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如何可见:萧红小说与弱小者的战时情感经验

2023-02-06 00:30
妇女研究论丛 2023年6期
关键词:萧红抗战经验

路 杨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1938年初,《七月》社就抗战文艺的发展问题召开座谈会,作家们在何为“战时生活”以及如何把握“战时生活”的问题上展开了争论,其中,萧红的态度尤其值得注意。对于聂绀弩所谓无法“参加实际生活”导致文章没有内容的苦恼,以及艾青所谓“作家和生活隔离了”的判断,萧红并不认同:“我看,我们并没有和生活隔离。譬如躲警报,这也就是战时生活,不过我们抓不到罢了。即使我们上前线去,被日本兵打死了,如果抓不住,也就写不出来。”并举了一个具体的例子:“譬如我们房东的姨娘,听见警报响就骇得打抖,担心她的儿子,这不就是战时生活的现象吗?”[1]与抗战全面爆发初期涌现的报告文学热衷书写的前线战斗或战地服务相比,萧红所举的这个“现象”未免不够“典型”:在动荡纷乱的战时生活中,萧红侧重观察与攫取的“生活形象”[2]不是上前线的儿子,而是留在后方的母亲;不是战斗的奋勇与热情,而是躲警报时的忧虑、恐惧和颤抖;不是戏剧化的行动或言语,而是细微的情感经验与身体反应。换言之,萧红并没有在前线与后方、抗战工作与日常生活之间做出价值等级上的区分,甚至更强调普通人在战争中日常而微观的情感经验所具有的意义。更重要的是,这一表述似乎也预告了萧红此后的小说写作持续关注的一类人物形象及其战时生活。

在萧红20世纪40年代的小说创作中,战争中的“留守者”形象构成了极具代表性的人物序列。在《汾河的圆月》《旷野的呼喊》《北中国》等一系列小说中,萧红并未选择直接落墨于抗战中的出走者或流亡者,而是调转了视角,返身书写那些留在家中或故土的留守者。随着家庭中的壮年男性走上战场,作为留守者的女性、老人、儿童陷入了失去家庭支柱与生活依靠的现实危机与情感创痛。在抗战初期流行的情感书写模式下,这类创伤性的情感经验或是过快地通往了抗争主体的觉醒叙事,或是被轻易挪用为情感动员的话语资源,而在大多数时候则是“不可见”的。与之相对,萧红的写作则从女性经验出发,侧重书写战时生活中的恐惧、厌恶、忧虑、困惑、羞耻、癫狂等一系列负面情感/否定性情感,尤其关注弱小的留守者、流亡者在战争中因难以命名或赋形而“不可见”的身心体验与情感创伤。

一、留守者的战时情感创伤

1938年10月,萧红以“朦胧的期待”为题,叙写了武汉某官员家中的年轻女佣李妈与即将上前线的爱人金立之在战前的离别故事。小说将女主人公的“忧郁”情绪贯穿在日常生活琐琐碎碎又无处不在的细节之中,透过一种恍惚莫名的限知视角,将李妈对时局的懵懂、对爱人的不舍、对前线生活的担忧以及对胜利后的团圆和家庭生活的憧憬呈现为细腻、曲折的心理过程。在李妈这样的小人物身上,萧红并没有虚构一个家国意识逐渐醒觉的时刻,而是从他们自身的生活所求与情感欲望中生长出自然、朴素的胜利渴望,却显影出抗战胜利信念背后的家国关系与伦理内核。值得注意的是,在萧红笔下,作为小说叙事的中心人物,如李妈这样留在后方的人们显然得到了更细致的聚焦,相比之下,金立之这样奔赴前线的出走者的面目则大多比较模糊。事实上,如果从抗战中的处境与选择的角度对萧红此后的短篇小说中的人物略加梳理,很容易发现以下三类形象序列:一类是像《北中国》中的耿大少爷、《旷野的呼喊》中陈公公的儿子这样主动参与革命和抗战的“出走者”,小说往往着墨不多且很少正面呈现;一类是《梧桐》中的张家老太太、《逃难》中的教员何南生、《黄河》中的船夫阎胡子这样在战争中辗转逃难的“流亡者”,小说大多瞩目于他们时刻由战局牵动的心理戏剧;另一类则是《汾河的圆月》中小玉的祖母、《花狗》中的李寡母、《北中国》中的耿大先生、《旷野的呼喊》中的陈公公与陈姑妈这类困守在后方生活或乡土世界里的被动的“留守者”。随着战局的变化以及萧红自身流亡之途的艰难展开,小说对留守者情感世界的呈现也逐渐从“朦胧的期待”转向了更多难以言说的、无法被抗战信念所覆盖的情感经验。在这些小说中,萧红几乎是以最大的耐心与极细致的铺陈进入留守者失去亲人后的日常生活与心理世界的角角落落,对他们在战争中遭受的巨大创伤报以深切的同情。

在《汾河的圆月》《花狗》《旷野的呼喊》《北中国》等小说中,家中的壮年男性或在战场上死去或是音讯全无,留守家中的女性、老人、孩子皆因此陷入生活与情感的巨大危机。《汾河的圆月》中小玉的祖母因儿子的战死、儿媳的改嫁而发了疯,整夜睡在汾河边上,追问儿子何时归来;《花狗》中的李寡母为祈愿儿子从战场上平安归来日日到佛堂上香,随着前线战况日渐严峻而逐渐陷入疯魔,甚至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大花狗也被冷落致死;《旷野的呼喊》中,儿子的失踪给陈公公与陈姑妈的生活投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最终在噩耗传来的夜里陈公公发疯似的倒在大风里;《北中国》中耿大少爷的出走直接导致了耿家的败亡,“一切的光辉生气随着大少爷的出走失去了”[3](P64),耿大先生在得知儿子的死讯后彻底堕入疯狂乃至幽闭自戕。在刻画这些留守者的战时生活时,萧红侧重书写的情感经验是一系列逐渐病态化的负面情感:恐惧、惶惑、忧虑、愤怒、焦躁、高度的精神紧张,尤其是精神支柱彻底崩塌之后的失智与癫狂,以及由此产生的失语、重复、恍惚、梦境、幻觉、偏执、孤僻、淡漠、谵妄等身体反应与精神症状。然而,正如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指出的那样,这类创伤性的情感经验往往是一种压倒性的、无法控制的“不被承认的经验”(unclaimed experience)[4](P11):不仅主人公自身难以将其整合进意识结构当中,用逻辑性的语言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也因其幽深、晦暗、延宕、混乱、碎片化而难以得到他人的理解,因此在语言与象征领域也很难被符号化或观念化。而在文学再现的意义上,何种创伤值得或应当被言说,以及如何叙述那些“不可说”或“不可见”的创伤,也面临着作家所处的历史情境、文化构造、叙事传统及意识形态环境的规约。具体而言,在抗战初期全民动员的整体氛围中,以及在萧红所处的左翼(男性)文学群体中,留守者的创伤能否被讲述,以及如何讲述,都成为一个难题。

首先,这种创伤经验在意识层面的无法认领及其带来的反复伤害,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留守者试图探究却无法理解自身处境与外部事件之间的实质性关联。《北中国》中,耿大先生能理解儿子执意出走、参加抗日的决心,无法理解的则是儿子在皖南事变中的死:“拿起这些日子所有的报纸来,看了半夜,满纸都是日本人的挑拨离间,却看不出中国人会打中国人来。”[3](P67)连耿大先生这样曾受过教育、思想维新的士绅,尚且无法理解战争内外复杂多变的形势,而更多对战争缺乏知识的乡土留守者则并不真正明白抗战的意义或儿子出走的原因,甚至对敌人也没有具体、清晰的概念。在《汾河的圆月》中,当村子里的看客们无聊时向小玉的祖母问起她儿子去“练兵”的事情,得到的回答往往是夹缠不清的,这反而成为众人的笑料:“是去了啦,不是吗!就为着那芦沟桥(1)芦沟桥,即卢沟桥。……后来人家又都说不是,说是为着‘三一八’什么还是‘八一三’……”“小日本子,可没见过……反正还不是黄眼珠,卷头发……说话滴拉都鲁地……像人不像人,像兽不像兽。”[5](P168)这种自我言说和外部世界之间的错位,以及无法和他者建立起情感联结的孤绝处境,显现出在一个近于前现代的乡土世界中个体意识面对现代战争的暴力时遭遇的断裂性体验。而这些错乱的、得不到倾听和同情的言语,更直观地暴露出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说的个体生命在战争中的“脆弱处境”,及其如何“成为日常生活的常态”:“所谓战争也就是不断重复制造脆弱处境的过程,它将人群推至死亡的悬崖,使生命危若累卵。……处于这种不安境况之中的生命毋需遭到彻底毁灭,就可以饱受暴力的摧残与煎熬。”[6](P19)在这个意义上,萧红对于战时日常生活的强调,其实可以视为这样一种伦理态度,即“感受、理解他人的脆弱处境也就是理解他人时刻面临暴力的处境,理解社会环境为他们带来的无常与卑微”[6](P15)。

同时,萧红的小说还揭示出抗战初期的社会动员与留守者这一创伤经验之间的距离感。在小说《孩子的讲演》《马伯乐》中,萧红都曾写到抗战初期的情感动员在程式化的政治仪式或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发生的荒诞变形,或以千篇一律的救亡话语与心不在焉的听众反应透露出动员机制的无效,或以空洞虚伪的演说对听众激情的调动构造一种反讽的奇观。在《汾河的圆月》中,萧红在小说的结尾安置了一个饶有意味的对照情境:

