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父职”研究:概念厘清、理论脉络与研究展望

2023-01-08 16:50
中国青年研究 2022年6期
关键词:照料育儿气质

□ 王 亮

一、引 言

父职(fatherhood)意指如何做父亲的理念和实践,是一套与父亲的权利、义务、责任、地位相关的文化编码[1]。和母职(motherhood)一样,作为社会建构的范畴,父职由政治、社会、文化、历史以及当下正在发生的变化共同塑造[2]。

目前,从社会建构的视角理解父职已成为学界普遍达成的共识,这为拓展父职研究增添了两类可能。其一,它将社会父亲(social father)纳入父职研究。早期对父职的探索,学界只关注生理父亲,通常强调已婚的、共同居住的异性恋父亲。事实上,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单亲家庭的孩子数量在不断增长。以美国为例,2018年美国人口调查局的数据显示,26.7%的孩子没有与其亲生父亲共同生活[3]。另外,亲密关系的转型也引起了家庭模式的转变,随着继亲家庭、收养家庭、同志家庭等家庭类型增多,父亲角色的扮演者也变得更加多元,这些情境的变化迫使学者们开始反思当代父职的复杂面貌。其二,它揭示了父职意象并非固定不变,指出父职实践是一个不断受到质疑与变化的过程,这有助于打破“母职迷思”,拓展对父职意象的想象。

英语学界对父职的关注始于20世纪80年代,美国社会学会主席罗西在1983年的就职典礼上发表了《性别与亲职》(Gender and Parenthood)的演讲,花了不少篇幅讨论单身父亲的育儿困境以及平等主义父亲的育儿方式,这足以凸显父职议题在当时美国社会学界的重要性[4]。迄今为止,英语学界有关父职议题的探索,不论是对父亲参与(father involvement)的测量,还是理论建构与发展,均取得了较为丰富的研究成果。尤其最近,英国帕尔格雷夫·麦克米伦出版社“家庭与亲密生活系列丛书”(Palgrave Macmillan Studies in Family and Intimate Life)推出了5本以父职为主题的社会学著作,为理解当代父亲如何参与儿童照料提供了新颖的理论视角与跨国的实证经验。

遗憾的是,中文学界中有关亲职的探讨主要集中在母职研究领域。虽然近年为数不多的研究开始探索父职议题,也已引介英语学界的“新父职”研究,但这些讨论偏重“新父职”的构建路径与实践特征[5][6],并未就“新父职”的理论取向予以应有的观照,我们对父职研究的相关理论知之甚少。换言之,目前学界对“新父职”及其理论取向的发展缺乏一个脉络化的梳理。

另外,从现实看,2021年5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决定进一步优化生育政策,实施一对夫妻可以生育三个子女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这是继“全面两孩”政策实施后,中国人口生育政策的又一次重大调整。面对生育政策的优化,学界普遍认为,生育、抚育、养育、教育不只是母亲的责任,有必要重视、强化父亲的责任和参与。那么,如何在学理层面理解父亲参与,以及经验层面父亲参与的现状如何,欧美学界的“新父职”研究可提供一定的借鉴。

为此,本文基于近20年(2000—2021)来社会学、性别研究视野下讨论父职的文献,首先厘清在英语学界备受热议的“新父职”意涵与特征;其次概述现行“新父职”研究的核心理论,包括性别角色论、反身性父职、多元男性气质论以及父职奖赏论;最后对父职研究的中国经验进行述评,并提出推进中国父职研究的可能方向。

二、“新父职”的内涵与特征

“新父职”指一类兼顾经济支持、身心照料与情感融入的为父之道。在提出“新父职”之前,英语学界通常将父亲参与概括为“养家糊口者”(breadwinner)或“经济供给者”(provider),指父亲在家庭中的角色仅提供经济支持。但是,养家糊口的父亲有着独特的历史背景。具体而言,工业革命的出现使得很多父亲被迫背井离乡,开始迈进都市和工厂,从而缺席孩子的生活。历史学者佐加写道,“从父亲们放下手中的锄头、走进工厂的那天起,他们也走出了孩子们的视线,他们的工作、生活以及感情都离孩子很远,与孩子们的生活无关”[7]。而后,两次世界大战爆发,年轻的父亲们参军入伍,被迫与孩子们分离,更加深了父亲的缺席。

