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范畴的本体论研究*
——以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思想为视角

2023-01-08 06:24唐晓东
浙江社会科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空间性时间性存在论

□ 陈 伟 唐晓东

内容提要 中西方哲学及语言学史上关于存在的本体论研究各具特色,存在范畴的典型用语在中西方语言上也各有不同,在汉语中“有”充任存在论意义上最具代表性的角色。作为全人类所共享的存在现象,西方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存在观同样适用于表存在意义的动词“有”。通过从西方系词“存在”到汉语“有”的本体论诠释,我们找到了共同性,并由此阐释其存在论意义。以海德格尔基于“此在”的存在论为视角,进而发掘存在动词“有”及所关涉对象的本质内涵,其存在方式的展现与海德格尔的空间性及时间性理论相互印证。

一、问题的提出

关于本体论(Ontology)基本范畴“存在”(Sein)问题的研究,一直是人类哲学史上关注的焦点。巴门尼德(Parmenides of Elea)首先将estin①作为一个哲学概念提出后,西方哲学便开始了长达两千多年关于存在问题的哲学探索。亚里士多德在此基础之上将being(存在)推至西方哲学研究的最高范畴,并指出“存在有多种表达方式”②,他关于“存在” 问题的论述不仅适用于古希腊语和印欧语,同样也适用于我们所探讨的汉语。

“存在”(Sein)作为哲学概念,可与汉语的“有”“是”“在” 相对应,但是只有表存在意义的“有”③成为中国哲学本体论研究的基本范畴之一。其原由可追溯至中国哲学史上最先提出本体论问题的思想家老子,《道德经》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统有无”。关于“有”“无”“道”的讨论,在中国哲学领域成为形而上学思想模式形成的关键,通过体悟三者之间的关系来认识世界的本体。自此以后“有”被赋予了存在的哲学意义。王弼认为,“无”是“无形无名”的形上本体,“有”是“有形有名”的形下世界。《周易·系辞上》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和“无”的概念为形而上的宇宙本体,是中国哲学最高、外延最广的存在范畴;“有”是形而下的具体万物,能够被人类体察到的具体世界的一切存在物④。《玉篇·子部》曰:“存,有也”,“存”即表“有”之义,可理解为“存在”是在某时间或某空间范围内的“存有”,语义关联密切难以分割。因此,“有”在汉语中充当基本存在动词的角色,并且无形之中已成为存在论意义上的“有”。讲汉语和印欧语的差异,必然会谈到中西方哲学差异的问题。赵元任指出,西方哲学中有关“存在(being)”的问题很难用汉语说清楚,除非切断“存在”与“是”的联系,把它与“有”挂钩⑤。就如同印欧语关注的是“To be or not to be”的问题,而汉语关注的是“有或无”的问题,这与约定俗成的语言特性及民族思维方式有关。

以存在学著称于世的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存在学(本体论)”“哲学”“形而上学”几乎可以合而为一,并提出非欧洲的东亚人去追寻该概念系统是否恰当的疑问。⑥海德格尔在法国的一次演讲《这是什么—哲学?》(Was ist das-die Philosophie?),在起源于希腊哲学的问题方式 “这是什么?”中,其中的“是”(ist)最为关键,在他看来系词或不定式的形成,以及进一步发生的不定式名词化与西方哲学文化息息相关。⑦鉴于中西方语言在语言类型学上的差异,许多哲学学者认为在汉语中找不到相当于西方语言中的德语动词“sein”或英语动词“to be”在语法及其变体上完全对应的动词,或者认为汉语中的存在系词不是通过不定式形成的,以此来确定中国没有表示存在的动词,我们认为是值得进一步研究的。虽然汉语中找不到与“sein”在语法上完全对应的词,但“sein”这个概念在某种程度上对中国人来说是可以理解的。“存在”作为一种现象,如同“时间”“空间”一样是全人类所共享的现象,而且有史以来人类一直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来解释这种现象。对于像汉语这样的语言,我们不需要完全复制西方语言中的“sein”或“being”,我们只需要证明,在汉语中“存在”这个概念如何通过它自己的意义和方式表达出来即可。

