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无可寻的人,逃无可逃的事
—— 评熊德启《寻人不遇》《普通男人》

2022-12-26 14:14刘小波
四川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寻人叙述者书写

□ 文/刘小波

熊德启的《寻人不遇》《普通男人》等几个小说新作都是对当代都市人的生活直接描摹,主要关注中年生活现状,联系其早期的书写,可以说是从青春愤懑的书写到成年失意的描摹。从内容上看,这几个作品无一不是描写当下生活中的各种不如意境况。从主题上看,作品表达了一种存在主义式的困境,《寻人不遇》寻找友人的过程多少有点“等待戈多”式的荒诞意味,《普通男人》主要是呈现日常生活的无聊、无奈以及人对普通的认知问题。在文风上,则体现出一种从青春写作的心灵鸡汤文到新写实主义的转变,将生活的残酷真相摆在那里:寻无可寻的人,逃无可逃的事。

一、新写实主义与生活平凡的真相

熊德启的《寻人不遇》系列作品是一种较为典型的新写实主义书写。新写实主义追求生活的原汁原味,无须任何加工提炼。作品直接将生活进行切片截面,书写生活本来的样子,其内核主要投向一种生命关怀和现实关注。《寻人不遇》围绕寻找主题而展开,同时也是对生活琐屑之事的描绘。作品书写叙述者接到一个电话调查自己多年的好友谢虎,才想起好友借住在自己所在外地的一所房子中,于是踏上了寻找他的旅程。到了目的地之后并没有遇见友人,却遇到了一个同样在寻找这一友人的小郭,但他们都没有友人谢虎确切的消息,于是无功而返,归来后大病一场,小说也结束了。

《寻人不遇》中,叙述者的寻人举动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一个借口,借寻人之由,来给自己一次短暂的逃离,从寻找出发而开始的写作,其实是一种逃离的想象,寻找一块飞地,一个栖息之所,一份自由。在找人的过程中,叙述者不断透露自己的生活、家庭、工作境况,描绘自己的遭际,两者之间多少有些对举的意味,也许这一被寻找之人只是自己的另一个自我,一个潜意识中的自己,或者说是自己对生活的另一种期待。作家描绘生活的平凡而普通,以及对此真相认同的困难。说到底,逃离是对平凡和普通的不甘心、不认同。《普通男人》则直接点出了这种生活本就普通的真谛,但是,人们似乎并不接受这一现状,试图进行一些“抵抗”。

关于逃离的各种想象是对现实里平淡生活的一种抵抗,纵览熊德启的这些新作,青年写作的反抗意识夹杂在中年的生活困惑表达之中,生活有点“围城”的意味,逃离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最终逃无可逃。《寻人不遇》所写的谢虎这一人物具有一定的神秘色彩,叙述者对他也有着某种程度的钦羡。两则小说作者明显使用了一种“形而上”与“形而下”相呼应的思考模式,现实生活的问题与精神的困惑形成了互补。如果说《寻人不遇》是一种抽象化地在书写一种人的生存困境,带有哲学意味和精神思考,那么《普通男人》就是这种困境的直观呈现。《寻人不遇》在找人的过程中间或提及各自糟糕的生活状态,《普通男人》则是对此更加具体地描写,书写的都是普通人的生活场景,且几乎都是失意的生活书写。三则故事,三个主人公,三个普通男人,将失意的生活重复了三次。《空场》写足球这一业余爱好在生活中的退场,《隐痛》写参加一场同学会的纠结心态,《独舞》写老同学的久别重逢,回忆学生时代的往事。

《空场》将个体遭遇与疫情这一大背景联系起来。小说写一位创业者在疫情之中所遇到的各种问题,这是和生活密切相关的,也是每个人必须要面对的现实。小说主人公的生意受到疫情影响,只能赋闲在家,时间久了却影响了家庭中子女教育的“平衡”,他无法成为家庭的靠山,而又不想成为“酒肉朋友”那样的人,生活如何继续成为一个巨大的难题。于是他买了一双球鞋,试图重新拾起之前的爱好,但是疫情中找个踢足球的地方成为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愿望不能达成。尤其是,摔跤受伤之后还要考虑如何跟家里人圆谎,这个小说写出了一种强烈的生活窘迫感。“空场”本意是在疫情之下各种比赛都没有观众,空场进行,其实又何尝不是人在无所事事、无所寄托的一种空无状态。其实疫情这样的外力因素并不是真正导致生活失意的元凶,而仅仅是一个触发点,因为生活的各种矛盾其实已经成为习惯,早已经等在那里准备爆发了。