直至20世纪70年代,在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父亲权益运动、教育溢价、社会福利政策等因素的交织影响下,主张父亲回归家庭、参与育儿的呼声越来越高。首先,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在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迅速兴起,随着工作母亲(working mothers)人数的增加,女性的教育水平、职业地位和相对收入的提升,越来越多的女性和孩子希望并需要父亲更多地参与家务和育儿[8]。其次,在20世纪80年代,欧美社会兴起了父亲权益运动(father’s rights movement),离异的父亲们开始争取育儿的权利,并推动了相关政策的立法和完善[9]。再次,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教育溢价的上升,年轻的父母坚信孩子的成功取决于教育成就,他们更关注孩子的成长,也愿意花更多的心力投入孩子的教育[10]。最后,国家性别平等理念与家庭友好政策的支持,也对促进父亲参与提供了重要的政策支持。以瑞典为例,1974年,瑞典政府开始用育儿假(parental leave)替代产假(maternity leave),取消假期的性别指向,规定新生儿的父亲或者母亲都能以照料孩子为由申请采用这一假期;1995年,瑞典又推出“父亲配额”(father’s quota),规定父亲们有30天的假期,且只有父亲可以使用[11]。

上述情境的变化使得欧美社会有关父职理念的话语出现了新转向,“责任型父亲”“照料型父亲”“融入型父职”以及“亲密型父职”等“新父职”话语开始流行[12][13][14][15]。尽管这些概念各自侧重的面向不太一样,但与养家糊口的父亲相比,“新父职”具有三个明显的特征。

1.育儿时间的增多

来自不同国家的研究数据普遍表明,与其父辈相比,年青一代的父亲们在参与育儿的时间上有大幅提升。例如,一项对世界经合组织(OECD)国家的调查数据显示,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荷兰、英国、意大利、加拿大、西班牙5国父亲每周花在育儿上的小时数在逐年增加,其中最多的为加拿大,达到12小时[16]。除了育儿时间的增多,在世界经合组织的中等收入和高收入国家,父亲使用育儿假的比例也在增加。例如,在芬兰,男性使用育儿假的比例在2006年至2013年翻了一番;在比利时,父亲使用育儿假的比例大致在同一时期增长了近10个百分点[17]。

2.具身照料的凸显

传统上,照料工作与家务劳动一直被视为女性的分内之事,但在“新父亲”看来,照料不应被性别所局限,他们开始参与具身照料工作(embodied caring work)。尤其对全职父亲而言,他们分担了除哺乳之外的其他照料工作,包括喂奶、洗澡、陪玩、换尿布、安抚睡眠等。而且,“新父亲”也在利用身为男性的身体资本与身体技术为孩子提供更舒适、快乐的照料实践[18]。比如,在兰森的研究中,父亲们声称男性宽阔而平坦的胸膛为宝宝提供了绝佳的替代床,宝宝可以舒适地躺在自己的胸前[19]。另外,具身照料还关系到男性对体育运动、户外活动的重视,他们倾向于将孩子带到户外,提高孩子的身体素质[20]。

3.情感特质的展现

在大多数社会的文化中,男性被认为是缄默的、坚忍的或深沉的,亲密特质的展现被视为对阳刚男性气质的威胁[21]。父亲对子女的爱往往是威严而又厚重的。但是,“新父亲”开始重视父子关系中亲密的重要性,把情感视为实践好父亲的基础,并以多种方式向孩子表达爱意[22]。比如,基于苏格兰和罗马尼亚的研究发现,父亲把对孩子的爱视为一种行动,不仅能用丰富且特殊的话语向孩子表达爱意,而且也乐意通过爱的实践与孩子建立亲密关系。例如,拥抱孩子、陪孩子睡觉、向孩子展现温柔的一面、能够快速理解孩子的身体暗示并作出反应[23]。

