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浦友久对中国古典诗歌“春秋”意识及诗情谱系的考察

2023-02-06 20:40邱美琼
关键词:春秋松浦悲秋

邱美琼 杨 操

古往今来,诗人们对时间的追问从未间断,他们将自己对时间意识的体悟融合进诗歌理论与诗歌创作中,如陆机《文赋》云:“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1)陆机著,张少康集释:《文赋集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36页。钟嵘在《诗品·序》中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2)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7页。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3)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693页。上述言论体现了中国学者对时间意识的探索与思考。

日本学者对中国古典诗歌中时间意识的探讨是唐代中日两国交流日益频繁之后的事情。成书于平安朝前期以四季为划分标准的《古今和歌集》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日本古典诗人对时间意识的思考,这一时期日本学者对中国古典诗歌时间意识的思考尚未形成主题和系统。对中国古典诗歌时间意识成主题和系统的探讨始于20世纪末,起步较早、影响较大的当属松浦友久。松浦友久认为,诗歌中的时间意识之所以重要,正是源于中国古典诗歌自身的独特性,即诗歌把抒情与韵律作为客观表现的核心,基于诗歌自身的独特性考虑,时间意识具有最为有效而又持续的“抒情源泉”功能。傅锡洪也提出过类似的观点,他认为“从对时间意识的关注,可以把握住诗人创作所依凭的生命体验和感受”。(4)傅锡洪:《中国古诗中的时间意识——就〈古诗十九首〉而谈》,《福建论坛》(社科教育版)2011年第12期,第76页。在各国诗歌史中,诸如离别、怀古、惜春、叹老、悼亡等与时间意识紧密结合的诗歌题材占据了重要部分,即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最能表现“诗歌与时间”主题的,松浦友久认为当属“四季”时间意识。

一、中国古典诗歌侧重“春秋”时间意识的表现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四季”作为题材和意象构成了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松浦友久在考察“春秋”和“夏冬”时间意识的差异时,注意到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四季”时间意识有明显侧重“春秋”时间意识的倾向。表现之一是从量上来看,松浦友久以《佩文斋咏物诗选》为研究线索,发现“书中所收录的春类作品与秋类作品数量相当于夏类作品和冬类作品的近三倍”(5)[日]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5页。这一现象。随后他又考察了具有相似性质的唐代类书《艺文类聚》《初学记》“岁时部”和明代《圆机活法》“时令、节序部”等也支撑这一结论。表现之二是“春秋”时间意识的名作明显多于表现“夏冬”时间意识的名作。松浦友久认为,中国古典诗歌中存在着这样一个倾向:“表现春秋时间意识的作品往往是将春与秋当作一个季节来进行集中的歌咏……难以将夏与冬当成一个季节集中讴歌”。(6)[日]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6页。松浦友久指出了中国古典诗歌侧重春秋的表现之三是“春秋”和“夏冬”文字本身在用法上的差异,即在诗语和韵字的用例中,存在“春秋”频率高于“夏冬”频率这一事实;表现之四则是某种特定心情与情绪是否作为季节的属性而与之共存。松浦友久考察自《诗经》《楚辞》以来频繁出现“惜春、伤春、悲秋、秋兴”等表现特定心情和情绪的诗语,在诗歌发展过程中逐渐成为与季节共存的诗歌意象。相较而言,表现冬夏的诗就难以得见诸如春秋那样的特定心情,多是像“酷暑、苦寒”等与生理感觉联系更紧密的用例,而如春秋那般关联到心理层次的共通感觉的用例是难以找寻到的。总之,作为诗歌表现季节的春与秋,比起夏与冬来带有更为明显的主观性。

松浦友久还注意到中国主要的诗文选集在编排时少有专门以四季为分类标准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却产生了偏重春秋的现象。在日本古典和歌集中,四季成了极为重要的分类标准,如官修《古今和歌集》《新续古今和歌集》中的开头数卷都以四季来编排;自《新撰万叶集》后,四季也成为非官方所修和歌集的重要分类标准。尽管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对四季的关心和体验非常深入人心,但是作为最容易突出季节感的四季却始终没有成为主要的诗歌分类标准。松浦友久对此的思考是“在以四季为分类标准来排列作品时很容易就暴露出作品数量上的极不平衡,尤其是名篇数量的极不平衡这一事实”,(7)[日]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6页。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以四季作为诗集的分类标准,那么诗集的结构就显得极不平衡。