汾河永久是那么寂寞,潺潺的流着,中间隔着一片沙滩,横在高高城墙下,在圆月的夜里,城墙背后衬着深蓝色的天空。经过河上用柴草架起的浮桥,在沙滩上印着日里经行过的战士们的脚印。天空是辽远的,高的,不可及的深远在圆月的背后,在城墙的上方悬着。

小玉的祖母坐在河边上,曲着她的两膝,好像又要说到她的儿子,这时她听到一些狗叫,一些掌声。她不知道什么是掌声,她想是一片震耳的蛙鸣。

一个救亡的小团体的话剧在村中开演了。

然而,汾河的边上仍坐着小玉的祖母,圆月把她画着深黑色的影子落在地上。[5](PP169-170)

寓意团圆的满月映照着支离破碎的家庭,寂寞的河流、古城与热闹的抗战宣传之间恰成对照,然而救亡团体的文艺演出在小玉祖母那里只近于一片蛙鸣。小说不仅用村人的对话写出了祖母对战争的无知,在尾声处又隐隐透露出抗战救亡的文艺动员与村民之间的隔阂与距离感,至少对于像小玉祖母这样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百姓而言,似乎尚未起到抚慰之意或疗救之功。可见这种寂寞之感或许不仅是萧红对于西北农村饱受战争之苦的农民生活及其精神创伤的细腻观察,也透露出她对抗战文艺疏离于农民情感世界的敏锐发现,同时可能也隐含着萧红自身疏离于抗战文艺工作的一种尴尬的位置感与无所适从的寂寞。换言之,在萧红笔下,留守者的创伤经验既不能有效地转换为抗战动员的话语或象征资源,或许也尚未真正进入这一动员机制的视野当中。

由此可见,这些创伤经验及其负面情感在个体意识和社会场域等多个层面上都是不可说或不可见的。因此,如何讲述这些“无可名状的情感”就成为一种具有符号建构意义的“情感实践”[7]。在萧红的小说中,这些情感经验大多落实为一系列琐碎的日常生活细节,其中投射的种种负面情感及其身体感觉,则逐步标记着创伤的强度及其后果。在《旷野的呼喊》《北中国》中,萧红将目光转向了东北故土上的留守者。与抗战初期一度作为主战场和抗战模范的山西以及始终未曾沦陷的陕甘宁边区不同,已沦陷多年的东北承载着萧红的切身体验与沦陷记忆,呈现为一种政治高压下的封闭空间。在伪满洲国与外部相隔绝的政治环境中,普通民众的生存空间已在政治恐怖的挤压下涣散成日常生活的碎片。而像陈公公的儿子这样自发地以秘密的方式破坏日军铁路的反抗者,或是耿大少爷这样义无反顾奔赴抗战的出走者,给家中的留守者带来的则是难以纾解的忧虑与恐惧:老人既担忧儿子的安危,又要承受因儿子的反抗或出走带来的风险,因此既渴望又害怕得到儿子的消息。这种封闭、沉滞又高度紧张的心理氛围弥漫在对日常生活细节的大量铺陈之中:

陈姑妈从昨天晚上就知道陈公公开始不耐烦。关于儿子没有回来这件事,把他们的家都像通通变更了。好像房子忽然透了洞,好像水瓶忽然漏了水,好像太阳也不从东边出来,好像月亮也不从西边落。陈姑妈还勉勉强强的像是照常在过着日子,而陈公公在她看来,那完全是可怕的。儿子走了两夜,第一夜还算安静静地过来了。第二夜忽然就可怕起来。他通夜坐着,抽着烟,拉着衣襟,用扫帚扫着行李。扫着四耳帽子,扫着炕沿。上半夜嘴里任意叨叨着,随便想起什么来就说什么,……[8](PP5-6)

《旷野的呼喊》中陈公公焦躁的唠叨与胡思乱想,陈姑妈心不在焉、错漏百出的家务活;《北中国》中耿大先生夜夜不睡熬白了的头发,母亲拿东往西、说南忘北、“无所因由似的”哭泣,以及“全家都散心了”[3](P62,P64)的败落——无一不昭示着留守者生活秩序的崩解。

在这些日常生活分崩离析的碎片当中,“声音”构成了萧红把握留守者情感经验的一条潜在的通路。在《旷野的呼喊》中,陈公公的心理波澜与整个家庭命运的跌宕始终伴随着风声的肆虐或消歇;在得知儿子的死讯后,陈公公在风中狂奔又跌倒,以无意义的呼喊对抗着狂风的残暴。从现实性的听觉体验到象征性的战争隐喻,人的感官、心境、日常生活的节奏乃至整个家庭的命运都被卷入了狂风之中。更重要的是,萧红通过以风声为代表的声音形式与听觉体验精微而深入地刻画出了沦陷区百姓身心感觉中的那种“极脆弱而又极完整的东西”[8](P13),其中折射出的正是留守者朝不保夕的生活实感与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理危机。在《北中国》中,情感的波动贯穿于对不同空间中的声音与听觉体验的呈现。雪天旷野里锯木头的声音、老树倒地时“强烈的不能控制的响声”[8](P50)、凉亭四角的铃铛“咯棱咯棱”[8](P72)的响声,小说不厌其烦地刻写了这些声音在不同空间中传播时的质地,并多次写到伐木声在东北旷野的下雪天随着远近不同造成的某种距离感上的听觉错位:“远处都近,近的反而远了”[8](P57),一切声音都仿佛似有似无、若远若近般飘忽不定。这种对声音难以把握的奇特感觉既凸显了北中国特殊的地理与气候环境,也隐喻着出走者生死未卜、音讯杳无,留守者又万难冲破政治封锁获取有效信息的痛苦境遇。正如耿大先生不愿听信关于儿子的传闻,又很难不为传闻而忧心:“可是偏听得见的,只能听见,又不能证实,就如隐约欲断的琴音,往往更耐人追索……”[8](P63)在这里,正如树与人命运的同构,对于“声音”与“消息”的感知在小说中也承担着同样的意义。

战时生活中风吹草动、风声鹤唳的听觉体验,源于战争语境下人对于声音的高度敏感。事实上,“风吹草动”或“风声鹤唳”(2)见《晋书·谢玄传》:“余众弃甲宵遁,闻风声鹤唳,皆以为王师已至。”载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82页。《伍子胥变文》:“偷踪窃道,饮气吐声。风吹草动,即便藏形。”载项楚:《敦煌变文选注(增订本)》(上编),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74页。本身就是以“声音”形象言说战争与流亡的经典修辞。旷野上的风声、北中国的静寂与扰动,又或是重庆乡下的梧桐雨声,本是日常生活中习焉不察的自然声响,然而对于战争中风雨飘摇、危在旦夕的个体或家庭而言,却时时刻刻交织成惦念、忧惧、恐慌甚至绝望的精神危机。在战争语境下,“风声雨声读书声”无时无刻不与“家事国事天下事”关联在一起。对于流亡者而言,关于战争的消息与传闻直接关联着回乡的希望:《梧桐》中大街上与茶馆里的传言如此,《黄河》中的船夫向八路军战士探问战局亦如此。对于留守者而言,报纸上的最新战况,奋战在前线或潜伏在敌营的出走者的任何一则消息、一封来信,无论真假,都构成了留守者封闭而残破的世界里的巨大风波和精神主宰:《旷野的呼喊》中陈家儿子离家的“谎言”如此,《花狗》中上前线的儿子的来信如此,《北中国》中耿大少爷的音信亦如此。借助“声音”或“消息”,萧红将“出走者”视角下的流亡、迁徙、斗争加以虚化,从正面予以细致呈现的则是“留守者”失去了出走者后的世界,尤其是战时生活中那些难以承担的情感创痛。

对萧红而言,重要的或许不仅在于想象“前线”,也在于如何想象战争的“后方”与“失地”的生存图景与精神困境。在萧红的小说中,人们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被战争紧紧裹挟的情绪轨迹尤其是那些极具个体性与非理性的创伤经验与负面情感得以赋形。通过在难以言说的情感体验与日常生活的感知细节之间构筑一种微妙的映射关系,萧红重新搭建起词与物之间的通道,再现了创伤弥漫在无意识层面的形式与过程,从而在符号和象征的层面重建起了断裂的个体意识与外部世界之间的感性关联。萧红对留守者创伤经验的赋形,既具有“打破意识和影响他人的能量”,也有可能成为“治疗创伤,修复认知”的重要方式[9];既依赖作家与留守者之间共情关系的建立,也在通过唤起他者的情感反应和身体感觉寻求建立一种更广泛的情感联结。在这个意义上,萧红的小说作为一种情感实践,所承担的正是一种“幸存者的伦理责任”[7]。

二、战争的逻辑与“合理”的美学

朱迪斯·巴特勒论及“战争的框架”时,曾特别谈到战争对“民众感知”的影响,战争的发动方式、技术手段、影像和叙事都会使人们“有所区分、有所选择地感知世界、理解世界”[6](PP8-9,P112)。换言之,战时生活中分属不同个体或群体、不同类型的情感经验在表征领域的“可见”或“不可见”,也深刻地受制于“战争的框架”对感知领域的塑造或限定。作为一个在社会位置和意识形态场域都不占据优势的女性作家/流亡者,萧红格外敏感于自身真切的情感经验与某种外在的战争框架之间的冲突。事实上,抗战全面爆发之初,身处东北流亡作家与《七月》编辑同人两大群体之中的萧红,对于战争现实常常有自己不同的观察、体认与思考,尤其是在对事物的感知方式和美学观念上,萧红都与她所处的左翼(男性)文学群体以及抗战文艺的主调之间有所分歧。

