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生命的阐释学处境*
——关于海德格尔的“那托普报告”

2023-01-08 06:24孙周兴
浙江社会科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托普伽达默尔阐释学

□ 孙周兴

内容提要 马丁·海德格尔作于1922年、迟至1989年才面世的“那托普报告”对于理解这位思想家的前期哲学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因为他在其中端出了一种“生命哲学”或所谓“实际生命的现象学阐释学”的初步方案,该方案与他的前期代表作《存在与时间》的“基本存在学”无疑有着渊源关系;海德格尔此间正处于思想道路的“开端”阶段,其哲思具有开端性的“寻求”和“试验”特性,显示出某种鲜活生动的探索特质,而这是在后来更为成熟、也更为严格的“主要著作”中隐失了的。海德格尔在“那托普报告”中对“实际生命”的“阐释学处境”的揭示,可视为哲学阐释学的开端性奠基,而围绕亚里士多德哲学进行的阐释学实践,一方面把阐释学工作深化为具有海德格尔特色的词源学探讨,另一方面也隐晦地初步开启了后来在《存在与时间》中才得以充分展开的新时间观。

一、所谓“那托普报告”

如若有人问我: 德国思想家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年)既被视为“哲学阐释学”(Philosophische Hermeneutik)的开创者,那么他有什么专门的“阐释学”著作,或者说有这方面的代表性著作吗? 要放在几年前,我会径直说: 当然有,就是他的 《存在与时间》(Sein und Zeit);但现在,在译完海德格尔的《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诠释 (阐释学处境的显示)》(Phänomenologische Interpretationen zu Aristoteles(Anzeige der hermeneutischen Situation))之后,我大概会改变或者修正一下自己的想法,补充推荐海德格尔这本更早的(1922年)、身后(1989年)才出版的怪书,学界常常简称之为 “那托普报告”(Natorp-Bericht)。笔者认为,这本“那托普报告”是所谓“哲学阐释学”的开端之作。

《存在与时间》(1927年)是海德格尔前期哲学(实存论存在学)的代表著作,自然也是他的“阐释学”(Hermeneutik)哲学名作。这话当然没错。海德格尔在其中明言“此在的现象学就是阐释学”,他进一步区分了三重意义上的“阐释学”,并且断定:“哲学是普遍的现象学存在学; 它从此在的阐释学出发,而此在的阐释学作为实存的分析工作把一切哲学发问的主导线索的端点固定在这种发问所从之出且向之归的地方上了。”①这里已经把“阐释学”的位置和任务规定下来了。对于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学/本体论(Ontologie)来说,“此在的阐释学”(其实就是人之此在的实存论分析)是具有基础性意义的。不过,我们也得承认,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毕竟不是一本“阐释学”的专门著作,而是一本“实存论/存在主义”或“存在学”著作。

海德格尔关于“阐释学”的专题性讨论,恐怕还得追溯到他的早期弗莱堡讲座 (1919-1923年)。在《海德格尔全集》目录中,我们看到仅有一卷——即第63 卷——的卷名直接被标识为“阐释学”,即《存在学(实际性的阐释学)》(Ontologie(Hermeneutik der Faktizität))(1923年夏季学期弗莱堡大学讲座)②。这个讲座课影响巨大,据回忆和记载,听过这个讲座课的同学后来多半成了20 世纪知名哲学家,其中名声比较大的哲学家,有伽达默尔、奥斯卡、贝克尔、弗里茨、考夫曼、马尔库塞、汉斯·约纳斯等等。但当时讲课的老师海德格尔还只是一个年轻的“私人讲师”而已,无甚业绩,完全没有值得称道的出版物,光靠讲哲学出了大名,成了“秘密哲学之王”,也算是欧洲现代哲学史上的一个奇观。