在我们讨论存在动词“有” 的本体论意义之前,首先需要说明的是西方的哲学及语言学家对于“存在”问题语法功能及词源的探索,因为“存在”本体论意义的呈现是复杂的,比如海德格尔认为作为系词的“sein”在意义上是空虚的,且解读方式多种多样,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中将“存在”表述为 “Being as Appropriation”(作为本有的存在);本维尼斯特从语言类型学角度论证过“to be”(存在)与“to have”(有)的关系,其结论为“有”是“存在”的衍生词。存在动词“有”的存在论基础是话语,而且从“此在”的视角来看存在动词“有”才能揭示其存在的本质。存在动词“有”的本质含义需要在它的组构方式上进行考察,以彰显其空间性和时间性特质。

二、从“存在”到“有”的本体论诠释

海德格尔指出“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作为表达人和世界一切关系的媒介,是阐释“存在”问题的工具和支点。在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导论》第二章中,用一整章的篇幅从语法和词源学的视角探寻了“存在”(sein)的语法功能、意义及隐失过程。虽然中西方许多学者认为“存在”基本上是服务于“系词”的语法功能,但海德格尔认为这样对“存在”问题的理解过于简单化了。海德格尔认为,作为系词的“存在”在意义上是空洞的,这个词已经虚化并成为一个仅有形式而无实际意义的残骸,并指出“存在”这一空洞的系词可以通过多种方式解读以产生不同的含义。海德格尔反复引用以下句子来阐释他的说法⑧:

dieser Mann ist aus dem Schwäbischen—er stammt her(这个人来自施瓦本——他来自);das Buch istdir—gehört dir (这本书是你的——属于你的);Der Feind ist im Rückzug—er hat den Rückzug angetreten (敌人正在撤退——他已经撤退了);Die Erde ist—ständig vorhanden (地球是——永远存在);Der Bauer ist aufs Feld—hat seinen Aufenthalt dorthin verlegt (农夫在田里——他的住所已经搬到那里);Der Vortrag ist in Hörsaal 5—findet statt (讲座在5 号报告厅——发生);Der Hund ist im Garten—treibt sich herum(狗在花园里——到处闲逛)。⑨

海德格尔为证明“存在”(sein)一词的功能既空洞又丰富,对以上句子进行了改写(前一句含存在动词——后一句不含),后一句用具有完全不同含义的词组替换。通过改写这些句子,海德格尔清晰地证明了“存在”(sein)空洞的形式背后隐含着非常丰富的内涵意义。因此,海德格尔经常谈到“作为空虚和丰富的 ‘存在’”(Das Sein als die Leere und der Reichtum)⑩。

海德格尔在其《形而上学导论》第二章“追溯‘存在’一词的语法和词源”中指出:许多学者认为不定式或动词的正常形式是语言原型,但历史语言学却向我们展示了相反的情况,动词不定式实际上是同一动词词形的变化形式,由于不定式只是各种词形变化形式的抽象概括,所有使用条件和场合(如时态、情态等)都被压制了,不定式的整体含义不可避免地变得非常空洞。出于这个原因,海德格尔建议,任何试图研究einai(希腊语中“存在”的不定式形式)的尝试都注定是徒劳的。此时,他转向了关于“存在”词源的讨论,其方法是从各印欧语言中寻找动词“to be”的变位形式样本,并挑选出不仅在希腊语中而且在几乎其他所有印欧语言中普遍存在的三个基本词根义,这三个词根及词源义如下:a.es-[life and living,the selfstanding …];b.bhu-[to emerge … to come to a stand from out of itself and remain standing];c.wes-[to dwell,to abide,to sojourn]。⑪梳理“存在”的这三个词根意义是什么呢?我们认为“‘存在’的语法和词源”这一章正是因为涉及语言的接触,为海德格尔对存在的深奥解释提供了一种最合理和最容易理解的方法。正如海德格尔自己承认的那样,由于抽样方式的随机性,三个根本意义或许缺乏排他性或完整性,然而却暗含了一种普遍意义、一般的生命现象以及世俗认识的普遍观点。总之,这三个词根的意义大致构成了海德格尔后期所描述的“作为本有的存在”(Sein als Ereignis)观。

