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慰安妇”历史修正主义思潮辨析
——以《反日种族主义》与《帝国的慰安妇》为例

2023-02-06 20:40
关键词:修正主义慰安妇民族主义

周 晓 蕾

2023年3月6日,韩国政府公布解决二战日本强征劳工索赔问题的“第三方代偿方案”后,日韩两国首脑约定让因历史问题受损的两国关系“恢复正常”。尹锡悦政府在历史问题上的一系列对日“妥协”,通常被解读为配合美国巩固亚太盟友、实施对华打压战略下的“对日媾和”。然而,基于国际关系视角的分析,难以充分填补现实与既有印象间的认识鸿沟——韩国素以民族主义情绪高昂、在历史问题上对日强硬而为世人熟知,除政治与外交逻辑之外,其对日“妥协”的内在思想逻辑是什么?

作为对该问题的回应,本文聚焦近年不断引发韩国内部“记忆战争”的历史修正主义。历史修正主义意指通过对历史记录的重新诠释,推翻某一在学术上、政治上和社会上已得到公认且流行的历史观点,并用自己观点取而代之,从而赢得对这段历史的重新“解释权”。(1)孙文沛、阮一帆:《战后德国历史修正主义思潮评析》,《马克思主义研究》2020年第3期,第135页。当代韩国的历史修正主义思潮主要集中在朝鲜日据时期、朝鲜战争、战后发展等近现代历史议题,其中最有争议的无疑是对“慰安妇”(2)基于学界及国际社会的共识,“日军性奴隶”是较“慰安妇”更准确的表述。然而,作为公共议题,国内外舆论与公众普遍使用“慰安妇”加以讨论,为行文方便,本文仍使用该称谓。问题的重新阐释。过去30年来,有关日军运营慰安所制度,直接或间接介入“慰安妇”动员的实证研究汗牛充栋,正如苏智良教授所言:“历史修正论者想要否认二战时期日军军事性奴隶制度的存在,首先要能够推翻这座证据的大山”。(3)《哈佛教授发论文称慰安妇系自愿,中日韩民间团体联合要求撤稿》,《澎湃新闻》2021年4月6日。正因如此,历史修正主义往往诉诸以改变公众历史认知为目标的修辞博弈与话语竞争——近10年来,韩国陆续涌现的一系列与日本右翼否定“慰安妇”历史论调形成共鸣的出版物便体现了这一特征。其中,影响力最大的当属《帝国的慰安妇:殖民地统治与记忆战争》(4)本文引用版本为2015年按韩国法院要求删除34处后的修订版。[韩]朴裕河:《帝国的慰安妇:殖民地统治与记忆战争》,首尔:根与叶出版社,2015年。(下同,不再标注)(以下简称《帝国》)与《反日种族主义:韩国危机的根源》(5)[韩]李荣熏等:《反日种族主义:韩国危机的根源》,首尔:未来社,2019年。(下同,不再标注)(以下简称《反日》)。

两书具有颇多共同点:均力图否定、推翻本国主流的“慰安妇”历史叙事;作者皆非专业研究“慰安妇”问题的历史学者,(6)《帝国》作者朴裕河为日本现代文学研究者,《反日》主要作者李荣熏、金乐年等为经济史学家。虽标榜学术研究,却采用迎合公众的通俗写作策略;在日韩两国均创罕见畅销纪录,但两国学界、舆论对其评价迥异——韩国学界与进步媒体主要持批判立场,对两书观点乃至作者道德性提出全面质疑,(7)两书出版后,韩国曾出版大量论著批判两书对历史问题的曲解。[韩]高殷光顺:《质询帝国的辩护人朴裕河》,首尔:话出版社,2016年;[韩]郑荣桓:《和解为了谁》,首尔:蓝色历史,2016年;[韩]康诚贤:《后真相时代,对历史否认的质问》,首尔:蓝色历史,2020年。甚至将作者斥作“帝国的辩护人”、日本右翼的“韩国代言人”,围绕《帝国》一书的巨大争议更蔓延至法律层面,至今仍未平息;(8)2014年6月16日,韩国9名“慰安妇”受害者控告《帝国》扭曲历史,请求针对损毁名誉予以赔偿并禁止该书出版。2015年2月,首尔东部地方法院判决该书须删除指定的34处叙述。2015年11月,首尔东部地方检察厅又以毁损名誉罪起诉作者朴裕河,并于次年1月判决其赔偿每位受害者1 000万韩元(总共9 000万韩元)。朴裕河提出上诉,2017年1月法庭一审判其无罪;但同年10月韩国首尔高等法院推翻一审判决,判诽谤罪成立。截至该文写作时,该案件仍未终结。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良知”乃日本舆论评价两书时频繁出现的字眼,右翼媒体高度评价《反日》“直面真实与真相的态度”,(9)[日]河村直哉:《向韩国书籍〈反日种族主义〉表达敬意》,《产经新闻》2019年11月19日。《帝国》则同时受到左右两翼学者与媒体好评,被誉作“绝无仅有的理性、全面探讨‘慰安妇’问题之作”,(10)2015年10月《帝国》日文版获日本每日新闻社第27届亚洲·太平洋奖特别奖时,担任评审委员的政治学者田中明彦对该书的评价。转引自[韩]郑荣桓:《和解为了谁》,首尔:蓝色历史,2016年,第29页。褒扬者不乏上野千鹤子、入江昭、和田春树等持自由主义立场的进步知识分子。