三、“新父职”研究的理论脉络与实证发现

21世纪初,在欧洲和北美,掀起了一股强劲的父职研究潮流,其标志性事件为2003年第一本专门关注父职的期刊《做父亲:男性作为父亲的理论、研究与实践》(Fathering:A Journal of Theory,Research,and Practice about Men as Fathers)创刊。当前,父职研究在地域分布上呈现了不同的研究旨趣。在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学者们主要关注父职的社会政治,探讨政策体制、文化理念、性别意识形态以及经济结构的变化如何建构父职;在澳大利亚和北美,量化研究成为父职研究的主流研究方法,并以父职奖赏(fatherhood bonus)或父职溢价(fatherhood premium)为核心议题;至于英国,虽然学者们在研究方法上侧重质性研究,但在吉登斯、摩根(David Morgan)等学者的影响下,对父职议题的关注大多与晚期现代性、反身性、家庭实践等理论相结合,对父职的探索带有较强的思辨色彩。尽管如此,仍有一些理论和概念为父职研究学者所共同关注。

1.性别角色论

以帕森斯为代表的性别角色论(sex role theory)是20世纪40年代至60年代讨论美国亲职、家庭生活最具影响力的主流话语[24]。在《家庭、社会化与互动过程》一书中,帕森斯和巴尔斯认为,家庭作为社会的子系统,两性承担着不同的角色以充分发挥家庭功能。一般而言,男性承担工具性角色,女性承担情感性角色,表现为丈夫主要承担养家的责任,侧重对外界环境的适应,同时也是男孩的角色模范、寻求认同的来源;而妻子主要是爱的给予者、家庭的照料者[25]。

尽管帕森斯和巴尔斯最后也留意到美国家庭正在发生新的变化,中产家庭在工具性任务的分配上有着更为灵活的模式,如父亲帮母亲洗碗、摆餐具、为新生儿配奶粉,母亲也可以通过外出工作补贴家用[26]。但是,在美国社会的主流观念中,男性仍被定义为经济供给者,表现出情感性角色的男性还很难被接受,父亲的首要领域仍是职业,首要功能是为家庭提供收入、养家糊口[27]。在性别角色理论的影响下,早期对父职与母职的研究也呈现彼此相对立的论述图景,如与抚育性、重复性、不间断以及琐碎的母职相比,父亲则较常扮演间歇性的育儿角色,偶尔在有空时插花式、玩票式分担母亲的育儿工作[28]。

当前,虽然关于性别角色的讨论认为传统的父亲角色已经过时,但反观全球社会家庭生活的日常实践,“男性养家、女性照料”的性别秩序仍然是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性别分工的典范。传统的性别分工仍是难以冲破的一道藩篱,这也使得“新父职”理念虽深入人心,却难以实践。即使是在受过高等教育、白人、异性恋、有孩子的双职工夫妇中,女性仍比男性承担着更多的育儿工作和家务劳动[29],而来自发展中国家的低收入有色人种女性,则不成比例地为发达国家中产家庭提供育儿服务[30],进而加深了“照护链”的性别不平等与阶级不平等,“男性将它交给了女性。高收入女性把它交给了低收入女性。移民照料美国人的小孩与老人,将自己的小孩与老人交给了在菲律宾、斯里兰卡、墨西哥与其他南半球国家的有偿照料者。而处在这个照护链最末端的菲律宾、斯里兰卡、墨西哥的有偿照料者,又将照料孩子的责任交给了她们最大的女儿”[31]。

性别角色理论为理解家庭中的性别分工提供了“男性养家、女性照料”的理想类型,但这类二元对立的解析视角未能重视男性在承担父亲角色时所发挥的能动性。作为补充,反身性视角旨在消解以往社会理论中的二元论,关注结构与行动之间的相互依赖与互扣互摄,强调个体在晚期现代性中能动地应对周遭环境所发生的改变。

2.反身性父职

翻阅20世纪90年代以来出版的各类社会学理论方面的专著,几乎每一本都明确涉及反身性论题,由此可见,反身性俨然成为当代西方社会学理论中一个如日中天的论题[32]。尽管社会学家们对反身性的理解各有不同,但“去传统化”与“个体化”构成反身性的显著特征。其中,“去传统化”意味着过往那些约定俗成、习以为常的文化规范开始遭受质疑与批判性审视[33];“个体化”意味着个体被置于社会生活的最前端,并成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自我定向的出发点[34]。因此,根据反身现代性理论,过去那些“确定性”的事物,比如工作的性质与模式、家庭生活、性别角色以及所谓的“性别命运”,都已经被撼动,不再被视为理所当然[35]。