《全集》第63 卷《存在学(实际性的阐释学)》被认为是通向《存在与时间》之路的突破性步骤,也在哲学阐释学上具有特别的重要性,在“阐释学”课题上用力不少,但我们也看到,它毕竟只是一个讲课稿,也还难言是一本专题著作。而在这门课之前不久,在1922年,海德格尔实际上已经撰写了一本专门的阐释学论文——《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诠释(阐释学处境的显示)》。写这篇文章的起因是,海德格尔当时在胡塞尔的推荐和那托普的邀请下,应聘马堡大学和哥廷根大学的副教授教职,需要提交评审材料。③之所以被称为“那托普报告”,就是因为现在保存下来的这份手稿,是当时海德格尔寄给那托普的。这份手稿在海德格尔生前未曾发表,而且不知下落;后来被重新发现,至1989年(海德格尔诞辰100 周年)才被公诸于世,由莱辛(H.-U.Lessing)编辑,首刊于《狄尔泰年鉴》第6 卷。④其时由海德格尔的弟子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作序,序言标题为:《海德格尔早期“神学”著作》(1989年)。伽达默尔在文中称海德格尔这个文本的公布是“一件大事”,并且回忆道,他当时是从那托普那里得到这份“报告”的,立即“感受到强大冲击力”,使他下决心从马堡大学跑到弗莱堡大学听海德格尔的课(当时伽达默尔在马堡大学师从哲学家尼古拉·哈特曼),后来又跟着海德格尔回到了马堡大学,等等。

或问:“那托普报告”为何重要? 笔者看来,这篇晦涩艰深的文章的重要性在于: 海德格尔在其中端出了一种“生命哲学”或所谓“实际生命的现象学阐释学”的初步方案,该方案与他的前期代表作《存在与时间》的“基本存在学”无疑有着渊源关系;而另一方面,海德格尔此间正处于思想道路的“开端”阶段,其哲思具有开端性的“寻求”和“试验”特性,显示出某种鲜活生动的探索特质,而这是在后来更为成熟、也更为严格的 “主要著作”(《存在与时间》)中——在某种意义上讲——隐失了的。

如果完全从阐释学哲学的角度来看,笔者认为海德格尔这本“那托普报告”的重要意义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阐释学原理的阐明;二是阐释学实践的尝试。第一个方面的工作,海德格尔曾经想构想一种“处境阐释学”;而第二个方面的工作,海德格尔是围绕亚里士多德哲学展开的。下面我们分而述之。

二、阐释学处境与处境阐释学

有关第一方面,海德格尔在文章开篇处就端出了有关“阐释学处境”的思想,认为任何一种“阐释”都是由“视位”“视向”和“视域”三个因素构成的:

“每一种阐释都具有如下三个因素: 一、它或多或少明确地占有和固定的视位); 二、一个以视位为动因的视向,在其中,诠释的‘作为什么’(das “als was”)及其 ‘何所向’(das“woraufhin”)得以规定自己,而诠释对象就是在这个‘作为什么’中得到先行把握的,并且是根据这个‘何所向’而得到阐释的;三、一个由视位和视向而被限定的视域,诠释的当下客观性要求就在这个视域范围内活动。”⑤

此处“视位”(Blickstand)是阐释者所处的位置;“视向”(Blickrichtung)是阐释的方向,是阐释学的“作为”(als)结构,即阐释的意义方向;“视域”(Blickweite,或可译为“视界”)则是由“视位”和“视向”来决定的广度和界面。这三者是构成“阐释学处境”(hermeneutische Situation)的基本要素。

“阐释学处境”一说(其中“处境”德文为Situation,也可译为“情境”“形势”等)在有关海德格尔前期哲学以及“哲学阐释学”的讨论中似乎未受到充分重视,但我以为是大可深究的。海德格尔甚至提出了“处境阐释学”(Hermeneutik der Situation)一说,但据我了解,这个用法在海德格尔著作中只出现了这一次:

“一旦处境得到了澄清,这就是说,处境(一种阐释就在这种处境中并且对这种处境而言到其时机)按照上面所讲的三个方面得到了澄清,则可能的阐释实行和理解实行以及在其中形成的对象之居有(Gegenstandsaneignung)就成为显明的了。当下的处境阐释学必须形成它自身的显明性,并且把它当作阐释学的显明性带入诠释之开端中。”⑥

比起“此在的阐释学”或“实际性的阐释学”等名称,“处境阐释学” 一说显然是更具有方法论意味的,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这是“阐释”(Auslegung)行动的开端性步骤,当然也是“诠释”(Interpretation)的开端⑦,而“对象/课题之居有”只有在“处境”(Situation)中才可能完成。我们完全可以把“视位-视向-视域”三位一体的“处境阐释学”理解为一种“语境论”。

