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折时代”的情感政治*
——重读《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2023-02-06 00:30吴雪丽
妇女研究论丛 2023年6期
关键词:葫芦历史政治

吴雪丽

(西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作为首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虽然在文学史上留下了重要的历史印记,但与其最初引起的轰动效应相比(1)1979年12月,《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在《红岩》发表后,掀起抢购潮,此后又加印两次,总计发行18万余册。1981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和“八一”电影制片厂同时拍摄了同名电影,川剧《四姑娘》也在全国上演,1982年该小说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多年来学界对它的研究却显得颇为冷落。20世纪80年代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解读,多集中在对小说创作中的人物形象、现实主义传统的探寻上(2)洁泯的《人生的道路》(1980)、陈其强的《论〈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现实主义创作特色》(1982)、吴宗惠的《深谷中的幽兰——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的许秀云形象》(1982)、张炯的《论“许茂和他的女儿们”》(1983)主要讨论了小说的人物形象、语言特色、风景书写、现实主义创作等。。此后,自80年代后期到21世纪以来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该小说鲜有被关注和讨论。直到近年来,有论者开始重新注意到其中国家逻辑与农民经验的矛盾、国家与农民对幸福生活的构想之间的裂隙等,拓展了对这一文本的相关研究(3)贾鲁华和乔焕江的《“国家”、农民经验与农村幸福生活的构想——重释〈许茂和他的女儿们〉》(2015)、雷鸣的《国家逻辑与农民经验——周克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一种读法》(2021)等讨论了国家政治与农民经验的复杂关系。。而本文重读《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是尝试将其置于“前三十年”和“后四十年”的“历史转折”中,从情感与政治的复杂关联中,考察其中私人领域的父女亲情、姐妹情谊、男女爱情等情感关系的多重面向,及其情感关系背后的私人伦理、公共伦理和文化政治、历史逻辑。其中的矛盾、悖谬、裂隙等无不显示了“前三十年”社会主义文化政治逻辑与“后四十年”“新时期”文学的叙事伦理和文学期许的复杂纠葛。作为“转折时代”的历史生成物,《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成为一个文学、文化、政治的镜像,其中情感关系的形塑与重构有着复杂的“历史中间物”的多重面向。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因与新时期之初“伤痕”书写的国家意识形态询唤的高度同构而被指认为一部“伤痕”之作,但小说显然超越了“伤痕”叙事的边界,其对政治历史的“伤痕”书写和弥合,多是通过挪用和吸纳个人的情感、欲望等私人领域的情感关系而得以呈现。个体伤痛的弥合、乡村伦理的重建、国家政治的扭转,终将以历史的即将转换才能获得可能。于是,葫芦坝的历史困境,亦可看作从“文革”到“新时期”的历史多重转折的一个内在的构成时刻。在这一时刻,作家周克芹挪用了他的政治认知、乡土经验和个人情感,以形塑转折时代的情感经验和感觉结构。情感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不是一个同质性的整体,而是有着丰富的个体差异性和历史规定性,并处于不断的动态变化中。这一历史“转折时代”的情感关系和伦理关系的重构,不仅形塑了小说故事发展的叙事节奏和形式诗学,也构成了小说主要的叙事资源和呈现对象。本文尝试重新打开这一文本的历史“皱褶”,在宏观的国家政治的变动、乡村秩序的重构以及更细部微观的个人“情感”机制的耦合和裂隙中重新考量历史“转折”时刻所蕴含的潜能与难题。

一、“公”与“私”:亲情关系的破碎与修复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首先是基于血缘关系的“私”领域的亲情关系,但这一自然人伦的情感关系在小说开头已面临破碎。许茂是九个女儿的父亲,在贫困的葫芦坝,许家算是家境稍微殷实的人家。除了三个女儿嫁到川西坝子外,同住在葫芦坝的大女儿许素云因为丈夫金东水被停职、房子被烧、贫病交加而早逝;泼辣能干的三女儿许秋云嫁给勤劳朴实的罗祖华,过着贫穷的生活;温柔贤惠的四女儿许秀云和葫芦坝的当权者郑百如离婚后回到娘家;七姑娘在外当兵;八姑娘许贞在镇上的供销社工作;他最寄予希望的九姑娘许琴是村里的团支书。在这个家庭中,母亲早逝,但许茂并非一个慈父,他对大女儿家庭面临灾难时的不管不顾与对四女儿的冷漠和驱逐,联系着“新时期”文学对“文革”的“伤痕”叙事,而这一“历史伤痕”的修复,是如何把“失序”的亲情关系重新秩序化,离开政治的转折无法想象日常生活伦理的复归。在“新时期”文学中,亲情这一重新被召唤回来的私人情感,承载了对公共领域的外在秩序的抵抗。而酝酿于1975年、写作于1977年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作为“转折时代”的文学叙事重新向“私人”情感的回归,背后隐含了对社会主义实践中“公”领域与“私”领域的复杂关系的重新思考。

许茂老汉的生活感觉和现实选择,连带出家庭伦理、情感政治、乡村共同体和国家政治之间的复杂关联。通过对乡村新的情感关系的构造,小说将对历史的“伤痕”书写的核心图景首先呈现为一种情感话语的政治实践,其中父女亲情、姐妹情谊、男女爱情等不同面向的情感关系经由“文革”政治的扭曲和压抑,使得日常生活中情感伦理的逻辑展开遭遇困境。在小说的开头,许茂在大女儿家遭遇火灾无处居住时,虽然自己有宽敞的草房大院,但拒绝给他们提供住处。甚至在大女儿去世后村民要来取木材做棺材时,他也堵在门口,不让人们进去,九姑娘气得大哭也不顶用。而且,此后许茂老汉做生(即过生日),再没有把大女儿一家计算在自己的亲戚名单里了。小说中这一叙事显然有悖基本的血缘亲情和家庭伦理,但小说通过“政治”对亲情的伤害直接对接了大女婿金东水在葫芦坝的政治劫难。金东水的支部书记被停职,许茂老汉认定金东水不会“再起来”的政治预测,使他急于和大女儿一家撇清关系。这一“政治”的逻辑判断,使血缘亲情让位于“革命”的亲缘逻辑,在反向的意义上,指认了“文革”政治对日常伦理和私人情感的伤害。而这一对“文革”造成的“伤痕”指认,与作为“伤痕”文学代表作的《伤痕》可谓一脉相承。《伤痕》中的晓华因为母亲的“叛徒”身份,和母亲断绝关系长达九年之久,而且母亲的离世使这种内心的“伤痛”与“忏悔”永远无法弥合,唯其如此,“伤痕”书写就更具有了对政治激情和个人情感深度的重新考量。许茂对大女儿一家的冷漠,因此也内在于“文革”政治对乡村日常生活伦理和家庭私人情感的僭越与剥夺这一“新时期”文学的叙事脉络上。