1938年1月底,萧红同萧军、聂绀弩、艾青、田间、端木蕻良等人离开武汉,前往山西临汾民族革命大学任教及参与抗日救亡工作。然而随着太原沦陷,日军逼近临汾,民族革命大学被迫撤离,萧红等人随西北战地服务团向运城转移,萧军则执意要留下打游击,二萧自此分道。同年4月,萧红与端木蕻良一同从西安回到武汉,并参加了《七月》社的第三次文艺座谈会。在结束这次西北之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萧红写下了散文《无题》,以一种相当曲折的方式传达出她与《七月》同人的某种潜在的分歧。在这次西北之行中,陌生的北方风物以一种粗犷、蛮荒的印象击中了同行的南方作家,带来一种新奇的异域之感。但令萧红不能理解的是,这种风沙扑面的痛苦体验反倒引起了他们“讴歌”的冲动:“我对于这在雨天里的湖的感觉,虽然生疏,但并不像南方的朋友们到了北方,对于北方的风沙的迷漫,空气的干燥,大地的旷荡所起的那么不可动摇的厌恶和恐惧。由之于厌恶和恐惧,他们对于北方反而讴歌起来了。”(3)萧红:《无题》,载萧红著、章海宁主编:《萧红全集·散文卷》,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297页。引文中的“由之于”原文如此。更刺痛萧红的是,这一观看北方的视角在“讴歌”之外,还带着某种固化的偏见:

有一次我忽然感到是被侮辱着了,那位一路上对大风讴歌的朋友,一边擦着被风沙伤痛了的眼睛一边问着我:

“你们家乡那边就终年这样?”

“那里!那里!我们那边冬天是白雪,夏天是云,雨,蓝天和绿树……只是春天有几次大风,因为大风是季节的征候,所以人们也爱它。”是往山西去的路上,我就指着火车外边所有的黄土层:“这在我们家乡那边都是平原,夏天是青的,冬天是白的,春天大地被太阳蒸发着,好像冒着烟一样从冬天活过来了,而秋天收割。”

而我看他似乎不很注意听的样子。

“东北还有不被采伐的煤矿,还有大森林……所以日本人……”

“唔!唔!”他完全没有注意听,他的拜佩完全是对着风沙和黄土。

我想这对于北方的讴歌就像对于原始的大兽的讴歌一样。[10](P298)

在萧红看来,他们并不真正关心“北方”到底是什么样的,虽同属于广义上的“北方”,西北与东北又各自有何特点?不同于黄土高原的荒凉与粗粝,萧红的讲述瞩目于松嫩平原上分明的四季、优美的风景与丰饶的物产,然而南方友人更关心的则是可被轻易抽象为自然的伟力的“风沙”与“黄土”。萧红敏锐地发现,这种“讴歌”一方面带着一种文化上的优越感与地域性的偏见,抽空了地方经验内部丰富的差异性与层次感,将“北方”固化为某种原始、野蛮、强悍的形象;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同情,将北方人民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的挣扎视为值得赞美的抗争。在这个意义上,萧红发现了这种对蛮荒的讴歌与对战争苦难的讴歌之间共通的逻辑。

这使萧红联想到,自己在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见到一个在战斗中失去了一条腿的女兵时矛盾的心境。一方面,想到造成这创伤的敌人,“面向着日本帝国主义”,萧红也感到了一种“由于同情而要讴歌”的冲动;另一方面,面对这些创伤背后野蛮的暴力,萧红则受制于本能的“憎恶”,而难以将这一创伤转化成“艺术的心意”[10](P298)。萧红进一步想到,以后女兵做了母亲,被孩子问起为何会少了一条腿时的痛苦:“成为一个母亲,当孩子指问到她的残缺点的时候,无管这残缺是光荣过,还是耻辱过,对于作母亲的都一齐会成为灼伤的。”[10](P299)在萧红看来,这种关于“残缺”的痛苦并不会因为抗战的“光荣”而弥合。萧红之所以不认同对“创伤”进行艺术化的讴歌,是因为她更敏感于暴力与苦难本身的沉重及其加诸具体的个体/女性身体和心理上的创痛,因而本能地憎恶施暴者的野蛮。换言之,萧红在战争带来的身体创伤背后,看到的是一种深切、延绵、难以抹除的精神创伤,而以“光荣”“讴歌”为表征的动员话语或文学表达或许难以带来有效的疗愈,反而会使这些真切的创伤经验陷入一种“不可见”的处境。

因此,萧红及其文学友人之间的这一分歧不仅关乎风景,还关乎感知和美学,更关乎战争本身。萧红发现,在战争语境下,人们往往更欣赏不合理的强悍,而一切“合理”的事物反而得不到应有的承认:

被合理所影响的事物,人们认为是没有力量的——弱的——或者也就被说成生命力已经被损害了的——所谓生命力不强的——比方屠介涅夫在作家里面,人们一提到他:好是好的,但,但……但怎么样呢?我就看到过很多对屠介涅夫摇头的人。……

屠介涅夫是合理的,幽美的,宁静的,正路的,他是从灵魂而后走到本能的作家。和他走同一道路的,还有法国的罗曼罗兰。

别的作家们他们则不同,他们暴乱,邪狂,破碎,他们是先从本能出发——或者一切从本能出发——而后走到灵魂。有慢慢走到灵魂的,也有永久走不到灵魂的,那永久走不到灵魂的,他就永久站在他的本能上喊着:

“我的生命力强啊!我的生命力强啊!”

……

偏偏给我看到的生命力顶强的是日本帝国主义。人家都说日本帝国主义是野蛮,是兽类,是爬虫类,是没有血液的东西。完全荒毛的呀!

所以这南方湖上的风景,看起来是比北方的风沙愉快的。(4)萧红:《无题》,载萧红著、章海宁主编:《萧红全集·散文卷》,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299-300页。屠介涅夫,今译“屠格涅夫”。

萧红揭示出这种讴歌背后对于强力的崇拜可能包含的某种偏至性,实际上是在批评那些为了讴歌抗战反而站到了战争逻辑一面的文学表达:这样的文学最终讴歌的不是正义的反抗,而是一种野蛮、强悍的力量,因而是“暴乱,狂邪,破碎”的。但萧红坚持的是屠格涅夫式的“合理的,幽美的,宁静的,正路的”写作,是一种致力于在纷乱的历史暴力中重建美与善的写作伦理。在抗战文艺流行的鼓与呼背后,萧红的疑虑在于:对强力的讴歌是否也受制于战争内在的那种“强权崇拜”的逻辑,反而会丧失对那些合理的、幽微的、弱小者的经验同情共感的能力。

在文章最后,萧红将这种不合常理的逻辑推向了一个荒谬的极端:在这样的战争逻辑下,最值得崇拜的反而会变成暴力本身,而幽静、合理的生命形式在战争时代就理应失去被表述的合法性吗?那些“生命力不强”的弱小者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残酷现实将如何得到呈现呢?更深层的问题在于,为什么幽静、合理的生命形式与文学形式会被认为是没有力量的呢?在这种曲折的推敲之中,萧红相当敏锐地辨识出:这种经验与美学上的判断标准很可能落入一种崇尚强权与暴力的陷阱,而偏离正义与良善的逻辑。然而在抗战动员的时代氛围中,承认“南方湖上的风景”要“比北方的风沙愉快”,从弱小者的立场出发,坚持合理、幽美、宁静的创作理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事实上,写完这篇《无题》之后,萧红也没有在《七月》上继续发表过文章。

在为屠格涅夫的辩护中,我们也能隐隐辨认出萧红在其所处的文学群体中面临的某种批评困境。自萧红登上文坛起,其小说的散文化、印象式的特点就一直被作为萧红创作的某种缺陷,为身边的文学友人所批评。在聂绀弩的回忆中,萧红很不认同这种单一的小说观念与评价标准,尤其反感被人批评为“你是个散文家,但你的小说却不行”,并明确表示:“不过人家,包括你在内,说我这样那样,意思是说我不会写小说。我气不忿,以后偏要写!”[11](P257)周翔在其研究中指出,端木蕻良和萧军曾在讨论中表现出某种共识,即更“推崇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式的宏阔”,而并不赞成向屠格涅夫或纪德学习;而据梅志的回忆,萧军与端木蕻良常常一人自比于托尔斯泰,一人自比于巴尔扎克。周翔认为:“在此前的文学创作中,萧红虽然受到过不少鼓励褒扬,但对其小说样式的质疑也没有停止过。她的充满个人印象与情绪的短篇在其文学友人圈中很多时候并不真正被承认为好的作品。不仅是萧军和胡风等人对她的小说创作有所批评,认为结构比较松散,认识上也还欠缺深刻,就连对她一向‘崇拜’、文学风格与她更亲近的端木蕻良有时也并不认同她的写作”;而萧红对于屠格涅夫的认同,“使她尽管与身边的文学同伴们共同坚持着对文学的严肃创作,但在创作的倾向和观念上仍然会面对不断的刺激与挑战”[12](P22,P23,P25)。关于萧红小说创作的散文化特征论之者众,但萧红与其文学友人之间的分歧或许不仅是小说结构或美学观念上的,根本上也是一种经验结构上的差异。从20世纪30年代的《生死场》到40年代的战时写作,萧红从自身的性别处境出发,大多聚焦于女性、老人、儿童等弱小者的创伤经验,这一叙事结构上的散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也与创伤经验本身的碎片化与无序性有关(5)余艳在其关于萧红和伍尔夫的比较研究中,从女作家自身的创伤经历出发,指出创伤记忆的非线性特征对“传统的宏大叙事和线性叙事结构”带来的挑战,为克服创伤的“再现危机”,创伤叙事往往“需要颠覆传统的文学叙事结构和方式”。见余艳:《碎片化的记忆与书写——精神创伤理论下萧红和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比较研究》,《东北亚外语论坛》2018年第6期。。换言之,如何为“生命力不强”的弱小者的经验赋形,也将对既有的文类秩序和流行的叙述模式形成挑战。如果说,从苦难到觉醒的动员话语或更具总体性的叙事结构背后,是某种具有连续性的意识—语言链条,那么萧红的写作则使得战争的现实结构、经验、意识与语言之间的断裂之处得以暴露出来。而在那些意义图景或叙事框架更为整全的表达模式所遵循的语言—权力结构下,弱小者事实上很难找到正面表述其创伤经验的位置与方式,因此萧红这些“不被承认的写作”,本身即是那些“不被承认的经验”试图冲破既定的表意框架及其权力结构而进行的一系列情感—叙事实践。