两书虽饱受本国学界激烈抨击,但不可小觑历史修正主义思潮对公众认知潜移默化的影响。一个鲜明的对比是,2004年《反日》作者李荣熏曾因将“慰安妇”与卖春女性相提并论而引发公愤,最终不得不向“慰安妇”幸存者下跪道歉;而15年后他在书中阐释相同观点,不仅未招致当年同等量级的批评,反收获大批民间拥趸。近年部分极右翼团体更将其思想转化为现实行动,在“周三集会”(11)1992年1月8日,韩国“慰安妇”援助团体“挺身队问题对策协议会”(简称“挺对协”,2018年更名为“正义记忆连带”)为敦促解决“慰安妇”问题而在日本驻韩大使馆前集会抗议,之后每周三都有民间团体在此定期集会,故被称作“周三集会”,迄今已举行1 500余次,为世界上历时最长的和平示威活动。现场高举“停止慰安妇诈骗”“拆除少女像”等标语,指责“慰安妇”支援团体“扭曲历史”,民间侮辱、毁损“少女像”(12)全称为“和平少女像”,是日军“慰安妇”受害者象征。最早出现在韩国首尔日本驻韩大使馆大门对面,其后扩展至世界多处,设置雕像目的是要求道歉与纪念。事件也屡有发生。

在“慰安妇”问题上,日、韩两国的历史修正主义观点即便相似,背后的政治力学与社会心理却不可同日而语。那么,作为殖民历史“受害国”的韩国,缘何会兴起与“加害国”日本合流的“慰安妇”历史修正主义?历史修正主义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思潮,反映了后冷战时期韩国社会的何种思想转向?其对本国历史记忆的挑战,又如何与冷战后日本集体记忆的重构形成共振?本文旨以两书为切入口,辨析韩国“慰安妇”问题历史修正主义思潮的特征及背后的政治力学与观念理路。

一、思潮特征:民族主义的“反命题”

为辨析两书所反映“慰安妇”历史修正主义思潮的特征,有必要首先概述两者共同的核心立论。

第一,在所谓“历史延续性”视角下,反对“慰安妇”“性奴说”,淡化或否认日军“慰安妇”制度的特殊性。《帝国》主张,“慰安妇”本质上是19世纪后半叶前往中国、东南亚等地卖身的日本“唐行小姐”的“后裔”,该书因而将日军性暴力区分为一次性强奸、绑架持续性暴力、管制卖淫等三种类型,并指出绝大部分朝鲜(13)本文中“朝鲜”意指日据时期(1910-1945)的朝鲜半岛,区别于1948年建立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慰安妇”属于第三类“管制卖淫”。(14)《帝国》,第32、110页。《反日》则将“慰安妇”原型追溯至朝鲜朝的妓生、官婢与近代日本的公娼,并强调与民间公娼制相比,军队“慰安妇”制虽“劳动强度大”,却能保证“高收益”。(15)《反日》,第304页。

第二,淡化、否认日本政府“强征”朝鲜“慰安妇”的责任,更强调朝鲜人自身责任。《帝国》区分了“结构强制性”与“现实强制性”,指出日本帝国作为“结构强制性”的施加者,仅负有道义责任,而不负法律责任——后者应由施加“现实强制性”的朝鲜掮客与日军个人承担。(16)《帝国》,第27、191页。《反日》则完全否认日本“日军强征说”,指出日本公权力并未强迫妇女成为“慰安妇”,仅为招募者将朝鲜妇女带至日军基地提供了便利。(17)《反日》,第305、366页。