21世纪初期以来,欧洲学者开始将反身性视为理论透镜,借以洞察、反思、追问在我们身处的不确定性社会,父亲如何反身性理解家庭生活事件,并叙述他们在父职实践中的性别身份。这类研究主张把“做父亲”视为一个反身的过程,在此过程中,父亲的主体性得以浮现,他们不断进行自我反思来建构父亲身份。亦即,父职实践是自我反身性建构的结果。在威廉姆斯的研究中,身处不同社会经济地位的英国父亲并不把成为父亲视为一件顺其自然的事,他们会通过儿时的成长经历以及与自己父亲教养方式的比较来反思“成为父亲意味着什么?”[36]。在这些父亲看来,基于“父亲缺席”的童年经历,他们并不会将父辈过时的教养实践应用到如今的父子关系中,而是将父职定位于同母亲更密切地合作抚养孩子,并在孩子的生活中扮演更积极的角色[37]。另外,反身性父职还体现在,男性对父职身份的认同是实践的结果,并不局限于生物基础或血缘关系。比如,在重组家庭中,男性建构父职身份的主要途径是同孩子建立亲密关系与实现互惠,他们并不会刻意强迫孩子称自己为爸爸,而是充分尊重孩子的需求,同孩子建立一种平等的父子关系来实现对父职身份的肯定与认同[38]。

反身性视角对父职研究或家庭社会学的主要贡献在于,有关父职的讨论开始从以家庭为单位的系统分析和集体主义视角转向对个别成员身份的重视[39]。可惜的是,虽然反身性在理论层面强调结构与个体/行动之间的相互作用,但在经验研究中,更多看到的是个体应对强有力结构的能动反应,而两者间的互扣互摄还未被充分挖掘。

3.多元男性气质论

男性气质理论作为21世纪初期以来性别研究最为重要的理论成果之一,其领军人物社会学家康奈尔认为,性别作为社会实践的一种结构,应该放弃本质主义取向,需要关注过程和关系来界定男性气质[40]。在她看来,男性气质不是固定的个人特质,而具多元样貌,是复数的。据此,她从动态关系的面向,提出四类男性气质形态:霸权型、从属型、共谋型与边缘型[41]。其中,霸权型男性气质可以被定义为性别实践的型构,它体现了当前对于父权制合法性问题的解答,而这种父权制确保了社会上男性的主导地位和女性的从属地位[42]。

康奈尔的男性气质理论从学理上提供了一个指认、分类、批判男性气质的基本架构或理想类型,但其分析着重强调文化规范、生产关系、社会制度或性倾向中权力结构的控制与剥削情形,较少着墨于微观层次的互动过程与个人经验[43]。因此,晚近的研究开始关注父职实践与男性气质的联结关系,这也构成英语学界父职研究的主流,甚至学者们在谈及父职这一概念时,必然会提及男性气质。这些研究把育儿视为社会条件、男性气质与个体实践相互作用的产物[44],认为男性气质是在育儿、家务和工作的日常协商中形成和维持的[45],并提出了一些富有解释力的概念,如关爱型男性气质与可敬的男性气质。

如果说养家糊口的父亲是霸权型男性气质在家庭领域的体现,过于权威、冷漠与情感疏远,那么,“新父职”则是关爱型男性气质的具象。根据澳大利亚学者埃利奥特对关爱型男性气质的理论化[46],这一概念具有三个特征:其一,拒绝支配。这是因为关系中的不平等现象往往由支配导致,而关爱型男性气质可以通过拒绝支配来实现平等的关系。其二,关爱型男性气质接受照料中的情感、关系与相互依赖等特质。同时,男性在展演这些特质时能够获得积极的情感价值。其三,关爱型男性气质将传统的男性化价值观重新塑造为关系性的、相互依赖的、以关怀为导向的价值观。例如,将“责任”理解为照料孩子,而不是把工资带回家。