二、中国古典诗歌侧重“春秋”时间意识的主要原因

松浦友久认为,区分春秋与夏冬的属性,最直接的应当是在生理和感觉层次上的差异,温暖舒适、草长莺飞、树叶变黄等是人对春与秋所产生的正面的生理感觉。除此之外,还应该思考更为内在的心理和思想层次原因,即时间意识。季节的持续推移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物理时间,但如果把“春秋”和“夏冬”分开并加以对比,二者内在的主观上的时间感觉实际上是存在巨大差异的。

松浦友久提出,就季节特点来看,春与秋是更富变化、推移的季节,而夏与冬则是更为持续、凝固的季节,并且形容春秋气候特点的词多是作为夏冬的附属概念出现的。松浦友久以色彩意象为例进行说明,认为“寒暑”是带有原色的安定性质,而“凉暖”则具有中间色的易变化的性质,没有原色存在为前提则中间色自然无法存在。总之,相对于夏冬作为自身安定的独立季节,春秋则含有过渡到夏与冬的过渡性、流动性。正如前面松浦友久所指出的时间意识是抒情的最主要源泉,而春秋由于其推移变化的属性,自然被当作诗歌优先表现的季节,春与秋富于变化的特性造就了其自身就包含着容易产生更多诗情的性质。

松浦友久认为,在自然气候复杂多变的中国,春秋只是短暂的难以让人满足的时间,其时间意识就被扩大和强调出来,所以短暂的春秋比起长长的夏冬却产生了更多的作品。春秋作为季节虽短暂,但由此产生出的心情与情绪却成了最易感受、更深沉细腻的中国古典诗歌所乐于表现的季节。松浦友久基于这样的心理机制判断春的诗情核心是“惜春”、秋则是“悲秋”,他认为自《诗经》《楚辞》以来的传统中,中国古典诗歌对春秋的吟咏确实是以类似于“惜春”“悲秋”这样的心情为共通感觉主体被培养出来的。

在松浦友久看来,中国文明在诗歌与历史方面具有特别卓越的传统,而结合二者的重要原因就在于时间意识。时间意识在作为诗歌源泉的同时也是历史感觉的源泉,这一点可以在诸如李白《苏台览古》一类的咏史怀古作品中得以体现。简言之,正是因为中国古典诗歌中所表现的时间意识是易逝的、流动的、一去不复返的,才能够成为诗歌更为持续的抒情源泉;“春秋”与“夏冬”相比更具有时间的、抒情的、诗的性质。

三、中国古典诗歌中“春”与“秋”时间意识的优先性

松浦友久围绕着“春秋”与“夏冬”时间意识的差异进行详细的论述后,对同样具有显著时间性质的“春”与“秋”及其中所见到的时间意识有何不同、二者谁更优先地在起作用、形成优先性的主要原因等问题进行了进一步的对比考察。松浦友久从“诗情”和“语汇语法”两个层次对“春”与“秋”谁更具有优先性进行了考察。

(一)诗情层次的考察

自《诗经》《楚辞》以来,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春”与“秋”,逐渐形成了如“惜春、伤春、悲秋、感秋、怀春”等一系列心情与情绪,构成了适应于特定季节的带有共性的诗歌要素;而夏冬则更多的是像“酷暑、苦寒、酷热”等一系列生理感觉。松浦友久客观地考察了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这一事实后得出结论:“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素材的春秋比起夏冬来是更富于感情的季节,但是形成这一连串诗情的前提是明确的时间意识”。(8)[日]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2页。这一系列诗情为考察中国古典诗歌中“春秋”时间意识之实态提供了一个有力的手段,松浦友久在诗情层次考察“春”与“秋”的优先性时,首先从历时性角度探寻了春与秋诗情谱系的形成。

1.关于“春”的诗情谱系的探讨

松浦友久对“春”的诗情谱系进行了梳理,关于“春”的诗情谱系较早的例子是《诗经·七月》中的“春日迟迟……女心伤悲”(9)高亨:《诗经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99页。和《诗经·野有死麕》所云“有女怀春,吉士诱之”(10)高亨:《诗经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7页。两例,这一阶段是把春当作恋爱与婚姻的季节,很难认为已形成了普遍的诗情。在《楚辞》诸篇中,直接讴歌春并且关联到春的诗情之作仍是少数,这一阶段尚且看不到以“春”的心情为主题的作品,即使是以春为素材来加以表现的作品也只在《楚辞·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11)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28页。以及王褒《楚辞·九怀》中的“季春兮阳阳……余悲而兰生”(12)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94页。等篇章中见到片段式的描写。也有与“伤春”心情相反的从快乐方向歌咏春的例子,如屈原所作《九章·思美人》篇中“开春发岁兮……吾将荡志而偷乐”,(13)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52页。其描写也限于部分内容。松浦友久在通观中国古典诗歌史的发展后推测“至少在现存的汉代诗歌中,抒写春的心情的例子依然贫乏,其增长要等到魏晋时期”。(14)[日]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3页。直到魏晋时期,终于出现了抒写“春”的心情的例子,如曹植《感节赋》的“欣阳春之潜润……虽处逸而怀愁”。(15)曹植:《感节赋》,《艺文类聚》卷二八,上海图书馆藏宋本影印。

