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下代际冲突的动因与影响
——基于跨文化传播视角的再考察

2023-01-08 16:50高贵武
中国青年研究 2022年6期
关键词:年长代际长辈

□ 高贵武 李 政

近年来,“怼长辈”“怼亲戚”的网络表情包、网络段子、短视频等在互联网上层出不穷,这被视为部分年轻人向长辈权威“宣战”的公开挑衅,相关内容以及内容制作者甚至得到了大量年轻人的拥趸。不仅如此,青年群体代际冲突在互联网上引发的公共舆论事件也是络绎不绝。2021年5月,腾讯公关总监张军在五四青年节当天早上发表微博“当我们忙着做各种致敬青年的策划时,青年们正在睡觉”,引得不少年轻网友厉声批驳其是在用老一辈的价值观、20世纪的标准衡量当下的年轻人,既不公正也不客观。同月,著名主持人白岩松在青年对话栏目《对白》中以一贯犀利地风格诘问年轻人——“难道我们现在指望的是房价很低,然后工作到处随便找,然后只要喜欢的女孩跟她一追求就同意,然后一点压力都没有?不会吧?”这一回应在年轻人看来充满了来自长辈视角的傲慢与偏见,在短时间内就遭到了铺天盖地般的口诛笔伐。

网络空间中之所以会出现向长辈权威“宣战”的现象,显然与我国互联网普及率持续提升、全社会正在经历着深刻的数字化转型不无关系。《第49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1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已达10.32亿,使用手机上网的比例达99.7%[1]。在数字化转型下,互联网日益成为重要的公共话语空间,其中更是混杂着各个年龄群体的话语表达,原本见诸大众日常生活中的代际冲突逐渐向线上扩散,加之网络舆论时常难以避免地出现群体极化等问题,代际冲突在互联网空间中表现得更加尖锐且更具对抗性。此外,作为“数字原住民”的“90后”“00后”等年轻群体,由于长期浸润在互联网文化之中,在互联网空间中有着相较于其他群体的技术习得优势,善于在社交媒体上发表观点。因此,青年群体的代际冲突问题也以话语博弈的表现形式渗透到互联网上,并在这一信息流通极速、发声主体复杂、情绪感染加剧的公共空间中被进一步放大,这让代际冲突由小范围的个体行为愈发演化成不同代际间的群体性对抗行为,不仅让代与代之间的沟壑更加难以弥合,也为社会发展带来了更多的不确定因素。

值得一提的是,数字空间虽然有着开放和共享的特点,但也极易筑起传播壁垒。面对线下空间中长辈群体的规训,不少年轻人选择在互联网上寻求精神慰藉,高修圈层壁垒,并有意地对外廓清文化边界。因而,当代际冲突在线上发生时,不仅群体间的对话方式极为有限,其间的文化碰撞也难以找到共通的意义空间,致使冲突愈渐加深。对此,本文尝试引入“跨文化传播”的视角,在廓清数字时代下代际冲突新特征的基础上,深入探索其生成逻辑和社会影响,以期提出有效的应对策略,打破文化壁垒,促进代际间的相互理解、和谐相处。