第三,指责韩国民族主义将“慰安妇”议题建构为“反日”迷思,从而阻碍了两国历史和解与关系改善。两书以“河野谈话”“村山谈话”和亚洲女性基金等为例,赞赏战后日本政府在解决“慰安妇”问题上的真挚态度,主张日韩“慰安妇”问题本当由国家出面解决,之所以迁延日久,应归咎于“挺对协”等左翼倾向的“慰安妇”支援团体,后者“挟持”舆论与民意,不仅阻碍“慰安妇”接受日本补偿金,也致使韩国政府在该问题上的政策摇摆。为此,两书均将批判矛头指向“少女像”象征的反日民族主义,《反日》甚至将之定义为“韩国人对日本种族主义式的敌对情绪”。(18)《反日》,第271页。

由上可知,两书对“性奴说”“日军强征说”“日本拒绝谢罪说”等韩国主流“慰安妇”历史认识的否认,与日本右翼论调并无二致,所提论据也无新意。不同的是,两书一致将“慰安妇”历史叙事的“病灶”诊断为本国民族主义。换言之,历史修正主义是作为民族主义的“反命题”被提出的——这与日本历史修正主义截然相反,后者往往与本国民族主义紧密结合、立意恢复民族尊严以走出战败阴影。由此可见,民族主义批判乃韩国“慰安妇”历史修正主义思潮的重要特征。

进一步辨析可知,两书虽然核心立论相似,但作为支撑的民族主义批判理论框架却截然不同。这是由于历史修正主义必然依赖于其反对的对象——民族主义而存在,而民族主义本身并非单一、稳定的意识形态,在不同社会政治状况下,表现为与不同价值结合的多样性,这一点必然也反映在其“反命题”上。《反日》试图以现代化框架否定并替代民族主义框架,以实证主义史学否定“慰安妇”主流叙事的真实性与有效性,千方百计在“慰安妇”证言中寻找漏洞与矛盾;与之相反,《帝国》尤为重视“慰安妇”证言的效力,其民族主义批判主要仰赖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等左翼批判理论。

两书的“殊途同归”暗示着韩国历史修正主义思潮并非铁板一块,相似见解背后,起码存在着两支相异的思想脉络,不可一概而论,而应在后冷战时期韩国政治结构与思想变迁的整体脉络中加以溯源与定位。

二、《反日》:历史修正主义的保守政治力学

《反日》代表的历史修正主义学说,须追溯至后冷战时期韩国社会围绕殖民历史、军部独裁等诸多历史评价的认知分歧,尤其突出表现为进步、保守两翼在民族主义问题上短兵相接的争夺。

毋庸赘言,民族主义可谓近代以降朝鲜半岛最具道德合法性与情感号召力的意识形态。然而,在朝鲜日据时期被长期遏制的带有反日色彩的民族主义,光复后又遭冷战体制的压抑。深根盘结的“殖民—冷战”体系虽有效压制了韩国民间的反日民族主义,但韩国保守派对美国主导之国际冷战条件的高度依附性、与昔日“亲日派”间的历史亲缘,也令其无法轻易动员民族主义——这与战后日本保守民族主义在现实政治层面、意识形态层面屡遭碰壁的原因类似,“因为不小心民族主义也就会走向反美的那一面”。(19)[日]丸山真男:《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陈力卫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94页。

正因如此,自1960年推翻李承晚政权的“四一九运动”起,韩国进步派在推动政治民主化进程中,极大地调动了民族主义这一精神资源,“民族”成为其追求民族统一、反对美国荫蔽之军事独裁政府时最具号召力的符号。朴正熙政府强行推进日韩建交而激发的民间反日民族情绪,也为反体制运动积蓄了民众基础。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民族民主运动既是政治运动又是文艺运动,并发展为学术运动。(20)[韩]林荧泽:《韩国学:理论与方法》,李学堂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9页。自1979年起,姜万吉、崔章集等进步学者历经10年编纂出版的6卷本《解放前后史的认识》,便突出体现了“民族”与“民众”结合的抵抗性视角,通过召回被驱逐至国史教科书之外的属于“民族”的历史叙事空间,(21)[韩]崔元植:《再次到来的讨论时代》,《创作与批评》2006年第2期,第353页。韩国的近现代史被重新定义为反抗日本帝国主义、军事独裁者及其背后支持者美国,进而追求民族独立统一的民族史,也是抵抗压迫、向往自由的民众史。这套书成为20世纪八九十年代韩国大学生的必读书籍,深刻影响了一代人的历史认知。作为该书核心议题之一的“亲日派”清算问题,也在屡遭挫败延宕后重新浮出水面,在后冷战时期,尤其是卢武铉执政期间,韩国政府重启了“殖民历史清算”、恢复历史正义的一系列工作。