《隐痛》也是如此,作品表达愤懑、隐痛乃至绝望的主题。小说写了一位中年男人面对一场小学同学聚会的犹豫不决,除了人际关系的淡漠,更多的还是对自己变得普通的现状难以接受。尤其是“增高鞋”成为全篇的点睛之处,一开始他对此是拒绝的,但最后还是接受,毕竟是一种缺陷的弥补,并获得了不错的出场感,但这仍是一种自我欺骗,其实是在他人眼中这不过是一个谈资,一句可怜而已。说到底,对参加一场普通的同学会的犹豫不决,是对平凡的不接受、不认同,而生活的真相往往就是,平凡才是真谛,普通才是常态。《独舞》通过校园生活与当下生活状态的对比,写出了一种岁月不可抵挡的味道,穿插了一件高考加分、进而扭转命运的故事,而这次对同学的帮助,完全与自己隐秘的内心有着莫大的关联,动机与结果并不完全相称。

《寻人不遇》和《普通男人》从抽象与具象两个层面讨论个体的生存境遇。两个小说可以说是青春写作的余绪,将青春期的愤懑转化为一种中年生存的压力和生活的焦虑。寻人主题是一种生活愁绪的延伸,这种愁绪源于一种青年成长的困惑,从人际关系的浮躁上升到一种存在困境的高度。由一种普通的生活愁绪,延伸至存在的荒诞,形成一种特殊的张力。

二、“等待戈多”式的荒诞与存在主义的表达

《寻人不遇》从表面来讲是一种生活愁绪的表达,是典型的新写实主义表达,复刻生活本来的样貌,未进行过多加工。但在现实书写之外,作品也探讨了个体存在的诸多问题。《寻人不遇》强化寻找这一母题,寻找的结果却是“寻人不遇”,体现出“等待戈多”式的荒诞,作品涉及一种存在主义的思考,表达人之存在的荒诞。找他人,同时也是寻找自我,《普通男人》则是一种生活无聊感的抒发,对生活平凡真相的揭露,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存在的讨论。

《寻人不遇》写寻人一事,最终下落不明,不连贯的叙事有一定的寓意在其中,作者想通过一种突然的断线来表达生活的本真状态,确实存在某位曾经熟知的人在自己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不见的情形。《普通男人》写生活中悄然发生的各种变化,无论是身体样态还是精神面貌,都有一种转变,作品写尽了转变的不可避免,个体却无力改变,《隐痛》里主人公最终只能穿着增高鞋去参加同学会,正是一种不接受改变的体现。从消失的腹肌这一肉体的变形及身高的缺陷,到精神的沦陷、信仰的消失,人的成长与转变是必然,作品写普通,却是对普通的不认同、不满意,可以说人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不甘于平凡,不甘于普通,不甘于平庸,而事实上,哪一个人又不是平凡而普通的个体呢?作家身份的不断暴露,也是对平凡的某种抵抗,职业选择的理由仅仅是不甘平凡。

《寻人不遇》是具有存在主义意味的小说,他人即“地狱”,无法实现真正的沟通,小说注重描绘一种奇特的人际关系,这是一种生活的愁绪和存在的困境。叙述者寻找谢虎,遇到同样寻找谢虎的小郭,但是他们都没有真正见到谢虎,谢虎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变故不得而知,每个人都在宣称他们之间的情谊,却谁都无法真正走进他人的世界,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可见一斑。《寻人不遇》书写叙述者去寻找自己的好友,但是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是存疑的,他们的亲密关系只是存在于想象和描述中,对对方的真实生活情形并不清楚,就连这样的人是否存在也不确定,到最后也没有出场。在找寻的过程中还遇到了另一个自称是好友的小郭,他的情形和叙述者也基本相似,只是存在于一种描述中的亲密关系,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小说书写了一种特殊的人际关系,或者说是在写一种人际交往的不可能,与那种存在的荒诞有点关联,或者可以说,他和小郭都陷入了一种“等待戈多”的荒诞境况,谁都能够谈起谢虎,但谁都不能拿出有用的信息和证据出来,都在寻找,却不清楚寻找的究竟是什么。尤其是,这不是针对哪一个人,这是一种群体的困境,小说中出现的那封没有具体收信人的信件可以有任意一个收件人,谁能够读到信件,都可以是其写信的对象,写出了一种普遍性,存在的困境属于每一个人。《普通男人》也流露出这样的情形,无论是亲人、同学,还是朋友、路人,似乎都无法真正理解对方,走进彼此的世界,封闭远远多于交流。《独舞》看似简单,实则也是对一种人际关系的深度思考。两个同学多年后相遇,由此开始回忆,引出了多人之间的情感关系,最后一张与同性拍的照片,也是落脚于特殊的人际关系上。透过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强化个体的不自由这一存在主义哲学问题。

《寻人不遇》从题目到内容,甚至还有一种“寻山问道”的古典气息。演绎了一种特殊的归隐情愫,流露出“大隐隐于市”的无奈,而非豁达。叙述者本来在外地有一套房子,而只有在这里,才有“人味”。房子也代表着未来的某种尚未兑现的期待,但是他并不能住在这里,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生活去,未兑现的期待仍未兑现。深层次里,还有一种大都市生存和归隐山林的对举,表达时下流行的逃离“北上广”的小资漂泊主旨,但这是一种清醒的想象,其实在他出发前已经知道了结局会是寻人不遇,但还是要踏上寻找的道路,自我欺骗也好,碰运气也罢,只是自我放飞与逃离的某个借口。寻找之人与被找之人的生活处处有一种比较的意味在里面。最终,还是要和生活妥协,表达逃离而不得的无力感。虽然很隐晦,但是多次提到小说主人公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对自己现状的不满,小说多次提及童年时期的生活,这种生活状态断然无法找回,失去了半生的情谊,多次表达了一种情谊消失的主题,也是从青年过渡到中年的一种危机描绘。失意的生活早已千疮百孔,自欺欺人又能疗救多少呢?