一、数字化:代际冲突的新场域和新动因

代际,是社会结构性差异中的重要类型,也是反映社会症候的重要视窗。但代际这一概念的定义始终较为含混,Claudine Attias-Donfut等认为代际至少有五种定义,且这些定义间同样存在交叉和模糊不清之处:第一,指代有共同特点或举止类同的一群人,他们出生于同一个时代,有大致相同的成长经历并且共同经历特定的社会转折和变迁;第二,源自亲属关系研究,与祖父母、父母和子女之间的血统有关;第三,非常不精确的时间度量工具,用以表示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年龄差;第四,卡尔·曼海姆站在社会学的立场上,将代际的形成过程与社会变革联系起来,他认为同一代际的人不仅出生在同一时代,而且经历了同时期的社会巨变且产生独立的“历史—社会心理”或者集体意识,并在态度和行为上受之影响而区别于其他代际群体;第五,则是科利提出的“福利代际”概念,认为其是社会制度化进程在不同时期的产物,能够用教育背景、工作经历和退休情况进行代际区分[2]。尽管关于代际的这些定义并不统一,但却都在一定程度上勾勒出了代际冲突背后的逻辑线索:从代际的自然性,即其按照出生年代和年龄进行明确区分的特点来看,各代际拥有着各异的先决性生理特征,这决定了他们对外界的认知、接受、理解等能力存在差异;而从代际的社会性来看,社会转型与变迁为各代际群体提供了不同的成长条件和资源,加之代际间本身就存在着自然性差异,这使得各代际在外部环境的形塑下总是会确立起不同的价值态度和行为模式。当各代际群体所采取的认知、态度和行为大相径庭时,冲突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代际关系的主要内容。尽管代际冲突实际的生成机制异常复杂,但正如吴小英所说,代际冲突指涉的“不仅是不同代之间在公共物品和社会资源占有和使用上的权力冲突,同时也意味着支撑这些利益背后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和文化偏好上的差异和分裂”[3]。

而在美国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看来,代际冲突则与文化的传承方式有着紧密的联系。其在《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一书中便从文化传承的角度论述了代沟的形成,并将人类文化的历史传承分为三种基本类型:前喻文化、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4]。其中第一种是指处在社会发展迟缓阶段,晚辈从掌握文化主导权的长辈身上习得文化的模式。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中国社会即遵循着这一文化传承模式,党和国家严格掌控着大众的日常生活和意识形态,家庭之中则以长辈权威尤其是父权为主导。第二种文化出现在社会迅速变化、传统文化出现断裂,或者人们赖以生存的象征性价值体系遭受破坏的背景下,文化传承主要发生在同辈之间。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社会受到了来自商品经济和外来文化的巨大影响,晚辈对长辈开始出现一定程度的疏离和对抗。第三种文化传承模式则伴随着信息革命和社会的数字化进程而来,长辈权威在新经济、新技术和新思潮的裹挟下全面崩盘,长辈向晚辈寻求文化补给成为主流,晚辈对长辈的“文化反哺”或“反向社会化”成为“后喻文化”的基本特征。在这个意义上,声势浩大的、始于20世纪末并持续至今的数字化进程,既为代际冲突提供了全新的表现场域,也成为激化代际冲突的新动因。

1.作为代际冲突新场域的数字化进程

作为代际冲突新的发生场域,数字化建构的互联网空间,尤其是社交媒体平台成为冲突发生的“主阵地”。有学者将这种线上空间发生的代际冲突称为“数字化代际冲突”,认为其“揭示了处于网络场域中的子代和亲代由于差异化的数字行为而引发的争端和扞格”[5]。相比较而言,数字化代际冲突在本质属性、冲突强度和表现形式等方面都呈现出新的特征:发生于线上空间的代际冲突不再是家庭内部“私事”,它在社交媒体的广泛传播和动员下,可能会衍生为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公共事件。也正因如此,数字化代际冲突的冲突强度相对更高,牵涉的参与主体也更加多元,往往引发的是对于某一议题的集体讨论。

在代际冲突的表现形式上,年轻群体偏好于使用视觉化的方式表达观点和情绪,如网络表情包、短视频、Vlog等,其中充斥着年轻人重新建构的表意系统,降低了代际间对话的可能。例如,白岩松在《对白》节目中对于年轻人的诘问,就在视频网站哔哩哔哩上引发了各路“UP主”的恶搞和讽刺,他们截取白岩松的夸张表情并配以戏谑性的文字制成表情包,制作并上传了大量短视频批判其是“何不食肉糜”。有人甚至翻出了其在另一档节目中发表力挺当代青年、呼吁社会关注青年成长等观点的片段,并将两档节目内容进行拼贴剪辑,暗讽白岩松是摇摆不定的“双面人”。一时之间,这些表情包和短视频呈现病毒式传播之势,而在年轻人掌控着主要话语权的数字空间中,身为电视主持人的白岩松也只能任由网络群嘲攻击而无辩解自明之力。