由于进步派在民主化运动中率先举起了“民族”这面大旗,背负着“亲日”历史基因的保守派亟须重建与之抗衡的意识形态。被称作“新右派”的新保守主义运动,便兴起于2004年卢武铉政府重启“历史清算”、保守政党试图弹劾卢武铉却以失败告终的现实背景之下,可谓后冷战时期韩国保守派执政危机与意识形态焦虑交织的产物。《反日》的历史修正主义思想在当时已见端倪,主要作者李荣熏及其导师安秉直皆为“新右派”领军人物,他们都是研究朝鲜后期与日据时期经济史的知名学者,也都曾在冷战结束后历经由马克思主义者到“历史终结论”信奉者的剧烈思想转向(22)安秉直为20世纪70年代韩国代表性的左翼知识分子,他将毛泽东思想纳入对韩国问题的思考,并提出“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论”,该理论在20世纪70年代韩国社会运动中曾发挥重要影响。其学生李荣熏也曾坦言自己在首尔大学就读期间,“曾是一名马克思主义者”。——以其为代表的韩国原左翼知识分子的急剧右倾化,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前后由“汉江奇迹”“东欧剧变”和全球化等共同营造的资本主义“胜利”气氛中,深感幻灭的他们带着曾经“革命”的激进性投身保守阵营,也令“新右派”相较传统保守派思想更为过激。

为从进步派手中夺回“被独占的正义”,“新右派”判断重中之重乃破除韩国社会的“反日”迷思,切断“反日=民族=正义”的价值链条,进而为民族主义填充新的意涵。他们积极调动的思想资源是以西欧资本主义现代为基石的现代化论与反共主义——这两大支撑“殖民—冷战”体系的保守政治思想,曾分别赋予日本殖民朝鲜半岛、韩国冷战独裁政权以政治合法性,在后冷战时期则再度成为韩国“新右派”与日本右翼思想的共同分母。

基于现代化论,民族主义被视作对现代文明的反动。“新右派”主导历史修正主义的发端便是以现代化论重写殖民历史,以庞大的经济统计与实证研究为基础,论证日本的殖民统治给韩国打下了现代化的基础,借此推翻以抗日独立运动、反独裁民主化运动和克服分裂的统一运动为轴心的民族史观,在披着“现代化”外衣的资本主义“发展史观”下,昔日“亲日亲美”的保守派不仅未曾“反民族”,而是奠定韩国民主制度与工业化基础的“真正民族主义者”;而基于民族史观的对日“历史清算”论,则是对韩国建国正统性与现代化成就的否定,无异于“将历史理解为善恶分明的宗教史观”。(23)[韩]李荣熏:《为何重写解放前后史》,《解放前后史的再认识》(1),首尔:书世界,2006年,第51页。这一现代化论观点在《反日》一书中尤为露骨,“民族”“民族主义”不仅被与“种族”“种族主义”划等号,更被视作韩国人“懦弱卑劣”“自我堕落”“萨满教式”“不开化”国民性的集中体现。(24)《反日》,第21页。

基于反共主义,民族主义被贴上“亲共”的意识形态标签。在该视角下,中国等其他国家的受害者被排除在外,“慰安妇”问题被窄化为“韩国慰安妇”问题,更被进一步定义为日韩双边外交乃至美日韩“三角同盟”的政治问题。在此逻辑下,“新右派”质疑国际社会在“慰安妇”问题上的合作本质为“左翼联合”;而文在寅政府否认2015年日韩“慰安妇”协议,也被解读为进步派旨在“破坏日韩关系、瓦解美日韩三角合作体系”。(25)《反日》,第373页。