按照德文版编者的解说,“那托普报告” 第一部分“阐释学处境的显示”(德文版《全集》第62卷,第346-375页)的任务在于:“源始地廓清阐释与理解的条件,并且在哲学研究本身中通过对其历史的解构性辨析(现象学的解构)明确地把它们一道发动起来。”⑧这样一种有关“阐释学处境”的澄清集中于实际生命的自身阐释难题,此即海德格尔所谓“实际性的现象学阐释学”(第364页)要做的哲学探究。这就是后来在《存在与时间》中充分开展的“此在分析工作”,即对“实际人类此在本身”的存在学结构的分析,诸如“关照”(Sorge,另有“烦”“操心”等译法),作为周围世界、共同世界和自身世界的“世界”(Welt),“沉沦”(Verfall)之倾向,作为终极可能性的“死亡”(Tod)——广为流传的“向死而生”,以及作为实际生命运动之实现的“实存”(Existenz)等等。虽然这时候的海德格尔还喜欢用“生命”(Leben)或“实际生命”(faktisches Leben)表示他后来采用的“此在”(Dasein),虽然他这时有关此在之形式结构的讨论也还不免粗陋,但总体的定向、定位以及基本的题域都已经有了。海德格尔有言:

“阐释学乃是现象学的阐释学,这意思就是说,阐释学的对象域,即着眼于其存在方式和言说方式来看的实际生命,已经在课题和研究方法上被视为现象(Phänomen)了。对象之结构,把某物刻划为一个现象的对象之结构,即完全的意向性(与……相关联的存在、关联之为关联的目标、自身关联的实行、实行之到时过程、到时过程之保真),无非就是一个具有实际生命之存在特征的对象的结构。”⑨

经过海德格尔改造的现象学已经是“实际生命/此在的现象学”,而后者同时就是着眼于“实际生命之存在特征”的“此在的阐释学”,实即一种“实存哲学/存在主义”。这无论如何是当时还被弟子海德格尔蒙在鼓里的胡塞尔根本想不到的。在现象学史上,从“意识现象学”到“此在现象学”的过渡是一个巨大的转变,若没有这种转变,胡塞尔开创的现象学的革命性意义可能就难以充分实现。

三、阐释实践:重解哲学基本词语

至于第二点,即阐释学实践的尝试,海德格尔在早期弗莱堡讲座时期做的主要是关于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诠释,用力甚深,致使“海德格尔与亚里士多德”也已然成为哲学史研究的一大课题。为什么是亚里士多德呢?在古希腊哲人当中,特别是在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之间,海德格尔当然会选择亚里士多德,原因在于:其一,在哲学问题上,海德格尔把亚里士多德视为“存在问题”的提出者,可以说亚里士多德是真正意义上的“存在学/本体论”的开创者;其二,亚里士多德是“实存哲学/个体哲学”的源头,是他开启了个体在场(ousia)之思,就此而言,海德格尔必定更多地是一个“亚里士多德主义者”;其三,亚里士多德是西方传统时间观的始作俑者或规定者,海德格尔既然已经意识到文明大变局,意识到了新生活世界经验的重建过程中时间问题的决定性意义,自然就会把亚里士多德当作一个重点靶子。

在“那托普报告”第二部分中,海德格尔主要选择了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卷六,《形而上学》卷一第1 章和第2 章、《物理学》卷一、卷二、卷三第1-3 章以及《形而上学》卷六、卷七、卷八来展开自己的诠释工作。首先令人不免惊奇的是海德格尔对下面这段话的重译和重释:(Εστω δ ο ç ληθε ει ψυχ τ καταφ ναι κα ποφ ναι π ντε τ ν ριθμ ν τα τα δ στ τ χνη,πιστ μη,φρ νησιç,σοφ α,νο ç πολ ψει γ ρ κα δ ξ νδ χεται διαψε δεσθαι.(《尼各马可伦理学》,1139 b15-18)这段话通常被译为:“灵魂由以或肯定或否定地获得真理的东西,一共有五个; 它们是艺术、科学、聪明(Klugheit)、智慧(Weisheit)和理智(Verstand)。猜测和意见可能也包含谬误(因此在此不予考虑)”。⑩海德格尔对此通译深表不满,他把上面这段希腊文翻译如下:

“因此可以假定,灵魂把存在者作为无遮掩的存在者带入和纳入保真中(而且是以断定性的和否定性的阐明的实行方式)共有如下五种方式: 料理着-制造着的操作、观察着-谈论着-证明着的规定、照顾的寻视(环视)、本真的-观看着的理解、纯粹的觉悟。(只有这些可以考虑);因为在‘把……看作’(Dafürnahme)和‘具有一种观点’(eine Ansicht Haben)意义中包含着这样一点,即:它们未必把存在者作为无遮掩的存在者给出来,而是这样把存在者给出来,使得所意谓者只是看起来仿佛这样,使得所意谓者把自己推到存在者前面并且因此令人迷惑。”⑪

与通常的译解相对照,海德格尔在此做的译文大不相同,也十分怪异,令人怀疑这还是一种翻译吗? 特别是他对其中五个希腊基本词语即τ χνη,πιστ μη,φρ νησιç,σοφ α,νο ç 的翻译,完全具有颠覆性的意义。通常所谓“艺术”或“技艺” 即τ χνη 被译为 “料理着-制造着的操作”(verrichtend-herstellendes Verfahren),通常所谓“科学”即πιστ μη 被译为“观察着-谈论着-证明着的规定”(hinsehend-besprechend- ausweisendes Bestimmen),通常所谓“聪明”即φρ νησιç 被译为“照顾的寻视(环视)”(fürsorgende Umsicht),通常所谓“智慧”即σοφ α 被译为“本真的-观看着的理解”(eigentliches,hinsehendes Verstehen),通常所谓“理智”即νο ç 则被译为“纯粹的觉悟”(reines Vernehmen)。海德格尔不会直白告诉我们这种重译或改译的理由和依据,但只要细细体会,我们就不得不承认,他在此对希腊基本词语的阐释性翻译是有其意味的,在生活世界的现象学或者此在在世分析的层面上对包括上述五个基本词语在内的一系列希腊词语做了重新诠释,或者甚至可以说做了一次重新赋义。这恐怕恰恰应了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的任务:保护此在借以表达自身的最基本词语的力量,免受平庸理解之害,这根本上是哲学的事业。⑫

除了关于上述五个基本词语的重释(重新赋义),海德格尔还对λ θεια[无蔽、真理]和λ γοç[逻各斯]等对其后来的思想进展十分重要的词语进行了重解和重译。海德格尔坚决反对关于“真理”和“逻各斯”的流俗理解和意见,认为无论是作为“符合一致”的真理概念,还是关于作为有效判断的λ γοç[逻各斯]的通常理解,在亚里士多德那里都还没有出现和成型,都还是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的。⑬海德格尔的意思是,这都是因为人们倾向于用近代知识学哲学的立场和眼光来解说亚里士多德哲学以及一般的希腊哲学。

把λ θεια [无蔽、真理] 以及相应动词形式ληθε ειν[解蔽]理解为“揭示”或“解蔽”,这虽然不是海德格尔的首创⑭,但确实是通过他的努力(特别是1930年代以后的“真理”之思),这种理解才获得真正成功的。而今天我们越来越清楚了,这种对λ θεια[无蔽、真理]的重新理解和诠释的意义非同小可,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解放和增扩了“真理”概念,使“真理”不再仅仅局限于科学/知识范围之内,而是拓展于艺术、思想、宗教、政治等领域,成为非科学的或前科学的行动的真理⑮。还必须指出的是,海德格尔在这方面的工作依然是以胡塞尔现象学哲学为背景的,后者认为,哪怕最简单的感知行为也是不简单的,也是一种“赋义”,一种“揭示”,一种直接的和无中介的“观念构成”。

至于λ γοç[逻各斯],海德格尔显然突破了传统哲学在“判断”和“陈述”意义上对它做的狭隘解说,试图从“称呼”和“言说”角度来理解之;但同样显而易见,海德格尔这时候还没有像他在后期思想中所做的那样,从“采集”(lesen)“聚集”(sammeln)意义上来理解和解释古希腊的λ γοç[逻各斯]。