2.作为代际冲突新动因的数字化进程

数字化不仅是代际冲突的“新容器”,也正在成为不可忽视的冲突“催化剂”。数字化进程本身就是一种使社会发生巨变、使传统文化出现断裂、使原有的价值体系遭受新思潮挑战的社会转型过程,其中,必然伴随着几代人之间认知、态度和行为方式的碰撞和摩擦。此外,当下的数字化进程还承袭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压缩式的发展特征。压缩式发展,是指社会在追求快速实现现代化发展过程中呈现出“时空压缩”的特点,其既表现在发展速度上对时间的赶超,同时也表现为将政治、经济、文化等各要素集结为一体、试图“毕其功于一役”的发展内涵[6]。压缩式推进数字化进程所导致的问题主要有:一方面,在现实社会极速发展的过程中,现实社会的矛盾被压缩到互联网空间之中,加之互联网具有匿名机制以及更强的情绪感染能力,使网络空间的冲突更容易爆发,也更难以控制;另一方面,数字化在时空上的极速推进,致使社会各群体的触网条件和互联网使用能力在短时间内存在较大差异,各代际群体之间的数字化程度和掌握的数字化能力更是不尽相同,代际之间的差异不断凸显和累积,代沟也因此被不断地拉宽。

数字化进程本身也是代际冲突的焦点所在,与其相关的网络使用习惯、网络安全、网络谣言等问题,都成了引发代际冲突的“导火索”。例如,此前微博等社交媒体平台上有不少年轻人抱怨:自己在家族群中针对长辈转发的养生健康类谣言进行辟谣,非但没有取得长辈的信任,甚至被直接移出了群聊。此类经历迅速触发大量同龄人的共情并纷纷跟帖,相关话题词条也很快被顶上热搜,评论区充斥着对长辈的斥责。而从年长一代的角度来看,其对于年轻一代的关系非但没有得到正向回应,反倒是备受指责,他们对此同样心存不满。此外,伴随着数字化对当下生活空间的重塑,线上办公、线上学习、线上社交等新生活方式成为年轻人的日常,但这种变化并没有得到年长世代的完全认可,年轻人长时间使用数字工具的行为在他们眼中变成了一种无法自拔的沉迷与玩物丧志。

二、话语权:冲突的实质及其关联性影响

数字化进程激化了青年群体与长辈之间的代际冲突,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代际冲突的实质。从本质上来看,代际冲突仍旧是由不同代际群体间权力分配的不平等所致,其中,对于话语权的争夺同样是网络空间中代际冲突的深层动因。尼古拉·尼葛洛庞蒂在《数字化生存》一书中指出,数字化社会有着四个强有力的特质:分散权利、全球化、追求和谐和赋予权力[7]。从米德所提出的“后喻社会”的概念框架来看,在新的社会文化模式下,信息革命和社会的数字化进程不仅消解了长辈对于权力的掌控程度,而且为青年群体提供了互联网这一进行自我表达和资源获取的全新空间。他们不必依附于父辈而学习,并且能够在互联网的赋权下脱离长辈的控制,不断争取自身的权力。福柯认为,权力是一种关系,“它从不在某些人手中,从不像财产或财富那样被据为己有,权力运转着”[8]。正因为权力是处在不停的运转之中,所以其在社会宏观层面上的重新分配需要一定的时间周期,但压缩式推进的数字化进程所带来的改变过于迅猛,也重新定义了权力分配的时间概念。当长辈仍旧沉湎于传统时代中对于权力的掌控地位时,在数字化浪潮中尝到“甜头”的青年群体已然振臂高呼自由和解放,甚至直接在网络空间中完成了对于长辈权力的消解与僭越。周晓虹认为,青年群体“具有电脑操作和语言使用上的优势,加之他们精力充沛、思维敏捷、兴趣广泛,基本上垄断了对互联网络及其信息的‘话语权力’”[9]。年长世代的“去权”与年轻世代的“得权”形成鲜明对照,而围绕着这一场话语权争夺,数字时代下的代际冲突给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不可小觑。