魏晋时期,关于“春”的心情的抒写乍一看是随意、杂乱的,但是松浦友久却从中得出了几点结论:一是根据诗歌中所表现的“春”的心情内容可以分为“伤、悲、愁”和“乐、逸、愉”以及“惜”三个方向。二是魏晋以前的诗歌中难以确认某一首诗歌是给予后世吟咏“春”的心情的作品以直接影响的源泉式作品,直到魏晋时期的诗歌作品中才有了这一倾向性并被后世所承继,就这一意义来说,松浦友久认为魏晋时期“可以说是中国古典诗歌表现春的心情的类型大体完善的时期”。(16)[日]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4页。三是松浦友久特别指出在唐宋诗中占据中心地位的“惜春”心情在此阶段仅是附属地位这一事实。在中国古典诗歌发展过程中,占据“春”心情中心地位的并不是被典型化了的“悲伤”或“逸乐”,而是包含了二者并对二者进行变革的“惜春、叹春”心情。“惜春”心情发展到占据中心地位这一阶段正是“季节感与时间意识相互关联发展的必然”,(17)[日]松浦友久:《中国古典诗诗歌における春秋と夏冬——诗歌における时间意识について》,《中国诗文论丛》,1982年,第10页。继而推断“惜春”心情作为一首诗歌整体的核心被歌咏应当始于六朝后期,在遍阅《全汉三国魏晋南北朝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等重要诗歌选本后,他指出“这一时期描写春的心情的作品已经逐渐发展到与同一类描写秋的心情的作品相等甚至超越的趋势”。(18)[日]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5页。

六朝后期描写“春”的心情诸作品中,较为有名的如梁简文帝所作《春日想上林》和梁元帝的《春日》,以及沈约的《临春风》等。入唐以后,自初唐王勃《思春赋》、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刘希夷《代白头翁》等始,至盛唐李白《惜余春赋》、杜甫《可惜》等作均为传世的“惜春”名作;中唐以后,惜春诗歌更为流行,松浦友久认为造成这一文学现象的原因固然与中唐时期的诗坛喜好及“惜春”自身的心理结构有关,还应该考虑中唐诗坛大家白居易所创作的一系列描写“春”的心情的作品对这一文学现象产生所产生的影响。描写“春”的心情的作品到了白居易的时候,将似杜甫《曲江》其一所云“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和其二中“传语春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19)《杜甫诗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380页。那样倾注诗人深沉细腻的情绪而歌咏的“惜春”心情集中到“三月尽、三月三十日、三月晦日”等限定的时间上,如白居易所作《柳絮》感叹道“三月尽时头白日,与春老别更依依”,(20)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815页。可以说在白居易的助力下产生了更为纯粹的、集中的、典型化的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惜春”观念。及至晚唐,白居易所创作的关于“惜春”心情的作品直接影响了韩偓、温庭筠、陆龟蒙等人的诗歌创作,尤其是以“春花、花开花落”意象为中心的惜春诗的创作与流行。以上事实也表明了“惜春”心情至唐这一阶段已经基本占据了古典诗歌创作中“春”的心情的中心地位。