而许茂对四姑娘许秀云的嫌弃,源于许秀云的离婚和不愿再嫁,他本来就不赞同四姑娘和郑百如离婚,因为郑百如在葫芦坝掌控着实权,撕破脸皮不划算。四姑娘离婚已经让他觉得是件丢人现眼的事,四姑娘要自立门户不愿再嫁,更是让他火冒三丈。对四姑娘的驱逐和冷漠,是因为她的离婚在政治考量和乡村伦理上对于许茂来说都是冒犯。因此,在婚姻中受尽屈辱的许秀云,虽然在公社的支持下回到了“娘”家,但依然无法获得家庭的支持和温暖。阎云翔在讨论中国农村家庭生活中私人情感的变革时,认为“在1949年以后,国家摧毁了传统的地方权力机制,之后再通过人民公社与地方政府来干预每个家庭的公共的与私人的生活。这导致了两方面的后果。一方面,家庭及个人过去从来没有直接受制于国家权力,也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行政系统的威力;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农民个人也从家庭、亲缘、社区的权力下被解放了出来。换句话说,国家通过摧毁传统地方权力的方式使家庭私人化得以实现,同时也通过将家庭卷入国家政治的方式为其个人的发展创造了新的社会空间”[1](P261)。因为国家权力的“威力”,许茂必须接受被公社支持的许秀云回到“娘”家,“家庭被卷入了国家政治中”,获准离婚回家的许秀云虽然有可能在“个人”的意义上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通过参与集体劳动获得基本的生活资源,但在“情感”上“回家”的许秀云依然陷入了孤苦无依的境地。“伤痕文学”的叙事模式之一是让被“革命”询唤的个体重新回家,在传统的“家”的私人空间和血缘亲情中重新安放曾被历史放逐的自我,但是,许秀云作为在历史劫难中幸存的个体无法在“父亲”的家中获得疗愈,因为“父权”更关注的是这一行为在乡村政治和民间伦理中的“越界”。这一国家、家庭、个人之间的裂隙,必须等待“国家”的力量以另外的方式出现。

因此,许茂的“家事”背后都有“国事”,许茂的个人情感经验背后是一个农民之于变动不居的“政治”的复杂情感结构。血缘亲情的扭曲和丧失、家庭私人空间的隔膜,这些“私”领域中情感关系的冷漠化背后是作为一家之主的许茂从一个热心集体事业的带头人到自私自利的个体的变化。许茂曾是高级合作社的组长,他热爱集体,但是在其看不明白的农村的日趋破败中,他慢慢变成了一个精于算计、自私自利的农民:卖带了长梗的豌豆苗、水气重的蔬菜,甚至在连云场上低价买来急着给孩子看病用钱的妇女的一罐菜油,再准备高价卖出去……总之,他想尽一切办法积累财富。许茂背后的大历史联系着新中国成立初期“土改”和“合作化”的社会主义实践的复杂经验。1950年冬开始的土地改革,“使广大无地少地的农民分得了几亿亩土地和其他大量生产资料”“解放了农村生产力”[2](P79),而且,“互助合作”也使许茂这样缺失劳动力的农民获得了劳动支持。但是,随后而来的“大跃进”“人民公社”急躁和冒进的社会实践也给中国农村生产造成了极大的破坏,许茂害怕再次“挨饿”,在“文革”的极端岁月中,工作组一次又一次地“割尾巴”,毁坏他精心种植的蔬菜和庄稼,毒死他的一群鸭子,更使许茂对工作组和集体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和怀疑。虽然小说讲述的是1975年邓小平出来主持工作后重新开始整顿经济,“工作组”进村带来了可能的变化,但是,作为一个淳朴的农民,许茂不太可能充分理解大历史内部的复杂性。那么,如何讲述许茂的“变”与“不变”,作家可谓另辟蹊径。在小说开始创作的1977年,许多关系到后来中国农村变革的政策尚未出台,虽然周克芹对农村充满了深情,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使他对农村的发展与颓败有直接的生命感受,但作为作家,他显然无法在政治的高度预见中国农村的未来走向,因此他把许茂老汉放置于中国农民对“土地”与“劳动”的情感结构中,获得了“变”与“不变”的情感逻辑,而“土地”“劳动”这种根植于乡土中国的基本伦理价值无疑具有超越具体政治和政策边界的力量。

因此,许茂的“变”是政治的晴雨表,但许茂的“不变”同时提供了私人领域情感修复的可能,并和公共领域中政治的“变”形成共振。虽然许茂在私领域如此的不近人情,但他依然是一个让人敬重的农人,“多年来,他是以自己勤劳、俭省的美德深受一般庄稼人敬重的”[3](P5)。只是随着乡村社会秩序的崩坏,许茂老汉变得越来越孤独、自私和不可理解。农民对于土地的深情和敬畏、对于劳动的勤勉,已经深深地渗透在民间伦理之中,并被寄予了乡土生活理想。而许茂之于土地的情感,联系着社会主义实践中“个人”与“集体”的辩驳,因为集体土地的荒芜,把种庄稼当儿戏,违背了农民和土地这一相互依存的民间伦理,许茂老汉对集体不再信任,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自己的自留地中。对比之下,许茂的自留地“简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和一部田园诗:

青青的苗苗,肥大的莲花白,嫩生生的豌豆苗,雪白的圆萝卜,墨绿的小葱,散发着芳香味儿的芹菜……一畦畦,一垅垅,恰好配成一幅美丽的图画。精巧的安排,不浪费一个小角落,细心的管理,全见主人的匠心。[3](P17)

蔡翔在论及“十七年”农村系列小说时指出,“‘劳动’作为某种‘美德’,或者某种‘德性’的显现,不仅被用来重新塑造中国的乡土社会——这一重新塑造表示着中国革命对‘德性’政治的某种承继姿态,并力图恢复因各种原因被被坏的这一乡土社会的文化秩序——也被用来改造包括地主阶级在内的乡村农民”[4](P245)。“劳动”作为乡土社会的一种重要的“德性”,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人与土地的关系。对于许茂而言,他对现实的不满,首先是不满“集体”对待土地的态度,这是基于其生活伦理的生命直觉,同时也是他判断时事的朴素的政治伦理。而在自留地中,在他可以掌控的私人领域中,他依然保留着珍视土地的勤劳农民的本色。因此,不管许茂如何“自私”,劳动的神圣性、农民的尊严都具有个人德性、民间伦理、国家政治的巨大的合法性,在这个意义上,许茂的“田园诗”才可能被美学化,获得政治上和伦理上的合法性,并在“土地”“劳动”的意义上指向对扭曲的乡村政治和国家政治的质询。

许茂当然不是从来都是自私的,他所怀念的是合作化时代。因为孩子多、年龄小、没有足够的劳动力,正是在互助组的帮助下,他建起了三合头草房大院,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合作化运动在这样的文学叙述中,一方面是人们之间互助的乡村伦理,另一方面是集体奔向美好生活的历史期许。合作化连接着《三里湾》《创业史》等“十七年”文学的意识形态和政治想象,许茂的三合头草房大院,曾经是《创业史》中梁三老汉执着的梦想,可以说,许茂的历史记忆参与构建了社会主义的政治远景和历史想象。那也是许茂的光辉岁月,他忙着集体的事情,整天脸上泛着红光。在周克芹写作的1977年,集体化在中国农村依然是一个历史性的存在,关于集体的文学叙述依然内在于“十七年”文学的历史逻辑中。而“集体化”也确实在社会主义逻辑上曾经具有巨大的历史“合法性”,是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对农村中开始出现贫富两极分化的一种应对方式,关乎社会主义不同于资本主义的“公平”和“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构想。虽然当时赵树理在山西农村的调研认为“农民没有互助合作的积极性,只有个体生产的积极性”[2](P135),而中央对“互助”与“单干”也曾经是双重肯定的,只是,在此后更为“左转”的社会主义历史进程中,“个人”和“家庭”渐趋失去了他们的合法性,“集体”甚至越来越成为一种压抑和规训的力量。在此后的中国历史进程和新时期乡村小说中,“个人”渐次呈现,“集体”和乡村权力勾连成为一种压抑性的力量,这在《人生》中高加林的人生起伏中可见一斑。