由此不难看出,作为民族苦难象征、反日民族主义正当性来源的“慰安妇”问题之所以成为“新右派”挑起历史“记忆战争”的主战争,其背后的政治力学是,韩国保守派试图恢复并重建因民主化运动与冷战结束而遭动摇的执政合法性与正当性。其批判民族主义的最终目标,乃重建由国家主义、(26)韩国保守派也标榜民族主义,但后者建立在对朝敌对的反共主义意识形态之上,有违建立独立统一民族国家的近代民族主义课题,是“没有民族的民族主义”,本质更接近国家主义,故也有学者将其定义为一种维持巩固半岛分裂现状的“半国主义”。参见[韩]崔元植:《作为天下三分之计的东亚论》,《人间思想》2014年第6期,第31页。“自由民主主义”、反共主义等价值所填充的右翼民族主义,这也是当下韩国公众对历史修正主义叙事容忍度与接受度日益提升的心理机制所在。

这一政治力学决定了“新右派”的历史修正主义思想势必越过学术边界,而寻求与现实政治权力的联手。标志性事件是朴槿惠政府2013年强行推进的国史教科书国家审定化政策,及2015年日韩签订协议宣称“慰安妇问题最终不可逆地得到解决”。然而,2017年朴槿惠遭弹劾令“新右派”陡然失去政治同盟,继任的文在寅政府不仅否定并废除上述政策与协定,更援助强征劳工的对日诉讼,这也成为2019年“日韩贸易战”的导火索。

《反日》便出版于“日韩贸易战”的背景下,反映了朴槿惠遭弹劾后保守派的强烈不满与愠怒,也折射出“新右派”的路线转变——继学术争鸣、与政治权力结盟遭挫后,开始转向以改变公众历史认知为目标的传播策略。新媒体的广泛运用,也为其修正主义学说向公共领域的传播提供了便利与土壤。《反日》即为Youtube频道“李承晚TV”(27)“李承晚TV”为“新右派”宣传机构“李承晚学堂”的官方网络频道,后者成立于2016年,定期开设线上、线下讲座宣传李承晚的政治哲学,旨在让公众“正确理解自由民主主义,学习大韩民国建国精神”。为期30期视频讲座内容的文字整理,该频道拥有近10万名订阅者,其中不乏自称“新亲日派”的极右翼群体。与此同时,“新右派”学说的公众传播也与日本右翼形成紧密连接与互动,让人不禁忧虑,“韩日历史修正主义网络的连接速度和规模,或将压倒此前以反战、和平、人权为价值纽带的韩日公民连带”。(28)[韩]康诚贤:《韩国历史修正主义的现实与逻辑》,《黄海文化》2019年总第105期,第125页。

由上所述,《反日》为代表的历史修正主义将“慰安妇”问题作为“主战场”,从学术观点转向政治运动及对公众的煽动,显现出鲜明的政治性。其历史修正主义与其说是“思想”,毋宁说是政治行动;与其说是“修正”,毋宁说是殖民主义与冷战思维的“返潮”(backlash)。其意识形态与政治力学根植于二战后至今未经根本动摇的“殖民—冷战”体制——这一导致朝鲜半岛分裂的决定性历史结构,至今仍为不断滋生内部分裂与历史纷争的现实结构。

三、《帝国》:左翼批判理论与历史修正主义的暧昧纠葛

如果说由保守政治力学驱动的《反日》体现的是显性的历史修正主义,那么由批判理论所“武装”的《帝国》则构成了一种隐性的历史修正主义。

冷战结束后,当民族主义激情完成其反独裁、民主化的阶段性历史使命后而逐渐退潮,韩国进步思想界在现实政治与意识形态层面的关注焦点,也从民族议题转向阶级、人权、公民权、性别、生态等“超越民族”、更具“普遍性”的议题。因此,与“新右派”同期高举民族主义批判旗帜的,还有一批受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等批判理论影响的进步派知识分子,他们倾向于将民族主义视作“过时”理念,批判其蕴含的封闭性、压迫性与排他性,业已成为压迫个体自由与社会多样性的意识形态体制,《帝国》便处于这一脉具有左翼进步色彩的民族主义批判思潮中。其理论与方法论则深受20世纪末期日本女性主义“慰安妇”历史研究的影响——其中,女性主义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可谓作者朴裕河“慰安妇”研究的引路人,两者间紧密的精神连带清晰可辨。(29)朱忆天、王寅申:《“慰安妇”问题与东亚地区的“历史和解”——透视朴裕河〈帝国的慰安妇〉一书之论争》,《抗日战争研究》2020年第1期,第166页。