同关爱型男性气质相似,可敬的男性气质也强调父职实践中的关爱特质。这一概念源于蔡玉萍、彭铟旎两位学者对中国华南地区农民工父职实践的归纳,来到城市打工的父亲敏锐地感受到了城市中占主导地位的,基于金钱和素质的两类男性气质,但生活的现实与两类男性气质之间的鸿沟在心理层面粉碎了他们的梦想,因此他们将男性气质定位于男性供养、关爱家庭、使家庭成员感到快乐的努力和责任之上[47]。绝大多数主动参与家务劳动和照料子女的父亲正是用这种家庭导向的、可敬的男性气质来合理化他们非传统的家庭角色,维护尊严感并获得生活的意义[48]。

关爱型男性气质与可敬的男性气质拓展了男性气质理论在家庭领域的运用,此前,男性气质理论更多关注的是性少数群体。对父职研究领域来说,多元男性气质论捕捉到了父子互动过程中的个人经验,为积极参与育儿、展现情感特质的父职实践提供了来自女性主义视角的关怀,而且发展一种关爱型或可敬的男性气质不仅有助于亲密父子关系的构建,也能为被边缘化的男性寻求生活的价值与意义。然而,这类研究的局限在于对多元男性气质的理解往往停留在静态的类别式分析上,对男性气质理论的创新倾向于在男性气质前加上描述性的形容词,从而忽视了康奈尔所强调的关系与权力取向。

4.父职奖赏论

近年来,父职的量化研究开始关注亲职身份对性别薪资的影响。长期研究亲职收入差距的社会学家布迪格认为,父职现已构成影响美国男性收入分配的一个重要分层因素。对于大多数男性而言,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父亲身份通常可以使男性的收入增加3%~10%[49][50]。这种因父亲身份为男性带来红利的现象被称为父职奖赏或父职溢价。但父职奖赏因父亲的种族、阶级、类型、职业等而有所差异:对于已婚、受过高等教育、与亲生子女同住、从事专业性或管理性重视认知技能工作的白人父亲来说,获得的父职奖赏会更多[51][52];而那些已婚却与自己的亲生子女分开居住或者已婚却是孩子继父的父亲,均不会获得父职奖赏[53]。有研究指出,在20世纪80年代末,生育对我国男性的工资收入有显著的积极影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生育对父亲工资的溢价效应逐渐消失[54]。

为何产生父职奖赏?其背后与社会文化对父职角色的认识存在紧密的选择性亲和关系。首先,男性一旦成为父亲,意味着他将承担更多养家糊口和照料孩子的责任,这种特质不仅能够得到雇主的理解,也会激发父亲在工作中的积极性与效率[55][56];其次,雇主通常会将成为父亲的男性视为对工作负责、具有稳定性且对公司更加忠诚的职员[57]。的确,斯坦福大学社会学家科雷尔等学者的研究表明,与没有孩子的男性和女性相比,雇主在员工的招聘、工资待遇、工作承诺以及未来晋升方面更倾向父亲[58]。

在亲职研究中,与父职奖赏相对应的另一概念为母职惩罚,意指女性成为母亲后,由于要承担照料孩子的责任,会对其职业生涯产生负面的影响,包括失去工作经验、工作效率低、收入有所下降以及受到雇主的歧视等[59]。这导致的结果是,父亲和母亲在(寻找)工作的过程中通常表现出不同的亲职策略,有意释放特定的亲职信号,以顺应雇主的期待。例如,为了找到工作,母亲(尤其黑人母亲)不太可能在找工作过程中公开谈论自己的孩子;而对父亲来说,父职身份很容易能够获得雇主的理解,他们也倾向于有意地向雇主表现作为父亲的担当,强调以“孩子为重”的责任心[60]。

父职奖赏论揭示了亲职实践中收入的性别不平等现象,拓展了父职在社会分层与社会不平等领域的理解。但是,对这类现象的认识不应止于量化数据的描述,而需要更多细致的质性研究来揭示其背后父权制的运作机制,以避免孤立地将父职奖赏与母职惩罚塑造为对立的概念,从而引发对亲职的焦虑。