由上述讨论,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对海德格尔来说“sein”不仅仅是一个系词,还可以说“存在” 即使用作系词也不仅具有连接主语和谓语的逻辑功能,而且还起到通用“通配符”(Platzhalter)的作用,意思是指将与存在现象有关的每一种可能性带入到我们的意识中,然后依据具体语境进行识别。

法国语言学家埃米尔·本维尼斯特(Émile Benveniste)虽独立于海德格尔,但在很大程度上与海德格尔一致,他在一般语言学的开创性研究中,从语言学的角度给我们提供了许多重要的提示,也向我们展示了“存在”远不止是一个系词。本温尼斯特对“存在”的历史和语言学的解释,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视为与海德格尔对存在的解释相一致。此外,本维尼斯特认为“to have”归根结底是“to be”的一个衍生词。⑫

动词“to have”和“to be”可以用作时态助动词,表示两种不同类型的状态,但它们都可以用作自由动词:“to be”可用作系词表存在;“to have”可表“有”或“拥有”。此外,本维尼斯特的另一个重要见解是,“to have” 在用作自由动词时仅在语法上具有及物性,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最多可被称作“伪及物”,因为在句中“to have”连接的主宾和宾语之间不可能有直接的及物关系,而只能表示主语“有”某种“状态”,其所表达的“状态”不是一个真正的对象而是一个“伪对象”。更明确地说:如果我碰巧“有”某样东西,我实际上“有”某样“存在”的东西,而这个东西,除了在我所“有”之外,还有一个不是我拥有它的结果的“存在”;或者简单地说:我“有”的东西首先它自己总是“存在”(to be or being)的。这再次向我们展示了“to be”和“to have”之间的密切关系,以及为什么“to have”可以被视为是“to be”一体两面的派生词。

对“to have”作为“to be”的派生词的整个分析可以总结为:“to be”既可以单独地考虑,也可以从“to have”的主体角度进行考虑,需要说明的是所指不一定是物质意义上的,也可以是认知或意识层面上的。我们认为本温尼斯特在这里提出的可能与后期海德格尔的论题相类似,即作为在场(Anwesen)的存在应该由作为此在的人的觉知(Vernehmen)加以补充。⑬

三、存在动词“有”的存在论意义

在国内哲学及语言学界,“存在” 这一概念经常被译为“存有”甚至是“有”,“Ontology”可翻译为“存有论”“存在论”或“本体论”,“存有论”曾一度是“Ontology”最为普遍的对译词。我们这里所谈的存在动词“有”和“存在”是从“存在论”意义的角度上来看的,与上文阐述过的观点一致,即“有”实际上与“存在”密切相关,甚至可以看作是它的派生词。存在动词“有”通常被翻译为“to have(有)”或“to possess(拥有)”,在印欧语言中“to have”和“to be”有别,但在汉语中“存(在)” 在词汇上可被理解为“有”。通过搜寻古汉语语料库,发现“有”“存”与“无/無”“亡”相互对照,例如:“有,不無也。(《玉篇·有部》)”“有,對無之稱。(正字通·月部)”“(莊子·則陽‘若存若亡乎?’成玄英疏:存,有也,亡,無也。)”。通过文本可知,“有无”和“存亡”之理自古以来相通,即在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中,对于存在与否现象的表述是基本一致的。