2.关于“秋”的诗情谱系的探讨

松浦友久并没有在《诗经》以前的诗歌作品中找到关于描写“秋”的心情的作品,不仅如此,松浦友久认为关于“秋”的心情的作品在《诗经》阶段并没有得见,《诗经·四月》中所写“秋日凄凄,百卉具腓”(21)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313页。和《诗经·蒹葭》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22)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68页。等也只能看作以写景手法来间接达到抒情效果的例子。松浦友久关于中国古典诗歌“悲秋”诗情谱系的探讨明显受到前辈小尾郊一的影响。小尾郊一在《中国文学に现れた自然と自然观》中,分章节专门探讨了中国悲秋诗歌的产生与形成过程,通过分析自《诗经》《楚辞》以来的大量诗作,深入考察了“悲秋”情绪的形成,完整而细致地清理出“悲秋”这一文学主题的发展脉络。松浦友久赞同青木正儿、小川环树、小尾郊一等学者所认为的中国古典诗歌中“秋”的诗情谱系应当始于《楚辞·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窃独悲此凛秋”(23)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91-192页。的观点,认为这是形成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所谓“悲秋”观念的直接源泉。当然,这种明确的“悲秋”心情绝不是突然产生的,《楚辞》中可以找到多例近似的作品,如《离骚》云:“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九歌·湘夫人》中的“袅袅兮秋风,洞庭兮木叶下”(24)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6页。等。经过《楚辞》诸篇这种近似的表现,“秋”的心情逐渐形成了“悲”这一共通的心情或情绪,及至“悲哉秋之为气也”这一明确的、纯粹的表现形式的出现,“悲秋”心情作为大多数诗人所共有的“悲秋”感情的源泉,最终给后世描写“秋”的心情的文学以决定性的影响。

到了汉代,出现了以歌咏悲秋心情闻名于世的《秋风辞》和《古歌》,遗憾的是上述两首诗歌的创作年代难以断定为汉代,故在年代更为确切的诗歌作品中尚缺乏可以从整体上视为吟咏“悲秋”心情的例子,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以秋作为抒发愁思素材的例子却是系统地存在着的,如王褒的《九怀·蓄英》“秋风兮萧萧……怆恨兮怀愁”;(25)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95-296页。刘向的《九叹·逢纷》“秋风浏以萧萧……魂长逝兮常愁”(26)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305页。等,从中均可探寻,但“悲秋”心情成为类型而得以普及显然是在魏晋以后。

松浦友久以曹植《愁思赋》、潘岳《秋兴赋》等魏晋以前的作品为中心探讨了“秋”的心情存在方式,并与前面所论述的“春”的心情存在方式进行了比较,兹将松浦友久的观点总结为三点:一是“秋”的心情内容限定在“悲、伤、哀、愁、忧”方向,很少出现像“春”的心情那样相反方向或者复合性的情况;二是可以明确指出《九辩》《秋兴赋》是对后世文学作品在主题层次上给予影响的源泉式作品,而后来则出现了如《秋可哀赋》《秋兴诗》等那样以悲秋观念为诗题的作品;三是“悲秋”心情作为主题的创作倾向以比“春”的心情更为稳定的形态为后世文学所继承。需要注意的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悲秋”心情并没有发生像“春”的心情那样由魏晋的附属地位变为唐时的中心地位的变化。前面提到“秋”的心情中很少出现像“春”的心情那样相反方向或者复合性的情况,但是像梁元帝萧绎在《秋风摇落》中所写的“对华烛兮欢未央”(27)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卷三五八,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1835页。含有“欢乐”要素的诗歌作品以及李白《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中“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28)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895页。那般敢于与“悲秋”传统抗衡的作品仍然是存在的,只是数量相对较少,这一点从“秋”的诗情谱系来看只是十分例外的存在。

总而言之,松浦友久通过对中国古典诗歌中“春”与“秋”各自的诗情谱系进行详细深入的研究后,认为以宋玉的《楚辞·九辩》和西晋潘岳的《秋兴赋》为源泉的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悲秋”诗情谱系比起没有确切源泉的“惜春”诗情谱系显示出了更为稳定的心情构图,因此以“悲秋”心情为中心,“秋”的心情与情绪自然地发展到了唐代及后世,清代还出现了王渔洋所写的《秋柳四首并序》。

(二)语汇语法层次的考察

松浦友久紧接着从更为具体的语汇、语法层次对“春”与“秋”的优先性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探讨。他认为,“春”与“秋”本身所内含的时间性质由于二者并列为“春秋”而得以更为明确地表现出来,而“春”与“秋”时间性质的这种并列表现用法可以总结为三点:一是义为“历史、史书”的用法,诸如《左氏春秋》《晏子春秋》等先秦史书的通称;二是义为“寿命、年龄”的用法,如“春秋鼎盛、春秋几何”等;三是义为“岁月、光阴”的用法。总之,“春秋”并列容易把一系列抽象的时间概念以最纯粹易懂的形式表现出来。从实际的语汇语法来考察,“春”与“秋”这两个字本身就内含有独特的时间推移感,自然也可以单独用来表示时间,但是二者的单独用法在时间性质上是存在差异的,可以通过对比“春”与“秋”单独用法来看二者在时间性质上的差异。兹将松浦友久在《中国诗歌原理》一书中所论述的“春”与“秋”单独用法在时间性质上的差异总结如下:(29)[日]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30-35页。