1.代际冲突中的情感动员容易导致网络群体极化现象

哈佛大学教授凯斯·桑斯坦曾全面阐述群体极化理论,他认为群体极化是团队成员本来就有某种偏向,经过讨论之后成员朝着这个偏向继续移动,最终产生极端观点的现象[10]。在互联网空间中,同一代际的用户往往会聚合在一起,他们对某一事物或者事件也往往抱以相似的价值判断,尤其是在与代际相关或者涉及群体利益的议题上,他们一般会集结成无形的意见同盟,而对“异己分子”进行话语对抗,甚至在群体内的情感动员下产生不理性的话语攻讦行为。虽然这些年轻人在日常生活中会抱怨自己是难以撼动长辈权威的“弱者”,但数字化进程下话语权结构的反转则使长辈们在网络空间成为“沉默的羔羊”,只能无奈地默默承受非理性的情绪化诘难。在白岩松相关事件中,部分年轻人对其批判的焦点一开始在于他们认为白岩松对青年群体存在刻板成见,但这在部分“UP主”所谓的加工解读和话语建构下则变成了对年轻人的集体挑衅,并不断将不明事理的“吃瓜青年”卷入其中,甚至引发了对白岩松的人身攻击。从一定意义上来看,代际冲突向线上的拓展和扩散消解了年长世代的话语权,放大了冲突舆论场中年轻人的意见和情绪,从而更容易造成极端观点的产生,引发社会舆论震荡。

2.数字空间的代际冲突将恶化现实生活的代际关系

线上的代际冲突既有源自现实生活的投射,也有社会数字化进程所带来的新矛盾,但反过来都会对现实产生一定影响。从个体层面来看,网络空间多元的价值观会影响年轻人对于代际问题的价值判断,从而改变其在线下空间的相关行为;从家庭层面来看,青年群体在网络空间中习得的对抗话语会随之出现在其家庭生活之中,使其在与长辈沟通过程中出现忤逆和顶撞,影响家庭关系和睦;而从社会层面来看,网络空间中代际冲突所牵涉的群体规模更大,所产生的影响力也更大,层出不穷的相关公共事件极易固化各代际对彼此先入为主的看法,加大沟通交流的难度,从而加深社会的结构化差异。早在2008年,豆瓣上就出现了一个名为“父母皆祸害”的小组,并且在10多年间积累了12万左右的小组成员。虽然该小组已经在2017年6月被站方屏蔽,但是豆瓣上仍旧充斥着以“喂,父母,我生气了!”“死也不跟父母住”“讨厌亲戚”“不好意思,我有长辈恐惧症”为名的小组。这些小组将青年人集结在一起,让他们长期沉浸在群体内同质化的声音中,不仅不能化解代际问题,反倒会让其代际关系进一步恶化。

3.年轻世代对网络话语权的掌控可能导致价值观的偏倚

近段时间被严厉整治的不良“饭圈”就是一大典型。“饭圈”是互联网上的一种独特亚文化现象,是“追星”行为在当下的一种衍生表现形式。粉丝借助于互联网平台自发聚集在一起形成群体组织,他们在自己的圈子中分享明星动态,为喜欢的明星开展打榜、应援和形象维护等活动。但是,“饭圈”中绝大多数是年轻人,其“三观”尚不成熟,明辨是非的能力也相对较低。在网络空间中逃离长辈规训的他们,基于某种趣缘形成群体性的集结,充分利用其对于网络话语权的掌控能力袒护明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群体话语权的滥用。近年来,互联网上就出现了一批不良“饭圈”,他们肆意在网络上攻击他人、引发“互撕”骂战、扰乱传播秩序,甚至将线上集结转化为线下的行动,以扰乱社会秩序、影响公共安全的方式“追星”,给社会带来了诸多不稳定因素。此外,网络空间中存在着各种偏激观点、恶俗内容、不正思潮和资本势力,对其尚未有完全分辨能力的年轻人极易受影响并被控制,而互联网上长辈群体话语权的丧失以及相关规训话语的缺席,无疑会任其在无形中影响年轻人的认知和判断,腐蚀他们的精神世界,从而带来价值滑坡、道德危机和伦理问题。