通过将“有”和“存在”相关联,加之关于词汇上相似性的结论,我们可以有理由地证实“有”和“存在”一样,“有”在某种程度上完全是对于“存在”的陈述,这与本温尼斯特认为这是“to be”概念核心的观点相符。为了进一步确认“有”确实在执行这样的功能,我们再来看以下示例:“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老子·25 章》)”“有天地,然後萬物生焉(《周易·序卦》)”“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毛诗·大雅·烝民》)”从上述引文中可以看到,存在动词“有”直接用来表达天、地、人、万物的“存在”,宇宙原则及人类职责的普遍存在。这样的用法再次证明了“有”即是存在的表述。与本维尼斯特不同的是,可以在词源上将“to have”解释为“to be”的派生词,而“有”无法确定与“在”“存”之间的派生关系,因为就“有”文字起源形式而言,它们是完全无关的,但我们可以明确的是作为汉语中表达存在的动词,它们至少在词汇功能上是互补的,而且在形式上是统一的。汉语中存在动词“有”的存在表达形式与德语的“esgibt(存现‘有’)”含义相似,除此之外德语还有“haben(领属‘有’)”,存在动词“有”可同时表达“esgibt”和“haben”两种含义。

“存在”这个哲学范畴的形成,与“存在”这个词语在语法上演变为一个空洞抽象词语的过程是一致的。⑭“有”的金文是“”,上部是“手”下部是“肉”,手中持肉,表示某人拥有某物,是领属的“有”。这种用法先于老子的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前者表达的是客观世界上的“有” 用作动词,而后者表达的是主观世界上的“有”可视为名词。正如本维尼斯特所表述过的,一个人所拥有的首先是存在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存在”是从拥有者的角度来看的。因此,在文献中“有”除“存现”外也被广泛用于表示“领有”,“有天下” 就是一个经典的例子:“舜禹之有天下也(《论语·泰伯》)”“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孟子·公孙丑上》)”。在描述“手中持肉”这一情境时,情境要素之一“肉”逐渐融入台下的识解主体“人”,“肉存在于手里”便可以识解为“肉存在于识解主体的手里”,“存在” 也就拓展出“领有”义。⑮“存现”与“领属”是有着明显的相似性并且可纳入同一认知框架的语义范畴,以同一语言结构式表示原型存现义和原型领属义等极具共性特征的语言事实,是有着充分的认知理据的必然现象。⑯“领属”与“存现”或者说“领有”与“存在”之间有着密切的语义关联,同时也是动词“有”的两大主要语义功能,虽然其所在句表达对象不同,如“我有一本书”和“桌子上有一本书”,前者因人作为主语对“一本书”的认识具有主观性,后者作为主语对“一本书”的认识具有客观性,但始终表达的都是动词“有”的存在意义,即相对于“我”的存在与相对于“桌子”的存在。存在论意义上的“领属/领有”都可归结为“存在”。

“有”作为中国哲学存在论中最为典型的存在范畴,从产生之初就一直作为一种基于人们彼此理解的存在义表达,是在存在论意义上的传达中生成的。对于汉语中“有”存在论意义的解构,首先要将“有”放到话语层面才能完成。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第34 节中指出,“语言的生存论—存在论基础是话语。⑰”如果从存在论意义上来看语言的话,那么语言就是话语。海德格尔认为,日常语言的最根本的实质不是逻辑或语法,而是话语,对语言的纯粹形式分析显然根本不足以说明语言本身。⑱因为话语共同规定着在世的展开状态,而它特有的这一解构已经由此在(在世)这一基本建构形成了,任何话语都有一个话语之所云本身,而且必须在广泛的存在论意义上领会传达这一现象,在话语中,共在已经存在,包括话语之所关(Woüber)、所言者(Geredete)、传达和公布,它们并不是一些仅仅凭借经验敛在一起的语言性质,而是植根于此在的存在建构的生存论环节。⑲国内汉语领域对于存在动词“有”的研究大多局限于外在形式及语义的分析,很少涉及到“语言本质”的探索。存在论意义上的“有”提供的是它在话语中的展开状态,对存在动词“有”的意义进行解构能够展示出“此在”的原始存在方式。