值得辨析的是,萧红在美学上对“合理”的认同,与沦陷区作家的文学选择并不相同。辗转流徙于后方的萧红对沦陷区民众生活的书写,并非是要将日常生活或战争经验本身合理化,而恰恰是要从创伤性的负面情感出发,写出日常生活在战争中的难以维系,从而批判性地揭示出侵略战争带来的“脆弱处境”的普遍化与常态化。事实上,在艰难曲折的流亡途中,萧红自身的创伤经历也使其进一步洞见了战争“不合理”的真相。在《马伯乐》中,萧红以细致的笔触写到一个“抢过淞江桥”时拥挤、混乱、踩踏、伤亡的残酷情境。小说里的淞江桥是“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必经之路,那桥在‘八一三’后不久就被日本飞机给炸毁了”,且轰炸持续不断,因此“火车上逃难的人们,就要在半夜三更的黑天里抢过淞江桥去”[13](PP256-257)。早在上海赶火车时,马伯乐就已想象过一遍传闻中的无数人们争先恐后、哭天嚎地的惨状,甚至比此后亲身经历时的场景描写更加惊心动魄:

不知为什么,除了那些老的,弱的,和小孩子们,其余的都是生龙活虎,各显神威。能够走多快,就走多快,能够跑的就往前跑。若能够把别人踏倒,而自己因此会跑到前边去,那也就不顾良心,把别人踏倒了,自己跑到前边去。

这些逃难的人,有些健康得如疯牛疯马;有些老弱得好似蜗牛。那些健康的,不管天地,张牙舞爪,横冲直撞。

年老的人,因为手脚太笨,被挤到桥下去了,淹死了。孩子也有的时候被挤到桥下去了,淹死了。

……

那哭声和喊声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们都来到了生死关头。

能抢的抢,不能抢的落后。强壮如疯牛疯马者,天生就应该跑在前边。老弱妇女,自然就应该被挤掉江去。因为既老并且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妇女或孩子,未免因为笨手笨脚就要走得慢了一点。他们这一些弱者,自己走得太慢那倒没有什么关系,而最主要的是横住了那些健康的,优秀的不能向前进得如风似箭。只这一点,不向前挤,怎么办?

于是强壮的男人如风似箭的挤过去了。老弱的或是孩子,毫无抵抗之力,唏嘘哗啦的被挤掉江了。

优胜劣败的哲学,到了这淞江桥才能够证明不误,才能完全具象化了起来。[13](PP257-258)

这段对马伯乐想象的大段铺陈,其具体程度显然已远远超出“传闻”的限度,甚至也超出了马伯乐此刻的经验范围,透露出的很可能是萧红自身在迁徙途中真实而残酷的经验细节。因此,无论是对于难民们过桥时沉重的“像是受了无限的压迫之后才发出来的”那种哭喊声细致入微的刻写,还是对于过桥、抢座时年富力强者对老弱病小者毫无同情之心、“一律以劣败者待之”[13](PP258-259)的情形的联想,都隐隐溢出了马伯乐的经验视野与意识状态。在冷峻而锋利的反讽之外,叙事者甚至越过马伯乐,直接发出了“为什么年富力强的都坐着?老弱妇女都站着?这不是优胜劣败是什么?”[13](P259)的反问,沉重的愤怒与痛切之感呼之欲出。与散文《无题》表达的主题相近,萧红对战争的洞察力与批判性在于:她坚持批评与拒斥的不仅是侵略战争本身的野蛮、暴力与强权逻辑,更是崇拜强力、优胜劣汰这种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战争思维的日常化与普泛化。换言之,小说揭示的是,这种弱肉强食的逻辑已不仅发生在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殖民与侵略战争当中,也继而蔓延在不同阶级、性别、年龄的国民之间的彼此掠夺与倾轧之中。“抢过淞江桥”的可怖景象,正是以战时迁徙中最混乱、无序、人人只顾自保、不惜践踏他人的残酷一面,折射出战争对于康德所说的人性中的“根本恶”的激发,即一种将他人“不是当做自身目的,而是当做手段”(6)努斯鲍姆曾援引康德的说法解释这种“根本恶”的倾向,见玛莎·C.努斯鲍姆著,陈燕、卢俊豪、李晶译:《政治情感:爱对于正义为何重要?》,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6页。的恶劣倾向。

颜海平曾以“生物族裔政治”(bio-ethnic politic)概括现代以来具有主导性的“强/弱”的二元框架:“这种将强弱二元对立作为现代主体构造之天然条件的界定性表述,揭示出的是某种社会结构关系,同时也是一种性别化的生物政治和欲望构建的经济系统。”[14](PP6-7)而弱者经验的意义恰恰在于:“当西方强势现代性用一套合法性话语遮蔽起自己的强权本质的时候,正是‘弱者’的存在以及他们日常而又卓绝的奋斗揭示了它的秘密,展露了它的内在机制”[14](P387)。从《无题》到一系列书写战时留守者创伤经验的小说,萧红不仅是从弱小者的经验出发,揭破了这一在大规模的现代总体战中得到极端强化的政治逻辑,从而捍卫弱者被剥夺、践踏的生命权利与生活秩序,更是在感性和美学的领域重新为弱者的经验和情感寻求一种伦理和价值层面的位置。在这个意义上,有关“合理”的美学主张,其实质是对于弱者经验的“合理性”及其正当性的争取,也是对侵略战争背后“强/弱”二元框架之“不合理”的洞悉与批判。

三、女性出走者的精神内省

弱小者创伤经验的“不可见”背后,本质上是弱者无法在既有的政治规划中得到归类与安置的边缘处境,而萧红的写作正是以其不被既定的认知模式与文类秩序所承认的异质性凸显出弱者经验的尖锐性。如颜海平所说:“他们能使某种迫切的要求得以诞生,要求去寻找和承认被否定的生命的潜在现实及其转化形式的路径,把它们作为打开不同的认知视域和生命存在的源泉。”[14](P21)然而,想要克服创伤经验的“不可说”背后具有整体性的“知识话语的危机”[15],并非易事。对女性作家而言,如何在裹挟性的时代情绪中剥离出自身对战争的独特感知,如何在群体性的文学实践中重新认识和选择自我的话语位置,首先需要的是对自己的战时情感经验展开耐心、细致的辨析与反省。

“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后,萧红很容易陷入一种焦躁的情绪,常在空战过后带着理性与热望相交织的矛盾心理揣测战局,长久的东北流亡经验大抵也很难使其对战事保持乐观。在《天空的点缀》《失眠之夜》《火线外(二章)》《八月之日记》这些记录战初生活碎片的作品当中,对战争的厌倦、对故乡的思虑、对战胜的渴望、对暴力的憎恶、对受难者的同情以及种种欲言又止的悲观情绪杂糅成一种复杂的情感体验。离开上海抵达武汉后,萧红开始反思这种焦躁的状态:“自从上海的战事发生以来,自己变成了焦燥和没有忍耐,而且这焦燥的脾气时时想要发作,明知道这不应该,但情感的界限,不知什么在鼓动着它,以致于使自己有些理解又不理解。”[16](P251)事实上,萧红这一时期的很多写作都在尝试梳理自己的战争记忆与现实感受,力图分辨这些情感经验中的缝隙、暧昧与难以言明之处,尤其是自己的情感体认与身边的左翼(男性)作家群体之间的差异与界限。

与萧军、端木蕻良一同借住在武昌蒋锡金家中的这段时间里,萧红特别撰文追溯起自己学生时代的几段东北救亡记忆。1928年11月,萧红曾参加哈尔滨市学生维持路权联合会发起的反日护路游行示威活动(即哈尔滨“一一·九学生运动”),在游行中自告奋勇担任宣传员;1929年11月,在因中东铁路的路权归属问题引发的中苏武装冲突中,苏军攻占满洲里与扎赉诺尔,萧红和同学一起积极参与学联会发起的“佩花大会”进行战争募捐。然而在《一条铁路底完成》《一九二九年底昧》这两篇文章中,萧红的叙述姿态却相当复杂,不仅在描述自己当时的勇气、热情、积极与“光荣”感时语气颇多反讽,还着重书写了自己在整个运动过程中的种种困惑与尴尬的时刻:

所以这次佩花大会,我无论做得怎样吃力,也觉得我是没有中心思想。“苏联”就是“苏联”,它怎么就不是“帝国主义”呢?同时在我宣传的时候,就感到种种的困难。困难也照样做了。比方我向着一个“苦力”狂追过去,我拦断了他的行路,我把花给他,他不要,只是把几个铜板托在手心上,说:

“先生,这花像我们做‘苦力’的戴不得,我们这穿着就是戴上也不好看,还是给别人去戴吧!”