四、父职研究的中国经验与研究展望

父职研究在中国是个“新旧交织”的议题。说其旧在于,尽管20世纪80年代之前,国内没有产生纯粹学术意义上的父职研究,但中国的父职故事并不少见,我们仍然可从近代发展的历史脉络中寻得父职的痕迹。例如,梁启超与孩子们的家书渗透着家教之道;鲁迅也在《我们现在怎么做父亲》一文谈道,“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父母的角色应是理解、指导与解放子女,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61]。谈其新源于,从时间上看,虽然中国台湾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开始关注父职议题,但中国大陆最早以父职或父亲参与为核心议题展开讨论是在2008年左右[62],距今10多年,大多数有关父职的讨论还是散见于母职或亲子关系研究之中,尚未形成独立的学术范畴。令人欣慰的是,近年几位留学海外的博士以及少数中国学者开始将父职视为独立的研究对象,以本土概念(如“教”与“养”)或地方性知识对话西方理论,尝试做一些本土化的探索[63]。总体上,这些研究主要围绕以下三类取向展开。

第一,以史为镜,探索近代父职角色变化的脉动。父职并非天生,而是不同历史主体在不同历史情境下的主动构建和意外效果的结合[64]。长期致力于中国父职研究的学者李渲基于曾国藩、梁启超、傅雷、梅子涵和肖复兴的家书、自传所做的文献分析发现,中国亲子关系间的等级制度早在民国时期就开始式微,父亲们开始意识到子女的自主性,父子间的亲密感也在不断增强。然而,父职角色的转变并非简单沿着传统的父权制模式向现代抚育型、融入式的父职角色过渡,不同时代的父亲可能既“传统”又“现代”[65]。例如,梁启超虽与女儿们的交流更为密切、鼓励她们进入男性领域,但作为一名父亲,他并未亲力亲为地照料孩子,也不鼓励儿子们从事女性的家务活[66]。紧接李渲分析的时间脉络,有学者以新中国成立以来讨论父亲角色的媒介资料为分析文本,揭示了1949年以来中国父职模式变迁的四种类型:国家主义模式(1950—1970年),个人主义模式(1970—1990年),国家支持模式(1990—2011年),公共模式(2012年至今)[67]。

第二,以实证为方法,关注当代父职实践的转变。最近来自城市家庭的实证研究发现,中国的父职实践开始由缺席父亲转向关爱父亲[68],男性有较强的育儿积极性,参与育儿比较普遍[69][70]。除了承担养家糊口的经济责任外,他们也关心子女的生活,尤为重视子女的教育问题,坚信教育是子女未来成功的关键[71]。此外,父亲参与开始呈现过渡性、情感性与专业性的特征[72]。比如,最新关于育婴留职父亲的研究发现,这些父亲正在展演关爱型男性气质,亦即在照料孩子方面,他们并不认同传统的性别角色,而是亲力亲为地给孩子提供生理照料、生活常规教育以及心灵安抚与陪伴;在家务方面,他们依据夫妻各自特质,并无明确分工[73]。甚至在一线城市家庭中,男性会权衡家人利益,支持妻子的职业发展,选择自己深度参与育儿[74]。

第三,以政策构建为导向,展望儿童照料的未来。这类研究通过对比世界各国的育儿假政策,进而对照中国现实,试图构建符合中国实际的育儿照料体系。一项育儿假的跨国比较研究发现,与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相比,中国的产假长度和津贴额度都有所改善,但无论是育儿假的种类、时间还是覆盖面,中国都处于相对滞后的位置[75]。因此,学者们倡议,在行动层面,唤醒儿童照料上的父职自觉、转变传统男性气质形象,倡导“父母共同照料”或者协同照料[76];在政策层面,参照西方福利国家的育儿政策,完善父职假、育儿假以及在育儿假中设置“父亲配额”,构建一个由国家、市场和家庭共同提供的“混合照料”体系[77][78]。

上述研究虽然很少涉及理论层面的关切,但为了解中国的父亲参与提供了一幅相对完整的图景,既关注了父职角色的历史变迁,尤其是社会变迁过程中社会体制、经济制度和福利政策对父职的影响,也呈现了当下中国父职实践的新特征与新变化。与西方“新父职”相似,中国父亲们也开始在父职实践中展演亲密与情感特质,通过展现一种关爱型男性气质来重新定义自己的角色。另外,学者们比较重视家庭友好政策对父职的积极构建,主张借鉴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经验,建立健全儿童照料体系。