四、存在动词“有”的“此在”观及空间性、时间性特质⑳

存在动词“有”不能独立存在,需依附于所指事物而存在。与“有”相关的存在事物必然涉及到海德格尔的“此在(Dasein)”观,唯有以在世存在者的展开状态领会“有”所关涉对象的存在本身,才能揭示其本质含义。

海德格尔指出“此在”这个存在者的存在为“实存”(Existenz),并称此在的存在就是“去存在”(Zusein),这表明存在一是与自我相关,另一方面说明此在具有“超越性”,即超出它当下之所是㉑。这种具有“超越性”的存在使“有”的存在本身“多”出了许多可能性,而且必在“多”中显现自身。语言作为哲学的本体,是一切经验和实在的承载者,同一语言形式往往展示出多种存在方式。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存在之存在”(Sein als Sein)和 “存在者之存在”(Sein als Sein von Seiendem)两种存在方式进行区分,其实是“隐”和“显”的区别,即作为存在本身的“存在之存在”是“隐”,而作为具体存在现象的“存在者之存在”是“显”。纯“有”之“有”,即与“无”完全对应的“有”是“隐”(存在);具体展开的“有”,即在话语中的“有”是“显”(存在者)。海德格尔提出的存在学问题主要有:存在问题的“问之所问”是存在,“问之何所问”是存在的意义,“被问及的东西”是存在者㉒。结合存在动词“有”的存在论意义则是:存在的“问之所问”相当于“有或无?”的逻辑判断;存在意义的“问之何所问”相当于“为什么有? ”;“被问及的东西”相当于“有什么? ”。“有”的存在意义明确表达了“存在学的差异”。前期海德格尔关于“有”与“无”的看法都系于“此在”,对存在动词“有”的展开与解读也就是释“‘此在’的‘有’之义”。

关于存在动词“有”的存在方式可在多种句法环境中显现,如表客观存在的“山上有个庙”,表主观存在的“某人有钱”,表经验认识的“水有三米深”等。三种“有”的存在方式不同,“山上有个庙”更多地表现为客观描述性,是在描述事实,而“某人有钱”“水有三米深”表现为实践性,海德格尔认为语言首先是描述事实,但更多的是实践性的,此在的存在方式决定语言的实践性,即话语在言说的时候已经被此在的这个生存状况预先形成了。再比如,表具体存在的“口袋里有钱”和抽象领有(存在)的“某人有钱”,前者表处所的“钱”是定指成分,后者表属性的“钱”是不定指成分㉓。“口袋里有钱”指的是本体“money”,而“某人有钱”指话语之所关“rich”㉔,这是基于此在前理性的存在理解。海德格尔指出“此在的存在与它的存在共存,并通过它的存在而对它本身展开。”例句中定指成分的“有钱”是存在的本质,不定指成分的“有钱”是它存在本质基础上的展开,即在自己的存在过程中、在自己的现实存在发展进程中不断地展开,才能领会最终含义。这种解释过程实际上与萨特的一句名言相似,即“存在先于本质”。类似于这种对象化的存在者,绝大多数不是我们对所见事物本初的理解,在话语中总是以此在的在世展开状态(结合自身的生活及相关背景等对我们所照面的诸多存在进行理解),然后会产生相关的概念和命题,这就是存在者存在的层面,实际上到了这个层面具有派生性的特质,已经被高度抽象化模糊化了,因此存在动词“有”与“名词”组构容易发生语义增值和功能拓展,如“有钱人”指某人富裕,体现的是主观大量义。