许茂个人生活经验中对劳动的尊重和敬畏、对合作化时代互助合作的集体伦理的怀念,都对应着他对葫芦坝当下政治、经济、人与人的关系的失望,“自私”和“自保”的狭隘的生存智慧也使他在和大女儿、四女儿的关系中撕裂了血缘亲情本应有的温暖与体恤。因此,许茂“个人”意义上的生活感觉和情感结构,隐含了“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之间的情感撕裂。“向内”的家庭内部与子女关系的淡漠、“向外”对村庄现实的失望,在“伤痕”控诉的逻辑上指向乡村政治的扭曲。对于如何重建和弥合被伤害的血缘亲情和民间伦理,《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把一个时代的转折嵌入村庄的日常生活和伦理结构内部,连接了国家层面大历史的转向和地方社会的动态变化,并获得在个人、家庭、地方和国家意义上的情感的再度链接。因为工作组对葫芦坝的纠偏,郑百如被送进学习班,金东水被重新启用,许秀云获得了情感归宿,许茂也再现了一个慈祥长辈的面貌。只有历史“伤痛”的修复落实为情感的修复、复苏和新的建构时,小说对一个大时代的书写才具有了情感的力量,并在情感关系的重构中使现实的转换落地生根,从而有能力呼唤新的历史可能。

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认为:“艺术首先是一种社会实践,而不是供学院解剖的对象。我们可以视文学为文本,但也可以把它看作一种社会活动,一种与其它形式并存和有关的社会、经济生产的形式。”[5](P66)周克芹站在“十七年”文学的延长线上,在土地、劳动、生产、基层组织等问题上书写了一个时代的扭曲,但他不是把大历史作为起点讲述政治的风云变幻,而是从个人情感、家庭伦理、乡村秩序等“在地化”的情感经验出发与大历史关联,并在历史的转折中反转出个人情感被修复的可能。由此,个人情感、家庭伦理和村庄史、大历史构成了一种深刻的互文,在对新的情感关系的构想中,历史获得了重新启动的能动性,而对大历史的远景想象和期待也借助“私”领域中情感的修复和回归获得了内在性。这一叙事策略在历史逻辑上也遭遇了一定的限度和难度,小说在叙事伦理上有着“重回十七年”的潜在追求,社会主义实践的失败经验对私人情感的阻隔与伤害主要指向“文革”中的“坏人政治”,“合作化”的乡村共同体的想象与个人情感的弥合高度同构,但随着1983年人民公社制度的终结,“合作化运动”和集体化成为挫败的历史经验,这种“公”与“私”之间的情感同构必将面临新的难题。

二、情感选择与“政治学”的想象力

当个人命运与大历史紧密相关时,对爱情对象的选择无疑成为一种具有历史深度的情感机制。《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主要围绕四女儿许秀云的情感波折展开故事情节,她在做姑娘时被郑百如强暴,因羞辱害怕而被迫嫁给了郑百如,即使这样,婚后许秀云依然温柔贤惠,努力想拥有一份安宁的生活。但是,郑百如不仅在婚姻生活中百般羞辱折磨她,“文革”中在政治上得势后还要抛弃她另娶。而当许秀云与同样命运悲苦的大姐夫金东水产生感情后,却又招致了乡村中的风言风语,几乎陷于众叛亲离的困境。许秀云的情感经历既标识出她作为一个“内在自我”的情感体验,同时显示出一个既背负着历史的重重负累又顽强地生长出一个新的、向未来敞开的“新的自我”的可能。作为转折时代的“历史中间物”,她的情感体认预示了这个“内在自我”与外在社会现实的深刻关联。许秀云的情感伤痛既是个人的,也具有历史的隐喻意义,其深层的话语装置是中国当代文学不断讲述的“个人”“村庄”“国家”之间命运的休戚与共,于是许秀云作为“个体”的情感伤痛的修复,也必须依赖村庄秩序与国家政治的反转。

许秀云是叙述者最为倾心赞美的对象,她美丽、贤良、敦厚、坚韧、含蓄深沉,叙事者几乎把所有的赞美都给予了这个苦命的姑娘:“她是开放在深谷里的幽兰。纯洁的兰花,不论是开在这穷乡僻壤,还是那繁华都市,她们开在什么地方都一样的名贵,一样的崇高!”[3](P32)在许秀云的身上,寄予了叙述者对个人、大地、乡村、国家的深情,许秀云的受难也从某种意义上成为整个乡村、民族国家的受难。叙述者更是直接出来发声:“四姐啊!你的悲哀是广阔的,因为它是社会性的;但也是狭窄的——比起我们祖国面临的深重的灾难来,你,这一个葫芦坝的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妇的个人的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呢?”[3](P55)“好人受难”是“伤痕”文学的典型叙事模式,许秀云的爱与恨、受难与救赎、抗争与希望直接关联着国家政治的翻转,但文学究竟如何重返“话语讲述的年代”的“问题结构”,其实隐含了“讲述话语的年代”的文学症候。换言之,在“文革”后乍暖还寒的历史转折点,周克芹究竟怎样呈现历史的伤痛,如何召唤那些历史中的个体、发掘他们内心的情感潜能,并把他们的情感经验整合进可以朝向未来的历史远景,不仅是文学的想象力,也是“政治学”的想象力的演绎。

在小说开头看似和谐的“田园牧歌”中,传来了离婚的四姑娘许秀云不离开葫芦坝的消息。本来三姐已经帮她在耳鼓山找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人家,男方也准备在许茂老汉生日时正式来订亲,可许秀云突然说不走了,让所有人感到惊诧。这无异是对乡村习俗的某种“僭越”,人们虽然同情她的遭遇,但大多无法理解刚过三十岁、还很年轻又没有孩子的许秀云的选择。而对于许秀云个人而言,为何她不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也并不清晰。这是女性的内在性自我觉醒的一刻,但这一刻尚不明确。在小说中,自我的发现、家庭伦理关系的重建和对现实的质疑,都以一种尚未明确但已向未来打开的方式呈现出来。在许秀云的内心深处,蕴含着一种朦胧的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和期待,但这种期待在开始时还不甚明了,离婚后的她只是决定“不走了”,不离开葫芦坝。当这种依恋的情感无法明确化和主体化时,小说通过对葫芦坝、耳鼓山、柳溪河等自然地理的风景抒情,建构起了个人的情感依恋和受难的家园、国家的情感链接。对于个体而言,首先是内在于家园的劳动建构起了基本的生存根基和生活感觉,许秀云说“我能做,再苦再累我不怕”。而当个体情感无法在内在自我的意义上有更“丰盈”的内面感知和情感体悟时,是外在的自然、风景和劳动等试图弥合个人情感与叙事者所召唤的“远景”之间的裂隙和张力,实现情感从外在期许向内在自我的转换。如果说去陌生的耳鼓山开始新的生活是对葫芦坝苦难生活的逃离,那么,“留下来”这一主动性的选择则是一个尚不明确但已然觉醒的“个体”迈向可能的新生活的第一步。