1.“春”“秋”二字加上“二、三、千、万”等数词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再表示季节,而是转化成了表示“年月、时间、光阴、岁月”的熟语,从这些熟语的用法中也可以看出“春”与“秋”的一系列差异。“春”与“秋”在构成时间词语语种类上的差异,即“秋”构成的时间词语种类多于“春”所构成的时间词语种类,“春”构成的时间词语大多被限定在“三春、千春”等“~春”系列,而像“万春鸟、万春亭”等“~春~”系列的词语是极为匮乏的;“秋”构成的时间词语不仅有“三秋、千秋、万秋”等“~秋”系列的时间词语,还有数量很多的诸如“千秋岁、千秋恨、千秋岭、千秋节”等“~秋~”系列的词语。

2.“春”与“秋”所构成的时间词语在使用频率的高低上也存在差异。例如,将作为相关语汇中最为常见的“千春”与“千秋”相比较,在《文选》《玉台新咏》《全唐诗》等诗文选集和唐代著名诗人诗作中,“千秋”出现的频率占先;张籍和李贺的诗受韵律限制而“千春”占先;李白则是使用“千春”与“千秋”总数相等的唯一一人。据此可以得出,“春”所构成的时间词语在使用频率上低于“秋”所构成的时间词语。

3.相对于“秋”所构成的时间词语广泛出现于韵文和散文两类文体中,“春”所构成的时间词语除了像“春风、春雨”之类的固有名词外,基本只出现在韵文文体中。这一文学现象背后的原因可以推测是以诗歌为代表的韵文中,韵律、语感、意象等比表面意义更受重视,如果把诗歌中本应用“春”及其构成的时间词语置换成“秋”及其所构成的时间词语,则会出现不协律、语感不顺、意象混乱的情况;与此相反,对于限制条件较少的散文,由于“秋”的时间替换功能强于“春”,则使用“秋”及其构成的时间词语的情况就会更多。简言之,“春”及其构成的时间词语超越韵散限制而普遍化的那种时间性质是不明显的。

4.从语汇史来考察“春”与“秋”表示“时间”字义的有无和强弱会发现,“秋”字本身就有表示“时间、时、时期”的字义和用法,这一用法较早见于《史记·魏公子列传》中的“此乃臣效命之秋也”,(30)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381页。诸葛亮《前出师表》中亦有“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31)陈寿:《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919页。的用法,还可见于《七启》等篇目中。与“秋”的这一用法相对照,“春”字则很难从现存文献中找到相似的用例。换言之,相当于“秋”本身即可用来表示“时间”,“春”只能以“千春、万春”等附加数词的形式来表示“时间”之意,松浦友久认为这一点最为集中地说明了“春”与“秋”在时间性质上的差异。

松浦友久所论述的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春”与“秋”关联到时间意识上的差异。从诗情层次来说,作为诗歌素材的片段式的用例最先出现的是“春”;作为诗歌主题系统的用例最先出现的是“秋”;有明确的源泉式作品并影响后世创作的是“秋”在先;“春”的心情内容及核心是多样的、变化的,“秋”的心情及核心则是单一的、稳定的;与“春”“秋”的心情相关联的作品数量,六朝以前是“秋”占先,六朝后期则是二者并列或“春”占先。从语汇语法层次来看,构成时间词语的种类数量、使用频率、使用范围以及时间字义的有无、强弱均是“秋”占先。因此,松浦友久所推定在时间意识方面实质是“秋”占优先地位也自然是可能的。