在很大程度上,《帝国》是上野基于日本历史经验与现实状况所提理论被生搬至韩国语境的产物,并鲜明地反映出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和平主义等左翼批判理论在“慰安妇”——这一同时牵涉殖民、战争、冷战等东亚历史纠葛与性暴力、性剥削等人权问题的复杂问题上的局限性。

从女性主义视角出发,《帝国》致力于将“慰安妇”议题从民族主义框架中全面脱嵌。这承袭了上野秉持的“女性主义应超越民族主义”立场——这向来是日韩女性主义学者在“慰安妇”问题上最大的分歧所在,上野对女性跨国连带的强调,屡被批判遮蔽了战争加害国与受害国、帝国与殖民地间的等级与民族差别。(30)[日]上野千鹤子、[韩]赵韩惠贞:《在边界言说》,首尔:思想树出版社,2004年,第77页。作为其追随之作的《帝国》则走得更远,将“慰安妇”制度泛化成“贫穷、父权制与国家主义共谋”(31)《帝国》,第33页。的普遍性问题,极大地削弱了该制度的特殊性与历史性,也凸显了在“慰安妇”问题上过度依赖、盲目迷信性别维度的局限性。(32)刘萍:《性别维度下的“慰安妇”问题研究及其限界》,《史学理论研究》2022年第1期,第87页。一个典型例证是,该书强调朝鲜“慰安妇”与占领区或“敌国”(中国、东南亚)“慰安妇”之间存在根本性差异,她们实则扮演了日军的“妻子”与“同志”。(33)《帝国》,第57、138页。类似论述一则模糊了“慰安妇”超越国别、民族的相似处境,二则以帝国主义逻辑强化了受害者的内部差异,因而反陷入背离女性主义自身立场的窘境。

在后现代主义视角下,《帝国》试图以“个体记忆”解构民族史观。这表面上与上野所推崇的记忆与语言学转向的口述史一脉相承。在“慰安妇”的问题上,上野千鹤子强调历史本身是多元、多样的,她想重建的是在历史叙述中被强制“沉默”的和被“封印”的过去,也就是站在“慰安妇”立场上重构这段“她们的历史”。(34)王晴佳:《口述证言能否成为历史证据?——情感史研究对近现代史学的三大挑战》,《社会科学战线》2020年第5期,第116页。其根本目的,在于抵抗日本在“慰安妇”问题上的“三重罪”,即战争时期的强奸罪、战后近半个世纪来的忘却之罪、日本保守派对受害者女性控诉的否认之罪。(35)陆薇薇:《父权制、资本制、民族国家与日本女性——上野千鹤子的女性学理论建构》,《开放时代》2021年第4期,第131页。该方法论被《帝国》挪至韩国语境后,重心却被置于消解韩国民族史观的“受害者”倾向与宏大叙事。为此,该书不惜大量引用日本战后文学与电影文本,试图解放被压抑的另类朝鲜“慰安妇”形象与叙事——她们被剥离了民族属性,而被还原为“法律意义”上的“帝国慰安妇”,抑或“身着和服、拥有日本姓名”“与日军同病相怜、嬉戏同乐”“比起日军,更恨父母与朝鲜掮客”(36)《帝国》,第190、205页。的个体——这貌似是对被宏大叙事压抑者的解放,实则却蕴含着更强的压制性,以及否定战争责任与战争伤害真实存在的危险。

基于和平主义,《帝国》极力呼吁日韩历史和解。和平主义乃战后日本社会的主流进步思潮,为了不与右翼同道,杜绝法西斯军国主义复活,日本进步知识分子积极践行和平主义运动。然而,作为和平主义制度基础的“和平宪法”,却制定于日本战败后被美国占领的背景下,是以《美日安保条约》封锁日本战争殖民罪责为前提,仅与自由主义阵营国家媾和的狭隘“和平主义”——这也是《帝国》所标榜“和解论”的根本局限性所在。其“和解”的本质乃日本政府不承担殖民历史“法律责任”前提下的外交和解,也是在美国主导的战后秩序下排斥其他受害国的日韩双边媾和。更甚者,该书以“军队性暴力普遍论”相对化日本帝国的罪责,并将“慰安妇”问题迟迟未决、日韩难以和解之责更多归咎于本国“慰安妇”受害者、支持团体与舆论的民族主义倾向。