许秀云首先拒绝的是已经离婚的郑百如的复婚请求。彼时的郑百如是葫芦坝的风云人物,掌握着葫芦坝的实权,在“伤痕”文学叙述中,村庄和国家受难往往是因为这样的“坏人政治”的横行。郑百如是一个在个人道德和民间伦理上被宣判了“有罪”的人,一个在私生活中道德败坏的人在政治生活中也一定是一个见风使舵、投机弄权的人,他强暴许秀云,利用给许贞找工作的机会占有许贞,背地里咒骂共产党,挖空心思诬陷金东水,偷盗队里的粮食,筹划投机倒卖,还威胁许秀云,将她绑起来,举着明晃晃的刀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当工作组进入葫芦坝后,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他虚情假意地要求和许秀云复婚。更重要的是,郑百如不仅直接造成了许秀云生活的梦魇,同时也造成了葫芦坝乡村的灾难,为了获得政治资本,他不事生产,颠倒黑白。在他身上,集结了“文革”叙事中“坏人”的典型特质。郑百如在葫芦坝的横行,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文学“重述文革”时“政治学”的想象力的历史限度。郑百如这样的在“私人道德”和“乡村伦理”上都如此卑劣的人何以成为乡村基层组织的掌权者,政治实践中怎样的社会机制和社会结构造就了这样的乡村权力者,似乎是扭曲的“文革”政治和败坏的“私人道德”这种解释无法完全涵盖的,这当然也是彼时的周克芹难以窥破的。他的乡村微观叙事背后虽然有更大的时代关怀和政治激情,但他还是选择从自己的切身体验和情感经验出发,在“私人情感”和并不十分明朗的历史面影之间构建小说的叙事结构,借私人情感的伤痛与修复,推动叙事节奏,并呼唤历史的另外可能之走向。

许秀云所选择的和自己命运联系在一起的金东水,则不仅演绎了“文革”中“好人受难”的叙事模式,而且,金东水对葫芦坝的远景规划和其拥有的知识连接了“十七年”文学中农村“带头人”和“新时期”文学中知识精英的双重身份。金东水是复员军人、葫芦坝曾经的当家人,同时,对葫芦坝未来的水利设计显示了他身上“知识”和“技术”这一通向未来的向度,因此,这一人物也几乎联系着中国现代“革命”(当然,“军人”这一脉络在小说中只是人物的“前史”)的政治正确性,以及社会主义实践中“乡村共同体”建设的历史逻辑和即将到来的“新时期”对“知识”的重新召唤与召回。在“文革”中,金东水不仅受尽了政治磨难,被郑百如所取代,而且妻子早逝,房子被烧,带着一双儿女住在村中守水人的小屋里,但即使如此,他依然关心着村里的生产,钻研着村庄的规划图,“对于葫芦坝的现状,人民的疾苦,亲爱的党和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他想得很多,忧心如焚。……然而,这个刚强的汉子懂得:个人问题是受着社会问题制约的,当党和人民都面临着困难的时刻,他怎么能要求自己生活得美满呢?”[3](P155)这是个在政治上、道德上、个人情感上几乎没有瑕疵的人,这样的“历史受难者”和“未来的建设者”也才有资格获得葫芦坝最好的姑娘许秀云的爱情。“既对个人生活重要又深受社会影响的情感,具有最高的政治意义。”[6](P165)葫芦坝的规划图指向了一个“现代性”的远景,更重要的是,这一改造世界的“主体性”是一个“受难者”之于村庄、党和国家的深情,向外的伦理和意识形态重构必将会带来向内的个人情感关系的重建。而且,金东水身上所携带的知识、技术、精英等这一“未来”向度,在20世纪80年代即将被有效纳入国家的现代化构想中。而在有关情感的叙事功能上,这样的“受难者”和“知识者”的“归来”,也必将成为整个“新时期”文学的爱情书写所投射的对象,美好的爱情将会填补历史的“受难者”或者历史的“未来”的个人生活的缺位。

但许秀云对金东水的情感并非如《绿化树》《天云山传奇》《灵与肉》等那种“文革”叙述中典型的“受难者”被守护和抚慰的男女爱情。对许秀云这个乡村女子而言,这种情感是由朦胧而渐次清晰的,首先是许秀云和从小抚养的大姐的孩子小长秀之间类似母女亲情的关系,导致她越来越清晰地在情感选择上和金东水的命运休戚与共。这个历经情感磨难的柔弱女子一旦觉醒,就爆发出巨大的生命能量和坚韧的生命激情。从第一次给小长秀送棉袄被金东水拒之门外,到连云场上在郑百如面前她带着金东水一家宣言一样的准备去买肉,从私人空间的关怀体恤到公共空间中勇敢的情感表达,许秀云内心深处对生命和未来的朦胧的渴望和期待,使她开始主动反抗自己的命运并追寻自己的幸福。但因金东水害怕风言风语,他在这段情感关系中一直是被动甚至退缩的姿态,也使许秀云这一情感的“解放”因为缺失了必要的回应而面临自我期许的失效,乃至构成了新的创伤性体验。在会场上被郑百香公开羞辱,又在金东水门口听到龙庆要为他介绍新的对象时,许秀云陷入了绝望之中。