“存在者”不仅是“物”,也可以是“事”㉕。王阳明谓之曰“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㉖。”客观存在的“物”与基于主体意识存在的“物”合而为一,体现了存在的“超越性”,如“他有钱”“他有头脑”“他有人”等。美国语言学家萨丕尔(Sapir,Ed ward)讨论语言问题时指出,“语言是一种自足创造的符号体系,由于语言形式的完整性,我们会不自觉地把语言所隐含的预期表达效果投射到经验领域中”。㉗这为我们揭示了语言符号的存在方式的拓展性原理,即由一到多的功能发展和演变。自然语言在交际过程中,即行为主体话语的形成需要经过解码(听)和编码(说)两个阶段,我们需要在“共在”中对某事有着共同的理解,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基于此在的“共享”才能实现。这表明此在成为了展示世界的处所,事物(存在者)由此得到了应有的展示,并开启了一个展示的空间。

除此之外,共同的生存情态(情绪)也是话语(言语)必不可少的展示方式,如存在动词“有”在正反问句中“桌子上有没有书? ”和体现情绪的正反问句中“有没有发现她又漂亮了?”“你心里还有没有数?! ”。根据疑问功能的不同,这三个问句可分为一般询问句和表示有情绪存在的测度句、反诘句㉘。由此,我们可理解海德格尔所谓的“情绪并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主观的东西,而是‘最客观的’。……存在者的显现也不是中立的,而是本质上根据情绪决定的。㉙”“有一定情绪的‘在之中’通过话语公布,而声调、音调、语速、‘说话的方式’就是它的语言索引㉚。”人在言语过程中所产生的表达方式和情绪不完全是个人内在感受,而是依据存在于世界中的世内事物,由此产生自我出位的生存情态使存在者在世内显现。

海德格尔的时间性和空间性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时间和空间㉛,而是与常识相悖,为揭示存在论意义而内省的时空观。如古人对于“家国天下”的理解即是建立在此种时空观意义之上的,既有物也有事,既有空间也有时间。对于空间性的阐述,其始发点当然也是基于此在的存在观,是思想意义上的空间,如表达距离远近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空间性维度的前后上下左右其实就是自我意识中的“上面指天花板”“下面指地板”“后面指在门边”,所有与应手之物有操劳关系的所在,都是在与存在者的日常打交道中得以揭示的,与习得的经验有关而非通过实际观测所得。如“距离产生美,有距离才有美感”,此“距离”类似于海德格尔描述应手事物在存在者状态上间距的一个范畴性概念“距离(Entferntheit)”,即此在通过得知世内存在者与其他存在者之间的距离后,才能理解言语中的距离。在由语言学家乔治·莱考夫和哲学家马克·约翰逊(George Lakoff& Mark Johnson)所著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提出隐喻(Metaphor)的概念理论,涉及结构隐喻、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三类㉜,都是基于此在的文化和经验,完全系于人的主体意识,其中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与海德格尔时空观理论相应。隐喻中被映射到抽象概念域的话语,如“有水平”“有手腕”“有城府”,其中“水平”“手腕”“城府”原义是存在于三维空间中的事物,因为在汉语中通常与存在动词“有”组构,一直以来语义关联紧密,所以现在通常被理解为海德格尔意义上此在的“周围世界”(Umwelt),体现的是由统观指定的应手事物相关性的全体关联,事物也在关涉全体中与其他事物相关。由此可看,事物空间性的传统意义在被应用到具体话语中,与物理空间有关的实在意义不复存在,所遗留的也只不过是语言文字本身所反映的客体印象。这种关联性使存在动词“有”与名词性成分组构的功能不断丰富,由最初实在意义的“有”演变为如今多语义多功能的“有”。海德格尔从存在论层面所考虑的空间问题,为我们发掘存在动词“有”与实义/抽象名词在存在论层面的组构现象指明了道路。