4.数字空间的数字壁垒可能带来文化传承的断裂

青年群体在网络空间中往往会基于一定的趣缘、利益、资源等形成圈层,并且逐渐衍生出圈层内的亚文化。这些青年亚文化与社会主流文化之间存在着一定的龃龉抵触之处,且混杂着一些消极落后的价值倾向。在米德的阐述中,“后喻文化”的社会背景下,“文化反哺”是此时文化传承的主要模式,年长世代向年轻世代进行广泛的文化吸收成为趋势。但是,当下“文化反哺”的状态却并不理想,一方面是代际之间的博弈使得长辈的反向学习并不顺利:长辈们为了维护自身的威严,不愿意“屈尊”向年轻人学习;即使有一批长辈愿意放低姿态寻求年轻人的文化补给,由于认知和理解能力的原因,他们也难以迅速消化这些新知识。此外,面对长辈的诉求,部分年轻人往往难以保持耐心,使得“文化反哺”尚未开始就无疾而终。更值得关注的另一个方面则是,年轻人在网络空间建构的圈层既造成了物理性的区隔,也带来了文化上的壁垒:年长世代既难以进入青年亚文化圈之中,也不愿放下姿态去理解和认同年轻人的文化体系;与此同时,年轻人所喜爱的诸多亚文化也被部分长辈嗤之以鼻,甚至遭到误解和批判,导致他们也不愿走出圈子和长辈们沟通交流。在这种情况下,理想化的“文化反哺”非但不能有效达成,甚至可能随着年轻世代逐渐疏离于年长世代,并封闭于自己的亚文化圈子,而动摇主流文化的根基,导致文化的代际传承出现断裂。

三、跨文化:重建代际对话的可能性路径

作为研究代沟以及代际冲突的权威学者,米德在其1970年出版的《文化与承诺》一书中所抱持的是“代沟的无害化”观点,但其在当下显然已经失去了足够坚实的逻辑支撑。此前的代际冲突大都是局限于“家庭私事”层面,而在数字时代下,其则被彻底袒露在公共空间之中,并可能演化为公共舆论事件,使不同代际间的隔阂变得更深。此外,互联网作为话语争夺的全新空间,其本身就催生了代际间的矛盾和冲突。代际冲突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已经不容忽视,也正如文前所提到的,数字时代下代际冲突所引发的一系列问题,最终导向的是代际间的文化隔阂,而文化上的隔阂不仅反过来会使得既有冲突问题恶化,甚至还会给社会带来更深刻的负面影响,造成新的社会分化。本文认为,重建代际对话、促进代际和谐或可从文化的层面出发、从跨文化传播的视角来探索代际间共通的意义空间。

跨文化是指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文化背景群体的文化之间的相互作用,而跨文化传播指的是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群体通过合作和协商构建共享意义的象征性过程[11]。当下,跨文化传播的相关研究已呈现出非常丰富的维度,包括跨种族传播、跨群族传播、跨群体传播和国际传播等。本文所讨论的代际冲突从某种程度上亦可被视作跨群族传播,即在相对统一的文化内部,年长世代的主导文化与年轻世代逐渐发展起来的群体文化和青年亚文化之间的文化交往行为。当代际群体在对交往的期待、过程和结果等方面表现出不和谐、不相容的状态时,相应的代际冲突就会随之出现,从而影响个体、群体、组织之间的关系。在数字化的当下,年长世代在传统社会秩序中掌握着话语权,年轻世代则依赖于数字化空间而不断构建自身的话语权,不同代际群体间在生活观念、方式以及传播特征上的差异或将随着数字化进程的加速而加深,代际冲突的表现形式以及发生空间也趋向复杂。

