起来不厉害,那也得看在哪个公司做采购经理啊。”

“实在不行,你把采购去掉,直接说经理,也不算撒谎,是不?”

“我妈生病,你爸生病,是不是你找的人?是不是转院比人家都顺利?”

“我跟你说成冰,你自己这些事情你都得想着,你觉得算不上什么大成就,我可觉得我老公厉害着呢。”

男人和女人都一致认为,温柔是女人强大的武器,来自伴侣的几句软语,足以给任何一个男人带来安慰。成冰侧过身来抱着老婆,老婆把头埋在他怀里,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成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不懂。”成冰说。

“你也不懂。”老婆说。

成冰给老婆看过自己的小学毕业照,他站在最后一排的右上角,却犹如站在了画面的正中央。如果他成冰这辈子有过真正闪亮的岁月,那便是在小学了,即便在照片里也带着一股骄傲的气息。从小队长一直当到大队委,小小年纪就个子高挑,五官清秀俊朗,几乎全年级的女孩子在情愫朦胧时都默默喜欢过这个叫成冰的男孩。他成绩出众,语文数学一直考“双百”,直到五年级才第一次失了分数。也是那一年开始,成冰意识到自己是好看的,梳起当时最流行的中分头,穿起无袖的篮球衫。即便分心打扮,学习对成冰来说也从来不是什么难事,六年级又努了努力,考上了全市最好的初中。

“成冰以后肯定有大出息。”这是所有同学和老师对成冰的期待。

初三那年,成冰忽然失了“仙气”。那种随便学学就能很厉害的魔法好像消失了,起初只是偶尔考试失手,后来一跌到底,上了个很普通的高中。成冰的父母也曾百思不得其解,初三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没人知道。那年成冰没有早恋,没有对游戏上瘾,甚至也不打篮球。只是仿佛一夜醒来便成了个凡人,关于他的那些曾经闪亮的一切都平凡起来——平凡的成绩,平凡的高中,平凡的大学,平凡的恋爱,平凡的工作,娶了一个平凡的媳妇,做了一个平凡的老公。甚至对儿子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能乖乖喝牛奶就好。

又一个“伤仲永”的故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泯然众人矣。

下班去学校接上了儿子,去上英语课。

成冰坐在车里等儿子,小学同学群里又有人圈了他,问他到底定没定下来什么时候出差——这是成冰给自己找的借口。“明天吧,明天能定下来。”成冰回复。

小学毕业二十多年了,成冰的生活里尚有中学的老友、大学的死党,唯独从未参加过小学同学会,也从未见过小学班上的任何一个人。若不是那个做保险经纪的小学同学锲而不舍地挖掘,成冰甚至不会出现在小学同学的微信群里。

车里憋闷,成冰想开空调,转念又想起车的电瓶前几天刚有过低压报警,好几年没换了,恐怕支撑不了长时间的空转。这车确实有些年岁,尼桑车,日本货,不长脸,但也不丢人。他干脆把车开走,去附近的商场排队打包了老婆念叨已久的网红奶茶。

回家时,桌上放着两个快递,老婆笑嘻嘻地看着成冰,看到成冰手上的奶茶更是喜笑颜开,冲过来给了成冰一个吻。

“羞羞!”儿子起哄着。

“快,拆开试试。”老婆一脸期待。

老婆给成冰买了一件淡蓝色的外套,是成冰很少穿的颜色。还有一双鞋,也是成冰从未穿过的款式。

“快去把我上次给你买的牛仔裤拿出来,肯定好看!”

成冰这把年纪,早已对穿搭没了兴趣,但见到老婆兴致盎然,也只能乐呵呵地照办。

“怎么样?不错吧,显年轻!”老婆得意地看着镜子里的成冰。成冰不得不佩服老婆的眼光,这一身还真有些亮眼,成冰自己也甚是满意。

“你自己看看,看看你这一身!你想想啊,你这把年纪的同学,还有几个肚子像你这么平的?怎么样?去惊艳一下那些以前喜欢你的女同学们!”老婆鼓动着成冰。

“嘿!你这人……皇上不急太监急!”成冰听出了老婆话里的意思,并没有表现出烦躁,笑了起来。转眼看见老婆俏皮的眼神,急忙改口说,“错了错了!太监不急皇上急!”

“小冰子,朕给你搭的这一身,还满意吗?”