海德格尔所谓的时间性与流俗时间(客观时间)不同,是隶属于此在的时间性,以此在为主体来观察和思考时间现象,此在以外客观凝固的事物是没有时间性可言的,也就是说时间性是基于此在的时间性而不是一般意义的时间。从存在论意义上来讲,空间性是基于时间性的,海德格尔断言此在是在源始时间中绽出的,绽出后才会有所谓空间的位置。此在的空间性对于存在动词“有”来说构成了在世存在的一般状况,而此在的空间性以时间性为基础,时间性能够为存在动词“有”提供动词行为方式的存在意义。

一般意义的时间(流俗时间)是在三个维度中展开的,即“过去-现在-将来”;海德格尔的时间性也包括三个维度,即“曾在-当前-将来”。时间性与时间虽然都有三个维度但含义和侧重点不同,因为此在在世的本质是操心,操心的三个环节与时间性一一对应,分别是“先行于自身(将来)-已经在世界中(曾在)-寓于世内来照面的存在者(当前)”。海德格尔认为在时间性中最重要的是 “将来”,因为领会首要地奠基于将来(先行与期备),人总是“先行于自身地筹划着”,不断地让“自身来到自身”㉝。只要有此在存在,就无时无刻不面向“将来”,所以“将来”对于此在来说是前提。其实,在世存在的人总是面向“将来”,当这一秒还在思考的时候,已然已到了下一秒,人存在的本质就是面向“将来”。现身情态首要地在“曾在”状态(重演或遗忘)中,沉沦在时间性上首要地植根于“当前”(当前化与当下即是)㉞。海德格尔关于时间性三个维度的理论对基于此在的存在动词“有”来说,起到阐述其语义实现的机制的作用。海德格尔说,“意指”(Bedeutung)对语言来说是最主要的功能,否则语言就不成其为语言,根据话语的时间性,即一般此在的时间性,才能阐明“意指”的产生,才能从存在论上理解概念形成的可能性㉟。存在动词“有”的“意指”是如何产生的呢? 这需要从时间性立体的三维结构来看。存在动词“有”与名词性成分组构的时间性可从“曾在-当前-将来”三个维度展开,如“有+NP”(有钱、有名、有地位、有性格、有问题……)。人立足于此在对上述“有+NP”进行理解的前提是“曾在”的当前,即人对“有+NP”的认识“已经”在世界中和一定的处境中了,对它们的认识要立足于现身情态的重演或已有的经验体会。与此同时,对于“有+NP”“当前”的理解,要涉及到面向它的可能性、先行筹划着自身时,它才能够“寓于世内照面的存在者”,即在不同语境中表达不同内涵:或具体或抽象、或褒或贬、或优或劣,也就是“曾在着的将来从自身放出当前”,也是沉沦在时间性上的具体体现。海德格尔在“话语的时间性”一节中指出,操心之结构的统一,奠基于时间性当下完整到时的绽出统一性㊱。在时间性近乎立体的三维结构中,曾在、当前和将来没有先后,其统一就是“绽出(Ekstase)”,对存在动词“有”在言语活动中的领会随着此在被抛入世而统一展开,此在的展开状态在生存论上的基本可能性都植根于时间性。

注释:

①巴门尼德(Parmenides of Elea)所谓的希腊文Estin是系词einai 第三人称单数形式,相当于英语的is 或being。海德格尔曾对该问题进行讨论,他认为从柏拉图时代开始,希腊语才正式开始对动词和名词进行区分。

②原句是“Being can be said in many ways”,亚里士多德把einai (be)的阴性分词ousa 改成ousia,以此来表达being 这个最高范畴,并被认为是第一哲学。

③本文所指的“有”是指在逻辑上将命题中的主语和宾语连接,且可以表示肯定或否定的成分。

④王文斌:《论英汉的时空性差异》,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 版,第84 页。

⑤赵元任:《语言问题》,商务印书馆1980 版,第96 页。

⑥Martin Heidegger,Unterwegs zur Sprache,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1985,p.87.