戴维·莫利等曾指出,“我们越来越需要根据传播和运输网络及语言文化这样的象征性边界——由卫星轨道或无线电信号决定的‘传播空间’——来划定在这个时代里具有决定性意义、呈现渗透性的边界”[12]。在现实空间中,年长世代掌握着传统社会秩序中的话语权,年轻世代则往往是被权力规训和渴望被赋权的对象;在数字空间中,现实世界里分处“主导—边缘”两端的角色则被反转,年轻世代成了网络话语权的“掌权者”,年长世代成了被批判的对象。尽管如此,年轻世代所掌握的话语权也被数字空间框定了适用范围,其始终难以在现实生活里得到来自年长世代真正的“赋权”。现实空间的束缚与数字空间的“自由”,催生了一批青年网络亚文化圈层,同时也让年轻世代与年长世代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在跨文化传播的理论视野中,隔阂与冲突的产生在于参与交往各主体间意义的断裂。因此,只有重建代际之间共知、共通、共享的意义连接才能重建代际间的文化对话,进而化解代际之间的隔阂与冲突。

1.从话语争夺转向意义共建

代际冲突的实质是话语权的争夺,即对运用话语/语言建构事物意义的权力的争夺。斯图尔特·霍尔认为,语言之所以能够组建意义,并维持参与者之间的对话使其能够建立共享与理解的关键在于 “语言是作为一个表征系统来运作的……经由语言的表征对意义的生产过程至关重要”[13]。在当下的数字化空间中,年轻世代基于网络语言和网络表情包等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表达方式,这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部分年轻人表征世界、宣示自身话语权的方式之一。

在跨文化传播的理论视野中,传播者对话语权的宰制被看作是一种霸权。当下,在数字空间中掌握更大话语权的年轻世代,呈现出具有强烈排他性的话语霸权倾向,导致数字空间的意义生产、交换和运作过程很大程度上遵循着由他们编制的话语规则。对年长世代而言,这套陌生且艰涩的话语规则已然将其排斥在外,不仅降低了他们参与线上讨论的可能,甚至使得他们连年轻人在谈论什么、关心什么都一无所知。因此,化解代际冲突需要不同世代在话语权让渡的基础上实现意义的共建。对于年长世代而言,其需要在一定程度上让渡自身在现实生活中所掌控的话语权,转变高高在上、独断专行的传统“家长式作风”,尊重并理解年轻世代中不断产生和变动的观念和行为,尤其是要学着尊重和理解年轻世代对数字化产品的青睐、对数字化生活方式的选择,以及基于数字空间形成的正向群体文化。对于年轻世代而言,同样需要对在数字空间所掌握的话语权进行让渡,允许被其视为“自由地”的互联网世界中出现来自年长世代的不同声音。

话语权的互相让渡是意义共建的基础,意义的共建则需要代际之间形成有机的协商模式。例如,赵呈晨考察了网络语言传播中的代际沟通过程,发现不同代际之间有着不同的网络语言特征,话语切换则是规避代际冲突的主要模式[14]。当兴起于年轻世代的网络语言作为一种流行文化进入年长世代的视野时并未遭到全盘否定,俏皮、精练、幽默的网络语言同样获得了部分年长一辈的喜爱,甚至有不少年长者不甘成为“落伍者”,自发进行文化的吸收和再学习。在此过程中,年长世代对于低俗的网络语言加以监督和规训,年轻世代则促进其对新鲜网络词汇的接纳和吸收。最终,不同世代基于共同的网络语言便形成了某种协商一致的认知模式和差异统一的意义连接。