许秀云的情感选择既联系了“十七年”文学中“爱情”与“政治”的叙事逻辑,如《三里湾》中的玉生和灵芝、有翼和玉梅、满喜和小俊以及《山乡巨变》中的王雨生与盛佳秀、陈大春和盛淑君等,在爱情的背后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走合作化道路的政治隐喻。同时,也连接了此后“新时期”文学对“受难者”和“知识精英”的高度情感认同。其中一脉相承的是,政治历史的重置与情感生活的转折高度同步和同构,如果没有葫芦坝政治上对金东水的重新启用和对郑百如的否定,很难想象许秀云可以获得爱情。因此,历史的变革不仅来自国家政治对乡村秩序的重塑,也内在于私人情感的吁求。蔡翔在论及《小二黑结婚》《登记》等文本时指出:“通过这一‘爱情故事’的讲述,政治被自然化,它不再是权力的外在的指令,而是内化为个人的情感要求,这一要求又被叙述为是一个自然个体的内在期待。因此,在个人被塑造成为政治主体的时候,同时亦被叙述为一种情感主体。而在这一主体的互动过程中,‘政治故事’同时也被讲述为一个‘爱情故事’,反之亦然。”[4](PP149-150)同样,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政治故事”被讲述成了一个“爱情故事”,同时在“爱情故事”的背后也有一个“政治故事”,不同的是,金东水在被塑造为一个“政治”主体的同时,并未成长为一个“情感”主体。在“政治学”的想象中,这一“归来”的“历史受难者”和乡村“知识精英”虽然是被爱情投射的对象,但在爱情关系中他始终处于“客体”的位置,是一个缺失了个人情感深度的人。而这一“客体”对于许秀云而言无疑又是一个情感关系中的权力“主体”,其中蕴含了错位的性别权力关系:在此情感中,始终是许秀云这一本来柔弱、含蓄的乡村女性大胆地挑战了传统的性别关系。很难说金东水最后和许秀云的婚约是出于爱情,还是出于家庭日常生活和亲缘关系的自然选择。金东水“对于女性的温存,在他头脑里几乎没有什么位置”,因为,“老金心中的幽愤,比起四姑娘深沉的苦楚来,要更为宽广的多。……对于葫芦坝的现状,人民的疾苦,亲爱的党和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他想得很多,忧心如焚”[3](P155)。即使在小说的最后,他虽然答应了和许秀云的婚事,但还是表示眼下葫芦坝正处于农业建设的关键时期,暂时不考虑结婚。金东水在文学史的脉络上更多延续了“十七年”文学中革命之于爱情的超验性存在,在“梁生宝”(《创业史》)、“刘雨生”(《山乡巨变》)等农村“带头人”的身上都有着这样的精神特质,“政治”的人压倒了“情感”的人,私人情感让位于民族国家的大历史叙述。但这一缺失了内在性的情感动能的历史个体,如何在“新时期”之后的历史中安放自己的身心,一个“历史”和“政治”的“主体”如何成为一个“情感”的主体,这显示了“政治学”的想象力在塑造“受难英雄”这一历史主体时的某种匮乏。

换言之,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意识形态化的“伤痕书写”努力在历史反思和个人命运之间构建一个可控诉或反思性的结构,但这种对个人情感关系的处理在向上与意识形态化的历史伤痛书写发生关联时,不期然遭遇了一个并未成长为情感主体的“历史受难者”和“知识精英”,这一匮乏需要“政治”的翻转予以弥合,并与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尚不明朗但具有强烈的主动性的女性个体发生碰撞。由此也暴露了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文学书写对“历史转折”的某种情感诉求与“政治学”的想象力之间的简单化与粗鄙化处理,在历史转型的期许和个人内部的情感复杂性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落差。在政治反思难以抵达的地方,情感自身的能动性首先激活了历史中的女性个体,使一种新的历史期待、社会想象、情感政治在个人和女性的脉络上具有了更为切实的落地的可能。

三、青年、爱情与“城乡关系”的显影

青年、劳动、技术、爱情曾经是“前三十年”文学中的关键词,《三里湾》《创业史》等都以农业合作化运动标识了青年人应该走什么样的路、如何选择自己的爱情对象的叙事伦理。《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既出现在这样的历史延长线上,也显示了“转折时代”某种历史的错动和新的症候的出现。如果说许琴的选择延续了“十七年”文学叙述中青年依然可以在农村、劳动、技术等领域获得自己的爱情归属等内在于“十七年”文学的情感逻辑,那么许贞对恋爱对象的选择则显示了在一种新的“城乡结构”中“新时期”文学可能会重新形塑的意识形态内涵。在许琴的爱情想象中,吴昌全某种程度上和社会主义呼唤的梁生宝这一“新人”有着深刻的精神联系。但“劳动”是否还能获得尊严?“知识”在农村是否还能指向“乌托邦”的未来想象?农村是否依然是青年人实现人生价值的地方?这一系列问题虽然在小说中通过对许贞人生道路和情感选择的否定而依然内在于“前三十年”的历史逻辑中,但不同个体的情感经验、历史记忆、现实选择等也显示了历史“转折时代”的某种错动。如果说许琴之于吴昌全的爱是对劳动、技术、知识、乡土的认同,那么许贞对吴昌全的情感遗弃和对新的恋爱对象的寻找,已预演了“后四十年”文学中不断书写的“城乡”区隔和日常生活欲望的发生。

在“社会主义新人”的文学史脉络上,吴昌全前面联系着“梁生宝”这样的扎根农村、走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的青年。吴昌全自高中毕业回乡后,没有片刻迟疑,立刻投身田野,并且很快对农业科学产生了强烈的热爱,认为“在这社会主义的土地上,用科学的方法生产,葫芦坝的乡亲们还会缺吃少穿么”[3](P41)。但与《创业史》的叙事伦理不同的是,梁生宝这一社会主义所建构和呼唤的“新人”承载了更多的政治实践。梁生宝的互助组通过“买稻种”“秧田”等新技术增产,重点是对集体化的社会主义道路的认同。在《创业史》中,农业“技术”不仅在增产的意义上被指认,更是通过“技术”实践使互助组具有政治实践的意义,召唤那些试图走个人致富道路和不愿意入社的村民加入合作化运动,因此这一“技术”联系着“前三十年”历史中“现代性”在生产实践和政治实践上的双重意涵。但《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作为一个历史转折时代的文本,因为葫芦坝的政治扭曲和“坏人政治”,试验田祛除了其所可能携带的政治意涵而在技术—生产的逻辑上显现。吴昌全精心培育的试验田,似乎是一个脱离葫芦坝政治风云的法外之地,这一“脱域”空间在小说中是以自然的“诗性”和技术的“丰产”面目出现的。技术以其纯粹性、超越性在此脱离了政治的魅影,直接与经济和日常生活相关联。这既是对1975年邓小平重新主持工作时强调经济发展的历史呼应,也可视为对20世纪80年代“技术就是第一生产力”的历史召唤。

吴昌全的“试验田”是政治扭曲、荒凉寂寞的葫芦坝的“一颗明珠”,是葫芦坝的乡土“田园诗”:

在葫芦坝靠西的河坎上,有一溜向阳高地,深褐色松软的泥土里,生长着全坝子上最好的庄稼。排着方阵一样的麦田,正在拔节期,绿葱葱的,健壮挺拔,一派蓬勃生机。在大片麦田的方阵中间,像棋格子似的,这儿,那儿,呈现着一块块的嫩黄、粉红和深紫色,好看极了。[3](P147)