老婆学起古装电视剧里的腔调,把成冰逗得前仰后合。

“不出差了,记得发个地址来。”成冰在群里回复。

诚然,成冰很久没尝试过新鲜的东西了。新鲜的衣服,新鲜的鞋,新鲜的聚会。大概人到了某个年纪便习惯性地把自己圈定在一个安全的范围里,念叨着“就这样吧”。而“这样”到底是“哪样”呢?是安全吗?或许只因为当一个人对自己足够了解,便知道了自己身上有那么几处脆弱的隐痛。这不是撕心裂肺的东西,却带着那种要伴随一生的绝望。

所以“就这样吧”,保持一个从生活里学来的姿势,把这些隐痛都藏在那些不受风寒的侧面,即便有些僵硬麻木,也认为是值得的。可当成冰穿上新鲜的衣服,新鲜的鞋,似乎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成了一个新鲜的人,可以去做一些新鲜的事。

换个姿势吧,或许也不错。

穿着老婆买的新衣服和新鞋子,成冰专门去洗了一次车,顺便换了一块新电瓶。

进入餐厅的包间,成冰一眼就认出了好些老同学——有些没什么变化,有些大变样,而唯一一致的是,他们确实都老了。老同学们还一下子没认出成冰来,相认之后才大肆夸赞着成冰会保养,说他看起来太年轻。

成冰起初还有些拘谨,几杯酒下肚也终于放开了,童年一起捣蛋的老友们终于重聚,聊着聊着还泛出些泪光。同学们挨个汇报着自己多年来的发展,即便是并不大的成就也相互吹捧、安慰着,绝大多数已为人父母,每当话题耗尽时就开始聊起孩子,一餐饭吃得满满当当,没有丝毫尴尬的缝隙。至于那些曾经喜欢过成冰的女同学,成冰默默观察之后认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自己的老婆。果然如老婆所说,成冰在同学里还算做得不错的,任何方面比起来都不逊色于别人。

有那么一两个依然单身的,从头到尾都被大家拿来说笑,成冰看着有些心疼。

成冰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

“我叫你去,没错吧?”老婆在浴帘外问他。

“嗯,还行!”

成冰这样的男人,总是什么事情都说“还行”,但老婆从他语气里跳动着的那些细小能量中听出来了,成冰今天很开心。她自己也很满意,把成冰的新鞋子收到鞋柜里,回到沙发上又刷起了网购,看看这鞋还有没有其他的颜色。

她是懂成冰的。

久别重逢,其余的同学也一样,度过了一个“还行”的夜晚。

“今天聚会怎么样?”或许也有人问他们。

“我跟你说过成冰吗?”或许他们如此回答。

“小学的时候,成冰就一米六了,那个子可真高!又高又帅,成绩还好。”

“你知道他现在多高吗?今天一见差点没认出来,吓我一跳!我觉得都不到一米七。”

“真的假的?不长个子了?”

“是啊,太奇怪了。他本来是我们班最高的!”

“现在呢?是最矮的?”

“都不用现在了,我觉得差不多初二初三的时候,他这身高在男生里就已经不够看了。”

“唉,是有点可惜哦!”

“是啊,以前多风光的一个人,现在还穿上增高鞋了。”

※独舞

齐蒙中午就出门了,送了些衣服到洗衣店,去超市买了水果,顺便剪了头发。周五的晚高峰总是提前出现,齐蒙怕堵车,早早出发,四点半就到了餐厅。

第二罐可乐喝完,齐蒙看了看表,五点零五分。

“齐蒙吧?”

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齐蒙知道,是王志超到了。

“哎哟!齐腹肌!真的是你!好久不见!”王志超穿着牛仔裤,白衬衫卷起了袖子,如同学们的传闻,诚然是一副干练的企业家模样。

“王痔疮!没想到你还先把我给认出来了!来,先坐!”

齐蒙招了招手,示意服务员拿菜单过来。

“嘿!没咋变!”齐蒙看着王志超的脸,略显苍老,大体上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一样一样,你也没咋变,一进门就认出来了。”王志超客气地说着。

齐蒙知道自己这些年来的变化不小,如今被王志超一眼认出,心里还感到欣慰,想来自己身上有些东西是没有变的。

“咋样?王总,路上不堵?”齐蒙问。

“都老同学了,还王总,总个锤子总!叫啥都别叫总!你们北京不是堵车吗?我专门提前散会了,就为了跟你吃饭哈!提前散会!够意思不?”

“够!绝对够!”齐蒙竖起大拇指。

“结果我看也不算堵,还提前了二十五分钟到。倒是你哦!你比我还早!”