四、阐释实践:时间的意义

除了上述诠释工作之外,海德格尔在“那托普报告”第二部分中还重点诠释了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按照伽达默尔的说法,在此时的海德格尔看来,亚里士多德哲学的中心是《物理学》,因为“《物理学》以运动(Bewegtheit)之存在为主题,而不是柏拉图-毕达哥拉斯式的数学秩序和规律的‘理想性’(Idealität)。运动之存在乃是主导线索。在Energeia[实现]即实行的存在中,制作和行动的视角具有决定性作用。存在乃是被制作存在(Hergestelltsein),而Telos[目的、终点]不是目标,而是完成的存在(Fertigsein)、成熟的存在(Reifsein)、此在(Dasein)”⑯。那么,难道亚里士多德《物理学》所讨论的“运动”不是物体的运动吗? 确实,与通常之见完全不同,海德格尔在此不无惊人地宣告: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所关注的首先不是“物之理”,“物的运动”,而是“人之理”,是“生命的运动”;尤其是《物理学》第二卷第4-6 章已经表明,“亚里士多德是如何在存在学上阐明实际生命的‘历史’运动的”⑰。

海德格尔的这种诠释工作固然属于大胆之举,但无可否认的一点是,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关于“运动” 的讨论采取了“制作和行动的视角”。于是,我们便可以理解海德格尔文中出现的如此这般的“神话”:“(λ(θεια πρακτικ([行动的真理、实践的真理]无非就是实际生命……的总是无遮掩的完全瞬间(Augenblick),而且是在一种与恰好照面的世界的实际的照料关联(Besorgensbezug)范围内。”⑱

这里的“瞬间”⑲显然与上下文中提到的希腊词语καιρ ç[时机、契机、瞬间]有关。在海德格尔看来,亚里士多德已经区分了两种时间:一是“物的时间”,是与物的运动相关的时间,即作为运动之计量和尺度的χρ νοç[时间],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把它标识为“现在时间”(Jetztzeit);二是“事的时间”,是与事和行动相关的时间,即实际生命的καιρ ç[时机、契机、瞬间]。⑳前者即“物的时间”后来在近代科学中演变为技术-物理的线性时间观,而后者即“事的时间”(行动和创造的时机)在欧洲科学乐观主义的传统中一直受到压抑和排斥,渐趋湮没,直到19 世纪中后期,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等现代思想家才得以重启καιρ ç [时机、契机、瞬间]意义上的非技术-物理的时间之思。

在“那托普报告”中,海德格尔关于时间问题的思考只是初步的,未及充分展开,两年以后的1924年,海德格尔写了一本论著《时间概念》,它被认为是《存在与时间》的“初稿”(Urfassung),但该论著当时未能公开发表; 同年又做了一个同名演讲《时间概念》,该演讲于1989年出版单行本。㉑至此,时间问题已成为海德格尔的哲思的核心主题。

有关海德格尔在“那托普报告”中所做的亚里士多德阐释,伽达默尔在“导言”结尾处给出了一个总结性的观点:“因此实际上,在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居有和诠释工作背后,隐藏着基督教福音的末世论维度,以及瞬间(Augenblick)的别具一格的时间特征。海德格尔从青年时代起就紧紧抓住的、从其本己此在的实际性中升起的忧虑,乃是他的思想道路的决定性的第一步……”㉒

伽达默尔的上述总结是成立的。如果仅从阐释学角度来看,我们已经可以确认,海德格尔的“那托普报告”可谓意义重大,它不仅完成了哲学阐释学基本原理的总体筹划,而且主要围绕亚里士多德哲学,进行了最初的阐释学实践。通过所谓“处境阐释学”方案,海德格尔开启了一种有别于方法论阐释学的哲学阐释学或现象学阐释学,也构成他前期以“实际生命”即“此在”为中心的哲思的开端; 而通过对亚里士多德哲学核心文本的阐释,海德格尔完成了哲学基本词语的源始意义的词源学-阐释学探究,并且获得了一种有别于技术-物理的线性时间观的新时间经验。

注释:

①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德文版,第38 页;中译本,陈嘉映、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54 页。