接下来,叙事者满含深情地赞美了豌豆花、蚕豆花、油菜花的花开烂漫、沁人心脾,“试验田”显然不仅寄予着庄稼人的希望和乡村未来的“乌托邦”,更寄予了吴昌全式的青年对劳动、乡村、家园的情感,同时试验田的“技术”和“知识”也重绘了他们的个人情感地图。本来,在“试验田”的知识和技术逻辑上,个人的情感生活是隐匿不见的,但恰恰是在自我这里隐匿不见的个人情感,因为“劳动”、“技术”和“知识”被他人看见,召唤了同一情感结构中的好姑娘许琴。“技术”作为主体构建了男性和村庄、国家的关系,这一“主体”呼唤了情感关系中的女性,使女性这一相对于“技术”的客体,转换为情感关系中的“主体”,填充了男性在个人欲望和情感关系中的匮乏。换言之,如果吴昌全愿意或者不拒绝,葫芦坝上最好的姑娘将成为他个人的情感归宿。柄谷行人认为,“风景”的发现是一个现代性事件,这一现代性的“装置”首先发现了现代个人,其次才是这个现代主体的观看之物。“所谓风景乃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这个装置一旦成形出现,其起源便被掩盖起来了。”[7](P12)许琴对吴昌全所代表的科技之“物”的发现与对其所构建的“田园诗”的认同,其背后的生产性“装置”乃是对土地、乡村共同体、扎根农村等“前三十年”社会主义逻辑的指认,而科技之“物”和“风景”并非其他,正是“后四十年”中国文学持续构建的民族国家想象的重要一翼。许琴对吴昌全的第一次心动,恰恰是对这一青年身上的“技术”与“知识”的发现,她进入吴昌全家后,看到棉花、水稻、果树等的科技图表贴满了四壁,屋梁上挂满了一排排装着良种的小布袋和各种农作物的标本……许琴所想象的爱情是“劳动和战斗”的夫妻生活,爱那些“为人民的利益去吃苦的英雄”。在特定时代,是“劳动”“技术”“知识”在“在地化”、许诺“未来”的面向上与扭曲的政治构成某种张力,在“去政治”的意义上可能缝合政治历史留下的伤痛,填补个人情感的匮乏和缺席。而拥有“技术”和“知识”的乡村知识分子,将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新启蒙”文学中再次成为历史的主角,也成为女性倾心爱慕的对象。

与吴昌全、许琴等扎根农村、建设农村的“前三十年”的叙事伦理相对应的是小说中对许贞的爱情观念的否定性处理。吴昌全和许贞曾经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彼此之间有着生长于乡土与自然中的淳朴情感,但随着许贞到连云场上工作,成为“公家人”,她慢慢变成一个爱打扮、爱慕虚荣、自私的姑娘,这一城乡之间的爱情也面临破碎。之后许贞的恋爱对象,先是小学教师小刘,后是工人小朱。七姑娘许贞给九姑娘许琴介绍自己的对象时说:“他嫌我卖酱油的。啍,我还看不起他是个小学教师呢!这年头‘叫咕咕’有什么好?最晦气!……这个小朱,人家是‘工人’。”[3](P9)许贞对“教师”和“工人”的价值判断,连接着“前三十年”历史中“工农兵”的历史主体地位,但在许贞那里,又首先必须是离开农村和农业劳动的“城里人”。彼时,当《人生》中的高加林还苦苦追寻从乡村到城市的身份转换时,许贞依靠乡村权力的庇护离开了农村,她因为爱慕虚荣,被品质恶劣的小朱欺骗,最后她对淳朴的吴昌全的承诺依然是“要把他从农村弄出去”。当然,不爱乡村的她最终也将失去吴昌全的爱情。在许贞的爱情中,小说显然讲述了一个“不能走那条路”的文学寓言,显示了“前三十年”文学对身体的、物质的、欲望的否定性叙述。但如何处理“工农兵文学”的历史遗产?如何理解转折时代的城乡关系?如何安置青年人的人生出路和情感选择?作为一个毫无疑问的现实主义文本,《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同时也可被当作一则历史寓言,其中包含了多重的情感经验和感觉结构,呈现出历史“转折时代”的意识形态的某种不确定性。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指出,传统的意识形态批评就是“使意识形态文本屈从于‘征兆性阅读’,以其空白点,以其必须压抑的事物与之对抗,以便进行自我组织,保持其一致性”[8](P41)。这意味着,如果把“转折时代”的小说文本读作一部意识形态的“征候”,那么,在文学书写与现实政治之间,文本又如何穿透意识形态所依赖的历史结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通过不同个体的情感内在的活力和不稳定性,与意识形态的结构性构成了张力,情感既内在于意识形态的结构,又溢出了意识形态的边界。许贞式的爱情所连接的青年人的梦想、欲望、城乡关系等,背后有沉重而坚硬的现实。在小说中,许茂恼怒的是七姑娘许贞每月挣三十多元都不往家里捎一点点。而彼时的葫芦坝“劳动日有的队不上三毛钱”,许秀云一个人做工,一年分到了二十多元,金东水居然只有卖掉身上的毛衣才能给孩子买肉。农村的贫穷与衰败,在小说中指向党的农村政策的失误以及乡村政治的扭曲。但是,如果把许贞的情感选择放置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与历史结构中,则可能呈现的是城乡之间的个人选择不是个人品德所能涵盖的(4)薄一波在《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中提到,1960年左右,“中央浙江调查组在桐庐县调查的环二大队,1960年的一个劳动日只值0.0302元,社员劳动一年仅得工资2.53元”。杜润生在《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中提及:“中国实行社会主义近30年了,农民一天还吃不上1斤贸易粮,1958-1978年20年间全国农村人民公社社员平均年收入增长只有1元。”。作为“转折时代”的情感滤镜,道德化的价值判断显然过滤掉了更为复杂深厚的历史内涵。如果说在《创业史》中改霞进城依然在内在于社会主义工业建设的脉络中具有意识形态的合法性,那么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进城后的许贞很快变为物欲的、虚荣的、自私的姑娘,显然在既有的国家意识形态和村庄伦理结构的内部都暂时无法安放这一因城乡之间的流动所产生的价值裂隙,许贞式的青年将在此后的文学叙事中被“城乡中国”“青年出路”“日常生活欲望”等各种政治、伦理或者意识形态的力量重新命名。

吉尔·德勒兹(Gilles Louis Réné Deleuze)认为:“写作或写作的优先地位仅仅意味着一件事:它决不是文学本身的事情,而是表述行为与欲望连成了一个它超越法律、国家和社会制度的政体。然而,表述行为本身又是历史的、政治的和社会的。”[9](P93)《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青年人的爱情选择、人生出路的表述行为的背后都有着丰厚的历史、政治和社会内涵。许秀云之于金东水、许贞之于吴昌全,美好爱情的背后是关于劳动、技术、知识的“前三十年”的叙事伦理和文学逻辑,但在许贞的爱情选择中,日常生活的欲望、城乡之间的权力关系等已渐次浮现。在小说中,青年人的爱情选择还形成了不同的三角关系,如果说许贞、许琴、吴昌全之间的情感关系呈现了在“城乡区隔”和“扎根农村”之间的历史症候,那么,在许琴、吴昌全、齐明江的情感关系中,则显示了“知识”“技术”“感觉”对“政治”的僭越。许琴虽然也是一个在政治上追求进步的团支书,但她的“政治”和齐明江的“政治”显然有所不同,许琴的“政治”包含着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的深情,对亲人们和乡邻们命运的关切,这种包含了“情感关切”的“政治”追求因此具有了内在的“生长性”,也使她自然地对根植于乡土并以“知识”“技术”塑造乡村未来图景的吴昌全萌生了爱情。而齐明江的“政治”来源于政策、报纸、宣传等的灌输与规训,政治的“盲从”与“纯洁化”使他和有实感的、丰盈的生活感觉产生了隔膜。齐明江视爱情为“小资产阶级情调”,在他的认知中,“儿女情长,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它可以使一个革命者丧失立场……”[3](P150)但个人的生命感觉已然在潜在的意义上显示了超越“政治”的历史潜能,当他看到双眼闪着动人光采的许琴时,居然像触电般麻木了,心底里升起一股柔情。这简直是历史“转折时代”的一幅颇有意味的多面凝视图:在吴昌全的试验田里,当许琴凝视着吴昌全和他的试验田心绪难平时,齐明江转脸看向爱情萌动时许琴热情洋溢的脸,不觉怦然心动。此时个人感觉僭越了政治规训,情感逻辑超越了政治逻辑,显示了生活世界中“情感”与“政治”之间的繁复交错。在这个意义上,如何继承社会主义中国的历史遗产与精神资源,如何讲述“后四十年”中国社会巨大的历史变迁中的城乡中国,如何重构人们的生活世界和情感结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构成了新时期文学的某种“前史”和预叙,但受限于“转折时代”的历史境遇、作家的精神结构、小说的叙事边界等,文学叙事和历史之间的复杂纠葛也呈现出较为简单化的处理。作为团支书的许琴最后被推荐到县里培训,之后会成为新的城镇工作者,而且在她明白了自己爱慕的吴昌全爱的其实是八姐许贞时,陷入了深深的怅惘之中。许贞虽然意识到自己的浅薄而满心羞愧,但她的爱情对象无疑还是城里人。她们必然都会面临新的人生选择和爱情选择,在新的社会结构和身份结构中继续着城乡之间未讲完的情感故事,及其背后携带的复杂的文化政治。