三、从“心灵鸡汤”到“现实残酷”的写作转变

《寻人不遇》《普通男人》这两则小说主要是一种百无聊赖生活状态的呈现,《寻人不遇》开篇关注的是自己指甲生长的提速,这完全是一种无关痛痒的描写,还有小说中反复提及的海鲜过敏,这些看起来都是极其琐屑的事情,但正是他们构成了真实的生活,是生活本来如此的面貌。作家断断续续提及他的一种生活状态,仿佛仅仅是一种描述他者生活的传言,并没有得到证实。《普通男人》更是将生活的琐屑化描写提升到核心的层面,平凡人写平凡人的故事,但又并非完全“躺平”,时不时会有一种抵抗,或者是一种想象中的抵抗。这样的写作其实与青春困惑书写有着较为相近的表达。

熊德启的作品表达的无外乎是生活和生存的压力、困惑、焦虑,一方面,基本的生存得不到保障,时刻要为基本的生存资料担忧。另一方面,在精神上更是荒凉,无法完成有的人际交流,即便是家人之间也有隔膜,更无法安放自己的灵魂。将早期那种励志型的、抚慰型的写作,转变为生活真相的揭露,哪怕是如此残酷。

熊德启是一位比较低调的青年作家,在圈内其实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只不过他是典型的互联网时代写作,主要依靠网络而出名,作为一位具有较高人气的网络作家,其文字多少有些心灵鸡汤的味道,早期书写青春期的各种情愫。他代表性的小说集《这一切并没有那么糟》是和一个新媒体平台的签约成果,后由出版社出版,集子收录了十多个平凡而普通的故事,既有《人生有什么道理》《没什么比希望不平凡而更平凡的了》《这一年,并没有那么糟》等触动个体内心的“鸡汤”软文,也有《识茶记》《石相》以及后来的《江城子》等关注现实问题的作品。在他的笔下将平凡和普通作为根本,既有青春的抒怀,也有不少有深刻生活意味与社会性的作品。比如《石相》写他2008年遭遇地震并参与救灾的故事,《风中有个肉做的人》书写减肥的故事。这些作品不可避免都有些青春写作稚嫩的特性,而最近的写作仍有一种青春的余绪。虽然在主题上关注起了成年人的世界,但是在写法上还是有所延续。

再来看新作,回忆在几个作品中都占据了一定位置,这些间或提及的童年时光和学生时代有一种明确的指向,那就是怀念与回忆,这是青年作家走向成熟途中的一种难以割舍和丢弃的东西。作者多次写到时光的流逝、岁月的冲刷、人的成长与转变、从青年愤懑到中年焦虑,这样的普通生活描摹的主题一直延续下来,只不过,对普通的理解也有一些细微的转变。

熊德启的小说抓住了当代都市人的敏感神经,从细微的日常生活到精神的困惑都有关注,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几个普通人的普通生活遭际,却也是每一位个体的困惑,这种愁绪的表达是一种写作风格的延续。无论是生活的无奈与无聊、人与人之间的荒漠化感情,还是不甘于平凡、不满足现状的心理,都是这种失意现状的呈现。作家在叙述过程中“怨男”心态流露得十分明显,间或也有一种“清醒者”的姿态,表达了一种十分复杂的叙述心态。小说有一种残缺的味道,或者说过分地“无厘头”,追求一种叙述的空缺,没有留下过多的线索,这其实也导致缺少必要的思考。显而易见的是,作家明显从一种青年愤懑写到了中年失意,本质上没有太大的突破。作品也有不少细节的刻画,但是很难从中寻觅出具体的指向和有价值的东西,耐人寻味的点较少。质言之,文本显得太过平和,生活已然如此,艺术还不能来点新鲜的东西?熊德启的近作明显有一种渴望成熟的写作心态,但青年写作的成熟,并非只是选题上的成熟,将文中失意的青年人置换为失意的成年就算完事,真正的成熟应该是胸中有格局、笔下有乾坤。迈向成熟的途中,该舍弃的,应该斩断,该拾起的,也当抓起。

猜你喜欢
寻人叙述者书写
为科技赋予温度 让善意无处不在
《漫漫圣诞归家路》中的叙述者与叙述话语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书写要点(十)
百度升级“AI寻人”服务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养成书写好习惯
民政部向百度开放数据 AI寻人再获成功案例
以比尔为叙述者讲述《早秋》
书写春天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