⑦⑭㉑㉒孙周兴:《语言存在论: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2、126、126、126 页。

⑧德语单词sein 是ist 的动词原形,ist 在句中位置多变。

⑨转引自海德格尔的以下几部著作: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GA 2),Tuebingen:Max Niemeyer,1927,p.85.Martin Heidegger,Phenomen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Kant's Critique of Pure Reason,Erkenntnis,1997,pp.99~101.Martin Heidegger,Les concepts fondamentaux de la métaphysique,Gallimard,1983,p.135.

⑩Martin Heidegger,Phenomen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Kant's Critique of Pure Reason,Erkenntnis,1997,p.246.

⑪海德格尔所述“存在”的三个词根:第一个词根“es”含义是从自身而来,立于自身者;第二个词根“bhu”含义是从自身中显现;第三个词根“wes”含义是在场。

⑫埃米尔·本维尼斯特 (Émile Benveniste)认为,“to have”和“to be”有许多共同特征:(1)它们都是时态助动词;(2)“是”和“有”都不能是被动形式;(3)“to be”和“to have”可作为同一动词的时态助动词;(4)作为助动词的“to be”和“to have”是“互补性分布”,也就是说,所有其他动词都必然有一个或另一个。从历史层面来看,本维尼斯特强调,“to have”是比“to be”更晚的结构,但“to have”在什么意义上是“to be”的衍生词呢? 从词源学上来看,本维尼斯特使用法语动词 “to have”(avoir)作为一个例子,并称拥有的“有” 可以与英语翻译的常用表达式可能显示为 “to be-to[someone]”,可以用德语翻译成“jemandem sein”本维尼斯特认为这种结构在许多其他语言中也是通用的。以这种方式理解,“有”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定义为“存在”。从词汇学的角度讲,本维尼斯特认为“to be”和“to have”也是互补的,因为它们确实都表示状态,但不是同一种状态。être 是存在的状态,是某物的状态;avoir 是“有/(拥)有”的状态,是某物所处的状态。对于本维尼斯特来说,“to have”是占有者的观点,而“to be-to”是被占有者关于占有的观点。因此,本维尼斯特认为“to have”或“avoir”只是存在的不同说法而已。如果更进一步,我们也可以说,“to have”同样可以被认作“to be”的反面,或者简单地说,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看“to be”,即从拥有者的角度看。

⑬Heidegger,Martin.“Das Selbe nämlich ist Vernehmen(Denken)sowohl als auch Sein”,vortrage und aufsatze,1967.

⑮王文斌、张媛:《主观化视角下的“有”义及其用法探讨》,《外国语》2019年第5 期。

⑯任鹰:《“领属”与“存现”:从概念的关联到构式的关联——也从“王冕死了父亲”的生成方式说起》,《世界汉语教学》2009年第3 期。

⑰⑲㉝㉞㊱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02、204、424、424、424页。

⑱㉕㉚㉟张汝伦:《〈存在与时间〉释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48、457、454、926 页。

⑳许多汉语语言学学者认为“有”与“空间”有关,这是基于传统意义上对“空间”的理解,我们这里所涉及的“有”的“空间性、时间性”,是基于海德格尔所特有的空间性及时间性概念提出的。

㉓陈伟:《现代汉语“有/没(有)”组构的不对称及共现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64 页。

㉔陈伟:《汉语抽象名词肯定与否定形式的不对称性研究》,《励耘语言学刊》2019年第2 辑。

㉖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版,第41 页。

㉗Sapir,E.Language,South Carolina Charleston: Bibliolife Publishing,2008,p.120.

㉘陈伟、李静:《“有没有”测度句的界定与功能特征分析》,《对外汉语研究》2018年第1 期。

㉙Herrmann,Friedrich -Wilhelmvon,Hermeneutische Ph?nomenologie des Daseins: ein Kommentar zu “Sein und Zeit”,V.Klostermann,1987,pp.79~81.

㉛传统意义上的时间和空间,是指物理学中的时间和空间以及传统哲学意义上的时空思想。

㉜Lakoff George and Mark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p.8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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