四、“内”与“外”:情感政治的重构与疑难

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到《山乡巨变》,中国当代文学中的“闯入者”模式构成了一种个人与历史、地方与国家、内与外之间政治联动与社会变革的文学图景。这不仅联系着中国社会主义实践中自上而下地对乡村的改造与重塑,而且包含了民族国家建构的整体规划和远景想象。对处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这一文本,叙事者如何处理被“文革”所扭曲的地方政治和乡村伦理,并重建新的政治伦理和社会秩序,“闯入者”或者说“外来者”构成了叙事的重要动力。当乡村自身无法完成它的自我更新和创生时,“外来者”不仅是一种叙事策略,更是一种历史逻辑与现实实践的文学表征。

在小说的开头,寂寞荒凉的葫芦坝传来了“工作组要进村”的消息,同时,许琴也带来了八姐从部队的来信。在小说的叙事空间和村庄的公共空间中,八姐是和整个叙事没有直接发生联系的边缘人物,但是通过她的一封信、一个对于国家和个人幸福的召唤和许诺的远景想象,小说叙事从开始就具有了一种历史即将发生变动、封闭的乡村将再次被打开的询唤。八姐在信里说:“个人的遭遇,同整个社会的动荡是不是有关系呢?失去了的个人的幸福,是不是只有当国家的情况好转和安宁的时候,才会重新到来呢?四姐是个好人,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幸福的。今年全国的形势比去年好,那样的日子正在到来。……”[3](PP10-11)八姑娘从部队的来信以对未来期许的方式再次激活了许秀云对生活的希望和热情,但这个来自远方的消息对于许秀云来说依然是茫然的,因为当下葫芦坝的生活并未让她看到希望。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在《政治情感:爱对于正义为何重要?》中说:“会激起我们内心深层情感的人,是我们通过对有价值生活的想象而以某种方式与他们相联的人,我在此后的论述中将称之为我们的‘关注圈’。因此,如果远方的人们与抽象的原则要支配我们的情感,那么这些情感就必须因此以某种方式将它们置于我们的关注圈内,造成一种属于‘我们的’的生活的感觉,其中某些人与事件是作为我们及其自身繁荣的一分子而与我们有关系。”[10](P14)这种“外来的”“对有价值的生活的想象”搅动了四姑娘的内心,在她孤寂、悲苦的内心唤起了微渺的希望,但这些遥远的期许必须“在地化”,进入四姑娘的“关注圈”才有可能被切实地激活。换言之,这种被激活、被搅动的“情感”必须是属于“我们的”生活感觉。

而属于“我们的”生活感觉,是以颜少春为主体的工作组进入葫芦坝的日常生活开始被重新启动的。“外来者”不仅是在中央与地方的意义上也是在“他们”和“我们”的生活共振的意义上进入了葫芦坝乡村、家庭和个人的内部,因此,“工作组”是政治的,同时也将可能是伦理的、情感的,或者说,政治上的变革必须获得人们伦理上的认同与情感上的共情。这意味着“历史”的转换不能仅仅依赖“外来的”力量对政策的调整,这种“外来的”力量必须贴近人物的内心感受和情感体验,使人的情感变化成为小说内部重要的叙事动力。因为历史的变革首先是人的转变,而“人”的转变又首先体现在情感的转变、复苏或者情感的话语逻辑的重构与重建。颜少春这一“外来者”同时具有这种双重性:一方面,她代表了外来的国家政权对乡村政治秩序的重塑,颜少春来到葫芦坝后,深入村庄广泛调研,大刀阔斧地进行调整,撤掉郑百如的职位,重新启用金东水;另一方面,在性别的意义上,她同时扮演了“社会母亲”和“姐妹情谊”的双重角色,她对许茂一家情感的重新弥合、对许秀云个人伤痛的抚慰都起到了切实的作用。当她作为政治秩序的重塑者时,“工作组”对四姑娘许秀云和九姑娘许琴来说,是外来的、朦胧的期许,但当这种对社会秩序重塑的期许最后落地为关乎自身的婚姻、爱情、青年出路等私人经验时,她就可能成为一种绝对的引导性力量。因此,在《许茂和她的女儿们》中,颜少春这一身份指认和性别指认在双重的逻辑上赋予了乡村情感政治在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之间的沟通和建设功能。

这一“内”与“外”关联的重要前提是,作为工作组成员的颜少春这一“外来者”所携带的社会变革的可能和女性之间温暖的性别体认,使新的情感机制得以创生。“政治”在许秀云的爱情选择中成为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般的存在,虽然三姐许秋云也像母亲一样张开翅膀护着妹妹,但是,在目睹郑百如虚情假意的忏悔和承诺后,她很快转身希望妹妹复婚,甚至许琴因目睹一个黑影从四姐房间里逃出来时也误会了许秀云,以至于整个村庄中关于许秀云和金东水有私情的流言四起时,许茂和许秀云的姐妹们都信以为真,使许秀云陷入众叛亲离的绝望之中。正是在家庭血缘亲情意义上母爱缺失、父爱隐匿、“姐妹情谊”完全失效时,颜少春这一“社会母亲”在政治正确和温暖亲情的双重意义上适时出现,以“国家”和“母亲”“姐妹”的多重身份介入村庄的公共空间和个人的情感领域,在许秀云和金东水的婚姻上起了决定性作用。在这个脉络上,围绕着四姑娘许秀云的情感,不仅具有了政治上的历史合法性,更具有了民间伦理意义上的“姐妹共同体”的构建。反之亦然,这种隐喻意义上的“母女关系”和“姐妹情谊”,反向从血缘关系向政治关系转变,女性的个人幸福已经无法在家庭空间、私人领域获得,她们的人生必须和政治化的公共空间发生必然联系。