虽然只那么几个铜板,我也收过来。[17](PP276-279)

少女萧红的困惑在于,在她懵懂的幼年经验及其从母亲和祖父那里得来的关于苏联有限的认识当中,只能感受到战争动乱的氛围,对战争的实质却不甚了然,正如平石淑子分析的那样:“掌权者发生变化,‘敌人’也变来变去,然而生活在市井中的人们根本不去关心谁是‘敌人’”[18](P336)。被席卷到运动热潮中的学生仅凭着一股爱国热情,对运动背后的政治局势其实并无了解,对战争的理解也仅限于空洞的口号与名词,对作为募捐对象的平民百姓更缺乏共情的能力。萧红通过追忆这些当时并不理解的宣传活动以及难堪、反讽的募捐场面,实际上正是借此反思与批评全面抗战初期那种一拥而上的“没有中心思想”的盲目热情。

与此同时,在抗战之初,当身边的东北文学友人大多沉浸在“打回满州去”的胜利想象与归乡热忱中时,萧红发现自己的反应也“不怎样热烈”[19](P241),极具个人性的故乡记忆与女性经验往往使萧红自觉地疏离于这一东北(男性)作家群体的某种共同体话语。当众人都沉浸在对家乡记忆津津乐道的热烈氛围里,萧红则显得不甚合群:

昨天,我到朋友们的地方走了一遭,听来了好多的心愿——那许多心愿综合起来,又都是一个心愿——这回若真的打回满洲去。有的说,煮一锅高粱米粥喝;有的说,咱家那地豆那么大!说着就用手比量着,这么大,碗大;珍珠米,老的一煮就开了花的,一尺来长的;还有的说,高粱米粥,咸盐豆。还有的说,若真的打回满洲去,三天三夜不吃饭,打着大旗往家跑。跑到家去自然也免不了先吃高粱米粥或咸盐豆。

比方高粱米那东西,平常我就不愿意吃,很硬,有点发涩(也许因为我有胃病的关系),可是经他们这一说,也觉得非吃不可了。

但什么时候吃呢?那我就不知道了,而况我到底是不怎样热烈的,所以关于这一方面,我终究是不怎样亲切。

但我想我们那门前的蒿草,我想我们那后园里开着的茄子的紫色的小花,黄瓜爬上了架。而那清晨,朝阳带着露珠一齐来了![19](PP240-241)

对萧红而言,故土之思或许是相当个人化的经验,但在抗战救亡的语境下,却极易被裹挟到某种均质化的共同体话语之中。与其他作家相比,东北流亡作家诚然在一定程度上分享着共同的地方经验与救亡记忆,但即使是在和萧军相互倾诉对家乡的追忆时,萧红也会发现其中的差异与缝隙。萧红怀念的是松花江北岸丰沃可爱的平原风物,萧军则来自渤海边辽西走廊的山地乡村,二人往往各有所思,总是相互打断,近于自说自话:“有时候,他也不等我说完,他就接下去。我们讲的故事,彼此都好像是讲给自己听,而不是为着对方。”(7)萧红:《失眠之夜》,载萧红著、章海宁主编:《萧红全集·散文卷》,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241页。这一观察受益于与刘东博士的讨论,特此致谢。

更重要的是,这一“故乡的思虑”给萧红带来了“烦躁,呕心,心跳,胆小,并且想要哭泣”[19](P240)等种种强烈的、负面的身体反应,也并不单纯出于对“家”的渴望。相比之下,东北作家群中的其他男性作家对于归乡之途都有确切而温暖的期待,但“家”对于萧红而言,更多是作为一种压迫性的情感记忆存在的。萧红记忆中的“家”除了祖父给她的爱与温暖之外,只剩下充满“冰冷和憎恶”的创伤,和父亲“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20](PP233-234)的形象。早年对于“父之家”的反抗与出逃,使萧红的流亡经验从根柢上凝结着相当具体的个人经验与女性经验。因此,萧红对于故乡的印象虽有柔软的一面,却始终纠缠着一种冷冷的惶惑之感,使其陷入一种有“家”而不能回、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异乡人”式的精神处境。因此,当萧军兴致勃勃地畅想着抗战胜利后带着萧红一起回乡:“我想将来我回家的时候,先买两匹驴,一匹你骑着,一匹我骑着……先到我姑姑家,再到我姐姐家……顺便也许看看我舅舅去……我姐姐很爱我”[19](PP240-241),萧红却陷入了一种“无家”的彷徨之中:

而我呢?我想:

“你们家对于外来的所谓‘媳妇’也一样吗?”我想着就这样说了。

这失眠大概也许不是因为这个。但买驴子的买驴子,吃咸盐豆的吃咸盐豆,而我呢?坐在驴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停留着的仍然是别人的家乡。

家乡这个观念,在我本不甚切,但当别人说起来的时候,我也就心慌了!虽然那块土地在没有成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没有了。

这失眠一直持续到黎明,在黎明之前,在高射炮的声中,我也听到了一声声和家乡一样的震抖在原野上的鸡鸣。[19](P243)

萧军怀恋的是热闹而兴旺、有亲人记挂的家,但萧红面对的则是业已失去的、不属于她的“父之家”,或是陌生的、与她的成长记忆毫不相干的“夫之家”。萧红的“家国”观念或“故土”之思,显然无法被整合进某种抽象的抗战热情或笼统的地方经验。对萧红而言,东北的沦陷是一种双重的“失去”:在沦陷之前已被“父之家”所放逐,沦陷之后则成为既无根柢也无归处的女性漂泊者。在这个意义上,萧红在东北作家群中的疏离姿态及其对男性话语的隐隐质疑,实际上在民族国家话语和抗战文艺主调的内部,打开了弱者个体经验(尤其是女性流亡者经验)的多面性与层次感,也带来了一定的话语张力。在某种程度上,文章结尾处的炮声与鸡鸣,正是通过重新调用民族国家话语,缓解了此前尖锐的女性话语带来的紧张感。战争苦难的共时性在故乡与异乡之间构成了一种休戚与共、息息相通的关联感。个体与群体、男性与女性之间的裂隙也在这种命运共同体式的牵连感之中,弥合为一种广义上的“家国”意识与身心归属。然而,这一在危机时刻获得的“家乡”想象,在萧红那里始终保持着复杂的经验层次与悖论状态,并显现出一种在诸种话语之间不断调试的努力。

七七事变后不久,萧红也曾在日记中记录下自己在炮声或火光中念及故乡的时刻,但对这些情绪的辨认总是伴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困境:

有点烦恼,但又说不出这烦恼,又像喝过酒之后的心情,但我又并没喝酒。

也许这又是想家了吧!不,不能说是想家,应该说所思念的是乡土。

人们所思念着的那么广大的天地,而引起这思念来的,往往是几片树林,两三座家屋,或是一个人物,……也或者只凭着一点钟的记忆,记忆着那已经过去的,曾经活动过的事物的痕迹。[21](PP259-260)

萧红很少会承认自己想“家”,虽不避讳对东北故园深厚的归属感与无处不在的情感牵连,但触发这种思念的零星物象或人事往往是一些非意愿记忆的碎片。在1938年8月的另一篇日记中,萧红记录下她与萧军自上海开战以来屡屡发生的一个看云的情境。习惯了家乡气候的萧军每每感到空气潮湿,见天上乌云涌动,就执拗地认为快要下雨了,但萧红明白这不过是一种“直把他乡作故乡”的错觉,却又不忍揭破:

起初我也好像有那种感觉,下雨了,下雨了。等我相信这黑云是在南方的天空上,而不是在北方的天空上,我就总想说服他。

后来,我一想,虽然是来到了南方,但那感觉却总是北方养成的,而况这样的云,又是住在南方终年而不得见的。

自从这上海的炮声开始响,常常要提起家乡,而又常常避免着家乡。[21](PP263-264)

在萧红笔下,思乡的时刻总是充满了细腻的身体感觉,那是家乡的地理、气候、风物在身体记忆上留下的无意识烙印。因此,如何处理上述这些欲言又止的身心感觉与大量的非意愿记忆,也是萧红在其战时小说写作中必须要面对的命题。据蒋锡金的回忆,萧红从1937年冬寄宿在武汉时起就已经开始动笔写作《呼兰河传》[22](PP40-41),可见这一故乡回眸式的写作并非萧红在香港时因心境“寂寞”[23](P255)而一时寻求的寄托,而是一个经营了许久的写作计划,几乎贯穿了其战时迁徙的整个旅程。在1940年香港新文坛激烈的反“新式风花雪月”、反“怀乡病”的批评氛围中,萧红仍坚持写作与出版《呼兰河传》,可见对她而言,如何记录、保存、重新组织战争中堆积起来的这些琐琐屑屑的思忆时刻与身体性的感觉和记忆,不仅是情感实践意义上的有意识的选择,而且是一个经过了不断调整的漫长过程。