不过,现有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有待进一步扩展和深化。一方面,当前对父亲参与的测量多采用“时间日志”方式,但这种测量只关注父亲参与的数量,无法评估互动的质量[79],忽视了父亲参与的其他可能,窄化了对父职的理解。另一方面,既有研究反复强调父职实践中的情感与亲密特质,却未回答情感与亲密为何在父子关系中重要,以及这种亲密如何被社会性地建构。此外,中国父职有其特殊的文化情境与现实处境,儒家提倡的孝道要求子女成年以后需要对家庭进行反哺,父子之道是一种互报模式[80]。而且,中国城市家庭中广泛存在代际合作育儿现象,育儿实践、亲密关系与家庭权力间存在相互交织的关系[81],这些构成中国父职与西方父职的最大区别。因此,就中国父职研究的推进而言,可以参考以下几个基本方向。

1.扩展父亲参与的新维度

在一些学者看来,父亲参与除了经济维度,社会资本也是一个关键要素,父亲们通过与孩子的朋友、孩子朋友的父母、老师、教练以及邻居等建立关系来为孩子的发展提供更好的环境[82]。而且,除了日常照料外,现在的父母还得承担认知劳动。比如,他们会通过各类网站、APP或者其他平台获取有关育儿的资讯,学习育儿的知识与技能。但是,质性研究很少注意到这些维度,量化研究也很少提及。另外,当前欧美学界关于父职的讨论很强调儿童照料中父亲和母亲在时间上的对比,但研究父职并不是要制造父职和母职之间的机械对比[83],而是充分考虑父母之间不同的特质,实现理想的分工与合作。因此,有必要扩展父亲参与的维度,对于那些不易被操作化的维度,如社会资本、情感融入、认知劳动等,需要更深入、细致的质性研究来补充。

2.将情感带回父职研究

由于女性主义学者将照料工作视为女性承受的压迫和负荷来源,批判照料工作女性化、全由女性承担的不平等现象,但如此对照料工作持负面评价,无法使男性看见其正面价值,吸引男性投入育儿工作[84]。我们需要找回育儿实践中的积极体验与情感价值。另外,作为人类存在的色彩,情感越来越成为我们准确呈现社会图景及其动态过程不可或缺的维度[85],但是,情感并非孤立地存在,关注情感需要看到建构情感背后的结构性力量。因此,父职实践中的情感、亲密与当下盛行的消费主义、专家系统、育儿理念等如何交织形塑也值得后续研究追问,这也有助于理解男性气质在当代中国社会的变化。

3.扎根本土概念、开拓本土父职研究

除了借鉴西方女性主义视角、男性气质理论、父职奖赏概念讨论中国父职,也应该重视本土的特殊文化脉络,诸如“管”“教”“养”“家”“孝”等这些扎根于日常生活中的本土概念如何在育儿实践中被言说和理解,也许有助于建构本土父职理论。

父亲做家务很多时候并非基于性别平等的考虑,而是为了给孩子提供一个“整洁、充满爱的家庭”。因此,把“家”作为方法来理解父职实践,会呈现哪番面貌?有待后续研究补充。沿着“家”的脉络,父亲、母亲、孩子作为社会结构中的基本三角[86],研究父职不仅要关注父亲和孩子的互动,也应重视父亲与母亲、祖辈的互动,关注他们之间如何发展不同的性别策略与协商权力。

最后,我们对父职的认识必须置于一个交织性的分析脉络中,诸如性别、阶级、城乡(空间)、文化情境、家庭友好政策乃至广泛意义上的社会制度如何交织形塑父亲参与的选择,而这些正是修整、重塑父职理论的关键所在。■

猜你喜欢
照料育儿气质
照料父母对子女健康福利的影响研究
——基于CFPS 2016年数据的实证分析
学中文
正式照料抑或非正式照料:照料模式对高龄老人临终照料成本的影响①
AUDI Q7 无畏,是我一贯的气质!
偷偷摸摸育儿
受得起,也是一种气质
西海岸新气质
What’s InsideDoesn’t Count
无微不至照料留守儿童
育儿神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