小说的主要情节集中在许茂的草房大院和金东水的小屋两个私人空间,在工作组进村之前,这两个空间几乎是完全隔绝的,许茂和大女婿一家不再走动,而许秀云几次试图走进金东水的小屋都被拒之门外。即使是在各自空间的内部,也处于停滞的、人与人的隔膜之中。许茂越来越孤独,他不理解这个时代,变成了一个自私、冷漠的父亲。九姑娘许琴和七姑娘许贞也不理解四姐许秀云,她们都有自己的烦恼与迷惘。即使在金东水的小屋里,金东水日日费尽心血的葫芦坝的远景规划也只能是纸上谈兵,无法进入葫芦坝的公共空间。只有情感的重新被激活才能使相互隔绝的空间的流动性成为可能,许秀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必须从那个简陋的石头小屋走出来,而金东水对葫芦坝的远景规划的实施,又必须依托“工作组”这一外在的组织力量对葫芦坝政治的再次整合。“外来者”颜少春提供了这些相互隔绝的空间重新流动和沟通的内在动能。在公共领域政治治理的面向上,金东水的规划图可以实践;在私人领域的情感关系的面向上,颜少春在许茂“分家产”、许秀云的情感生活、许琴的人生道路等问题上都扮演了一个“外来者”同时又像是“家里人”的角色,她不同意许贞提议的把许茂老汉的辛苦积蓄献给集体的提议,建议还是分给几个女儿,为许秀云和金东水的婚事牵线搭桥,鼓励许贞以后到城里好好工作,以女性的温暖、体恤弥合了情感裂痕与伤痛,在个人与历史之间重新建立了有效的关联,并指向可期许的未来远景。

既是“外来者”又是“家里人”,既是“党的工作者”又是“母亲”“姐妹”,颜少春多重身份的背后是对历史、对个体的高度共振与共情。可以说,颜少春和葫芦坝那些承受了历史劫难与情感伤痛的普通民众共享了一个时代的情感结构。她也是历史劫难的受害者,虽然她对党和国家充满深情,对工作和人民满怀热忱,但在劫难岁月中其工作被停职,丈夫在煤矿惨死,家庭破碎,她却依然没有放弃希望,在重新回到工作中后初心不改。“她出身农民,又长期做农村的工作。她不是那种只会‘催种催收’的工作干部,她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3](P258)“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意味着颜少春首先是在心灵与情感的意义上来理解她的工作,她看到了葫芦坝的劫后荒凉,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深藏于地表之下的许许多多普通人对生活的热忱与希望,从金东水的规划图、许秀云的深情与坚韧、吴昌全对农村的热爱、许贞对生活的热情中,看到了乡村社会的“内生性”情感力量。经由这种“情感”的巨大能量,颜少春才有可能重建党群关系,更重要的是,她重建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链接。正如周克芹在自己的创作谈中写到的:“纵眼望去,葫芦坝是满目疮痍;然而置身于其中,却又使人感到葫芦坝生机蓬勃。”[11]因此,“外来者”颜少春显然不是全然意义上代表国家的外来力量的拯救者,她同时是内在于乡村日常情感内部的体验者,她必须借助对葫芦坝的政治扭转和对人们“情感”的共通感,使这种历史转换获得“在地感”。“在地感”需要依托一个新的情感空间的生成,搅动原有的乡村情感结构、政治权力关系和家庭伦理、爱情关系。换言之,“闯入者”带来的不仅是政治的变革,更是情感的重构。在小说中,必须依托于新的政治“动力学”,情感才能获得新质,情感关系才能得到修复,这些村庄中的个体才能反转自己的认知结构,并在反转中成长为新的情感主体。反之,新的国家政治和乡村秩序的重构,也需要依托于许茂、许秀云、许贞、许琴等普通民众的具身性体验和情感经验。但是,人们的情感体察和生活感觉有自己的逻辑,也常常会溢出国家政治的阐释空间。小说中“何谓幸福”问题的提出就触动了在“内”与“外”之间的生活感觉与政治远景的张力。“人们大凡都是从自己直接的、具体的生活感受出发来进行思考的。”具体的生活实感构成了他们对时代、对现实的理解。许琴无法回答青年们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啊?”[3](P14)在许琴的理解中,首先是希望人们齐心合力把集体生产搞好,把葫芦坝的生活建设好。即使在许秀云的个人生活即将迎来曙光的一刻,她也还有关于“幸福”的疑问:

“今天晚上大家讨论修电站,点电灯,改河造田多打粮食,这些计划全都是很好的,实现了,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可是,我就想啦,将来什么都实现了,不愁吃,不愁穿,住砖瓦房,装上电灯,那就算是‘幸福生活’么?‘幸福’两个字的意思就只是吃喝穿戴么?”[3](P260)

颜少春难以回答这个问题,只能以“空头支票”来许诺:

“你会真正得到真正的幸福的!——所有的好人,哪怕受了多少磨难,终归会幸福的。共产党干革命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你和所有的劳动人民谋求幸福!要有信心,那样的日子总要到来的。”[3](P260)

对于究竟什么是“幸福”的对话、辩驳和质疑,也在“内”与“外”之间为小说打开了更广阔的叙事空间。在小说中,“私”领域中的情感修复始终和“公”领域中的政治变革同步,完成了情感与政治的互文,许秀云等情感上的“解放”恰恰依靠的是政治上的变革,于是历史转折时代的政治,同时在个人情感上获得了合法性。在政治的远景中才能获得情感的新质,同样,情感的新质也指向政治的远景规划与对“构想”的新生活的诠释。但是,国家询唤、历史逻辑与小说内部的微观诗学机制之间也产生了矛盾与张力。如果说对“幸福”的许诺是“外在”的宏大历史对物质欲望的肯定,那么经由许琴、许秀云这些和大时代产生强烈共振的个体,在日常生活的物质欲望之外对“幸福”的持续追问,无疑也隐含了“外部的”“政治”情感必须转换为个体内部的“情感”政治,才能完成从历史“伤痕”的讲述到“个人”的“内面自我”的打开,《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在修复历史创伤后如何同时获得“个体”的伦理和情感深度,也呈现出一个“历史转折”时代的文本的“未完成”与遭遇的难度。

五、结语

作为转折时代的“历史中间物”,《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的情感关系、情感结构及其背后的文化政治等在显示出充分的历史批判的同时,也显示了明显的历史限度。这种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形成的历史叙事、情感经验、未来期许等,隐含了文学叙事与现实批判、历史记忆与个人经验之间的巨大张力。如何讲述历史,如何重塑个体的情感记忆,如何在私人情感和公共伦理、政治叙事之间搭建一座“浮桥”,《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作为从“前三十年”到“新时期”文学这一“转折时代”的文学镜像,折射出作家观察、认识和表达自己的历史理解和主体结构,在这种精神结构中,20世纪50-70年代社会实践所包含的热情与乌托邦冲动依然在文本中回响,而新的个人欲望、情感体认以内在于“政治”又超越“政治”的方式向未来打开,虽然还不甚明朗。作为一个“历史转折”时代的文本,在更长的历史时段和不同脉络的情感和政治实践中,“葫芦坝”的地方叙事在社会与文学实践中成为此后乡村书写不断触碰和回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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