在战争中与萧军的分手,以及与端木蕻良并不愉快的相处,或许进一步加剧了萧红的“无家”之感。作家梅林曾回忆起1938年9月萧红于临产之际孤身一人抵达重庆时所说:“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以前在东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现在的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路。我好象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24](P68)对这一战争中的孤绝处境的清醒辨认,使萧红特别留意战争中普通人的漂泊感,尤其是那些无所依靠的弱小者。在《呼兰河传》中,除去小城的惯习与民情、祖父与后园,萧红施以大量笔墨的恰恰是那些“家族以外的人”: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冯歪嘴子,实际上都是这样寄人篱下的“无家之人”(8)文贵良指出:“他们都是属于无家的人,都是属于萧红所说的‘偏僻的人生’。他们都处在家与家的缝隙之间。”见文贵良:《〈呼兰河传〉的文学汉语及其意义》,载萧红著、章海宁主编:《萧红全集·小说卷Ⅱ》,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275页。。漏粉的、养猪的、拉磨的、栓车的,在很大程度上,“我家”院子的“荒凉”也正来自这些租住在“我家”的穷苦人的命运。萧红离开故乡后遭遇的漂泊经验投射在他们孤凄的境遇中,赋予了她重新审视这些“无家之人”生存处境的贴切视角与精神共鸣。换言之,在《旷野的呼喊》《北中国》《呼兰河传》《后花园》等小说中,流亡途中的那些“异地的风雨”[25](P32)已经交织进了萧红想象战时故乡现实与回望故乡历史的写作中。对战争中那些细微的日常经验与身心感觉的辨认与内省,最终不仅落实为个体意义上的记忆与情感,而且转化为对东北乡土世界普遍存在的“无家的弱小者”的深刻共情。

1940年6月末,萧红给史沫特莱的自传体小说《大地的女儿》撰写书评,这也是抗战以来萧红第二次向读者热情地推介史沫特莱的小说。如果说七七事变后不久,萧红最初读到史沫特莱的《大地的女儿》和德国女作家丽洛琳克的《动乱时代》时,感触更深的还是其中的战争体验、逃难生活以及“男权中心社会下的女子”[26](P283)的战时处境,那么这一次在史沫特莱那里,萧红读到更多的则是一个和自己做出同样选择的“女性出走者”如何书写自身成长的环境,以及自我与环境的关系:

那本书所记载的多半是粗躁的声音,狂暴的吵闹,哭泣,饥饿,贫穷,但是她写得可怕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她是把他们很柔顺的摆在那里,而后慢慢的平平静静的把他们那为着打架而撕乱了的头发,用笔一笔一笔的给他们舒展开来。书里的人物痛苦了,哭泣了,但是在作者的笔下看到了他们在哭泣的背后是什么,也就是他们为什么而哭。

在那种不幸的环境之中,可以看见一个女孩子坚强的离开了不幸,坚强的把自己的命运改变了。[26](P341)

萧红在《大地的女儿》中读到的是一种近乎《生死场》的乡土经验,但又不同于《生死场》处理创伤与苦难时的叙述方式。这是一种以柔顺而舒展、缓慢而平静的叙述笔调,从琐碎而细腻的身体感觉和幼年记忆入手,以一种“晴朗的,健康的,艺术的”[26](P283)的方式去呈现那些“狂暴的吵闹,哭泣,饥饿,贫穷”,并探寻这些痛苦的根源:“他们在哭泣的背后是什么,也就是他们为什么而哭。”[26](P341)饶有意味的是,这虽是萧红对于史沫特莱的理解与诠释,却几乎近于对《呼兰河传》写法的某种自况。萧红虽然激赏且向往屠格涅夫式的幽美、平静、合理的美学质地,但这不仅是审美表象上的撷取,在根本上,这是一个如何组织经验、表达经验的方法问题。因此在《呼兰河传》中,萧红并没有回避那些痛苦与狂暴、饥饿与贫穷,而是以幽美与荒凉、冷静与残酷细密交织的方式写出了童真记忆背后不合理的现实。换言之,探寻暴力与创伤的内核,未必一定要以狂暴而粗糙的方式,更未必一定要像乔治桑那样“把痛苦扩大”[26](P341);相反,在萧红看来,小说如果能像史沫特莱那样将痛苦“缩小”甚至找到某种方法将其“根治”[26](P342),或许才能提供更深致的批判与可贵的同情。这意味着,《呼兰河传》处理创伤的方式提供了一种试验性的情感—叙事路径,即以“合理”的美学方案反过来叩问创伤背后“不合理”的结构性内核,进而从“不合理”的认知框架下释放出被压抑的弱者经验所具有的伦理能量。

四、出走与留守的情感倒错

在《大地的女儿》中,史沫特莱曾动情地写下一段对故乡人事与自我之关系的剖白:

我现在回想起那些诚恳粗野、胸膛上长着毛、不刮胡子的男人时,心里总是很愉快。我又想起矿区里那些更粗野的不幸的男人以及他们沉默寡言的不幸的老婆。现在想起他们来,我心里总带着一种悲戚依恋的感情。但是在那些年代里,我却一心追求着我以为更完美更高尚的东西,抛弃了这一切,抛弃了我的乡亲和我的家人。我忘记了他们所唱的歌——这些歌现在很少再有人唱了,我从自己的语言中清除了他们的土语,我以他们和他们的生活方式为可耻,但是现在——是的,我热爱他们,他们是我的血液的一部分;他们的全部美德和弱点,对于我的人生观的形成起了很大的作用。[27](P108)

作为与史沫特莱惺惺相惜的“女性出走者”,萧红在《呼兰河传》中也呈现出一种类似的情感结构与叙事姿态上的复杂性,也像史沫特莱一样“对不幸者永远寄托着不可遏制的同情”[28](P342)。自追随萧军从东北出走后,萧红尽管凭借文学创作逐渐获得了经济与社会地位上的独立,并逐渐成长为一个能够自主选择的“勇者”(9)孟悦、戴锦华在《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一书中称萧红为“大智勇者”,认为在当时中国的意识形态环境中,萧军“占有更多的意识形态优势和社会优势”,作为革命意识形态袒护下的“强者”,萧军“可以不必愧对自己内在的个性和男性弱点”;而萧红对于不同男性的选择也具有其自主性:“借端木而离开主导文化阵营,不啻也是一种对女性自由可能性的探索”;更重要的是,这种对于“新文化以来那些在主导意识形态内部潜含着、延续着的旧的历史残余”的大胆否决,是“一份敢于怀疑多数人的决定,敢于怀疑权威意识形态,敢于坚持自我选择的智勇”。见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80-183页。姚丹也指出:“我们所见的,是对人生做出自主选择并且自觉承担由这选择而带来的残酷后果的勇者萧红。”见姚丹:《“光荣而独立的人”如何可能——从萧红传记看不做“归家娜拉”的知识女性之命运》,《文艺理论与批评》2020年第3期。,但无论是在亲密关系还是文学群体内部,萧红还是不得不面对男性在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方面的优势地位,而被迫屈居于某种难以挣脱的弱势处境当中。正是由于萧红深谙这种弱势地位的结构性因由,才更能理解弱小者在战争中无从选择的被动性。因此,比起在抗战意识形态的主导下正面书写前线的抗争与牺牲,萧红更重视出走者与抗争者身后的那个留守者的世界。在这里,尽是没有能力出走甚至无法主动做出选择的弱小者,萧红书写的正是他们的保守与恐惧、暧昧与孤凄,是他们无所依靠的畸零命运。

1941年9月21日,萧红在香港《大公报·文艺》上发表了一封给弟弟张秀珂的信《九一八致弟弟书》,这也是萧红在病逝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字。1941年“九一八”前夕,萧红在这封纠缠着追忆、挂念、希望与忧闷的信里,一点点追溯自少年时与弟弟分别后的每一次联络与错过的经历。从东京到上海,再到赴西北抗日,从在山西听说张秀珂在洪洞前线的消息时起,萧红已有四年没有接到弟弟的任何音讯。应当说,在萧红所有保留下来的战时写作中,这封信是少有的正面书写奔赴革命与抗战的“出走者”形象的文字。值得注意的是,萧红在信中的写作姿态相当复杂:面对追随自己的脚步毅然出走的弟弟,萧红既明白自己作为先行者的决绝,又极深地分享着留守者对于出走者的忧心。在萧红的讲述中,自己与弟弟的位置仿佛在不断发生转换。在萧红忆及自己最初离家的场景中,秀珂还只是一个留守在故乡的懵懂少年,并不明白“出走”的意义:“你什么也不懂,你看着我离开家向南大道上奔去,向着那白银似的满铺着雪的无边的大地奔去。你连招呼都不招呼,你恋着玩,对于我的出走,你连看我也不看。”[29](P394)而六七年后,张秀珂开始沿着萧红走过的路途,一步步追寻而来,成为和姐姐一样的出走者与抗争者。在萧红的想象中,秀珂也与自己出走时有着同样的迷惘与决绝:“可弟,我们都是自幼没有见过海的孩子,可是要沿着海往南下去了,海是生疏的,我们怕,但是也就上了海船,飘飘荡荡的,前边没有什么一定的目的,也就往前走了。”[29](P395)然而,随着秀珂的脚步与意志越发坚定,萧红则开始忧心这种“吉卜西人”似的“流浪的生活”[29](P396)与严酷的政治环境可能给弟弟带来的伤害:

我想这些流浪的年青人,都将流浪到那里去,常常在街上碰到你们的一伙,你们都是年青的,都是北方的粗直的青年。内心充满了力量,你们都是被逼着来到这人地生疏的地方,你们都怀着万分的勇敢,只有向前,没有回头。但是你们都充满了饥饿,所以每天到处找工作。你们是可怕的一群,在街上落叶似的被秋风卷着,寒冷来的时候,只有弯着腰,抱着膀,打着寒颤。肚里饿的时候,我猜得到,你们彼此的乱跑,到处看看,谁有可吃的东西。

在这种情形之下,从家跑来的人,还是一天一天的增加,后来听说有不少已经入了监狱,听说这帮不远千里而投向祖国来的青年,一到了祖国,不知怎样,就犯了爱国罪了。[29](P397)

从“你”到“你们”,萧红看到的这些“流浪的年轻人”显然已不只张秀珂一人,而是越来越多像《北中国》里的耿振华一样从东北逃回关内参加革命的青年。又或者说,耿振华很可能就是以张秀珂为原型的。然而对于张秀珂在上海的活动以及七七事变后要到西北“做抗日军去”[29](P397)的决定,萧红的态度却充满了不安与忧郁,与其说是一个先行者对后来者的牵挂,倒不如说更近于自己笔下的那些留守者的心情:

不过在那时候,因此我就有许多不安。我想将来你到什么地方去,并且做什么?