综上,《帝国》基于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和平主义等左翼批判理论的论述,最终无不顿失理论张力与历史性,而滑向为日本帝国免责、与右翼历史修正主义合流的尴尬境地。当然,这不能归咎于上述理论本身,因其很大程度上只充当了将“民族”排斥在分析单位之外的工具。由此我们也得以一窥冷战后韩国进步思想界的转向:如果说《反日》作者李荣熏代表的是原左翼知识分子信念崩塌后的急剧右倾化,那么《帝国》作者朴裕河则代表了进步思想界忽视、漠视甚至背离民族议题的一种柔性转向——这与战后日本进步知识分子“为了抹去沾血的民族主义的噩梦记忆,以舍却民族存在的方式进行思考”(37)[日]竹内好:《近代主义与民族问题》,高士明、贺照田编:《人间思想》第八辑,台北:人间出版社,2018年,第28页。的倾向形成了某种共鸣。这或许正是上野千鹤子等日本进步知识分子虽反对本国历史修正主义、却对《帝国》表示赞赏的深层原因所在。而当《帝国》粗糙地调用舶来理论,对本国民族主义弃之如敝屣时,也一并摒弃了第三世界民族主义在理论与实践层面反殖民、反帝国、反冷战的进步性。如前所示,这不仅不足以遏制韩国民族主义既有的问题,反给保守派以填补新的民族主义意涵、动员大众的空间与机会——这又与日本进步知识分子极力规避民族主义问题,反给右翼再次掌控国民的民族主义情绪、给历史修正主义以可乘之机何其相似!

四、结语

在既与中国、朝鲜、东南亚等国家地区共同拥有遭日本侵略殖民的痛苦记忆、又在冷战后美国提供的外交安保保护伞下与日本存在不可分利害关系的韩国,“慰安妇”问题自发生到被遗忘、被发现、被赋予意义、被修正意义的过程,贯穿了其“殖民—冷战—后冷战”的历史进程,与之相关的“记忆战争”绝不仅是学术层面的史实之争,而更是当代韩国社会重构殖民与冷战历史、重建国家民族认同的认识论之争。

《帝国》与《反日》分别从左、右两翼出发,却殊途同归地在历史修正主义立场上汇合,交汇点在于共同的民族主义批判。换言之,韩国“慰安妇”历史修正主义思潮折射出最根底的思想问题,与其说是如何处理日韩间历史遗留问题,毋宁说是如何处理本国的民族主义问题。作为20世纪以来长期与殖民主义、保守冷战思想相抗衡的重要意识形态,韩国民族主义在冷战结束后的全球化时代急剧衰减。进入21世纪后,“新右派”积极赋予民族主义以新的保守政治意涵,而以朴裕河为代表的部分进步派知识分子却因对民族主义的一概摒弃立场,不仅无法钳制,反而对声势日隆的历史修正主义思潮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换言之,韩国进步思想界正将民族主义的主导权拱手相让给保守派。

在当下韩国社会,虽然历史修正主义思潮尚未成为主流,但其影响力与发展趋势不容小觑。2023年3月1日,尹锡悦总统在韩国“三一独立运动”104周年纪念仪式的致辞中,将殖民历史归咎于朝鲜半岛自身“未能应对世界历史之变”,将朝鲜半岛人民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独立运动精神与当下美日韩合作相关联,强调“日本已从过去的军国主义侵略者,转变成与韩国共享普世价值,在安保、经济、全球议程上携手合作的伙伴”。(38)《尹锡悦三一节讲话:日本从过去的军国主义侵略者转变为合作伙伴……没有提及过去历史》,《韩民族日报》2023年3月2日。这一发言暗示着历史修正主义已悄然渗透至韩国保守政治的主流话语,也构成了尹锡悦政府在日本强征劳工索赔问题上不惜以“妥协”之姿换取“日韩和解”的内在思想逻辑。在可预见的未来,所谓的全球“新冷战”与媒体“后真相”状况都将为历史修正主义的公众化持续注入生命力。在韩国内部牵掣右翼思潮的社会能量不断减弱的趋势下,如何在批判历史修正主义的同时,避免陷入“亲日/反日”之道德政治桎梏;如何在省察修正民族史观内在问题的同时,在新的现实中挖掘、转化并重构民族主义的思想进步性,这不仅是韩国进步思想界直面的紧迫问题,也是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社会共同面对的重要思想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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