“嘿!我也一样,怕堵车,刚到。来,你先看一下菜。先说好今天我买单,你大老远过来出差,不要跟我抢。”

“行!不抢!今天就吃你齐腹肌一顿,嘿嘿。”

自王志超坐下,直到这句话才终于渗出些往日的味道来。他即便当上了公司的大头目,似乎也依然如从前一样,带着一股傻憨的气息。

“齐腹肌,真的是有些年了。”王志超一边看着菜单,一边感叹着。

“是啊,高中毕业到现在,十五年了。也是奇怪,十五年了也没机会见个面。”

“你小子厉害嘛,搞保送,又保又送,越送越远!不像我们这些,自己挖地自己种,成绩也差,往家门口考都费劲,离得远咯!”

“唉,王痔疮,王总!我一个北漂多年的工薪阶层,你一个扎根家乡搞发展的大资本家,请你吃顿饭那是我的荣幸!不要挖苦我!”

“嘿!你还是老样子,能说!”王志超的眼睛还扫描着菜单,嘴角轻轻笑起来。

“现在可不如你了。”齐蒙也笑了,望向窗外的车河。

“不过啊,老实说。”王志超点完了菜,抬起头来。

“我前段时间加了你微信以后,想看看你现在啥样了,结果你他妈还搞神秘,也不发个朋友圈!唉!今天一见你才发现,齐腹肌,你这个腹肌怕是早就……”

“八块是没有了,一大块还是有的!”齐蒙尴尬地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好笑,呵呵,好笑!那时候我们喊你齐腹肌,因为你真的有腹肌,你们喊我王痔疮,我又没痔疮,就他妈为了跟我这个王志超押韵。现在么……你的腹肌没有了,我的痔疮倒是……”

王志超和齐蒙相视一笑,拿手指指着对方。

“懂!”两人异口同声。

“唉!年纪大咯!”王志超感叹着。

深秋的月渐渐爬上一座座楼顶,伴着一颗遥远的星。

月光是新的,星光是旧的。或许是的,是一个适合回忆的夜晚。

“来,齐腹肌!兄弟,这一杯,我要隆重地敬你!”王志超抹掉嘴上的油,举起酒杯。

“我的天,王痔疮,你当领导当上瘾了,跑我这里来搞这种形式主义!”

“不,不,别的都好说,这一杯是一定要敬的!我等了十五年,一定要敬!”

“哟,还十五年,你倒是……行!来,你敬。”

齐蒙给自己倒满了酒,笑嘻嘻地看着王志超。他当然明白王志超为何给自己敬酒,只是这稍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想到王志超心里还念着那件事。

“咳咳,这一杯,我王志超,敬你,齐蒙!我感谢你,当年把我这个烂学生护送进了二本线!这个,恩情深重!一切尽在酒里面!我干了!”

“唉,一杯不尽兴,我至少三杯哈!”王志超很快又给自己满上了。

“言重了!言重了哈!”齐蒙迅速伸出手去,抓住了王志超倒酒的手腕。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情,这种小事你还记它?那个比赛我咋打不是打?举手之劳!不提了,不提了!”齐蒙跟了一杯。

“不!”王志超一把握住了齐蒙的手,齐蒙想把手抽出来,没想到王志超这一双大手劲儿还不小。

“我那个时候没懂起,现在懂起了。”王志超放开了手。

“齐蒙,我不是在这跟你怀旧,我是很认真地,跟你说一下我对你的感激之情。”王志超酒意渐浓,语调漂浮起来。

“我那时候不懂,觉得加个分嘛,也不是啥大事情。但我现在自己有娃娃了,我懂!我懂这个东西太值钱了!当然我也不是跟你说钱,就是说这个东西——机会,太难得了,当然也不是对你来说难得,你从小练羽毛球,省里面单打冠军,早就说好了保送。对你来说不难得,你简单!但是,但是啊。”

王志超一口气没喘上来,打了个嗝。

“但是,对于我们这种普通群众来说,你带谁打都是冠军,你带谁,谁加分。高考加十五分,现在想想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跟你说!齐腹肌!”王志超情绪上涌,又一把抓住了齐蒙的手。

“现在回想啊,那时候也是政策松,现在哪有这种好事情?我就在场边上站了八场球,羽毛球羽毛球,我愣是羽毛都没摸到过就混了个市双打冠军,还他妈是个……几级运动员……反正是个运动员了!嘿嘿!我这副颜色,还能当运动员?!我当年离二本线差了十一分,要不是你给我整来的这十五分,我可能,唉,反正不是现在这样了。”