那时你不知我心里的忧郁,你总是早上来笑着,晚上来笑着。似乎不知道为什么你已经得到了无限的安慰了。……

……

你走了,你的眼睛不大看我,我也没有同你讲什么话。我送你到了台阶上,到了院里,你就走了。那时我心里不知道想什么,不知道愿意让你走,还是不愿意。只觉得恍恍忽忽的,把过去的许多年的生活都翻了一个新,事事都显得特别真切,又都显得特别的模糊,真所谓有如梦寐了。

可弟,你从小就苍白,不健康,而今虽然长得很高了,仍旧是苍白不健康,看你的读书,行路,一切都是勉强支持。精神是好的,体力是坏的,我很怕你走到别的地方去,支持不住,可是我又不能劝你回家,因为你的心里充满了诱惑,你的眼里充满了禁果。(10)萧红:《九一八致弟弟书》,载萧红著、章海宁主编:《萧红全集·散文卷》,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397-398页。引文中的“恍恍忽忽”原文如此,应为“恍恍惚惚”。

与书信开头弟弟看着姐姐出走的场景不同,这一次,萧红与弟弟的位置发生了调转。与决然出走奔赴抗战的秀珂不同,萧红虽能理解“出走”所包含的希望与召唤,态度却变得犹疑、暧昧起来。在回忆文章中,张秀珂曾谈及自己与姐姐的分歧:由于在二萧的争执中张秀珂更“拥护萧军”而“不赞成萧红”,“从此,有些事情我就不大听她的话了,她准备上北京访友,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我觉得北京乌烟瘴气,汉奸日寇横行,有什么去头呢?‘七七’事变爆发后,我决定去陕北参加革命实践。萧红曾问我:‘在陕北净吃黑馍,你受得了吗?’我说那又算得啥,你顾虑得太多了。以后,我就离开了他们,带着一封萧军写给红军里熟人的信去了西安。谁知这一去竟成了永别”[30](P313)。可以推想的是,在关于如何参与抗战的问题上,二萧之间的分歧可能也在不同程度上存在于萧红与秀珂之间。但对于弟弟,萧红的情感姿态更为复杂。一方面,她当然抱有对革命与抗战的信念,因此在山西听说张秀珂正在洪洞前线的时候,看到那些和弟弟一样“快乐而活泼”“工作的时候还嘴里唱着歌”的青年们,萧红也感到鼓舞与放心:“这一群快乐的小战士,胜利一定属于你们的,你们也拿枪,你们也担水,中国有你们,中国是不会亡的。”[29](P398)或许也正是因此,萧红在小说《黄河》中才塑造了那样一个同样在山西前线打仗、能够给百姓带来胜利信念的八路军战士。另一方面,此后四年间弟弟的音讯全无也使在后方辗转迁徙的萧红产生了一种留守者式的惦念。

对于在战争流徙中屡遭离散的萧红而言,留守者怕失去依靠的那种孤凄、恐惧与无奈,应是非常贴切而深刻的体验。对于坚持想要安稳创作的萧红而言,执意要打游击、上前线的萧军无疑是一个孤勇的出走者,而在许多文学友人的记述中,端木蕻良又更近于一个马伯乐似的、难以依靠的出逃者(11)在萧红所处的文学群体中,不少文学友人都并不看好萧红与端木蕻良的结合。聂绀弩在得知萧红与端木蕻良结合后感叹道:“那大鹏金翅鸟,被她的自我牺牲精神所累,从天空,一个觔斗,栽到‘奴隶的死所’上了!”见聂绀弩:《在西安》,载王观泉编:《怀念萧红》,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5页。在靳以的回忆中,端木蕻良是一个既懒散又自私且蔑视萧红的人:“萧红从他那里所得到的呢,是精神上的折磨。他看不起她,他好象更把女子看成男子的附庸。”见靳以:《悼萧红》,载王观泉编:《怀念萧红》,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4-75页。平石淑子认为,靳以对于端木蕻良的描述和马伯乐的外貌与气质都很接近。见[日]平石淑子著,崔莉、梁艳萍译:《萧红传》,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17页。萧军、骆宾基等作家在回忆中也多谴责端木蕻良多次在战争迁徙途中“遗弃”萧红。如1938年8月武汉大轰炸时,端木蕻良将怀有身孕的萧红留在武汉独自前往重庆;1941年冬在香港,端木蕻良在萧红重病垂危时也并未陪护在身边,而是将萧红托付给并不太熟悉的友人骆宾基照料。但据葛浩文对端木蕻良本人及其妻子钟耀群、侄子曹革成的访谈,则另有客观因由。参见陈漱渝:《一枝永恒美丽的花朵——试谈萧红研究的四个“死角”》,《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在这样的处境中,对于在前线战斗的弟弟的牵挂,更使得长期泥足于个人情感生活的困局、受限于“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31](P30)这一性别处境中的萧红处在某种“留守者”的心理位置上。尤其是在皖南事变爆发后,国民党对新四军的围剿以及对战俘的残酷管训,更使萧红担忧张秀珂的安危:“你为什么不来信,或者入了洞,入了营吗?”[29](PP398-399)也是由此,萧红又产生了一种极深的负疚感:“于是我想,这都是我的不好,我在前边引诱了你。”[29](P399)可能正是在这样的恐惧、忧虑与内疚之下,萧红才在《北中国》中写下了出走者耿振华三年来音讯杳无、最终牺牲的悲歌,以及留守者耿大先生从自保到抵抗再到自戕的悲剧。从小说到书信,萧红仿佛承担着双重的负疚感:作为最早离开家乡的女性出走者,自己的出走既召唤了后来的青年,导致他们可能也走上了一条具有悲剧性的抗争之路,同时有可能也给那些无力出走、留守在故土的亲人们带来了难言的痛苦。在参与抗战的具体方式上,张秀珂与萧红的不同选择也导致二者的位置发生了微妙的转换:对秀珂而言,萧红既是先行一步的出走者,又是在抗战中留在后方的留守者;而对萧红而言,弟弟既是曾被她留在故乡的留守者,又是在抗战中奔赴前线的出走者。因此,在《九一八致弟弟书》中,我们既能看到出走者如何在革命与战争中前赴后继的命运牵连,也能看到留守者对于出走者的守望与挂念。

这种在“出走”与“留守”之间复杂的情感倒错,尤其是自我位置的多重性极深地投射在萧红的战时写作当中,使其一系列想象与回望东北故乡人事的作品都贯穿着一种“出走者的回眸”姿态;而留在身后的故园与那些牢牢捆缚在东北大地上的人们的困境与抵抗,则成为萧红时时反顾、不可割舍的部分。在《九一八致弟弟书》这篇近于绝笔的公开信中,萧红虽将自己与秀珂一同视为义无反顾的出走者,但信中对弟弟的牵挂以及在颠沛与病苦中对故园与家的重新理解,又透露出萧红为何会将极大的耐心与体谅交付给那些留在故土的亲人。一方面,面对后来者与留守者,萧红主动背负起了一个先行的出走者的沉重的道德负担;另一方面,作为在战时迁徙途中处在同样的弱势地位与生存困境中的女性流亡者,萧红则要通过自己的写作为弱小者找到自身在抗战中的位置与价值。通过书写留守者的情感创伤,萧红提出的问题在于:出走固然可敬,但在彻底的变革到来之前,对于那些无力出走的弱小者而言,除了等待启蒙或拯救,又该如何坚持生存与抵抗呢?最终我们看到,正是在冯歪嘴子这样一生未曾走出呼兰河、坚持在苦难中挣扎着活下去的农民身上,萧红发掘了“弱者的抵抗”所具有的力量与价值。这些弱小者虽处在一种尚未被更有效的社会动员询唤与汲取的“前主体”状态,萧红却在他们难以被整合或重建的创伤经验中,发掘了“留守者”的抵抗与“出走者”的抗争之间深刻的精神联结。

五、“各尽其能”的政治/伦理构想及其限度

如果说对弱小者创伤经验的文学再现,看重的是负面情感突破意识屏障及其背后的语言—权力秩序的情动潜能与批判力量,那么在“女性如何在抗战中安放自身”这一问题上,萧红也尝试提出某种建构性的情感实践路径。1938年初,在推介史沫特莱和丽洛琳克的作品时,萧红特别谈到女性在抗战中的“苦闷”与“觉醒”的问题:

有几位女同学到我家里过,在这抗战时期她们都感苦闷。到前方去工作呢?而又那里收留她们工作呢?这种苦闷会引起一时的觉醒来。不是这觉醒不好,一时的也是好的。但我觉得应该更长一点。……所以我对她们说:“应该多读书。”尤其是这两本书,非读不可。我也体验得到她们那种心情,急于要找实际的工作,她们的心已经悬了起来,不然是落不下来的,就像小麻雀已经长好了翅子,脚是不会沾地的。

这种苦闷是热烈的,应该同情的。但长久了是不行的,抗战没有到来的时候,脑子里头是个白丸。抗战到来了,脑子里是个苦闷。抗战过去了,脑子里又是个白丸。这是不行的。抗战是要建设新中国,而不是中国塌台。[28](PP285-286)

比起“热烈的苦闷”或“一时的觉醒”这种亢奋而短暂的激情,萧红更强调个人/女性如何在抗战中保持思考、坚持读书和自我反省,而不是悬浮在抗战热情中不能落地。在这个基础上,萧红强调的是个人在服务于抗战的同时,自身也要有真正长久的觉醒与成长,整个民族、国家才能在抗战中有所蜕变和更新,而非消耗、破坏乃至涣散。在萧红看来,“建国”这个看似远在胜利之后的目标,本身就内在于“抗战”的过程之中,是应当依靠每个国民在自身岗位上的扎实工作去逐步建设与积累的。面对自己在抗战之初不由自主的焦躁情绪,萧红的应对方式是回忆起自己曾在写作方面陷入焦躁时来自鲁迅的劝勉:“能作什么,就作什么。能作一点,就作一点,总比不作强。”[16](P252)在很大程度上,这也构成了萧红在抗战中辨认自己的位置,从自我的切身经验出发进入战时生活,坚持冷静态度与耐心工作的理性底色。因此,萧红战时写作的逐步展开,正可视为这样一个与苦闷、焦躁、怀疑、困惑、恐惧等负面情感不断缠斗的过程。同时,这也是一个以审慎的姿态和批判性的眼光对自身情感状态以及外部的情感认知框架之间的关系不断展开认知的实践过程。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情感实践是以情感为中介,在人的精神意识和人所处的社会结构之间展开的认知与重构,其运作机制既突破了情感与理性的二元框架,也将通过创伤书写的符号建构形成一种现实性的实践力量。

所谓“抗战是要建设新中国,而不是中国塌台”,意味着萧红更看重战争中更具有建设性、积淀性的工作。但关于作家在抗战中的工作方式问题,左翼文学群体内部亦有所分歧,而最剧烈的冲突正发生在二萧之间。作为生活与事业上的伴侣,萧红与萧军关于作家战时实践方式的认识分歧逐渐演化成难以调和的矛盾,构成了二人在迁徙途中最终分道的重要原因。据萧军回忆,在离开临汾前,二人曾爆发激烈的争论:

“你总是这样不听别人的劝告,该固执的你固执,不该固执的你也固执……这简直是‘英雄主义’、‘逞强主义’……你去打游击吗?那不会比一个真正的游击队员更价值大一些,万一……牺牲了,以你的年龄,你的生活经验,文学上的才能……这损失,并不仅是你自己的呢。我也并不仅是为了‘爱人’的关系才这样劝阻你,以致引起你的憎恶与卑视……这是想到了我们的文学事业。”

“人总是一样的。生命的价值也是一样的。战场上死了的人不一定全是愚蠢的……为了争取解放共同奴隶的命运,谁是应该等待着发展他们的‘天才’,谁又该去死呢?”

“你简直忘了‘各尽其能’这宝贵的言语,也忘了自己的岗位,简直是胡来……”[32](PP3-4)

与聂绀弩、周扬等人的想法类似,萧军更强调作家在战争中作为无差别的“国民”所应担负的责任,但萧红更看重的是“作家”作为一个“岗位”之于时代的价值。她对萧军的劝说强调的是每一个国民在年龄、生活经验、工作才能等个体层面的差别,及其与不同“岗位”之间的匹配性,而这种匹配性对“抗战建国”的意义则在于各种社会资源的有效生产与社会秩序的良性重建。萧红对于作家岗位的坚守,既是出于不愿其个人的文学志业被战争打断的一种执拗的捍卫,也是一种关于战争中的个体如何各司其职、各尽其能才能维系社会秩序在危机状态下正常运转的整体性构想。

然而,萧红这一选择和构想的内在复杂性与悖论性亦值得辨析。一方面,萧红与萧军之间的分歧不应被简单地理解为一种家庭内部的性别冲突,或一个女性个人主义者的选择与一个男性的家国情怀或个人英雄主义之间的矛盾。我们可以结合萧红对弱者经验的看重来理解这一“各尽其能”的构想。所谓“各尽其能”,首先意味着平等地重视每个人的处境、经验与才能,而一种良好的政治设计正是力图使每个人都能获得发展与发挥自身才能的位置、资源与保障。萧红所坚持的“自己的岗位”,正是在这样一种“各尽其能”的政治/伦理构想中的理想位置,它同时也要求女性或弱者的情感与经验如何作为资源、方法、视角、批判性位置或建构性逻辑进入伦理生活与政治安排,而非作为特例、偶然、扰动或异数被排斥在政治设计之外。在现代战争这样具有巨大破坏性的历史危机中,萧红对“弱者的创伤”的发掘与再现,对“弱者的抵抗”的信任与坚持,亦是在左翼文学和抗战文艺的内部,以一种“重塑感知”的方式,寻求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与合理组织,从而呼唤一种维系战时社会良性运转的安顿性的力量。

但另一方面,这一构想又表现出一种与现实中的历史情势相错位的理想性。萧红对于作家“岗位”的坚守,亦显示出其自身经验结构的相对固化。对“作家”这一固定的社会位置与实践方式缺乏反思的坚持,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安定的生活状态和宽松的创作环境的强烈渴求(12)丁玲在接到萧红死讯后曾忆及:“抗战开始后,短时期的劳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见丁玲:《风雨中忆萧红》,载《丁玲文集》第5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36页。据端木蕻良的回忆,萧红和端木蕻良二人决定离开重庆时,还曾考虑过桂林等地,最终决定去香港“就是为了赢得创作的时间”。见端木蕻良:《萧红和创作》,载章海宁编:《萧红印象·记忆》,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72页。但对于香港,萧红似乎仍不能安住,在给华岗的信中,萧红屡次谈到香港“并非安居之地”:“天天想回重庆,住在外边,尤其是我,好像是离不开自己的国土的”;“近几天正打算走路,昆明不好走,广州湾不好走,大概要去沪转宁波回内地。不知沪上风云如何,正在考虑”;据茅盾的说法,萧红还曾有过到新加坡去的想法。见萧红:《致华岗1940年6月24日》《致华岗1940年7月7日》,载萧红著、章海宁主编:《萧红全集·诗歌戏剧书信卷》,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188页、190页;茅盾:《〈呼兰河传〉序》,载萧红著、章海宁主编:《萧红全集·小说卷Ⅱ》,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255页。,显然既无法在动荡的战时迁徙中得到保证,更难以因应抗战中现实结构的剧烈变动带来的新经验与新问题。就后方留守者的战时处境而言,萧红的观察虽不乏同情与敏锐,但受限于流亡作家辗转于各地的暂时性与流动性,萧红实际上也不可能真正深入后方农村基层社会与民众生活,在一个较长的时段内获取更富深度也更内在化的文学视角。而西北之行的结束,与丁玲、萧军等人的分道,也意味着萧红放弃了以文学实践的方式亲身走进这些留守者生活世界的可能。与此同时,对个体既有的经验、才能及其“岗位”的坚持,也在一种相对静态、固化的视角下,忽视了个体经验、实践方式、群己关系在整体性的变动中可能发生的转换与拓展,及其与“抗战建国”的总体实践及历史远景之间的联动关系。就抗战中的妇女工作而言,女性如何突破原有的社会处境,在参与战斗、服务、生产的过程中发展自身的智识与才能,借此走向更广阔的社会实践领域,介入整体性的社会变革,共同赢取全民抗战的胜利,是需要在一个动态的、实践性的层面加以把握的。受限于萧红自身的选择,这些在大后方、边区与根据地持续展开的新经验或许已超出了一个女性流亡者的视域,但也反过来提示我们反思这一所谓“各尽其能”的构想所具有的限度。换言之,构建一种良性的政治设计,首先需要直面战争的例外状态对原有社会结构的破坏,同时需要对既有的经验模式、社会位置与工作方式展开必要的反省、调整与重造,才有可能真正激发不同的个体与群体所蕴含的社会能量,为历史变革中的反抗与建设提供更切实而具体的支撑。

六、结语

作为一个在左翼男性作家群体与抗战文艺主调的边缘地带游走的女性流亡者,萧红的战时写作从女性经验出发,聚焦于弱小者在战争中被排斥、被贬抑的情感经验,以节制而深细的方式洞察了现代总体战语境下普通民众的情感世界。事实上,即便是在社会史、微观史、性别史的观照下,受限于难以自我表述的现实处境以及材料的高度稀缺,这些在战时流亡或留守生活中位处边缘的弱小者的经验也很难进入历史研究的视野。而萧红的小说则为这些被忽视的人群提供了一份极为难得的情感史样本。更重要的是,萧红的写作在20世纪40年代初期抗战文艺主导性的经验与话语模式之外,提供了一种不同的情感倾向、伦理态度、美学方案和政治构想。这既是在为女性及一切弱小者争取情感表达的权力,也是寻求情感的合法性在感知、美学与政治领域的重新分配,其中包含的能量与限度仍值得我们发掘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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