2.构建代际共享的意义空间

在跨文化传播的视野之下,语境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意义的传播与接收过程。所谓语境,强调的是一个词汇或者一句话的意义由它存在于其中的段落和对话决定[15]。爱德华·霍尔在《超越文化》一书中进一步阐释了语境和文化之间的关系,提出高语境和低语境的概念——在高语境文化中,意义很少出现在编码清晰的信息里,言语的意义与语境关联密切,即意义大多隐含在语境和关系当中,低语境文化则大都将意义承载于外在的语言之中[16]。霍尔认为,大部分亚洲文化(最为典型的是中国)属于高语境文化。在数字化的当下,传统的“高—低语境”理论无疑已经失去了很大一部分的解释力。在传统概念中被定义为高语境的中国,数字空间里尖锐而直白的表达方式与其高语境特征的内敛含蓄便出现了明显的抵牾。而数字空间中正逐渐建立起新的话语体系,也使得意义传播与接受的编解码过程日趋复杂,意义与数字语境之间的关系日趋密切。混杂的语境让不同的代际之间愈发难以在数字空间中进行对话,更难以实现意义的共享,因此,构建代际对话的意义空间成为当务之急。

在传统社会中,年轻世代与年长世代在对话语境中存在某些差异,常常出现“说不到一起去”的情况。此外,不同代际之间的矛盾往往以家庭私事的形式呈现出来,冲突双方罕见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深度对话的场合,代际冲突往往随时间推移而不了了之,代际隔阂却随之加深。数字化进程中所塑造的公共舆论空间,则为代际间的不同观念和意见提供了自由发表和讨论的平台,其本身在一定程度上就具有化解代际冲突的功能。在理想化状态下,当年轻世代和年长世代基于数字空间开展有效的交流与对话,就能够在很大程度上破除各世代话语体系形成的语境区隔,促进彼此之间的理解,让彼此传递的意义能够得到流通。

但是,一些既存的问题却影响了数字空间的理想化构建:第一,即上述提到的年轻世代对年长世代进入数字空间的抵制心态,以及年长世代对接纳新事物的抵触心理;第二,当下的数字空间中缺少针对代际沟通的专门化平台,代际对话往往发生于社交媒体之中,一般围绕某一具有争议的网络事件开展,代际对话常常以对立的形式进行;第三,数字空间缺乏有效的监督管理,匿名机制的网络发言模式催生了一批“键盘侠”,整体的网络舆论环境并不理想。对此,一方面相关部门可尝试鼓励数字开发商/企业借助数字工具搭建起代际沟通的专门化平台,如相关的贴吧、论坛、群组、应用软件等;另一方面则要加大对数字空间的监管力度,通过净网行动等肃清网络戾气,为开展基于数字公共空间的代际对话营造良好氛围。

3.缩小代际之间的意义鸿沟

唐·伊德强调,生活的技术形式是文化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正如文化在人类的意义上不可避免地隐含技术一样[17]。由于技术与文化之间存在极为密切的关系,技术上的差异也会加深文化的差异。在数字时代下,有一批研究者已经注意到了技术与文化互动产生的新问题——“数字鸿沟”,即受地域、经济、教育等因素影响,不同群体在掌握、运用数字工具技术和技术获得或分享方面产生的差异。从跨文化传播的视角来看,数字鸿沟不仅会强化社会分化现象,使得单一文化下的具有不同信息获取能力的群体之间产生疏离,抑制意义在不同群体间的流动,进而降低文化交流与对话的活跃性,更可能带来新的文化冲突。数字时代的数字鸿沟不仅与地域、经济等紧密相关,在不同代际之间,数字鸿沟同样清晰可见。年长世代在数字接入、数字使用、数字知识等诸多方面远不及年轻世代,这既源于其自身存在的“数字障碍”,也因数字技术和服务在设计过程中偏向年轻群体、忽视年长群体所致。

要弥合代际间的数字鸿沟需要不同的社会主体共同发力:一是年长世代需要克服“数字障碍”,改变思维定式和认知偏见,克服面对新技术时的恐慌心理和畏难心理,以积极且包容的心态迎接数字化浪潮。此外,年长世代还应完成掌握进入数字空间、开展对话交流能力的再学习,并虚心向年轻人请教相关的技能,放下作为长辈的姿态。对于年轻世代而言,他们则应当积极帮助年长世代适应数字化的生活,通过“文化反哺”等方式帮助他们提高对网络新事物的认知能力和对数字化工具的运用能力,并对年长世代适应数字化生活的过程保持理解和耐心。