四、中国古典诗歌时间意识差异产生的原因

(一)字源上的差异

从前文关于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春”“秋”时间意识诸问题的讨论中不难看出“春”“秋”在时间意识上存在明显差异,因此探讨差异产生的主要原因就显得很有必要。首先是字源上的差异。尽管现今考察二者的语源很困难,但以《说文解字》为中心来分析二者的字源还是可以得出一些明确结论的。关于“春”,由《说文解字》《释名》等可以得出“春”有“草木推破大地蠢动而出的时期”(32)[日]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35页。这一原义;关于“秋”,根据《说文解字》《尔雅》《释名》《管子》等文献资料的记载,可以明确其原义为“谷物熟加以收敛的时期”。(33)[日]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36页。换言之,“春”的字源使人意识到“万物生”,“秋”的字源使人意识到“谷物熟”。而与“秋”的字源相类似的“年”“稔”也都有“谷孰也”之义,尤其是以“年岁”为主要字义的“年”字,《尔雅·释天》云:“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郭璞注曰:“取禾一熟”。(34)郭璞注:《尔雅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95页。基本上认为“年”是禾谷成熟的一个时间周期,由此联想到“年=熟=秋”这样相互联系的字源关系。如此看来,松浦友久提出在语汇语法层次上“秋”处于优先地位基本上是由上述一系列字源上的联想所形成的,即先民以禾谷成熟为最重要的事情,因此这个时期是最为重要的“时间”,人们把这个时期当作最具代表意义的时间单位,即“年”。与“秋”相对应的“春”在字源阶段虽然也让人感受到时间的推移,但其所带有的实质分量却不及“秋”。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字源上的差异在关系到中国的“春”与“秋”的时间意识上的确是主要原因之一,但是如果把问题集中到中国古典诗歌的时间意识上加以考察时,字源差异反而成为次要原因了。这是因为在与诗歌的时间意识直接联系的诗歌抒情层次上所表现的“秋”的意象,大多是以“悲伤”情绪为中心的,而以“谷物成熟”的“欢娱”情绪为中心的诗歌要素极少,甚至在语法层次上大多数情况是在与“谷物成熟”无关的文思中。

(二)时间感觉的强弱

松浦友久基于以上论述提出:“造成诗的时间意识中秋的优先地位的另一个更根本、更深层次的主要原因,还必须到时间意识的产生结构自身中去寻找。”(35)[日]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37页。如前所述,时间意识根源于对人生一去不复返的自觉认识,也恰是在这种一去不复返被强烈地意识到的情况下,时间感觉也被更为强烈地意识到了,如“夕阳西下、落花流水、叶枯叶落”等意象更容易触动人的情感。人恰是在某种特定的以时间为单位的时间事象的终结部分更容易感受到鲜明的时间性,而这种体验与一去不复返的心理结构是难以割裂开的。“一年”“四季”这两个具有代表性的时间单位是在“春—夏—秋—冬”的顺序中被意识到的,继而“在四季与人生的关系相似又相反的这一点上,秋成为最容易感觉到一去不复返的季节”。(36)[日]松浦友久:《中国诗歌原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38页。相似的一面在于生老病死推移的人生过程和沿着春夏秋冬推移的四季过程实际上是处于共同的时间之中;相反的一点则在于四季推移过程可以重复,而人生则是一去不复返,这种相反的一面是潜藏于相似的一面之中的。

造成上述这一系列心理过程的根本原因在于人们的时间意识,比起万物生长的春以及相似的青春期,给予更多关注的是万物开始衰落的秋以及相似的衰老期,与可重复的四季推移相比,人生的不可重复性加剧了时间意识的深化。中国的古典诗人们根据自身对时间的独特体验创作出了大量的诗歌来表达自身对时间的敏感和恐惧,而这种“时间忧患本身正是社会现实忧患富于哲思意味的表达,是现实忧患向人生和宇宙意识的升华”。(37)肖驰:《中国诗歌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41页。此外,松浦友久还注意到了“秋”这一意象的转化过程,即由“谷物成熟”这一带有积极安定的季节意象向“万物摇落”的“悲秋”意象转化,且这一转化发生在中国韵文发展史的早期,这种转化还是本源性质的转化,是一种与儒释道思想、政治教条等不相干的感性层次上自觉的、非强制性的转化;“秋”这一意象的转化过程同时也是“悲、愁、哀”等类似的共通意象在训诂上被系统地固定下来的过程。

五、结语

“四季”作为诗歌题材和意象普遍存在于各国文学史尤其是诗歌史中,所不同的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悲秋”诗情谱系和与之相对应的“惜春”诗情谱系,在世界文学史中的围绕“春秋”时间意识进行诗歌创作这一点上,却有着其自身的特殊性而成为最鲜明丰富的诗歌谱系之一。松浦友久的相关研究,凸显了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这一特色,也促成了“诗歌与时间”这一论题的展开与发展成熟,这对中国的本土研究也极有裨益,提供了方法的借鉴,也能拓宽研究的视野。不过,松浦友久所考察的对象仅限于《诗经》到唐诗,并以此指称“中国古典诗歌”,这似乎有点以偏概全的感觉,也让读者感到不能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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