②海德格尔:《存在学(实际性的解释学)》,《海德格尔全集》第63 卷,中译本,何卫平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③胡塞尔的推荐十分猛烈,而那托普是有所顾忌的,主要是因为海德格尔当时没有“成果”,但终于也算慧眼识天才了(伽达默尔对此极表赞赏)。针对那托普的疑虑,胡塞尔于1922年2月1日在信中写道:“他[指海德格尔]的接受能力不高,是顺从的极端反面。一种完全原创的性格,敢于搏斗,寻求自身和已获本己建基的方式,并且奋力塑造。他的现象学的观看和工作方式以及他的兴趣领域本身——其中没有任何东西只是从我这里接受过去的,而毋宁说是在其本己原始性方面有根基的。作为教师,除了我的影响之外,他还具有完全独特的影响,而且很可能是一种十分强大的影响力。”参看胡塞尔《通讯集》第五卷,德文版,卡尔·舒曼编,多德雷赫特/波士顿/伦敦,1994年,第150 页。

④载《狄尔泰年鉴》(Dilthey Jahrbuch),第6 卷,哥廷根,1989年,第235~269 页;现在收入《海德格尔全集》第62 卷《对亚里士多德存在学和逻辑学文选的现象学诠释》,美茵法兰克福,2005年,第341 页以下;后又作为单行本以《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诠释(阐释学处境的显示)》为名出版,京特·诺伊曼(Günther Neumann)编,美茵法兰克福,2013年。以下凡引用本书正文均标出《全集》第62 卷页码。

⑤⑥⑨⑪⑬⑰⑱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存在学和逻辑学文选的现象学诠释》,《海德格尔全集》 第62 卷,美茵法兰克福,2005年,第346~347、347、364~365、376~377、377、395、384 页。

⑦在本文中,我们以“阐释”译Auslegung(通译“解释”),以“诠释”译Interpretation。相关考虑可参看孙周兴《试论一种总体阐释学的任务》,《哲学研究》2020年第4 期。

⑧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诠释(阐释学处境的显示)》,京特·诺伊曼(Günther Neumann)编,美茵法兰克福,2013年,第89 页。

⑩参看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德译本,汉堡,1985年,第133 页。

⑫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305 页。

⑭例如,与海德格尔同时代的哲学家尼古拉·哈特曼(Nicolai Hartmann)就主张把希腊词语Αλ θεια 翻译为“无蔽”。参看尼古拉·哈特曼《柏拉图的存在逻辑》,吉森,1909年,第239 页注;有关作为“无蔽”的Αλ θεια 翻译史,可参看黑尔丁《海德格尔之前的-λ θεια 词源学——与海德格尔的-λ θεια 解释若干段落相比较》,载《海德格尔研究》,第13 卷,柏林,1997年。

⑮不光是海德格尔,还有他的弟子伽达默尔,更有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他们都致力于把“真理”概念扩大化,特别是扩展到艺术,从而构成20 世纪最有影响力的“真理美学”(Wahrheitsästhetik)。除海德格尔的《艺术作品的本源》之外,可参看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和阿多诺的《美学理论》等。参看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⑯㉒伽达默尔:《海德格尔早期“神学”著作》,载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诠释(阐释学处境的显示)》,美茵法兰克福,2013年,第74、75 页。

⑲英译本把这里的“瞬间”(Augenblick)译为the moment-of-insight,并不准确。

⑳相关讨论可参看孙周兴《人类世的哲学》第三编第二章 “圆性时间与实性空间”,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189 页以下。

㉑海德格尔作于1924年的论著《时间概念》原计划在《德国文学科学和精神史季刊》上发表,但因篇幅过长或者其他方面的原因,终于未能刊出,故这部论著在作者生前一直未公开过;海德格尔于1924年7月25日在马堡神学家协会上做的同名演讲《时间概念》,后由哈特姆特·蒂特延博士(Hartmut Tietjen)编辑,1989年在马克斯·尼迈耶出版社出版。《海德格尔全集》主编弗里德里希-威廉姆·冯·海尔曼先生 (Friedrich-Wilhelm v.Herrmann)亲自执编本卷,把这两个文本集在一起,编成《海德格尔全集》第64卷,于200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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