二是数字技术提供方需要积极参与其中,优化数字产品和服务的设计,考量社会各个群体的需求。数字技术本身具有一定的“人群偏好”,其技术的研发往往偏向于年轻世代。对此,数字技术提供方需要适当考虑社会不同群体在数字界面、实用功能、操作流程等方面的需求来设计数字产品和内容。此外,数字技术提供方也可顺势而为,面向年长世代设计专门化的数字产品,或向其提供基本的数字知识服务。例如,部分智能设备推出了老年版界面,微博、腾讯新闻、百度搜索等手机客户端同样推出了面向老年人的关怀版,这都为年长世代进入数字公共空间、进行代际互动提供了便利。

三是国家层面在推进数字化战略的过程中要兼顾社会各方的需求,提高数字化进程的包容度,主要包括:首先,在数字化战略层面要将满足各群体的数字化需求作为目标,在国家“十四五”规划指导下完善数字化制度体系;其次,要发挥主导性作用,鼓励、支持、引导企业和社会各方优化数字产品和数字服务设计,完善数字设施建设;最后,还要组织各方力量面向作为信息弱势群体的年长世代开展数字化技能培训,并推动代际间以及群体内开展数字化技能的互学互助。

4.强化代际群体作为共同体的意义认同

代际之间虽然存在着冲突与对抗,但共同生活在相对统一且稳定的文化大环境之中的不同代际群体,本身亦共享着绝大部分一致的文化资源和文化意义,其中既包括源远流长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也包括勃兴于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主流文化。因而,不同代际仍有着共同的文化身份,也都是文化共同体的组成部分,代际冲突实则是共同体内部的一种关系波动。斐迪南·滕尼斯认为,在一个共同体之中,相互之间有共同的、有约束力的思想信念作为共同体的意志,这其实是一种默认一致,是一种把人作为一个整体的成员团结在一起的特殊社会力量;结构和经验越相似,默认一致就越可能实现[18]。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将发生于共同体内部的代际冲突置之不顾、任其发展。如前所述,群体间不可调和的文化冲突也可能演变成文化群体的严重分化,使得共同体的文化传承发生断裂,导致共同体的瓦解和崩塌。本文在此所强调的是,文化共同体具有凝聚不同代际群体的纽带作用,化解代际冲突或可通过一系列举措重申并强调不同代际个体作为共同体成员的文化身份,在强化代际共同文化认同的基础上寻求公约数。

这其实是从两个维度提出了解决代际冲突的思路:一是要重视优秀传统文化所具有的凝聚作用,以具有创新性和创造性的方式方法传承并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让年轻世代与年长世代能够基于文化传统以及寓于其中的文化意义开展有效对话;二是要进一步夯实社会的主流文化基石,强化当下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培育和发扬社会主流文化,让不同代际感受到共同体内强大的文化信念和文化精神。值得注意的是,数字化进程在数字空间塑造出了一批“虚拟共同体”。与传统的文化共同体不同的是,此类虚拟共同体消解了主体的社会化特征,共同体成员能够按照自身的意志进行自由交往,这为某些青年亚文化的形成提供了条件。对此,既要对文化的多样性予以一定程度的尊重和理解,也要规制不良的亚文化共同体,警惕其发展成致使主流文化根基动荡的不确定性力量。

四、结语:正视数字化之于代际关系的“双刃剑”角色

数字化进程既加剧了代际冲突,也为代际的沟通和对话提供了新的平台,呈现了完全不同于传统社会的代际互动的可能路径。因此,应当辩证地看待数字化之于代际关系的“双刃剑”角色,采取有效方式规避其负面影响,发挥出其作为公共对话空间的正向价值。这既需要年长世代和年轻世代分别在现实空间和数字空间中适当作出话语权的让渡,也需要包括个体、群体、组织、企业、政府在内的社会各方力量参与到代际冲突问题的共治之中,让代际之间的文化意义能够实现共建、传播和流动,从而推动群体间在有效跨文化对话的基础上增近交流与理解,真正拉近彼此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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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代际权力交接受世界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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