“也不能这样说啊,羽毛还是摸了的,你不是还发球了吗?”齐蒙笑着说。

王志超愣了一下,皱起眉头,似乎大脑正与酒精作斗争,要抽调出那些回忆皱褶深处的画面来。王志超想起来了,自己还真是发过球,严格说起来,也算是对比赛有过贡献。

“哈哈哈,是!想起来了!你还专门教了我,这样搞的。”王志超兴奋地比画着齐蒙曾经教过他的发球姿势。

“对嘛!你看,所以说这个军功章上,也有你自己的一半。来!走一个!”齐蒙举杯。

“干!嘶……哎!这一口猛了。我跟你说,我到现在都记得,决赛那天,我在边上看你打球,妈的!对面两个是五中的,一挑二,真的帅!”

“现在可不行咯,天天对着电脑,早就不打了。”齐蒙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自嘲地说。

“齐蒙,齐腹肌。”

“我一共要谈三点的……现在谈了一点了,你等我梳理一下……”

王志超看起来已经醉了。

“哦对,我继续谈第二点……我当时觍着脸跟你提这个事情的时候,你他妈一口就答应了,我完全不知道杨雪也跟你提过,要不然说真的,我王志超什么人?就算读个三本读个大专,我也不找你干这个事情了。”王志超的语速开始变得缓慢,齐蒙听出来语意中的真挚,但他也喝多了,关于回忆,有些迷糊起来。

“杨雪……”齐蒙嘟囔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杨雪!嘿,杨雪你都能忘了?你小子追了人家三年。”王志超说。

“哎哟,陈年老事,你说她干什么。早没联系了,估计早就结婚生娃娃了吧。你呢?你说你也有娃娃了?”齐蒙想起来了,脸上泛红,也不知是因为人还是因为酒。

“齐蒙,我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有点纳闷……”王志超没有搭理齐蒙的问话。

“……咋毕业了暑假一过就联系不到你了。我心想你齐腹肌也不至于上个好学校就翻脸不认人了嘛。结果我后来听杨雪说,她差了几分,直接掉到第二志愿了……和我一个学校。”

“哦,真的。”齐蒙淡淡地说。

“你不知道?”王志超注视着齐蒙。

“不知道。”

“杨雪说她当时也找了你……”

“想多了,想多了哈!是我自己后来选的男子双打,没选混双。”齐蒙干下一杯酒。

“杨雪说,如果她加了分能和你一起上北京,就和你搞对象。”

“她跟你说的?”

“嗯,她说的。她说你开始答应了,后来又反悔。”

“齐蒙,你大张旗鼓地追了人家三年,搞得全校都知道了。”王志超惋惜地说着。

“临门一脚啊,齐腹肌!你说你如果跟我说这个事情,我就算去捡垃圾也不会让你带我打这个比赛!你想想,就算不和她结婚,你好歹……是吧,追了三年,好歹搞到手感受一下!”

“你们……你这种人哦,思想太肮脏了!”齐蒙勉强地笑着。

“结果,你看,为了带我打,拜拜了。”王志超两手一摊,看着齐蒙。

“这个拿着!一点心意,必须收下!我专门搞过来的。”

王志超拿出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两瓶茅台酒,两条烟。齐蒙试着推辞,被王志超半强迫地把布袋子放到了齐蒙身边的椅子上。

“心愿了结!舒服!对了,齐腹肌,那天看你在群里说,没结婚,有个对象,晚上把对象叫出来吧?我也见见,反正还没结,给你把把关?”

“不叫了,我对象都不知道我出来和你吃饭。”

“嘿,你小子!以后有地位!咋?一会儿还有活动?我老婆天天查岗,烦得我要命。”王志超举起手机摇晃着,齐蒙低头吃着东西,没有回答。

“不见就不见了!你对象啥样?照片我看一下!”

“行吧。”齐蒙想了想,在手机了找出张照片,递给了王志超。

王志超笑嘻嘻地接过手机,忽然愣神了。

半晌过去,王志超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神也松了,肩膀也垮了,瘫坐在椅子上。

“我日个妈的……齐腹肌……你……”

王志超醉了。

在他迷离的眼神里,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飞天神将一般的少年,每一次跳跃,每一次扣杀,都有着坚硬而优美的线条。齐蒙,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为了他王志超的前途,在赛场上独自征战。

独自起舞。

那张照片里,齐蒙和另一个男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笑得陌生,笑得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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